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之戀》

袁紅冰 著

第三卷        天啟

“我,從遠古的朝日中獲得金色靈感的東方哲人;我,從時間之外的朝霞中領略天啟之美的東方詩者,在這人類精神荒涼的極致之處,在這心靈最艱難的時刻,以自由人的名義,重新開始人類的思想命運。

“從我華麗的心中湧出的唯美的真理,是只屬於英雄人格的宗教信仰,而與庸人和上帝無關。庸人是精神地平線之下的存在,是意義之外的動物;上帝則需要用庸人的奴性崇拜保持其神聖性。

“對絕對精神的悲劇性的認知,構成自由人的思想史的起點;對人的心靈必須承擔拯救絕對精神的天職的認知,構成重建生命意義的起點。人需要拯救,但拯救者並非外在於生命的上帝,而是人的心靈。

“我的哲理是再次開啟時間之門的金鑰,以審美激情為魂的英雄史詩將從時間之門中走出;人類的命運會因此而擁有值得雕在太陽上的榮耀。只要太陽不朽,榮耀就將永遠在虛無之上燃燒… … 。”

——金聖悲立於懸崖間突出的高臺之上,高聲吟誦哲理之詩;他雙臂張開,伸向蒼穹,彷佛要擁抱茫茫雲海,又像在召喚萬里朝霞湧入他峻峭的胸懷。壯闊宏麗的懸崖色澤艷紅,猶如凝結在空中的猛獸之血的瀑布;金聖悲所處的平臺後面,懸崖又變作金黃色,形似黃金鑄成的宮殿;宮殿頂部的岩石則流溢著藍白色的光影,好像為聖潔的信念而燃燒萬年不熄的火焰。

直視朝陽的眼睛里閃耀起金色燦爛的智慧,青銅色的面容間凝結著自由人的狂放與高傲,金聖悲在浴血的時間之巔,要以思想之王的名義,向蒼天和大地講述唯美的信仰,講述拯救絕對精神的英雄人格哲學,講述以美為上帝的神聖情懷。

昨日傍晚,當金聖悲牽著小母駝走上一座黑石山后,這片彩岩的群山便像絢麗的奇跡一般呈現在蒼茫的暮色中。那一刻,無邊的倦意隨漫天紫霞一起湧入他的生命。在神智消失於茫茫的疲倦感深處之前,他只有一個意識:“我終於找到了‘華麗的荒涼’;我要在這荒涼之美的極致之處,完成屬於心靈的最後責任。”

清晨醒來,金聖悲便登上這個高臺,並選定高臺上輪廓如華貴金殿的洞穴,作思想的王宮。此刻,朝日給金聖悲峻峭的前額鍍上王者的金輝,而他的目光像浩蕩的風,又像鐵羽的鷹翅,在他的王國,那“華麗的荒涼”之地巡遊。

站在高臺之上似乎能夠從藍天中採摘陽光的金絲;高臺之下,伸展開一片紅石的山嶺。雖然都屬於紅色的範疇,但各個山嶺色彩的個性卻又各不相同——金紅的,像在駱駝的黃毛上燃燒的晚霞;枯紅的,如苦役犯乾裂的心對自由的嚮往;艷紅的,似剛親吻過太陽的少女的雙唇;深紅的,彷佛哲人思想凋殘之後的痛苦;紫紅的,像詩者無數殘破戀情的重疊;猩紅的,如荒原狼眼睛中映出的落日;鐵銹紅的,似古老歲月中的浴血的戰盔;殷紅的,彷佛英雄鐵漢獻給美人的柔情。

無論色彩表現出多么繁富的個性,紅石的群山卻有相同的情態:猶如一群翩翩起舞的火焰。那舞姿中招搖的屬於烈焰的妖嬈,真能點燃已經枯死萬年的靈魂。

紅石的群山再往前,則是以徐緩漫長的曲綫起伏動蕩的彩石的山脈。山脈的各種色澤繽紛交錯,絢麗如夢——枯骨的白色上覆蓋著野菊的金黃;晨霧的淺灰中浮現出墨綠的陰影;堅硬的冰藍中,凍結著晶紅的火焰之魂;衰草似的枯黃間,有淡紫的淚影閃爍;白楊樹冠般的翠綠上,流溢著明月的銀輝;殘雪的蒼白被黑火焰燒灼;英雄的血跡則迸濺在青灰色的悲愁間… … 。

