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之戀》
袁紅冰 著
第二卷 縱情
八
彷佛被一聲從時間的終結之處傳來的召喚所喚醒,金聖悲和楊玉焰同時在痛飲美酒之後的金色沉醉中睜開眼睛,並互相凝注。從楊玉焰高山激流般盈盈波動的眼睛里,金聖悲看到了屬於朝霞的絢爛的羞澀,看到了妖冶而美麗的雪白的奴性;從金聖悲意境遼遠的眼睛里 ,楊玉焰領略到浩蕩的柔情,那雄性的溫柔使她想起金焰之中燒成暗紅的柔軟的鐵石。
“你愿帶我登上一座高山嗎?高山之上,有雷電與落日,有彩雲與長風,有朝霞與金羽的鷹,有冰雪和明月… … 。”楊玉焰聲音微微顫抖,像風中的紫穗的羽毛草。她很怕金聖悲現在就用雄性的情慾點燃時間。如果那樣,她既無法拒絕他,又會為高山之夢的破滅而悲慟,而終生遺憾。
金聖悲的思索比鷹振翅還要短暫,便簡捷地說:“好——就讓我把你帶上高山之巔。”
金聖悲的聲音消失的瞬間,楊玉焰的雙眸閃耀起淺藍的淚影。她為金聖悲的理解而深深感動。她第一次意識到,哲人的睿智不僅令人贊嘆,而且還有感動人心的魅力。
沐浴凈身、進食、準備行裝,一切都在清晨的白樺林般的靜寂中進行。楊玉焰和金聖悲都在期待一次情慾的慶典;慶典之前,任何話語似乎都會擾亂心靈的神聖期待,只有彩雲與銀霧縈繞的沉默才配作那美麗慶典的序曲。
楊玉焰和金聖悲身背行囊,來到山野間。金輪般的太陽剛升上蒼穹之巔,天空藍得格外燦爛而艷麗。他們沿著起伏徐緩、輪廓雄渾的山體,走向高處。從山頂湧來的涼爽的風,飄蕩著野草的清香和山花的芬芳。茴香草的氣息彷佛給金聖悲的白骨染上淺紫色的清香;山花爛漫的芬芳則讓金聖悲的心靈沉迷在又苦又甜的詩情之中。
每次來到山野間,花草的醉人氣息都向金聖悲提醒,以工業化為基礎的現代生活方式意味著精神價值的失敗:根本的失敗之處在於,通過遠離自然,甚至毀壞自然走進都市之後,人類並沒有找到更豐饒的幸福,相反,卻得到了焦慮和茫然。雖然人類整體上仍然像喝醉了酒的鼠群,在現代生活方式的鐵籠中瘋狂地奔竄,徒然地尋找通向幸福之路,但是,一些敏感的心靈已經開始對現代生活方式的價值取向的反思。這些屬於少數敏感心靈的反思,可能正在奏響以人類名義進行的歷史性反思的序曲。
不過,金聖悲並不贊同反思中各種回歸自然的觀念。在他的思想視野中,古希臘的自然理性崇拜的哲理,正是工業化發生和現代生活方式出現的哲學之源;“自由就意味著過符合自然理性的生活”——這句古老的箴言,數千年之前就為現代生活方式安放好了本能慾望的奠基石。工業革命是人類對自然理性,即自然邏輯的認識擴張的結果;認識的擴張則用工業革命的方式積累起巨大的物性能量。崇拜自然理性的哲理,又把時代精神的立法權賦與理性的邏輯,而不是審美激情,從而在巨大物性能量的地基上建立起現代生活方式的摩天大樓。把“過符合自然理性的生活方式”視為自由,這最高的哲學概念,不僅不會產生有節制的生活方式,反而會合乎邏輯地導向瘋狂放縱本能慾望的現代生活方式——本能慾望實質上就是自然理性的生命存在方式;把自由理解為“符合自然理性”,同把自由理解為本能慾望的放縱,是同一個邏輯的兩種表述,只不過后一種表述更具肉感。
