《哲人之戀》
袁紅冰 著
第一卷 魂歸
四
初春的一個週末,金聖悲攜韓紅袖去探訪“陽明洞”。據史載,數百年前,王陽明長流貴州之後,在一座洞穴之內,苦思三年,完成關於“心學”的哲理。這座洞穴便被後人尊稱為“陽明洞”。
自古及今,由於高山大嶺、千谷萬壑、黑雲暗霧的阻隔,貴州都是遠離文化中心的荒僻之地。或許由於某種神秘的宿命,這千古荒僻之地竟成為名揚天下的“陽明心學”的故鄉。荒僻之地最少歷史的榮耀,歷代貴州學子均以陽明之學為故鄉之傲。韓紅袖對王陽明哲理雖只略有涉獵,卻提出一個終極性的問題——“心為何物?”
王陽明哲學雖然不屬於金聖悲教授的《法哲學》範疇,而且他一時也難以判斷,韓紅袖是基於詩性的靈感,還是基於哲學的興趣,才有“心為何物”之問,但“解惑”畢竟屬於教師的天職,所以,他決定攜韓紅袖探訪“陽明洞”。漫步荒野之間,採擷日月星辰之靈氣,探究生命與自然之道,這是金聖悲極為喜愛的講學方式。
金聖悲任教的學校所在城市距“陽明洞”百里以上。清晨,金聖悲與韓紅袖駕破舊的吉普,沿狹窄的鄉間公路,在重重大山間盤旋繞行數小時,才趕到一個渡口。他們將吉普車停在一座鄉村酒店前,然後,租一條無篷的小船,順河而下。
從漫長的冬季直到初春,灰黑的層雲一直遮天蔽日,低垂在群山之間。可是這一天,竟雲消霧散,群山之巔,現出深邃的藍天。對於以思想為生命的智者,環境的變化很難影響他的悲歡。然而此刻,金聖悲卻體驗到一種明澈的輕鬆——仿佛一直被釘在鐵棺之內,周圍凝結著寒冷、潮濕、堅硬的黑霧,他的心開始腐爛,思想也覆蓋著重重鐵銹;突然之間,鐵棺之蓋被打開,浩蕩的春風湧入他的生命,他的靈魂長出鷹的翅膀,飛向藍寶石色的天空,去親吻金色的陽光。
春天的河水平緩而寧靜。金聖悲站在小船中間,徐緩起伏的風正送他前行。遠處,河水波動著清澈的淺綠色,兩邊直插向藍天深處的百丈懸崖映在河水之中,現出鐵黑色或者紅銅色的峻峭的倒影;船頭激起的浪花閃爍起春雪般燦爛的潔白,而船邊的河水則瑩澈透明,河底七彩的圓石和銀鱗閃閃的游魚清晰可見。
藍天之上,陽光彷佛是日球的夢境,流光溢彩;峽谷之間,寂靜猶如透明的水晶,只有船夫竹篙點水的聲音和船頭浪花的破碎聲,在瑩晶的寂靜間劃出炫目的裂痕。不過,在這猛獸暴烈的心都會為之沉醉的寂靜中,金聖悲卻聽到韓紅袖呼息的韻音。那是同彩翅的蝴蝶在花叢中飄飛一樣輕柔的聲響。
韓紅袖頗有中國學子尊師的古風。平常漫步時她總是隨在金聖悲身後或者身旁,從不會走在前邊;即便他們單獨相處,金聖悲沒有坐下,她絕不會先坐。可是,今日金聖悲佇立在小船中間的淺倉之內,韓紅袖卻象一縷溫柔的風,從他身畔掠過,走上船頭,側身坐下。
“她是有意這樣作嗎… … 只要她在我的視野中,我就無法再專注於欣賞自然之美。這似乎又一次證明,人體之美是萬美之冠。”金聖悲的思想隨他的目光一起垂落在韓紅袖的身上,而他的目光比浩蕩的戈壁之風都載不動的暗紅色沙塵更沉重。