“彩石的群山呵,那是遠古雲霞的殘骸,那是百花的魂歸之所,那是刻在大地間的對詩與美的哀悼… … 。”

金聖悲不禁發出詩者的感嘆。在那片流光溢彩起伏動蕩的山脈之後,黑色冷峻的群嶺宛似鐵鑄的驚濤駭浪,湧向天際那一輪朝陽。此時,深紅的朝日像上帝巨大的心,在鐵黑色的波濤間沐浴。

“上帝,這從古猶太智慧中升起的絕對精神,隨著西方文化獲得對人類命運主宰權的近代歷史進程,早已成為人類精神的支點之一。儘管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都以古猶太智慧孕育的上帝,作為絕對精神之源,但是,這三個宗教之間用撐天的白骨和血海淚濤所表述的仇殺,竟曾經構成千年歷史悲劇的主題。上帝的愛是浴血的愛;上帝爲什麽如此殘忍?飄散出濃烈的血腥氣的上帝,會給當代人類帶來心靈的自由嗎?如果不能自由,又何必要上帝?”

金聖悲不愿再注視血紅的朝陽;那顆浴血的上帝之心令他厭倦。於是,他轉身走進石壁金黃的洞穴,盤膝端坐,在華麗的荒涼和金色的寂靜中開始思想的盛典。

“我與古猶太智慧的終極分歧,在於如何確定人的心靈的地位;這個分歧將決定心靈是否自由,並是否有資格承擔實現絕對精神的天職——決定心靈的根本命運。

“上帝是古猶太智慧的原罪;‘上帝創造人’的謊言則構成原罪的經典表述。猶太教的神、基督教的神、伊斯蘭教的安拉,雖然都是古猶太智慧中湧出的神聖之泉,可不同的創教的聖者和智者,又使屬於他們自己的上帝表現出某些精神個性。不過,無論怎樣變化,原罪卻一直與上帝同在。‘上帝創造人’,這是人類萬年精神史中最不可饒恕的思想罪錯之一;被上帝所創造的人的歷史如果不結束,就不可能有自由的命運。

“人的生命形式渺小而有限,如晨光中的花露一樣短暫,但是,人卻以心靈的名義,獲得宇宙主體的王冠。用永恒和無限表述的萬事萬物只具有客體的地位,正是由於心靈之鏡映出了客體的姿容,茫茫的宇宙才由可能性湧現為被主體認知的現實性。主體的王冠上鑲嵌著三枚價值判斷的紅寶石:人的心靈,是宇宙的精神之花;是宇宙的審美之魂;是獨立於物性世界的自由意志的命運。

“上帝,外在於生命的意志,以絕對精神的權威獲得創造者的地位,人的宇宙主體的王冠便被奪走——主體可以是湧現者,被創造者卻沒有主體的資格。人的心靈失去主體的王冠,人類便失去意義;把一切都托付給上帝,人的心靈就是多餘的。

“上帝剝奪了人自由的權利,因為,自由只屬於主體,客體不懂自由,只相信主體的權威;上帝剝奪了人創造獨立命運的權利,因為,被創造者的萬年歷史,都不過是執行寫在時間枯葉上的上帝的遺囑;上帝剝奪了人表述天啟的審美激情的權利,因為,上帝否定審美激情的絕對精神的權威。人作為上帝的卑微的創造物,只對上帝的意志負奴性遵從的責任,而高貴的美人格之鷹又怎么肯在奴性人格上筑巢。