自然與人的和諧,人在自然中的幸福感,不是自然邏輯對人的規定,不是自然理性的賜與,而是心靈以自然為客體所創造的主體精神意境。在和諧與幸福的意義上,自然不能給人類任何東西,因為,自然不能夠給予它本身沒有的。幸福只屬於心靈,她只是心靈的意境。在人與自然的物性生存關係中,人應當遵從並運用自然邏輯,以保持和擴展在現象世界中的生存。在人與自然的精神關係中,自然邏輯不應當規範心靈,心靈則把自然作為精神意境的現象載體。在這裡,心靈是主體,自然是客體,而主體才有自由;讓主體符合客體,讓客體規範主體,都會殺死自由的概念。
現代生活方式的失敗,實質上不在於人類遠離了自然,而在於人類遠離了心靈。本能慾望,這自然理性最粗俗的生命形式,一旦獲得價值觀的主宰者的權威,就將立刻異化為毀滅自然的屠夫——本能會把自然資源當作放縱慾望的客體。回歸自然並不導向精神的凱旋,而只是通向造就出現代精神失敗的古老哲學起點之路——回歸自然理性崇拜的哲理。
深深呼吸著越來越迅疾的高山之風,一片片布滿鐵銹的枯葉般的思想驟然虛化為野花的芳香,浩蕩的幸福感隨即湧入他的胸懷——對於金聖悲,能令思想色調黯然的,唯有此刻這種回歸心靈的幸福感;這種幸福感是詩的,而不是哲學的。
楊玉焰和金聖悲走上山坡的高處,大峽谷截斷他們的去路。深逾千丈的峽谷彷佛巨靈用鐵斧在大地上劈裂的傷痕。峽谷兩側的懸崖呈現出百年枯血般的暗褐色和陰鬱的鉛灰色;懸崖陡峭得連金聖悲鷹一樣銳利的目光也急速地滑落下去。峽谷幽暗的底部,重重霧影之中,咆哮的激流猶如鐵鑄的波濤。
大峽谷對面,雪白的雲霧凝然不動,就像開滿梨花和杏花的墓地;雲霧之上,陡峻峭立的群峰則如同無數英雄的墓碑。
不用楊玉焰說任何話,僅憑她目光的凝注,金聖悲就已經認出他們將要攀登的山峰。在他們的目光和風能到達的邊際之內,那座山峰是高的極致。在藍火焰般璀璨的天空中,山峰頂部的輪廓清晰如刻——陡峭的山體彷佛從大地深處噴薄湧起的激情,而激情之巔那風裂的岩石則像怒放的黑牡丹。山峰上空,太陽熾烈得宛似就要溶化成一滴從蒼穹中垂落的火焰之淚。
一時之間,金聖悲無法確定,究竟是大地用山峰托起黑色岩石的牡丹,向蒼天獻祭,還是蒼天要用熔化成金淚的太陽,為在岩石中盛開的牡丹洗禮。不過,他卻相信,如果楊玉焰色情豐饒、雪白炫目的身體,被那座形如牡丹的鐵黑色祭壇托向蒼穹之巔,獻給太陽,去接受金色烈焰的親吻,定然會呈現出極致之美的意境。
就在這一刻,楊玉焰正用向那座山峰的凝注,表述她情迷意亂的祈愿:
“英俊哲人的身體是青銅色的詩,我的身體是縈繞在那青銅之詩上的一縷彩雲;在那鐵雕的牡丹花中,哲人將變成,噢,不——他本身就是高貴的猛獸;他將以我為舞伴,作屬於雷電和長風的情慾之舞;那輝煌的舞姿會令蒼天在狂醉中傾倒,會使大地因沉醉而崩塌;天摧地裂之際,我的心已經雕刻在時間的墓碑上——在那之後,時間就不再必要了… … 我的血將染紅鐵雕的黑牡丹。是的,真正艷麗的血,不需要白雪來映襯;能在鐵黑色的背景中依然殷紅怵目的,才是從心靈中湧出的血… … 。”
按照牧牛人的指引,金聖悲和楊玉焰沿著峽谷這一邊的山脊跋涉了幾個小時,暮霧湧起的時刻,才找到一座聯接峽谷兩岸的古老的鐵索橋。走過鐵索橋,便像走進萬年時間的廢墟,那一座座山峰彷佛是一個個命運的殘骸。行進在心跳成為唯一聲響的死寂中,很難相信他們是在走向生命的慶典,而不是死亡的哀歌。
他們白天踏自己的心跳行進,夜晚棲息在山的裂痕中,蓋著岩石的陰影入睡。時間死了,活著的只有願望。終於在一個紫色的雲霞漫過天空的黃昏,他們來到那座山峰前。