初春正午的陽光象燃燒的白銀一樣炫目。陽光下,韓紅袖的身姿閃耀著燦爛的秀美——燦爛得近乎朦朧,似乎要消融在淺藍色的空氣中;她的長髮隨著船行激起的輕風而飄搖,猶如淡金色的流霞。她仰起頭顱,一直讓目光沉迷在兩邊的高崖之上。這使她看起來仿佛準備迎接藍天的親吻。她的面容潤潔瑩白,像是由軟玉雕成,而她的雙唇宛似盛開的紅杏花,想要誘惑流浪的風。
懸崖夾河流而壁立千仞,呈現出冷峻的鐵黑色;懸崖間曲折伸展著巨大的裂痕,猶如雷電的殘跡。靠近崖頂的裂痕間,常有如霞似錦的野花怒放——枝杆色如紅銅的桃樹上,繁花豔紅像燃燒的血跡;杏樹鐵黑色的枝條間,杏花潔白宛似春雪;枝杆紫灰的梨樹卻花色慘白,令人想起破碎的哀愁。
雖然在額際黑髮的陰影下韓紅袖的眼睛顯得幽暗,如月光下的清泉,但金聖悲仍然能從側面看清她眼睛裏神情的變化。金聖悲發現,當韓紅袖注視懸崖間裸露的岩層,或者呈現出血鏽色的裂痕時,她的眼睛深處會湧起飄蕩著濃郁花香的迷戀——似乎是某種峻峭而堅硬的雄烈之美令她迷戀;當她注視招搖在岩石裂痕間的野花時,波動的目光中則迸濺起豔羨和傷感交相輝映的神情:豔羨是因為野花盛開在象徵雄性之美的鐵黑色峭壁間,野花之美因此終於找到意義的歸宿,傷感之意則是由於她自己此時的命運。
“此刻,她的美像金霧般燦爛的詩。可是,她並不能令我愛戀,而只能引起我的哲思——形式之美是至上的真理嗎?”金聖悲的思想一時迷失在金霧之中。同時,他感到,自己生命的形式破碎了,而他那顆乾枯、冰冷的頑石之心裸露在藍天之下,猶如陽光中的一片發霉的污跡。這種怪誕的感覺突然使他極端厭惡自己。
“亞里斯多德相信,形式是實效性,是能動者,而質料,即內容,是呆板的,缺乏盎然的生機。無論亞里斯多德對還是錯,他的這個論斷都像一柄鋒利的刀,將美的概念劈成兩截——形式之美和內容之美。不跨越這兩種美之間的關係,就無法確定這位少女的生命是否是真理… … 。”金聖悲的思想仍然迷失在韓紅袖金霧般燦爛的美色之中。
亞里斯多德曾以一塊岩石的命運為例,論證形式至上的哲理。他說,匠人將一塊岩石雕成美女之後,質料並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形式,岩石就由此升華為藝術品,可見,形式是積極的實效性。
還是少年時,金聖悲初次讀到這個關於岩石命運的論證,就立刻發現了亞里斯多德的邏輯錯誤:美女石雕的內容,並不是岩石的質料,而是藝術家心中的美的靈感;岩石與藝術品屬於不同範疇,亞里斯多德用岩石這個自然存在範疇的內容,替代藝術範疇的內容作出結論,顯然是初級的邏輯錯誤。當意識到形式邏輯的創始者竟違背自己創制的思維規則時,金聖悲十分驚詫。不過,他很快就把驚詫變為一句箴言:人常會在自己熟悉的森林裏迷失。
“但是,以一個具體例證的失誤,就否定形式至上的論斷,則是另一個邏輯的錯誤。”金聖悲像一塊思想著的岩石,凝視韓紅袖的側影,“現在,可能決定我心靈命運的要點在於,對這位少女作出哲學判斷——至上的是她的生命形式之美,還是心靈之美?”