“人的原罪在於生命本能,在生命本能的意義上,人與獸沒有區別;生命本能之罪表現為傾向於使人的精神異化為物慾的存在,使人由道德的存在異化為私慾至上的非道德存在。上帝的原罪屬於心靈的範疇,上帝通過否定人類心靈主體性,把人類拴在精神奴隸命運的鐵柱上。以哲理或者信仰的名義確認人類的心靈奴隸的地位,乃是慘痛至極的智慧悲劇。虛構上帝的古猶太智者或許試圖放置一個高於人類心靈的道德權威,來從本能中救贖屬於人的原罪。然而,奴役人是最不道德的;奴役人的心靈則構成千古第一罪。

“屬於人類的原罪可以救贖,因為,原罪只在生命的形式中;屬於上帝的原罪不可救贖,因為,原罪在心靈的範疇內。上帝不可救贖的理由還在於,‘上帝創造人’是一個神聖的謊言。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都宣示他們的神是唯一的、全能的和人的創造者。然而,都聲稱具有人的唯一創造權,人世間卻有三個上帝並存;唯一的和全能的,怎么能容忍其他神的存在?三個宗教間千百年的仇殺,使人類的歷史成為血河,卻沒有能最終證明那一個上帝才是唯一的全能的真神。為爭奪人類的創造權,需要用多如夏夜漫天星辰的頭顱作祭品——上帝們爲什麽如此殘忍!

“呵,殘忍源於絕對控制人類心靈的意志;這意志是深藏在絕對精神的道德神聖感中的惡魔之心。東方智慧中也有專制的陰影;但卻從來沒有如古猶太智慧這樣,試圖對人的心靈實施絕對控制,從而達到對自由的絕對否定和對人的終極奴役。而且對心靈的絕對控制竟是在博愛、大善、救贖等神聖至極的理由下完成的——多麽偽善!

“王宮和宗教的聖殿是聳立在歷史中的最華麗的建築。金碧輝煌的王座往往屬於罪惡的鐵血權力,而宗教聖殿至今還屬於上帝象徵的謊言。人類呵,你比奴役心靈的謊言更蒙昧,比自由的真理更具悲劇性。

“各個宗教的上帝都曾表現出對世俗鐵血權力的熱戀。上帝們想用鐵血權力證明其唯一性和全能性,並實現對人的心靈的絕對控制。基督教的上帝與鐵血權力的神聖同盟,書寫出歐洲千年黑暗的歷史,那是無數自由心靈重疊的血跡凝成的黑暗,那是數萬名異教徒在火刑柱上燃燒的身體也無法照亮的黑暗。從那‘上帝的黑暗’中湧出的,正是西方極權主義文化傳統之魂——以崇高而神聖的理想主義或者道德信念的名義,對人的心靈實施絕對控制。

“文藝復興之後,基督教被迫懺悔,放棄鐵血權力。不過,源自古猶太智慧的‘上帝的黑暗’及其極權主義文化,卻又通過馬克思的猶太式的智慧復活。儘管馬克思以古希臘文化傳統之一的唯物主義為根據,嘲笑並否定上帝,但他卻同上帝一樣,用宿命的鐵牢來囚禁人的心靈的自由,只不過上帝的宿命是神的意志,而馬克思的宿命是客體必然性;他也同上帝一樣,用神聖的理由和美妙的誘惑,要求對心靈的絕對控制,使人成為精神奴隸,只不過上帝的理由在於救贖人類,而誘惑表現為天堂,馬克思的理由在於‘解放全人類’,而誘惑表現為共產主義。中世紀‘上帝的黑暗’孕育出的極權主義文化傳統,在否定上帝的馬克思主義中找到生命的形式——這似乎意味著歷史的荒謬。不過,荒謬之後卻藏著一個不滅的慾望。創造出上帝的古猶太智者的骷髏間,燃燒著那個慾望,馬克思的朽骨上閃耀著那個慾望。這個古老慾望最終只有一句話:以絕對精神的名義,絕對控制人的心靈命運。絕對控制心靈彷佛是猶太智慧千年不變的主題。噢,多么陰鬱的主題。

