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之戀》

袁紅冰

雨絲如銀,輕霧淡灰。韓紅袖嫣紅的雙唇間,噙著一朵色澤如金的野花的枝條;她撐開淺紫色的薄傘,為金聖悲遮雨。踏岩石砌成的小路,他們漫步走向島的高處。小路旁灌木青翠,野花如詩,清風徐來,花香使人的心中都飄起彩色的夢。

島的頂部現出一座古香古色的亭子。亭子金瓦鋪頂,紅柱如火,頗具古代皇室的華貴之氣。亭子中間有漢白玉的圓形石桌,旁邊擺放四個鼓形石凳。來到亭前,韓紅袖卻猶豫著停下腳步,不願走入亭中。金聖悲未經思索,就已明白了韓紅袖的心意——她想繼續傾聽銀光閃閃的雨絲飄落在淺紫色的雨傘上的聲響。於是,他也站在傘下,讓目光隨微風飄向遠處。

他們登上的是百花湖中的一座小島。百花湖湖水深邃,動盪著藍寶石色的光影;幾十座小島散布在波影間。所有小島的外側都是裸露出青灰色岩石的懸崖,懸崖陡峭得連風也無法攀援;小島的頂部則長滿茂密的灌木;星星點點的野花綻放在灌木古銅色、銀灰色或者鐵銹色的枝杆間。

“金錢需要向權力獻媚。”——這是權貴市場經濟的鐵律。正是根據鐵律,韓紅袖的父親在這座小島上營建幾所豪華別墅,供高級官員渡假之用。現在正處於工程已經結束,而別墅的營業準備卻尚未完成之際,所以島上十分安靜。韓紅袖就趁這個時機,帶金聖悲到島上來度週末。他們早已商定,週末是金聖悲單獨為她講學的時間。這個週末,金聖悲將要講述“當代中國文化命運”。

韓紅袖選擇此處作為講學之所還有一個原因:不知為什麼,乘船從湖面上向這裡遙望時,小島的形狀總使她聯想到沉思冥想中的釋迦牟尼的頭顱,因此,她覺得這是距離思想之聖很近的地方。唯一令韓紅袖遺憾的是,她的父親在島的頂部修建的這座亭子太過華貴,就像給釋迦牟尼戴上了金色的王冠。

釋迦牟尼拋棄王位,那世俗權力的象徵,走向真理——這是韓紅袖對佛學哲理產生興趣的“第一推動力”。韓紅袖曾經從金聖悲的哲學手稿上讀到過關於權力與智慧之間關係的思想:“權力會污染智慧。同權力在一起,智慧就只能是權力的不潔的影子。真理則必定遠離並厭惡對權力的慾望;被權力誘惑者,一定有一顆猥瑣的心。”這個思想立刻便轉化成她的信念,並由此崇敬釋迦牟尼,並夷鄙柏拉圖,因為,柏拉圖的“哲學王”思想以權力之名貶低了智慧,以王冠侮辱了哲學。韓紅袖甚至認為,在思想之泉的源頭,東方哲學就比西方哲學更純淨——東方哲學拋棄權力,西方哲學愛戀權力。

“就把這座金頂紅柱的亭子看作思想的聖冠吧,而釋迦牟尼是思想的聖者。”韓紅袖如此安慰自己,並要求父親給這座亭子定名“聖冠亭”。此刻,她突然覺得,這座前臨碧湖、色彩華貴的亭閣,正是適於送短劍給金聖悲的地方。

接到定制的短劍已經十天過去,韓紅袖卻一直沒有找到她認為合適的機會把劍送給金聖悲。她希望短劍鋒刃上流蕩的光波能夠在金聖悲的最初注視中,就點燃他冰冷如鐵的眼睛,使刻在他眼睛上的峻峭的絕望,化為金色的火焰。或許由於希望如此熾烈,以致於她對希望破滅產生了刻骨銘心的恐懼,所以,她猶豫著,遲遲不敢在金聖悲面前取出短劍。