金聖悲知道,只有韓紅袖願意再次同他逼近地互相對視時,他才可能真正理解她的心靈。然而,迄今為止,韓紅袖總像躲避某種鋒利的痛苦一樣,躲避同他對視。金聖悲並不去想這是為什麼。因為他相信一句哲理:要想看清少女的心,比理解宇宙還要難。而且他直覺到,韓紅袖避免同他對視的原因與哲理無關,只同詩意有關。而詩意拒絕被思想理解。
“她對我封閉了心靈,可她的生命形式之美又不能征服我的心… … 不,我還不能如此斷言,她的生命形式之美還沒有充分展現在我的視野間。如果此刻她褪去衣裙,踏著金色的陽光,走上蒼穹之巔,她妖嬈的身體是否會燦爛如燃燒的白雪;那銀火焰一樣流光溢彩的形式之美是否會點燃我乾裂的頑石之心,讓我心中黑暗而絕望的虛無化為灰燼,從而證明美的真理性——證明她就是真理… …。”金聖悲的思想像一根蘆葦,突然被風折斷了。
最初,或許是從韓紅袖身體上飄出的美酒般醉人的芬芳,使金聖悲意識到韓紅袖對他的迷戀。他相信,只要他提出要求,韓紅袖會立刻為他裸露出身體。但是,金聖悲卻不願提出要求——韓紅袖是願把身體之美作為祭品,獻給她對於輝煌雄性的迷戀;而他卻只想用少女的身體之美,作為一縷撩開哲理面紗的輕風。金聖悲知道,這對於韓紅袖太殘酷了。同時,他也有一種憂慮:在韓紅袖妖嬈而燦爛的裸體前,他那顆蒼白、乾枯的心會顯得陰鬱而醜陋。
“還是回到心靈吧。探索她的心靈,是一條更為凈潔的思想之路。或許,心靈比身體更接近她生命之美的本質。… … 可是,我會把一個醜女人作為哲學思考的對象嗎?!我會關心一個醜女人是真理,還是謬誤嗎?!難道形式之美真是至上者嗎?!”金聖悲的思想猶如沉重的血滴,滲入乾裂的大地般的疑問中。
隱隱傳來的晶瑩閃爍的破碎聲,使淺藍色的風都有些激動了。金聖悲不禁隨韓紅袖的目光向前望去。遠處,峭壁覆蓋著血鏽紅,那是屬於強悍雄性的色澤;一道銀光閃亮的瀑布垂掛在峭壁間;瀑布落入淡綠色的河中,激起雪白的波浪和迷濛的水霧,陽光又將水霧映成五彩的夢幻。
金聖悲發現,韓紅袖的眼角忽然閃爍起明澈的淚影。他曾從韓紅袖的眼睛裏看到過點點繁星,他知道,那是她處於哲學的冥想之中;他也曾從韓紅袖的眼睛裏看到過盈盈波光,他知道,那是因為她正沉迷於在心中譜寫蕭曲;他還曾從她的眼睛裏看到過迷茫的雲霧,他知道,那是由於少女沒有原因的傷感。今天,他第一次從韓紅袖的眼睛裏看到淚影,但一時之間,他卻不知道那淚影的原因。
船離現出血鏽紅的峭壁越來越近,飛瀑跌落的聲響中隱隱激蕩著雷聲的神韻,韓紅袖如雲的長髮開始隨飛瀑激起的風飄舞;心醉神迷地仰視峭壁飛瀑,陽光下,她的淚影閃爍著淡金色;兩滴熔化的金汁般的淚珠,從她瑩澈如白玉的面頰間緩緩淌過,流到朝霞般嫣紅的唇邊。韓紅袖微微伸出形似花蕾的舌尖,輕輕舔去唇邊的淚珠,像是品味淡金色的哀愁。
“百丈飛瀑,那是血鏽色的懸崖在失聲痛哭… … 她定然是被懸崖的痛哭所感動。”金聖悲明白了韓紅袖為什麼淚影燦爛。
“岩石裸露的懸崖象徵著剛毅的雄性,而這雄性之心的象徵,竟然不是乾燥的意志,竟然蘊藏著無盡的淚水… … 噢,‘心為何物?’”金聖悲忽然對如何解答韓紅袖的這個問題失去信心。小船已經駛過那段血鏽色的峭崖,可飛瀑濺落激起的風,卻還在金聖悲的心中飄蕩,使他的思想無法寧靜。
“世上萬物,宇宙萬象,最柔軟的是心靈,最堅硬的也是心靈;心靈最初柔軟如春雪,而情感的傷害使心靈堅硬。