“我與古猶太智慧的終極分歧在於上帝;我與古希臘智慧的終極分歧則在於自然理性。

“任何與重大歷史命運有關的智慧,都必然對決定人類命運起點與歸宿的絕對精神,提出終極性關注。屬於古希臘的神多如春花,那些神更像華麗的詩篇,而非身披黑袍的宗教信仰,同時,古希臘之神似乎對控制人的心靈不感興趣,而更愿意同人中的英雄和美人,作充滿愛恨情仇的交往——古希臘的神,是精神多元意識的曙光。

“在古希臘哲學智慧的聖殿中獲得絕對精神桂冠的,不是古猶太智慧式的神,而是自然理性。過符合自然理性的生活甚至成為自由的最高意境。

“在中世紀屬於上帝的堅硬黑暗中,自然理性崇拜的哲學意識竟然也劃出幾道智慧的痕跡。而近代自然理性向科學理性的飛躍,則形成客體智慧的慶典時代。由這一飛躍中湧現出的山崩海嘯般的物性能量,不僅為西方文化主宰人類精神提供了現實力量的基礎,而且也使科學理性獲得類似上帝的神聖感和崇高感。根植於古希臘智慧的自然理性崇拜,在現代盛開為人類精神的花王。

“但是,崇拜科學理性的精神最終托起的,卻是一個物慾橫流、心靈枯萎的時代。人越來越像對實用主義的利益作精確計算的機器;人越來越不像詩或者藝術品——人離美越來越遠;人的概念正在物慾中腐爛。命運又一次叩響人類精神危機的血銹斑斑的門;危機的原因之一在於,升華為科學理性的自然理性,以其創造的巨大物性能量的名義,被奉為主導人類心靈命運的絕對精神。

“自然理性是對客體存在的本質的表述;構成表述內容的是物性邏輯。人的生命形式由自然理性構成,人的生命內涵,即心靈,由精神意境構成。爲了在現象世界中保持和強化物性生存能力,人的智慧需要理解自然理性;自然理性只由於智慧之鏡的映照,才與心靈接觸。不過,自然理性的本體則外在於心靈,屬於客體物性的範疇——自然理性在精神之外,不在精神之內;自然理性的真理是客體物性邏輯,而不是意義;人對自然理性的需要只表現為保持和強化物性生存能力,與生命的意義無關。

“雖然生命形式處於自然邏輯的範疇內,但是,人的本質在於心靈。人的命運是自然理性和物性邏輯之上的精神意境,人的歷史是高於自然歷史的意志史——人的本質是詩,而不是物。

“物的邏輯構成屬於自然理性的真理的基石。即使人的智慧之鏡中映出的自然理性,其本體也在於物性邏輯,儘管它被賦與心靈的形式。屬於心靈的真理則在於生命意義;意義是心靈幸福之源。天啟的審美激情點燃了心靈之燈,那燈光飄落的地方,處處都有意義的繁花盛開。

“自然理性是意義之外的存在,它只有客體的實在性,而沒有主體的審美意境;物性邏輯只意味著客體的宿命,不承認主體意志的自由。自然理性表述自在的實體性存在——實體性存在,即亞里士多德所蔑視的質料,缺少審美和追求意義的天性;心靈表述天啟的意境性存在,即絕對精神或者審美激情,唯有意境性存在才具備追求意義並理解美的靈性。

“古希臘人缺乏對心靈的自信,沒有勇氣以心靈為精神之王,而把自然理性視為命運的起點與歸宿;近代升華為科學理性的自然理性,更借諸巨大物性能量的權威,在相當程度上主宰了時代精神。不相信美與意義的自然理性成為生命的立法者,心靈的悲劇和精神危機便拉開黑如喪衣的帷幕——那意味著陰冷的葬禮,被埋葬的是生命的自由與美。