此刻,短劍就在韓紅袖斜挎在肩頭的書包內。她一隻手舉著淡紫色的雨傘為金聖悲遮雨,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望著旁邊亭子的金頂,有些忘情地想:“如果審美激情重新燃燒起來,他的眼睛裏會湧現出多麼輝煌的雄性之美呵!那樣一來,送劍給他就是我生命的盛典。這座思想的聖冠般華貴的亭子正適合舉行生命的盛典… … 。”

天水之間細雨迷濛,如煙如霧。灰藍色的波光水影中,幾隻無帆的小船緩緩飄行。遠處濃霧陰雲深處,隱隱現出一座座小島墨蹟般的輪廓,就像正在時間中湮滅的哀愁。

金聖悲在韓紅袖舉起的傘下,負手而立,極目遠眺。但他卻不能讓靈魂隨目光溶入遠處的山水之間,因為,一個妖嬈的誘惑正若即若離地依偎在他肩頭身畔。金聖悲極其真切地感到,自己的生命只是一具生鐵雕成的、冰冷的骨架,然而,少女身體芬芳醉人的溫暖還是透過衣衫傳來,猶如一縷柔軟而深情的金霞,輕輕為他拭去鐵雕的骨架上那黑色的鏽跡。

銀亮的雨絲從低垂的黑雲間飄垂而下,落在淡紫色雲霞般的傘上,發出輕歌曼語似的聲響,彷佛一位紅唇妖女正伏在他耳邊傾訴秀美的戀情。不過,金聖悲的神情仍舊冷峻如鐵。對於他,讓誘惑依偎在肩頭是一種苦役。他像頑石一樣沉默著,等待細雨停息。那樣他就可以從傘下走開,而不會傷害身邊那縷金色的誘惑。他意識到,那縷金色的誘惑是極致之美,凡極致之美,必定極其敏感,像飄落在紅梅上的白雪一樣容易受到陽光的傷害。

雨絲飄落的聲響終於消失了。金聖悲繼續在傘下站立片刻,才走進“聖冠亭”,在亭中間的石桌旁坐下。韓紅袖的紅唇間飄出一聲淺灰色的輕歎,收攏雨傘。她沒有走向在石桌,而是在亭邊的木欄上坐下。這樣,她同金聖悲之間就可以保持一段距離。

韓紅袖很早就發現,講學時她不能離金聖悲太近。如果呼吸到金聖悲身體的氣息——那雄性的氣息會使她想起凈潔的猛獸,或者像深紅落日般沐浴在金色雲海間的英雄之心——她的心便迷失在如雲如霧的柔情蜜意之中,根本無法凝神受教。現在她雖然坐在“聖冠亭”的木欄上,但時而從亭中湧過的風中還是飄蕩著幾許金聖悲身體的氣息。

金聖悲已經開始講學,韓紅袖的心間卻依然有一片白茫茫的羽毛草搖曳起伏。於是,她正襟危坐,收攝心神,竭力想像給她講述的不是峻峭的男人,而是一塊沉思的岩石,一片鐵鑄的時間。她的心終於變得寧靜了。不過,她感受到的並不是金聖悲的聲音,而是那遼遠的風一般的聲音在她心的天際留下的種種意境。

“… … 對於庸人,死只意味著湮滅;聖徒、智者和英雄之死——人類精神的立法者之死,則是源泉,從源泉中湧現出的是浩蕩的歷史命運。

“兩千餘年之前的時間早已同枯骨一起腐朽,而當時一位傳道者耶穌同羅馬帝國黃金鑄成的權杖之間的衝突,卻成為不朽的歷史記憶。在人類萬年歷史中,耶穌死亡的方式形成最為震撼人心的情感象徵之一。他頭戴荊棘之冠,被充滿仇恨的強權釘在十字架上。他的死意味著獻祭和救贖:以傳道者的苦難命運作為祭品,獻給神聖的信仰;以慘烈的殉道之死,救贖人類沉迷的心靈——那獻祭與救贖之中,正凝結著對人類的豐饒之愛。

“高貴的心靈會拋棄他擁有的世俗榮耀和享樂,走向塵世之上的信念;芸芸眾生則往往只在充分體驗塵世生活的艱辛或者空洞之後,才會把茫然的目光轉向信念——屬於高貴心靈的信念一定是聖潔的審美激情凝成的紅寶石;屬於庸眾的信念則總會折射出塵世功利的陰影,不過,無論哪種信念,都是堅硬的,至少比強權堅硬。基督教最初的命運對此作出了證明。

