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之戀》
袁紅冰 著
八
傍晚,從群山之後斜照上來的陽光將天空映成極富豔麗感的藍綠色;高遠、空寂的天空中,只有一縷流霞飄曳,宛似嫣紅而孤獨的哀愁。
然而,晚霞還沒有來得及凋殘,從遠處大山深谷裏湧起的陰雲,就迅速漫過天空;山野間綠意蔥籠的景物隨即隱入沉沉的黑暗之中。片刻之後,壓在樹梢之上的鐵黑色的陰雲間飄下銀光閃爍的雨絲。
島上別墅群間的餐廳同城市的酒店餐廳沒什麼區別,而韓紅袖喜歡屬於山野的情趣。她和金聖悲撐開雨傘,乘一隻擺渡的小木船,離開小島,駛向湖岸。登岸之後,林中蜿蜒的小路,引導他們來到兩間傍湖而建的木板房前,那是一座山野中常見的鄉村酒舍。
酒舍外面的木板由於風雨的侵蝕而泛起黑灰色,不過,酒舍裏面堅硬的紅土地面卻乾燥而清潔。一張新制的白木桌擺在沒有玻璃的窗下,蒼白的桌面上有一個鐵制的燭臺,心形的燭焰色如淡金。
似乎被白木桌飄出的清新醉人的松脂味兒所吸引,韓紅袖和金聖悲走到敞開的窗前,在白木桌兩邊相向而坐。幾支山茶的古銅色枝條斜在窗外,枝條間綴滿含苞待放的花蕾;越過山茶的花枝,正是煙雨濛濛的湖面。韓紅袖的目光像蝴蝶的彩翅,飄落在窗外山茶銅雕般的花枝間;雖然只是在燭光之中,她仍然感到那顆顆彷佛被血染紅的豐滿的花蕾,燒得她心疼。“心疼是一種醉人的感覺… … 噢,他鐵石的心還會疼嗎?如果會,那鐵石之心所感到的疼,也會有深紅花蕾的神韻嗎… … 。”韓紅袖望著遠處湖面上的灰霧,思緒紛亂地想。
韓紅袖點了兩尾鱗片金紅的鯽魚、一碟胭脂紅的小蝦、一盤金燦燦的黃豆、一碗色如碧玉的辣椒。酒舍的老闆身形佝僂,沉默寡言,宛似一片乾枯的陰影,但他自釀的米酒卻氣息芬芳。
陣陣讓心都戰慄的寒意隨潮濕而黑暗的風,從敞開的門窗湧入酒舍。老闆為客人送來一個鏽跡斑駁的小鐵爐取暖,爐膛內的木碳像燃燒的紅寶石般豔麗。片刻之後,白木桌旁便暖意融融。
韓紅袖捧起一個鼓形的小酒罐,將米酒斟入兩個青瓷酒杯。酒液在淡金色的燭光輝映下,泛起淺藍色的光波,幾條細碎的花瓣飄在酒液中,猶如縷縷沉醉的朝霞。韓紅袖將一隻酒杯放在金聖悲面前,然後,雙手捧起自己的酒杯,目光盈盈,越過酒杯,注視金聖悲的眼睛。金聖悲單手舉杯,一飲而盡;韓紅袖隨後也讓淺藍的酒液流入她火碳般豔紅的雙唇間。就在這一刻,她的眼睛彷佛驟然被雷電照亮的山泉,搖盪起燦爛的波影。望著少女弟子明艶不可方物的眼睛,金聖悲明白了一個困擾他的問題。
以前同韓紅袖在一起時,金聖悲總能感覺到一片絢麗的陰影,或者一個金色的誘惑在身旁飄蕩,而他的心卻依然像乾枯的古井一樣黑暗。可是,今天講學結束之後,不知為什麼,他自己心中那鐵鑄的黑暗間,竟鍍上一層炫目的金色。這令他有些困惑。此刻他突然意識到,是韓紅袖同他對視的目光,照亮了他鐵黑色的心。
韓紅袖第一次透過紅杏花的花雨同他對視,彷佛是時間開始之前的事情了。從那之後,韓紅袖總是避免凝視他的眼睛。不過,從前金聖悲也沒有想要弄清楚韓紅袖避免同他對視的原因,現在,他也不想知道韓紅袖出於什麼理由又突然開始如此專注地凝視他的眼睛。他只是關注一件事:通過與韓紅袖眼睛的對視,或許會破解一個哲學之迷——“她是真理,還是謬誤”。