“自然理性登上時代精神的王位,是人類萬年思想史中又一次慘痛的心靈的失敗。外在於心靈的客體邏輯獲得規定生命意義的權威,人便失去心靈的自由,崇拜物性邏輯與崇拜囚禁心靈的鐵牢沒有區別;沒有能力欣賞美的物性邏輯主宰心靈的命運,人的概念的物慾化就不可避免——物慾正是物性邏輯的生命之花。

“心靈枯萎之後,人只能迷戀生命本能的粗俗的狂歡;美與意義凋殘了,人只能親吻無情而猥瑣的物性實用主義;自由死了,人只能為自己戴上邏輯鍛造的理性鐵律的枷鎖——時代精神的太陽都在自然理性的物的邏輯中腐爛,心靈該到何處尋找高貴的意義,尋找命運的清泉!”

“令蒼天和大地慾哭無淚的思想的大悲哀,則在於古希臘唯物主義哲學傳統的現代崛起。自然理性崇拜中本就處處飄蕩著唯物主意的鬼魂,因為,自然理性的本體意味著客體物性邏輯。古猶太智慧以上帝和強權的結合,鑄就中世紀千年的心靈黑暗。近代猶太智慧則以唯物主義和強權的結合,鍛造出絕對心靈控制的鐵幕。唯物主義的心靈統治,表述出自然理性崇拜意志中最低俗而又最兇殘的內涵。當唯物主義把世界的本質歸結為物質,把絕對精神的本質歸結為物性邏輯時,關於人的最陰森絕望的觀念便已經形成:人,活著是一塊在物慾中蠕動的肉;死了是一堆腐爛發臭的慾望。

“由於關注心靈的救贖,屬於上帝的中世紀黑暗中,還有生命神聖感的暗淡之光給人類的命運以希望;通過馬克思復活的古希臘唯物主義的鐵幕之下,從對於人的哲學觀念中湧出的,卻是生命神聖感蕩然無存的結論。於是,物性的生存被視為生命至上的真理,而屬於心靈範疇的審美與自由,那使人的命運免於墮落的精神因素則被放逐——人的命運由此隱入物性的黑暗之中… … 。”

上帝的概念里,華貴而專橫的生命神聖感否定了心靈的自由;自然理性至上的觀念中,物性邏輯的鐵鏈絞殺了心靈的審美激情。思想一旦不得不遠離自由與審美的範疇,便只意味著精神的苦役。思想過久地蹣跚在上帝與自然理性之間,這使金聖悲甚至厭倦了思想。那種厭倦猶如暗綠色的銹跡,覆蓋在他青銅鑄成的心上。為擺脫這種感覺,金聖悲扯斷乾枯的思想的花枝,走出金色的洞穴。他要暫時離開思想,去尋找金毛的小母駝,同她對視。他想從小母駝紫玉般的眼睛里看到上帝和自然理性之外的意境。

午後斜照的陽光下,洞外的高臺紅得好像火碳;洞口兩邊形如宮殿石柱般的金岩流光溢彩;金岩之上那一片藍白色的岩層,酷似獻給太陽的王冠。高臺一側有一條風蝕的裂痕,令人聯想到刻在古老而乾枯的血紅天幕上的英雄命運。金聖悲沿陡峭的裂痕走下高臺,被晶藍的風引導著,來到一座焦黑的懸崖下。一絲銀亮的泉水掛在黒崖間,泉水落下的音韻清凌而晶瑩;垂落的泉水在懸崖下形成大如滿月的水潭,水潭底部的石頭雪白,潭水清得宛似聖潔的詩魂。

金聖悲單膝跪在水潭邊,雙手捧起一掬泉水,送向青銅色的唇邊。他飲水的動作現出神聖的意味,彷佛在作某種宗教儀式。在這岩石都被太陽燒焦的地方,在這風都因乾渴而常常嘶聲痛哭的荒涼之處,人對清泉有一種類似對待上帝之淚般的崇敬之情。在這裡,金聖悲不僅能呼吸到七彩岩石那華麗、灼熱而剛烈的氣息,而且能聞到清泉的芳香——清泉的芳香不如花的氣息濃艷,卻比花的氣息晶瑩明澈。