“十字架上的耶穌是為救贖人類苦難獻身的激情,是大愛的信念。激情一旦凝結成信念,就成為人世間最頑強的存在,甚至比死亡都頑強。耶穌死後復活——大愛的象徵不能不復活,否則仇恨就將主宰人類。

“羅馬皇權試圖用血海淹沒信念,但是,在十字架前,大海般動盪的死亡退潮了。當羅馬皇帝宣佈基督教為國教之時,歷史便確認信念的荊棘之冠,比權力的金冠更輝煌。

“高貴心靈的信念是純然的審美激情,因此他聖潔;基督教的信念則屬於芸芸眾生,所以,他需要用天堂的允諾,換取庸眾對大愛的尊崇。然而,在實用主義的利害權衡之間,信念的真誠性已經受到傷害。或許正由於這個原因,基督竟然表現出對權力的貪婪。神權政治的日出卻預言著歷史的千年暗夜,並拉開精神信仰千年悲劇的序幕。

“神權政治是權力與絕對真理的同盟;這個同盟使權力瘋狂,使真理腐敗——權力受到絕對真理的加冕,就獲得了在神聖的旗幟之下,盡情發洩獸性的權威;真理由鐵血權力所支撐,就立刻由心靈的啟示,墮落為思想的摧殘者和心靈的枷鎖。

“基督教,這個曾經被強權摧殘的信仰派別,卻由於信仰的權力化而走上思想屠夫的命運之路。宗教裁判所對思想的審判,將極權主義推向極致;在火刑柱上燃燒的異教徒的身體,熔鑄出用權力囚禁心靈的鐵牢;極端的精神不寬容,使基督教信仰成為戰爭之源。戰爭的目的在於消滅異教徒和實現全人類的基督教信仰化——為實現精神專制而進行的戰爭,常比為爭奪財富和女人而爆發的戰爭更殘酷。

“對權力的貪慾中,基督的大愛異化為對精神自由的千年仇恨;心靈的救贖者異化為心靈的暴君。思想隨自由一起死去,心靈的星光被強權的鐵幕遮蓋。精神的太陽變成黑色的仇恨,蒼天與大地就凝成無邊的黑暗。在堅硬的黑暗上,隱隱現出柏拉圖的浮雕,那石頭的雕像正在講述‘哲學王’的思想——柏拉圖或許想通過哲學信念與權力的結合,使權力更聰慧,結果卻是,信念由於掌握權力而同時否定了思想自由和真理,因為,思想自由是真理之母… … 。”

金聖悲的講述引導韓紅袖的意識走入千古暗夜,從黑暗深處湧來的濃烈的血腥氣幾乎使韓紅袖窒息,她的胸部急速地起伏著,從窒息的痛苦中迸發出對光明的渴望。這時,她突然發現,陰暗的雲層已經散去,絢麗的陽光在藍天中湧溢。韓紅袖的目光猶如一縷茫然的風,從金聖悲身畔飄過,飄向“聖冠亭”之外的湖光山色。

陽光下的湖水,色如碧玉,波浪起伏之間迸濺起簇簇銀火焰般的光影;遠處一座座小島上的灌木隨微風搖曳,閃耀著炫目的綠意,連從旁邊飄過的雪白的雲團,都被染上嬌豔的淺綠;幾隻銀翅的水鳥從湖面上掠過,像燃燒的殘破的風;對面湖岸的一片菜花黃得那樣燦爛,仿佛飄落的金霞。

韓紅袖的意識渴望離開黑暗,可她的目光卻不能寧靜地棲息於明麗如畫的湖光山色之間。只因為她眼睛的餘光發現,金聖悲的眼睛裏呈現出的,依然是鐵鑄的暗夜,那冰冷的黑暗似乎能將太陽都凍裂。韓紅袖心中湧起一陣淚影絢麗的激動,她想在此刻將短劍送給金聖悲。她的手甚至已經伸進書包,握住了劍鞘,但最終卻又沒有取出短劍。