為理解死亡,金聖悲曾經同骷髏的眼眶的黑洞作三天三夜如醉如狂的對視;為理解審美激情,金聖悲曾經走上高山,逼視日球,直到雙眼在動盪的金焰中失明,然而此時同女弟子的對視,卻使他感到幾分燦爛的艱難。於是,他鐵鑄的眼睛繼續承受對視的艱難,而他的心開始傾聽窗外的雨聲。
湖面上灰霧迷濛,銀色的雨絲落向湖水的聲響,彷佛萬縷柔情消逝在時間深淵中的輕嘆;細雨在竹林和墨綠的樹葉上發出的聲響,像是鐵黑的陰雲向大野傾訴無盡的戀情;窗外那一枝花蕾似血的茶花花枝間,迸濺的雨聲閃爍著絢麗的哀愁,令人想起破碎的淚影。但金聖悲聽到的,卻只有一片死寂——那是煙雨飄落在他心靈上的聲響,飄落在虛無間的聲響。
桌上燭影淡金,桌旁碳火深紅。滿飲三杯之後,韓紅袖稍顯醉意。她星眸迷離,眼波流溢,雙靨如花,紅唇勝霞,皓齒凝玉,黑髮似霧,心動神搖之際,曼聲說道:“‘思劍如狂’——這是書寫在你房間牆壁上的狂草。老師,為慰你如狂之思念,我為你定制利劍一柄… … 。”話音未落,韓紅袖已經從書包中取出那柄劍鞘華美、劍柄璀璨的短劍,雙手捧在胸前。
金聖悲端正的肩頭微微一震,用比思想還迅速的動作接過短劍。一時之間,韓紅袖花影繽紛的盈盈目光竟完全被金聖悲的雙手所魅惑——金聖悲的手消瘦、欣長,膚色略顯蒼白,但骨節的輪廓極其清晰,有一種堅硬的雕刻感;他的左手緊握劍鞘,好像握住的是一陣華麗的狂風,右手的手指則撫摸著鑲嵌在劍柄上的金色、雪白和火碳紅的螢石。
韓紅袖發現,金聖悲的手指撫摸劍柄的情態,顯得那樣輕柔,彷佛在撫摸遙遠的夢境。她忽然忘情地想,如果這只像殘雪一樣蒼白的男子的手,能夠如此輕柔地撫摸她的心,哪怕只是瞬間的輕撫,她的心也會立刻化為萬里流霞,隨風飄散。
終於,金聖悲右手握住劍柄,雙肩輕輕一抖,隨著一聲風格凜冽的輕響,短劍被抽出劍鞘。金聖悲像放下一隻受傷的鷹一樣,輕柔地將劍鞘放在桌上。他的目光則一直凝注在出鞘的短劍之上,神色冷峻而肅穆。
單刃短劍的劍體呈現出凝結著華彩感的墨藍色,淡金的燭光在劍體間閃爍激盪,像是囚禁在劍體深處的雷電之魂;短劍的劍刃讓人聯想到晨光微熹時天際那一線淡青色的地球輪廓。
金聖悲似乎是用鐵鑄的心凝視短劍;他緩緩伸出左手,輕撫在劍刃上,停留了瞬間之後,他蒼白的手指像一縷風從劍刃上掠過,從劃破的傷痕湧出的血,立刻給淡青色的劍鋒,染上縷縷殷紅。
“他定然覺得劍鋒的淡青色太寂寞;他要讓劍鋒有落霞的華美… … 這顆鐵鑄的男兒心中,究竟埋葬著多少詩意的枯骨殘骸呵。”韓紅袖情迷意亂地想。這時,她看到金聖悲鐵黑色的眼睛裏,掠過一道冰冷炫目的閃光,而她敏感地意識到,那一定是因為金聖悲發現了縷刻在劍體上的“詩”字。