飲水過後,金聖悲追隨小母駝輕歌般的低鳴,轉過焦黑的懸崖。很快,小母駝和一座色彩格外絢麗的石壁就出現在他的視野間。石壁的基色是瑩澈的暗藍色;暗藍中又浮動著妖嬈流霞似的金黃,搖曳著風中的火焰似的殷紅,飄蕩著猶如漫天雪霧的灰白,湧溢著宛似大海波濤的銀輝;在那流霞與火焰、雪霧與海浪之後,在那暗藍色的深處,又有無數七彩的光斑閃耀,就像夏夜天空中璀璨的星群。

小母駝像被魅惑了一般,臥在色彩繽紛的碎石上,深長脖頸,向那座絢麗的石壁發出求愛似的低鳴。多日來,金聖悲同小母駝已經建立起生命之間的依戀之情。金聖悲的心靈甚至能夠感覺到小母駝心靈的存在。只不過,哲人的心靈明澈如蒼穹之巔的滿月,而小母駝的心靈則如同重重暗影深處的星雲一樣朦朧。有時,金聖悲會被小母駝對他的凝視所震撼——那雙眼睛彷佛竭盡全力要透過堅硬而濃郁的血霧,看清心靈的意境,可最後又總是在深深的失望中變得黯淡而哀愁。

然而,此刻小母駝卻對金聖悲走近的腳步聲沒有任何反應,她完全被那座彩色石壁所魅惑。小母駝時爾側過頭顱,久久地注視石壁,好像美人癡迷於自己在彩石之鏡中映出的如花容顏;時爾用黑天鵝絨般柔軟的嘴唇親吻石壁,那一刻她眼光變得迷茫,似乎在親吻對於心靈和美的朦朧的感觸;時而又激動地擺動長頸,讓頭頂那一縷胭脂紅的柔毛像火焰一樣飄蕩起來,仿佛從絢麗的石壁深處領悟到了來自無極之處的信息。

望著小母駝迷戀絢麗石壁的情態,金聖悲被感動了。在一個萬物之靈,人,都只能聽懂物慾的召喚,並盲目於美的時代,這個被彩色石壁之美魅惑的、心靈處於蒙昧狀態的生命,顯得魅力無限。太陽好像也同金聖悲一起受到感動,熾烈的陽光輝映著絢麗的石壁,湧溢出炫目的光波。一時之間,石壁變成了燦爛燃燒的火鏡。

“… …這岩石與太陽之火的鏡中映出的,正是虛無的意境。呵,虛無燃燒起來了;能夠點燃虛無的,唯有燦爛的審美激情…. … 虛無是比時間還漫長的鐵鑄的黑暗,還是絢麗的命運之詩——完全取決於心靈是否能以審美激情為上帝,為絕對精神,為信仰的萬王之王;對於崇拜審美激情的心靈,虛無與英雄華美的夢一致。”金聖悲在小母駝旁盤膝坐下,並同她一起直視那燃燒的石壁。片刻之后,金聖悲的視野間的所有形象和色彩都焚毀了,化作金色的形而上的意境——那正是豐饒的虛無。金聖悲的心靈隨形而上的意境回歸思想;他的身體端坐在絢麗的石壁下,像一座詩的祭壇,祭品就是他青銅色的英俊的頭顱。

“人的思想常像拉磨的驢,不斷回到原來的地方——人類精神危機的降臨和走出危機的路,都意味著對同一個古老問題的再理解,即如何確定人的地位。

“中世紀鐵血神權用神聖的黑暗和塵世的痛苦命運來祝福人類。為獲得心靈自由,歷史開始了一次思想範疇的奴隸大起義。人反叛上帝,並以‘人本主義’的名義確認,人不是上帝的奴隸,而是命運的主宰者和宇宙的主體。‘人乃萬物之尺度’——這是古希臘智慧對人的最崇高的哲學肯定。不過,肯定中卻沒有指出人作為萬物尺度的根據是什麽。撕裂中世紀神權鐵幕的‘人本主義’,則確信人的理性高於神性,並成為萬物的尺度。