“劍鋒上起舞的雷電之火呵,即使能讓萬年枯骨都燃燒起來,也無法點燃老師眼睛裏那能把烈焰都凍裂的黑暗。既然如此,就讓我繼續陪伴他孤獨的思想,在黑暗中行進… … 。”韓紅袖心神黯然地想,她的思緒猶如一縷哀傷的輕歎,又飄回金聖悲的講述所刻寫的意境中。那是用鐵筆在岩石般的痛苦上所作的艱難刻寫。

“… … 精神領域的奴隸大起義,以人權為戰旗,踏碎了神權的皇冠;從文藝復興中湧現的審美激情,像絢爛多彩的火焰,焚毀中世紀的黑暗。但是,屬於西方文化史的慶典卻隱喻著中國文化的悲劇命運:由於人權意識的覺醒,西方回歸理性,並從科學理性中獲得強大的現實力量;中國被來自西方的科學理性力量擊敗之後,中國文人開始向西方乞討真理。而他們乞討的手最終得到的,竟是主宰西方中世紀黑暗的極權主義文化傳統的現代表述。

“我不相信個體的人有超越時間而存在的靈魂。然而,一個曾經主宰過人類悲歡的歷史命運,一種曾經痛飲過血淚的文化精神,卻像不死的鬼魂,可能掀開歷史的鐵棺,走出時間的墓穴,借屍還魂,重新主宰現實。西方的極權主義文化傳統就是這樣一個歷史命運,就是這樣一種文化精神。

“西方極權主義文化傳統由於黑火焰般熾烈的魅惑而成為不死的鬼魂。這個魅惑的全部表述,就聚焦於一個慾望:以強權奴役心靈。

“人是需要淨化的動物;私慾至上的本能則是人性罪惡的根源。私慾至上的本能處於渺小狀態時,它表現為對人類命運和他人苦難的冷漠,表現為只能聽懂私慾召喚的醜陋人格;當私慾至上的本能獲得世界性眼界時,它就會以擁有整個人類為目標——通過強權或者金錢的力量,征服並奴役人類。對於私慾至上的本能,奴役他人的生命是人生最大的快樂,而奴役他人的心靈則會使快樂達於瘋狂。因為,對心靈的奴役是主宰他人命運的最徹底的方式。

“基督教神權政治終於失去歷史,但它的極權主義鬼魂卻又在人的慾望中找到冬眠的空間。它深藏在人性的陰影中,緊張地尋找重新復活的神聖理由。人比獸類更兇殘,也更虛假。兇殘在於,獸類只會為生存而殘殺同類,人卻會為體驗征服的快感而殘殺同類;虛假則在於,獸的一切行為都象自然一樣真實,人則一定要用神聖的理由騙過守護人類心靈的道德良知,才能夠心安理得地享受兇殘的本能。西方極權主義文化傳統的鬼魂在數百年之後,終於再次以共產主義的名義,找到復活的道德軀體——以解放全人類的神聖理由,鑄造鐵血強權,奴役人類的生命和心靈。

“基督教神權政治同共產主義政治之間橫亙著重重的時間廢墟,但是,共同的極權主義文化鬼魂,卻又使它們像兩個骷髏一樣相似——它們都自命終極真理的壟斷者,並以此要求主宰人類的命運,要求人類只服從一種精神信仰;它們都通過對思想的審判和對自由思想者的迫害,控制人的心靈;它們都崇拜仇恨,不過神權政治的仇恨之鞭是抽在異教徒的身上,而共產主義政治仇恨的鋒芒則指向‘階級敵人’;他們都展現出超越獸性的兇殘,它們都用自由人的血海淚滔為它們的絕對真理沐浴;它們都用神聖的道德理由論證仇恨與兇殘的合理性;它們都把人的命運置於外在的宿命之下,屬於神權的宿命來自上帝的意志,屬於共產主義的宿命源於物性的必然邏輯;它們都以實用主義的誘惑欺騙愚蠢的人類,不同之處只在於,神權的誘惑是進入天堂的允諾,共產主義的誘惑是虛幻的時間深處的最理想社會。