金聖悲的左手竟然現出格外熾烈的情態撫摸在短劍劍體之上,就像一縷燃燒的白雪在深情地撫摸詩意之美的鬼魂。韓紅袖雙眼迷濛如絢麗的霧,斜睨著金聖悲的手,她山泉般明澈晶瑩的心靈突如其來被華美的色情意念照亮,她情不自禁地想:“高貴男子的撫摸會讓我的身體更加詩韻豐盈… … 他熾烈的手指撫摸過的地方,定將灼出猩紅的傷痕。如果我瑩白的身體上處處有猩紅的傷痕盛開,那一定很美… … 。”
妖嬈的色情意念還在燦爛地閃爍,韓紅袖的意識卻已飄入另一種異樣的感覺:一條鱗片青翠的蛇,細長的毒牙如星光一閃,刺入她嫣紅如花蕾的心,一道黑色雷電般的尖利的疼痛,使她的心戰慄起來——生平第一次,她純潔的心竟然被莫名的妒意刺傷了。而且那一縷曲折的黑色的疼痛使她難以抑制地說出一句完全違反她天性的話,而語調間妒意竟如風中的花枝招搖:“中國古代美男子,大都情系於詩劍之間。詩是男子心靈之美的表述,劍是男子人格之美的象徵——劍是雄性的象徵呵!可老師,你現在撫劍的樣子,好像在愛撫你的情人… … 。”
金聖悲截斷女弟子的話,迅速地説:“不,劍不是情人。但是,如果只把劍理解為雄性之美的象徵,那種理解也太平庸。劍,是關於華貴死亡的哲理,是關於美麗凋殘的哲理。”
金聖悲的話語停頓了片刻,他不用酒杯,左手握起鼓形的酒罐,仰首痛飲,當他重新開始講述時,他眼睛裏的意境像黑鐵鑄成的太陽般炫目。
“死是孤獨的概念,無論你周圍有多少人,也無論你與多少人一同死去,對於你,死都是孤獨的;陪伴你的只是沒有回聲的黑暗。死意味著湮滅。死的可怖之處在於,物化的過程是至極的醜陋,是對生命美的惡毒嘲諷。任何意義的死——無論是心靈在鐵牢的陰影中腐爛,也無論是人格在世俗物性貪慾中腐爛,還是肉體在時間中腐爛——都在表述至極的醜陋;死的本質就是心靈腐爛為虛無,肉體腐爛為蛆蟲泥土。
“劍,這是使死亡的概念由物化的醜陋升華為生命極致之美的哲理。劍的鋒刃象徵死亡,可劍卻又蘊涵高貴的王者之美。將死亡與王者之美一起熔鑄在鋒刃之上,這便是劍的意境。劍由此成為生命哲理之王——以美的名義征服醜陋的死,這是生命哲理的絕對價值;劍由此象徵美麗的凋殘——讓死如飄零的野花,成為生命美色的終極表述。
“美麗凋殘的信念是屬於英雄的真理;英雄人格是至美的生命之詩,是劍的哲理之魂。
“何謂英雄?在虛無的宿命悲劇之前,有膽魄確認屬於生命的瞬間是唯一的絕對真理;敢於確認瞬間即逝的生命之美是至上的信念;追求美麗凋殘的意境,以審美激情為烈焰,將死的概念熔鑄成心靈之詩——這便是英雄… … 。”
“可是,老師,你卻已經不會再被美感動了… … 。”韓紅袖忽然打斷金聖悲的話,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猶如被淡金的燭焰灼傷的輕風。
酒舍中湧起峻峭的寂靜,只有窗外的雨聲在寂靜間破碎為黯淡的淚影。彷佛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從那高入雲空的峻峭的寂靜之巔,又傳來金聖悲的聲音:“我的思想早已越過美和英雄的概念,越過虛無的意境。我的心現在只是虛無之後的一塊黑色的頑石。對於我的心靈,美已經同去年的花雨一起凋殘——我撫摸的是我心靈的遺跡… … 。”