紫霞凋殘之後,暗藍的夜空中群星璀璨——晶藍的星辰像燃燒的少女之淚,淡黃的星辰如菊花上的露珠,暗紅的星辰似破碎的哲理,淺紫色的星雲彷佛宇宙間的殘霞,銀白色的星霧是覆蓋在蒼穹深處的雪原;崛起在暗空間的山峰之巔,像是一個峻峭而神秘的天啟,等待聰慧的心來領悟。
金聖悲和楊玉焰斜倚在一塊乾枯的火焰般深紅的巨石下,仰望夜空,等待朝霞。但是,同一個夜空卻在他們兩個人的眼睛里映出不同的神情。
楊玉焰睜大的眼睛似乎就是璀璨的夜空在明澈心靈中的倒影,只不過閃耀的不是繁星,而是比漫天繁星更接近詩意的願望:她相信,在高山之巔,那雷電和落日棲息的地方,那彩雲與長風湧起之處,那鷹與朝霞的巢穴,那明月與冰雪的家園,定然有聖殿的肅穆和天國的華彩,而她就要在這個蒼穹高處的神聖之地,以女人最虔誠也最富魅力的形式,即色情的形式,把自己的生命作為美的表述,獻給她的上帝——一位比刻在石碑上的真理更高貴的雄性,一個詩意如花的哲人。
金聖悲仰望星空的眼睛卻只有鐵鑄的憂鬱,破碎的星光宛似在堅硬的憂鬱間閃爍的彩色淚影。憂鬱,是由於他看到了一個哲理:景物只有在遙望中才會湧現出無盡的魅力,因為遙望給心靈留下豐饒的空間;一旦接近了,近得使心靈失去存在的空間,景物的魅力就一定枯萎,因為,心靈才是景物的魅力之源。不過,他的憂鬱並非源於那個哲理。即使殘酷至極的哲理,也只會給哲人帶來欣喜,哲理是哲人的喜悅之源,而非憂鬱之泉。只是想到明天登上峰頂之後,楊玉焰的美色可能會由於离他心靈太近而喪失魅力,金聖悲便不禁心神黯然。
一夜動蕩不安的夢,彷佛已離別千年;從群山間涼意徹骨的死寂中醒來之後,楊玉焰急切的目光立刻在仰視中尋找高峰之巔。可是,她卻只看到凝然不動的鐵黑色雲層;從東方天際之下斜射上來的陽光,把濃重的黑雲底部染成陰鬱的血紅色。儘管如此,楊玉焰的心中仍然明澈燦爛;她相信,雲層之上的峰巔,此刻定然有金色的朝霞如萬縷情絲,縈繞著那形似鐵雕的牡丹般的岩石。
金聖悲選定陡峭山體上的一道深深的裂痕,作為攀登之路。彷佛風是峭壁的呼吸,沿著裂痕攀升不久,風便開始喧囂。淺藍的風在金聖悲的心中激起了屬於金羽的鷹的願望——他想要追趕浩蕩的風,沖上蒼穹之巔,親吻極致之處的那一縷惆悵。然而,為照顧楊玉焰,他卻不得不時時放慢攀登的速度。
楊玉焰的胸部在紫衫下深深地起伏,宛似輝映著晚霞的優美的波浪。不過,她深長的呼吸主要不是攀登引起的,也不是由於山體裂痕間招搖的野花,儘管那一叢叢墨藍色或金紅色小花的清香中,飄佛的著聖詩的神韻——她是在深深呼吸鐵黑色的岩石的氣息。
從裸露的岩石上,楊玉焰能領略到雄烈而冷峻的血腥的氣息,她心中把那種氣息稱為“岩石的芳香”。只要她用如花的雙唇妖嬈地親吻鐵黑色的岩石一瞬,只要她火焰一樣嫣紅的舌尖溫情地舔在岩石刀鋒般銳利的棱線上,攀登的疲勞感便立刻化為輕霧般的柔情。
每次走入山野間,楊玉焰都要讓“岩石的芳香”深深飄進她的心靈。美酒之香、野花之香和“岩石的芳香”,這是楊玉焰用生命來喜愛的三種氣息。她醉於美酒之香,是爲了尋找頭顱的燦爛的疼痛感,在生命被燦爛若雷電的疼痛照亮的時刻,她便可以暫時忘卻人世的骯髒和陰暗。她喜愛野花的清香,是因為那絢麗而純潔的氣息,能拭去塵世中的命運在她白骨上留下的污跡。然而,對於“岩石的芳香”的迷戀,則是一種極致的心靈的沉醉;從岩石的氣息中,她的心體驗到屬於高貴猛獸的雄性情慾的芬芳,那是太陽的芬芳。每次情不自禁地摟抱和親吻岩石,她孤寂的心靈和豐饒的肉體都會熔化在色情的金焰之中。