“千年之前頭戴神的金冠,現代則身披源自古希臘智慧的拜物論戰袍,但這並不表明西方極權主義文化傳統有實質性變化,因為,變化的只是時代對正當性的理解。西方極權主義文化傳統有一種不變的狡詐——總選擇最具時代正當性的概念,支撐起它的精神權威:千年之前,神是最具正當性的概念;工業革命之後,以物性邏輯崇拜為核心的科學理性,則被奉為正當性的最時髦的標誌… … 。”

雖然韓紅袖對人性之醜有一些理解,但她瑩澈如滿月的心靈畢竟還是一個夢境,而那夢境深處仍然縈繞著對人性的理想主義期待。在金聖悲的引導下,如此清晰而深刻地透視人性的醜陋、兇殘與偽善,對於她,真是比在充滿怪蛇毒霧的黑暗叢林中孤獨行進更令人恐怖的經歷。不過,她從金聖悲的語調中則只聽到屬於鐵石的痛苦。

“他的心比我艱難。因為,只有踏碎恐怖之後,痛苦才會裸露出來。一顆沒有恐懼,只有痛苦的心定然意味著艱難的命運… … 。”韓紅袖默默地想,思想如紛亂的風,同時,她感到自己的心就像一朵被陽光灼傷的花,敏感地戰慄起來。她決定繼續專注於聽金聖悲講述。她相信,此刻用戰慄的心傾聽痛苦,就是愛戀。

“萬年之前,金色的朝日在東海藍寶石色的峻峭波濤間沐浴。此時,歐亞大陸東部這片壯麗的山河間還彌漫著遠古黑暗如鐵的夜霧,唯有昆侖山巍峨的冰峰,猶如銀色的王冠,高踞於雲端之上,讓浩蕩的高空之風給朝日送去蒼茫的問候。

“從動盪的大海射出的朝日之光,宛似萬支金羽的長箭,穿過沉沉夜霧,撕裂古老而遙遠的時- 空,飛向昆侖。昆侖之峰上亙古不化的冰雪驟然被陽光點燃了,化為輝煌的東方之夢;那因朝陽的愛戀而熾烈的冰峰,是燃燒在蒼穹之巔的心靈聖火。

“昆侖,這萬山之王因狂喜而縱情,冰雪融成的高山激流就是他無盡的淚水。或許由於生命的靈感來自太陽之魂,或許由於閃耀著心靈聖火的神韻,那註定要成為一個壯麗命運的冰雪之河,竟然湧動起燦爛如金的波濤。

“金色的大河以慶典般的莊嚴,在青銅色的高原上緩緩流過,彷佛一個偉大的預言。隨後,金色的波濤挾驚雷疾電,乘長風暴雨,從高原呼嘯奔騰而下,沖決層層鐵壁,蕩平崇山峻嶺,狂歌醉舞,縱橫回蕩,澎湃萬里,湧向大海。蔚藍的大海,正是金色長河萬里激情的歸宿,因為,朝日給了他生命的靈感,而大海的波濤正是金色日球的故鄉。

“從金色波濤中湧現的審美激情,創造出流光溢彩的豐饒詩意,創造出萬花盛放的哲理,創造出血色如霞的英雄的長歌——正是金色的審美激情,使金色的種族,超越與草木同朽的自然存在,升華為意義,升華為無與倫比、超群絕代的美的意境。那至美的意境,是從虛無中湧現的精神命運,是濺落在無極之處的一片太陽的血跡,是縈繞在虛無之巔的一縷心靈的金霞。

“或許因為過分沉醉於美的意境而忘卻關注現實的力量,或許由於迷戀於對絕世之美的自我欣賞,而忽略了屬於另一種文化命運的強權崛起,金色文化命運在凱歌行進萬年之後,進入金葉凋殘的季節。

“對自然邏輯的關注和理解,賦與西方文化控馭強悍的自然之力的能力。力量就意味著征服。於是,西方文化對東方文化的征服,就構成近代史的主題——那是自然之力對心靈的征服,那是物性對精神的勝利,那是物慾對美的意境的摧殘,那是實用主義哲學的狂歡和詩的死亡。

“上個世紀中葉,西方極權文化傳統的鬼魂,又以共產主義的名義,征服了中國。曾經籠罩歐洲的中世紀千年黑暗,再次使歐亞大陸東部這片壯麗的山河失去藍天,陷入鐵幕之下的沉重陰影。