“思想由於深沉而喪失美——這乃是千古悲哀呵。”韓紅袖想到,不禁黯然神傷,雙眸間淚影如銀。就在此刻,她感到燭光似乎閃耀了一下,隨即她又發現,那是因為金聖悲鐵幕般的眼睛上掠過瞬間即滅的輝煌痛苦。
金聖悲將短劍放到桌上,雙手捧起鼓形的黑瓷酒罐,突然仰首向天,傾倒酒罐,讓藍光瑩瑩的烈酒猶如從天而降的飛瀑,落入他彷佛正長嘯般的雙唇之間。韓紅袖覺得,此刻金聖悲仰首痛飲的姿態,很像一位對人類絕望的英雄,正雙手高捧自己鐵黑色的乾枯的心,獻給陰雲低垂的蒼天。她眼睛中淚影轉瞬之間便化作心醉神迷的盈盈笑意,因為,她從金聖悲的悲愴形態之中,領略到一種屬於乾裂岩石的雄性之美。
放下酒罐後,金聖悲右手握住短劍,狂態畢露地低嘯道:“我心中的審美激情已經凋殘,但是,屬於我鐵石之心的凋殘之美,也比千里花海、萬里雲霞更富醉倒蒼天與大地的魅力——不信,且看我踏凋殘之美,作詩劍之舞。”
金聖悲提劍,走到酒舍中間,垂手肅立,神情如鐵。靜默之中,金聖悲猶如一塊正作萬年沉思冥想的英俊秀麗的岩石;窗外如泣如訴的雨聲似乎也消失了,在凝神屏息,等待某個華彩時刻降臨。
突然之間,劍光閃閃擊碎靜默,從沉思冥想的岩石深處,湧現出輝煌的雄性之舞。
金聖悲的舞姿,時而令人想到痛飲烈酒的金色日球,在茫茫的雲海間,醉歌高貴命運的史詩;時而如高入雲空的懸崖,頭戴金霞之王冠,左攬殷紅的流雲,右揮淡藍的狂風,舞於蒼穹之巔;時而似一縷空靈的思想,以雷電為左翅,以朝霞為右翼,翱翔於無限與永恆之外;時而像一顆燃燒英雄之心,承受金焰焚燒的痛苦,在虛無之巔,那無極之處,作獻祭之舞。
儘管金聖悲熾烈的舞姿使韓紅袖的眼睛絢麗如花海,但她的心中卻有哀愁無盡,如不停的細雨濛濛。她發現,無論舞姿怎樣變幻,金聖悲的目光都凝注在劍鋒之上,而那雙苦戀劍鋒的眼睛裏,卻凍結著對墮落的人類的絕望。
“是的,我不應當去試圖點燃他冰冷的眼睛;他的眼睛就是一個悲愴命運的象徵——在不相信詩意和美的時代,英雄的命運只能是一雙鐵鑄的眼睛,上面覆蓋著對生命絕望的鐵銹;英雄的命運只能是一個燦爛的詛咒,燦爛是因為,對人類的詛咒來自凋殘的審美激情… … 。”韓紅袖的思緒從哀愁間飄過。她取出竹簫,開始用悲涼的簫聲,為金聖悲那燦爛的詛咒般熾烈的舞姿伴奏。
“他的眼睛是死寂的墓地,埋葬著美的信念;他的心靈是頑石的墓碑,雕刻著對美的哀思。我願作一個守墓人,守護那美的信念的枯骨;我願化作一縷安魂曲,縈繞在頑石的墓碑之上… … ”——這是他們深夜離開酒舍,返回小島時,韓紅袖留在酒舍淡金的燭光中的最後一片思緒。
或許由於昨夜不停的細雨已經洗盡天空的哀愁,韓紅袖早晨醒來後,竟發現又是一個陰雲消散、陽光明媚的日子。從別墅寬闊的玻璃窗向下俯視,可以看到島前的湖面泛起陽光的金輝;輕風吹過,微波蕩漾,波光水影之間,仿佛有萬點金燈閃爍明滅。
韓紅袖向湖水注視了一瞬,心中便湧起沐浴於金波綠浪間的願望。她撥通隔壁房間的電話,約金聖悲在小島的碼頭相見,一起游泳。
韓紅袖迅速穿好淡紫色的泳裝,然後披上一條潔白勝雪的寬大浴巾,急不可待地跑出房間,像一陣飄拂著花香的風,奔向碼頭。