高峰山體的基調呈現暗黑色。可是,山體上那道裂痕間裸露出的岩石卻色澤各異。楊玉焰依偎蒼白的岩石休息時,眼睛里便流蕩起淺藍的淚影,她覺得,那岩石就是英俊的哲人死去后留下的白骨,白骨上還縈繞著思想的清香;她有時會突然激情蕩漾地摟抱住一塊紫色的岩石,就像妖媚的風摟住了血跡乾枯的英雄的遺骸;當逼近地呼吸淡金色岩石的氣息時,即便置身於高空中的烏雲間,她的生命里也會彌漫起炫目的詩意,對於她,金色岩石的氣息乃是太陽的芬芳。
不過,特別令她心蕩神迷的,還是用如玉的手指輕撫青銅色的岩石,因為,昨天她注意到,暮色中金聖悲輪廓清晰的嘴唇是青銅色的;最令她如醉如癡的,則是親吻鐵黑色的岩石,那就如同親吻金聖悲眼睛里鐵鑄的風暴。
太陽升上蒼穹之巔時的璀璨已經枯萎,太陽沉落時的漫天雲霞卻還沒有出現——下午,這正是一天中最枯燥乏味的時段。就在這遠離詩意的時刻,楊玉焰用盡最後的力量,登上了高峰之巔。
峰頂上覆蓋著彷佛時間都已經腐朽的死寂,連心急速跳蕩的聲音也消失在那寂靜之中。楊玉焰眼睛里最初的狂喜與祈盼漸漸黯淡,瀰漫起無淚的茫然。
峰頂上,沒有彩雲,沒有絢麗的野花,沒有流光溢彩的雷電之舞,只有形態猙獰的乾裂的岩石;岩石那像生銹的鐵塊般暗淡的黑色,不可能給詩意留下一絲餘地,而只在表述屬於死亡的荒涼。灰白色的雲霧後面,天空冷漠得就像死去的庸人沒有合上的眼睛;連高山之巔的風竟也如此乾枯——那沒有花香的風似乎要把人心中的血吹乾,把人的心吹裂。在絕望的痛苦中,楊玉焰緩緩將顫抖的目光轉向太陽,然而,太陽卻呈現出荒涼的枯黃色,猶如一團腐朽的火焰。
“荒涼的黑石,荒涼的天空,荒涼的太陽,連風都是荒涼的… … 噢,我心中的聖殿呵,你在何方?”楊玉焰的思緒宛似一滴從心之巔湧出的血,無聲地落在黑色的絕望上。十餘年遙望和神往的地方,竟只有千古荒涼和死寂,她的心為此而乾枯,她的身體則無力地垂落在風裂的岩石上。
金聖悲那雙哲人的眼睛可以冷峻而堅硬地直視人世間殘酷至極的景象——洞悉人性的殘酷,是真正走入哲學意境的第一步。但是,他卻不忍注視楊玉焰以悲痛慾絕的神態倒臥在鐵銹色岩石上的身體。他覺得,楊玉焰的身體是雕刻在黑暗宿命中的一縷審美激情的殘骸;對於他,由於把對美的祈盼寄托於客體自然而產生的絕望和痛苦,意味著最慘厲的命運悲劇。
山峰之巔,一塊斜指向蒼穹的巨石上,蜿蜒著萬年的時間撕開的裂痕,從裂痕邊掠過的喧囂的風,彷佛是巨石因撕裂的痛苦而悲嘯。金聖悲走上悲嘯的巨石,心中湧起更加浩蕩的悲苦。此刻在他眼前展開的,不是荒涼的天空,而是思想的意境。因為,他正站在蒼穹之巔,用心靈注視世界。
“現代人類思想之巔,不在於心靈,而在於自然邏輯表述的客體哲理;當代人類社會正義的基石不是由心靈的理解,而是由自然理性的授權構成——現代人類心靈的悲劇和精神的危機都由此起步。
“現代哲學的荒涼,屬於生命意義的荒涼,屬於心靈的荒涼。審美激情來自天啟,是生命意義的魂,是心靈的根。自然理性本質的客體性和實體存在性決定其不可能聽懂審美激情,這宇宙精神主體,這意境性存在之源的召喚,而只肯定生命本能。於是,自然邏輯的哲學表述所主導的時代精神,便呈現為生命本能慾望的豐饒和心靈的荒涼。心靈的荒涼和本能慾望的豐饒都通向同一結果,即人的生命由精神本質墮落為物性主導的存在。人類社會的所有痛苦,最終都歸結為哲學的痛苦。現代人類的全部精神痛苦,都源於自然邏輯為精神主宰者的哲學,以及這種哲學對人的異化——異化為一塊塊會喜怒哀樂的肉。