“金色的朝日熄滅了,金色的波濤乾涸了,金色的精神命運湮滅了。中國,東方文化的聖地,淪為西方極權文化傳統的精神殖民地。曾經屬於中世紀的黑暗在中國湧動起更加濃烈的血腥氣,因為,還魂的鬼最兇殘。無數自由的心靈受到摧殘,他們凋落了,他們飄零了,他們死去了,隨他們高貴的生命一起消失在鐵血黑暗中的,是金色文化命運之魂。

“中國近現代知識份子的主體,是背叛文化的祖國、出賣心靈故鄉的族群。知識份子被譽為民族的智慧之鏡,是民族文化之魂的生命承載者;知識份子本應當承擔起最艱難的民族劫難。但是,人類萬年歷史間,還沒有哪一個民族的知識份子如同中國的文人這樣,在面臨嚴酷的命運挑戰之際,竟以沸騰的惡意詛咒文化的祖國,以對文化祖先掘墓鞭屍來顯示才華與激情。他們引導中國走上一條最可悲的命運之路——作精神乞丐,向西方乞討真理之路。

“西方文化把精神的珍寶——民主法治和人權理念,留給自己,卻把精神惡魔交給精神乞丐。中國文人最終乞討到的是西方血腥的極權文化精神。這或許正是命運對真理乞討者的嘲弄。卑賤者不配得到真理,而精神乞丐是人群中的至賤者。

“生命哲學構成歷史命運之魂;屬於自己的生命哲學泯滅了,承載歷史命運的人群就魂銷魄散。中國的大悲正在於文化精神的死亡,正在於民族生命哲學之光黯然熄滅。

“我踏過覆蓋著血鏽的時間,在鐵鑄的黑暗深處,看到無數中國人猶如活屍,手提腐爛的心,瘋狂眨動血紅的空洞的眼睛,焦灼萬分地尋找物性貪慾的滿足。

“在心靈的黑暗達於極致的時刻,我聽到當代中國文人再次發出乞討真理的呻吟——或者繼續向西方乞討,或者向民族文化的歷史乞討。他們不懂得,曾經輝煌萬年的東方文化之魂,只是從金色朝日中湧現出的一縷審美激情。湧現,就意味著高貴心靈的自由創造,向命運挑戰的鋒芒上只有創造靈感的啟示在閃耀。

“… … 茫茫黑暗,漫漫長夜。我要為金日之魂尋找一片聖潔的墓地。可是,在這蒼天和大地都因物慾而腐爛的時代,我該到哪里去尋找聖潔。或許我只能懷抱金日之魂的枯骨,回歸心靈… … 我已經看到——這個背叛心靈祖國的群體,這個喪失文化之魂的民族,即將受到恐怖的詛咒,他們將在血雨腥風之中找到命運的歸宿。”

金聖悲最後說出那句預言時,他的聲音中閃爍起銳利寒意。韓紅袖覺得,金聖悲的聲音在她的白骨之上都刻出了猩紅的絕望。一時之間,黑霧湧入韓紅袖的視野。她只能看到,金聖悲身披鐵鑄的喪袍,像一位孤獨的先知,懷抱金色太陽的殘骸,緩步走上蒼穹之巔,走上那再也沒有道路的死境絕地。

像流星般璀璨的心的疼痛,猝然照亮韓紅袖的意識。她不禁無聲地呼喚道:“我為什麼會竟會想要點燃他的眼睛。那是一雙不需要點燃的眼睛——他鐵鑄的眼睛裏凍結著多麼熾烈的痛苦,多麼輝煌的哀愁呵。那凍結在英雄男兒眼睛裏的痛苦和哀愁,本就是一個美麗而悲愴的歷史命運。噢,讓我親吻那鐵鑄的美麗,那堅硬的悲愴吧。是的,我不再試圖去點燃他冰冷的眼睛,而只讓我的心化為萬里雲霞,拭去他眼睛上的風塵。唉,這多好——我不用再躲避同他對視,我可以直視他的眼睛了… … 。”

(未完待续)

(《哲人之戀》袁紅冰著 / 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

(《自由圣火》首发   袁紅冰版權所有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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