碼頭旁有一片柳林,淺紅色的柳枝柔軟而悠長,垂向清淩的湖水,遠遠望去,柳葉朦朧如翠綠的霧;等韓紅袖跑到近處,片片柳葉輝映著陽光,隨風飄搖閃動,宛似條條綠火焰。
“思想常被邏輯欺騙;情感常被慾望欺騙… … 。”——這是金聖悲哲學手稿上的一句箴言。韓紅袖多次深思過這句箴言的涵義,可是,今天她依然無法抗拒投入清澈湖水的慾望的魅惑。趕到湖邊,她沒有等金聖悲,便立刻將身披的浴巾搭在碼頭的一根木柱上,然後,攀著那根木柱,讓身體向湖水中滑落。當銀色的浪花蕩漾在她瑩白的肩頭邊上時,她輕輕推開木柱,而她穿著淡紫色泳衣的身體,猶如一縷秀麗的朝霞,在淺綠的湖水中飄向夢境。
雖然陽光映在動盪的波浪間如條條金色的火焰,但是春日的湖水卻仍然殘留著冬季的凜冽寒意——那寒意似乎能令人的血都變得蒼白。不過,韓紅袖很快就覺得冰冷感變成灼熱感,金聖悲哲學手稿上的另一句箴言又從她的心中閃過:“心靈常被感覺欺騙。”
韓紅袖毫不懷疑此刻的灼熱感是不真實的,然而那種感覺卻越來越強烈,仿佛她是沐浴在烈焰之中,她身體上的血肉都被熔化了,甚至心也燒成一片金色的灰燼消失在虛無之中,她的生命只剩下一副骨架——那經烈焰淨化的骷髏閃耀著慘白的光。
“火是最淨潔的,他能淨化萬物,他能讓情感豐饒的心都化為虛無… … 。”一縷縷思緒仿佛是韓紅袖白骨上裂開的疼痛感;由於烈焰焚燒而產生的淨潔感——那只剩下白骨的淨潔,突然將韓紅袖推入死寂的恐懼之中:一切都化為虛無,只有慘白炫目的枯骨在證明著某種真實。
“不,不——屬於生命的淨潔,一定要生機盎然,華貴富麗… … 。”似乎只是為了不在那種死寂的恐懼深處窒息,韓紅袖急促地呼吸著說出這個信念。完全被本能所引導,她求助的目光向碼頭的方向望去,當她看到金聖悲的身姿時,像鐵鏈一樣絞住她脖頸的恐懼隨即消失了。
金聖悲已經卸去衣衫,站在碼頭的前緣,準備躍入水中。透過被瑩澈的波光水影洗淨的空氣,金聖悲身體的輪廓清晰地呈現在韓紅袖的視野間。
忽然,韓紅袖的眼睛裏飄搖起輕霧般的絢麗的柔情,她驚喜地發現,思想者的身體原來也會有詩的美感——從金聖悲身體形態的風格中,她領略到風的飄逸和猛獸的敏捷;金聖悲身體的皮膚略顯蒼白,卻又極具生命的華彩感,就像晚霞中的漢白玉石的雕刻,在鐵黑色泳褲的映襯下,他身體的色調白得有些炫目。
“他為什麼會選鐵黑色的短褲?噢,一個喜歡鐵黑色的男人… … 。”這縷思緒剛剛閃現,韓紅袖就意識到,思索與老師的短褲有關的課題離哲學很遠,而且有些不雅。
金聖悲躍入水中,迸濺的浪影像銀火焰般在淺藍的陽光中閃耀。韓紅袖的眼睛彷佛被灼傷了,她迅速轉開目光,不再看金聖悲,並儘力向前遊去。但是,她的心卻不能离開金聖悲——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同她的生命無關,只隨著金聖悲的呼吸那深長的起伏而跳蕩。韓紅袖由於這種感覺而醉了,她迷亂地想:“被邏輯欺騙,是思想的悲劇;被慾望欺騙,會使情感失去純淨,可是,心靈被感覺欺騙,原來竟可以是多姿多彩的幸福… … 。”