“庸眾的心靈會由於愛情的背叛、友情的欺騙、親情的破碎而受到傷害,並變得堅硬。屬於庸眾之心的堅硬,意味著私慾至上、冷酷、相信本能、充滿仇恨,這種堅硬是生命的獸性化。
“智者的天職在於認識人,進而回答一個終極問題——‘人是什麼’。因此,智者有一顆俯視的心。能令智者之心受到傷害的,唯有對人的概念的絕望,那是終極的絕望。智者之心在終極的絕望中得到淨化——百情凋殘,百慾枯萎,只剩下堅硬的理性,猶如黑暗的利刃,指向人性。當人性被剖開之後,裸露出的竟是冷酷的私慾和陰鬱的本能… … 。”金聖悲感到自己的思想黑暗如生銹的陰影,連陽光都不能使之消溶。而他的心中忽然湧起對於燦爛的渴望。
似乎被某種意識之外的力量所誘惑,金聖悲向船頭跨了一步,韓紅袖身體的氣息立刻隨著淺藍色的風湧進他的胸懷。金聖悲深深呼吸著少女身體的氣息——那猶如紅杏花被烈焰燒焦時的濃豔的芬芳。他試圖放棄思想,只讓少女身體的香氣像風情萬種的金色流霞,縈繞在他心靈之巔。然而,他很快就意識到,命運已經迫使他放棄了詩意,如果他此刻再放棄思想,他就放棄了一切,那縷金色的流霞也會因為他空洞的心而黯然湮滅。
“我的心是在被囚禁的時間內乾涸,變硬的;對人的絕望也源於鐵鐐束縛下的那一段命運… … 只由於自由的思想,人類就將我活埋在黑暗的死寂中,就將我封閉在鐵棺之內。囚禁自由心靈的監獄,那是人性本質的象徵——人並不熱愛自由,人最熾烈的衝動就是摧殘自由,用強權或者金錢奴役同類;人是低於獸的存在,獸只為生存而殘忍,人則從對同類的蔑視與踐踏中獲得快感和私慾的滿足… … 人間的巴士底獄可以被摧毀,人心靈中的巴士底獄卻永存,而且是以人性不變的本質的名義永存。萬年以來,聖徒和智者作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鍛造道德的金鏈或者正義之法的鐵律,束縛人性的罪惡本質——人類是需要束縛的。然而,束縛之下無自由,被迫的善與高貴則意味著虛偽;人類本質上與自由無緣,並渴望尋找神聖的理由,來自由發洩對同類的仇恨,實現對同類的奴役… … 人類是一個絕望的概念——與自由無緣,美怎麼可能?然而,少女身體的芳香卻在誘惑我,像淡金色的風想吹開山崗上的野花。她的形體正在表述關於美的真理。而我必須拒絕美,因為,承認了少女之美,我的思想就失敗了… … 必須拒絕美,來證明心的真理性——對於詩人,這是殘酷至極的命運悲劇,而我曾經是詩人。拒絕美,就意味著對詩的背叛;我登上對人類的絕望之巔,採摘到關於虛無的絕對真理… … 真理真得需要以對詩的背叛來交換?”
波光粼粼的河水托著木船從如詩如畫的景色間漂流向前,金聖悲的思想卻在他乾枯、冷漠的心中伸展。午後,木船慢慢靠近一個鄉間渡口。金聖悲和韓紅袖離船登岸,走上一條翠竹掩映的小路。
小路曲曲折折,像正直的人的命運。不久之後,路旁竹林間現出幾座木柱茅頂的農舍。其中一間是當地農夫為來“陽明洞”探古的旅人準備的棲息之所。此處距“陽明洞”只有數里山路。雖然還只是下午,金聖悲卻決定在農舍住下,明日再前往“陽明洞”。他覺得,今天明亮的陽光和炫目的藍天太具現實感,這是不適於走進歷史的時刻——歷史在時間的陰影中;走進歷史,需要讓思想融入時間的陰影。
(未完待续)
(《哲人之戀》袁紅冰著 / 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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