“人權,這自由的社會形態表述,這社會正義的權利表述,竟也被哲學視為自然理性的授權;自然邏輯依據‘天賦’的哲理,成為自由、人權、平等這類當代社會最主要價值的基礎。然而,基礎是虛假的。
“自然不會賦與任何人以權利。自然之中只有外在的物性邏輯,沒有內在的心靈召喚;人生而不自由,生命起始於種種社會和自然的宿命束縛,自由是一個永遠需要用血與淚追求的概念;人不可能以自然的名義獲得平等,自然中只有不平等,自然只遵守弱肉強食的邏輯。
“心靈是通向絕對精神的內在之路;自在自為的審美激情是絕對精神之魂。邏輯以自由為天敵,邏輯之中只有宿命,沒有自由;超越邏輯編織的宿命,構成自由的終極意志。客體缺失自主的意志,因此客體只服從邏輯的宿命,與自由無關;主體意味著自主的意志,自主便要設立並實現客體邏輯之外的價值,作為自由的標誌。
“追求意義是心靈的天職;心靈創立意義。意義在客體邏輯之外,在宿命之上;意義是主體的特權。心靈以意義創造者的資格獨享對自由的表述,自由源於心靈追求,而非自然理性的‘天賦’。自由的終極根據在於天啟的審美激情。因為,心靈的本質就是那一縷縈繞在無極之處的自在自為的審美激情。
“自然邏輯是客體自在者,而不是主體意義的創造者,所以,自然邏輯不關心人的權利,這個純粹主體的範疇,這個典型的意義的概念。在哲學的視野中,人的權利是審美激情為實現生命美的內涵而作出的一項懸設。由奴隸和主人構成的社會缺乏表達審美激情對人格的全部期待的能力;自由人才象徵著人格美的極致。權利構成自由的社會形式;權利主體的資格則構成自由人的社會前提。審美激情對美人格的渴望,心靈對自由人的召喚——這种渴望和召喚才配成為人的權利的賦與者。
“哲學人格不平等,是人類命運的真理;除非屬於人類的時間朽敗,真理將永存。英雄與怯懦者的不同、聖徒與猥瑣者的對立、智者與愚昧者的反差,這是人類命運在以差別為存在根據的現象世界中運行的基本特徵——沒有差別,就沒有現象。只有經人格在上者的引導,人類才能走一條向上之路。哲學人格的區別消失了,即便是以極致之美的方式消失,即人類以整體的名義實現自由人的終極理想,那也意味著人類命運將湮滅於虛無——花盛開之後必定凋殘;內涵充分展現者應當湮滅。
“迄今為止,人類的平等從沒有在哲學的意境中實現過,最多只表現為法律人格的平等。法律人格的平等來自心靈對社會正義的理解,而不可能源於自然理性。外在的客體沒有能力規定主題的意義,而正義恰是主體意義範疇的主題之一。
“社會正義最基本的要求之一就在於,哲學人格的不平等的具體社會結論,不能由強權作出——強權總與偏私同在,而必須成為心靈中的道德原則的一種表述。庸人常試圖否定哲學人格不平等的存在,因為,庸人厭惡人格在上者;法律人格的平等如果表述庸人的這個意愿,法的精神就腐爛了。因為,強權和庸人往往都是道德之外的存在,只不過一個血腥,一個腐臭。
“法律人格的平等不應當被理解為對哲學人格不平等的否定,而應當被理解為確定哲學人格不平等的一種正義的方式——每個人都只能在法律權利平等的競技場中,展現其哲學人格的內涵,並受到人類的道德準則的評判,而法律則負責實現這種道德評判的社會結果。
“自由、人權、平等,這些當代社會基本精神價值範疇,不是外在於心靈的自然邏輯的命令,而是實現社會正義的主體需要,是心靈中湧現出的信念。然而,西方文化主宰的時代精神,卻為當代人類基本的價值體系設立了錯誤的哲學基礎——用自然理性的名義確認自由、人權和平等範疇的不證自明的真理性;不證自明意味著信仰,以證明為特徵的自然理性,就這樣被荒謬地推上一個時代的精神信仰的王座。