不知是由於風疲倦了,還是因為波浪失去激情,動盪的湖水漸漸歸於平靜。平靜的湖水如同平庸的生活,令韓紅袖厭倦。於是,她遊回小島的碼頭。等金聖悲也登上碼頭之後,韓紅袖沒有徵求同意,便引導金聖悲走向別墅的桑拿室。
金聖悲的少年時代屬於內蒙古高原,他像大漠戈壁間卷起金色沙塵的風一樣,是喜歡乾燥的生靈。他天生反感蛇才喜歡的悶熱和潮濕,以前也從沒有走進過桑拿室。然而,今天在桑拿室門邊,當他呼吸到從韓紅袖身體上飄出的清香,金聖悲突然感到,似乎有某種神秘的宿命在桑拿室中期待著他。
桑拿室裏彌漫著乳白色的霧;霧氣後面,一盞昏黃的燈彷佛是枯萎的太陽,鐵爐中的碳火卻紅得格外熾烈,就像一顆顆燃燒的猛虎雄獅之心;沒有塗漆的松木長榻呈現出淡黃色,濃郁的松脂氣息令人湧起某種對大自然的懷念。白霧繚繞中,韓紅袖穿著淡紫色泳衣的身影顯得朦朧而神秘,只是她裸露的腿和手臂猶如暮色中白樺樹的銀杆般觸目。
韓紅袖將浴巾在松木榻上鋪開,示意金聖悲一同坐下。走進桑拿室後,金聖悲一直屏住呼吸,不願意讓悶熱的霧氣進入自己的胸膛。當他終於不得不開始呼吸時,他覺得湧入胸膛的是濕乎乎的淡黃色的火焰。
漸漸地,從火焰般的氣息中飄起濃豔的芬芳。金聖悲意識到,那令岩石都會狂醉的芬芳,屬於少女美色如花的灼熱的肉體;此刻,流光溢彩的肉體的芬芳比心靈的詩意更接近美。由此,他產生了一個哲學信念:以心靈的名義蔑視肉體,同以內容的名義蔑視形式一樣,都違背美的信念;肉體之美同心靈之美一樣,也是從審美激情中湧現的生命靈感。
韓紅袖幽暗、神秘的目光如花枝的陰影,飄落在金聖悲懸崖般峻峭的胸前,同時,她深深地呼吸著雄性身體的氣息;她覺得,那是一塊被燒成暗紅的岩石的氣息。
韓紅袖發現,金聖悲的乳暈像兩朵小小的野菊花一樣秀麗,可乳暈的顏色又如同鐵甲上的血鏽,呈現出堅硬的紫銅色。一個熾烈的願望宛似雷電刺入她的心中,此刻,她的全部生命只意味著這一個願望:她想要知道,金聖悲的乳暈究竟像秀麗的野菊花一樣柔弱,還是堅硬如紫銅色的血鏽——似乎只要明白了這個問題,她就一勞永逸地看清了真理的最後容顏;她的心靈就會同另一個雄烈的命運在永恆和無限之外相會。
被這個願望所激動,韓紅袖雪白的鼻翼上滲出細密晶瑩的汗珠,她的雙唇以灼熱的情態微微分開,宛如一塊深紅的火碳。心醉神迷之際,韓紅袖的右手向側面緩緩伸出,伸向金聖悲的胸前;並在一起的食指和中指纖秀得像妖嬈的詩,軟玉般瑩白的指甲泛起罌粟花汁的色澤。
金聖悲的意識像明鏡一樣敏感。他知道韓紅袖一直從側面向他注視。可是,他那可以逼視最慘厲的生命悲劇的眼睛,此時卻不敢迎接少女的注視。能令他頑石之心恐懼的,不會是任何危險或者殘酷的景象,而只是美麗的誘惑。因為,美麗的誘惑需要燃燒的愛情來作祭品,而他的頑石之心早已獻給鐵黑色的虛無,那真理之王。