“書寫在‘人本主義’理論背景上的人權思想,鑄就近現代社會自由和法律正義的鐵基;人權思想乃是時代精神中最明亮的星辰,只可惜那時代精神的夜空缺乏哲學的深邃。事實證明,對於一種思想,哲學的缺失是致命的,因為,哲理離心靈很近。

“人的理性之鏡的形式由智慧構成,鏡中映出的容顏,即理性的內容,則屬於外在客體的物性邏輯,即自然理性。所以,理性不是心靈的本體,不是智慧的魂。之所以如此認定,其終極的理由只在於,物性邏輯不需要幸福,幸福只對心靈負責。心靈的本體乃是確定生命意義的天啟的審美激情。人以理性為根據作萬物的尺度,意味著與幸福感覺無關的外在物性邏輯對心靈的主宰;心靈屈從於物性,命運的非意義化和生命的非神聖化就無可避免。

“‘人本主義’背棄古猶太智慧的上帝,卻又由於沒有哲學能力尋找到與心靈一致的絕對精神,只好重新翻開落滿灰塵的古希臘自然理性至上的哲理之書。外在物性邏輯之下的人權,雖然創造出社會自由與法律正義,但又導致精神的墮落。人不是由於心靈,而是由於理性,即自然物性邏輯而取得命運本體的資格,那么,自由在物慾中腐爛,理想主義在物性實用主義中凋殘,意義在本能狂歡中窒息,美在物性貪慾爭奪中異化等等,這些現代人格墮落的經典表現,就成為邏輯的必然,成為醜陋的宿命。

“自然理性高踞於時代精神之巔,給人類以巨大的物性能量,卻不能給物性能量以使審美的價值之魂,於是,巨大的物性能量猶如發瘋的瞎眼公牛,拉著人類命運之車,在意義之外和物慾之內狂奔。同時,自然理性的邏輯必然導致永恆不屬於人的結論——連太陽最終都將變成囚禁光線的黑洞,人渺小的物性存在又怎能永恒。對於庸人,沒有永生,就沒有終極安慰。

“人權是一種根與花共存於塵世的思想。思想之花在塵世,會盛開為實效性;思想之根也在塵世,就會遠離心靈。遠離心靈者,不能成為信念,也不具有終極安慰的魅力;終極安慰只能來自終極信念。

“主宰時代精神的自然理性和人權思想,在哲學的貧困中,只好再次向上帝,那古猶太智慧的殘花,為人類乞求終極安慰。基督教的上帝已經放棄了鐵血權力,可他沾滿中世紀異教徒血污的手,還沒有在思的清泉中洗凈——上帝並沒有真正懺悔。華貴的中世紀黑暗崩潰,‘人本主義’大潮澎湃,曾給人以更高貴的信仰的希望;自然理性僭取絕對精神的權威之後,人類命運又謙卑地垂下頭,回到上帝的謊言中,親吻終極安慰。然而,‘還魂的鬼是醜陋的’,還魂的上帝也不會比過去更英俊。

“… … 噢,命運的巨槌又一次撞響挂在黑太陽之巔的精神危機的鐵鐘;鐘聲中震蕩著關於人在宇宙間的地位的萬年困惑… … 我只聽到時間的枯葉在生命中破碎的聲響——那是心靈寂靜到極致時一定會聽到的聲響。我的生命爲什麽如此黑暗… … 。”

思想消失在生命的黑暗之中那一刻,金聖悲才發現夜已經降臨。新月的輪廓像一段弧線優美的金絲,鑲嵌在深藍的夜空中。哲人聰慧的心中浮動起一縷困惑:“那金絲般的新月象徵著什麽——神聖的信仰,還是如花的戀情?”

(未完待续)

(《哲人之戀》袁紅冰著 / 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

(《自由圣火》首发   袁紅冰版權所有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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