“哲學離塵世很遠,但世間的一切危機和痛苦,最終都源於主導時代精神的哲理。當代社會的全部危機和痛苦,都是哲學的,都源於自然理性的信仰化,都肇因於自然邏輯被奉為社會正義的立法者。
“由於缺乏理解心靈的形而上的思想能力,當代西方哲學只能把社會正義諸範疇置於自然理性之上;由於缺乏對心靈的自信,當代西方哲學只好背叛心靈的主體尊嚴,將客體邏輯當作生命意義的真理之源——這是當代人類哲學錯誤的基本表述。在此,將自然理性懸設為真理的根據,以及權利和自由的源泉,乃是缺乏理解心靈能力的哲學所表述的騙局。自然理性只關心物性實體性存在,而不關心,也不懂得心靈範疇的意境性存在。對於人,意境性存在比實體性存在更真實。因為,實體性存在是邏輯棲息的洞穴,意境性存在才是意義的家園。
“時代的哲學錯誤已經充分展現其內涵;哲學錯誤之花盛放后,開始結出人類精神危機的黑草莓。雖然哲學背叛了心靈,但哲學的錯誤首先傷害的,卻依然是心靈。自然理性成為真理之王,成為生命意義的確立者,心靈便喪失主體的權威,並服從客體自然邏輯的命令。而自然理性對心靈的最嚴厲的命令,便是讓本能慾望獲得生命意義之魂的地位——心靈在本能慾望的洗禮中變為花花公子,人的命運就由自然之上的意志進程,墮落成物性的存在。物性的存在,那是生命最醜陋的狀態。
“在自然理性的哲學權威之下,男人或者異化為激情乾枯的理性存在,或者醜化為蔑視道德優美的本能慾望的存在。理性的存在是冷血動物,但冰冷的黑血中又燃燒著對物慾,以及物慾的社會形態,即名與利的瘋狂追求;本能慾望的存在是非道德的沸騰的物慾,不過,沸騰的衝動中,又永遠凍結著一雙精明的理性權衡的眼睛。
“女人的生命情趣在於尋找,並迷戀於詩意之美——到男人的生命中去尋找,並迷戀如詩如歌的男人;在女性的理想之巔呈現出的,只有雄性化的審美激情。理性化和物慾化的男人,是女人的惡夢和地獄。激情的常春藤枯死之後,詩之美凋殘之後,當男人的概念中只能找到精明的理性權衡和骯髒的本能慾望之時,女人的醜陋化便不可避免——太陽都腐爛了,野花怎么能盛開為美的象徵。
“精神價值泯滅之後,男人對女人的意義就簡化為滿足性慾的工具,只不過,本能化的男人是粗俗的工具,而理性化的男人是會作虛偽微笑的工具。在此情況下,以女權主義的名義,把男人當作索要性高潮的對象,乃是女性的惡意報復。男人由此淪落成製造女人性高潮的苦役犯。同時,從女人性高潮中湧現出的,不是對男性的愛,而是蔑視。蔑視發展到極致之處,女人只有通過社會意義上的女人男性化的進程,將男人從自己生命中驅逐出去,從而獲得獨立的社會命運。而男性化的女人是埋葬女性美的陰暗墓穴;女人的男性化是女性最殘酷的命運… … 噢,我聽到垂死的女性之美在悲歌,女性美的謀殺者,正是表述當代哲學精神的心靈乾枯的男人.. … 。”
對於詩意如花的哲人,因生命的醜陋化而湧現的哀愁最沉重。此刻,那比人類歷史命運還沉重的哀愁折斷了金聖悲思想之鷹的長翅,他的心靈重新回到高峰之巔。同時,彷佛被哀愁引導著,他俯視的目光飄落在楊玉焰仰臥的身體之上。她身下的那塊巨岩呈現出鐵銹般陰暗的色澤。
(未完待续)
(《哲人之戀》袁紅冰著 / 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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