恐懼是對智者的侮辱,因為,哲學是超越恐懼的學説——智者無懼。金聖悲感到了來自恐懼的屈辱。於是,他決定讓思想返回哲學意境:“生命之海呵,經過激情的風暴歸於平靜之後,才能進入哲學的意境。哲學智慧只屬於平靜的生命… …我的心靈以乾枯的方式回歸哲學的平靜。我的心就是絕望中的一塊乾裂的頑石。在心靈物化的時代,在人類背叛了美的信念的時代,在生命的神聖感同落日一起被埋葬的時代,在自由腐爛為本能狂歡的時代,絕望就意味著真理的王冠… … 審美激情的萬里波濤乾涸了,哲學成為死寂的真理的荒野。永恆和無限都枯死了,沉寂中只有我瞬間的生命意志,踏著永恆和無限的白骨起舞,舞伴是身披鐵黑色喪衣的虛無… … 。”
思想至此,金聖悲的心又歸於堅硬的冷漠,沒有恐懼,也沒有激情。他鐵鑄的眼睛逼視著峭立在他面前的虛無,那湮滅萬有並否定生命意義的黑洞,那真理的極致。
正值金聖悲現出冷峻的微笑,向虛無致意之際,韓紅袖的手指像是從虛無深處飄出的一縷潔白的命運的啟示,越過萬年的時間,緩緩飄向金聖悲的胸前,那乾枯的心跳蕩的地方。
時間和空間凝成一滴在蒼穹之巔閃爍的晶瑩的期待,彷佛在期待一個對乾枯之心的華美的詛咒。少女瑩白勝雪的手指終於輕輕觸到金聖悲那猶如紫銅雕成的菊花般秀麗的乳暈,輕得像朝霞飄落在高山岩石之上。
剛一觸到金聖悲的皮膚,韓紅袖的手指就戰慄了一下,似乎觸到了烈焰;她的眼睛裏則猝然迸濺起豔麗如花的痛苦。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像燃燒的風,從她的指尖一直湧向生命的深處。熾烈的感動焚毀了她的心。這使她痛苦,但痛苦卻美極了;而心焚毀之後,生命反而更充盈。那一刻她意識到,對高貴的雄性之美的崇敬,就是她的心,就是她的信念,就是她的神。
少女的手指觸到他胸膛的瞬間,金聖悲感到,有少女朝霞般的紅唇情致妖嬈地親吻在他乾枯的心上。頃刻,他頑石的心化作金霧迷茫的虛無,而虛無的深處又動盪起審美激情的萬里波濤。
“她纖秀的手指輕輕一觸,就拯救了一顆乾枯的心,就喚醒了一個情感豐盈的命運… … 。”金聖悲的生命消融在喜悅之光照亮的思想之中,“我的魂終於歸來——激情和淚水便是生命之魂。哲理一定屬於飽含審美激情的心。情感乾涸了,忘卻了審美激情,心就乾枯而死。死去的心與真理無關,死去的心不需要哲理… … 。”
金聖悲眼睛裏的鐵幕彷佛被雷電擊碎,雄烈華美的激情猶如浩蕩的春風,湧過荒涼的時間,湧向天際深紅的落日。雖然心緒動盪,但金聖悲的身體卻凝然不動。他要使自己堅硬而熾烈,他要成為一座凝固的火焰雕成的石像。因為,他知道,堅硬和熾烈,正是身旁這位金霞般燦爛的少女對雄性之美的祈盼。
“少女的生命美色是真理。她使我重返美的信念… … 我應當理解她——從形式到內容,從肉體到心靈。因為,她會給我美的靈感;她就是關於美的真理。噢,理解她就意味著美的慶典。”那天金聖悲的心復活之後,他決定把對韓紅袖美色的哲理理解,作為重建美的信念的奠基石。
(未完待续)
(《哲人之戀》袁紅冰著 / 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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