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之戀》
袁紅冰 著
第三卷 天啟
五
世界上最堅硬的,是鐵血男兒的心,即使能令太陽黯然神傷的痛苦,也不能讓鐵石之心破裂;世界上最柔軟的,卻也是鐵血男兒的心,一縷柔情也可能在鐵石之心上刻出艷麗的傷痕。此刻,一縷金焰般的疼痛就在金聖悲心的傷痕間搖曳起舞。金聖悲為此而苦惱,那舞姿風情萬種的心的疼痛令他無法進入思想,去追尋哲理。不過,焚心的疼痛又給他以生命的真實感——比親吻刀鋒還真實,比摟抱岩石還真實。或者,這是由於心的疼痛更接近詩。
沒有星月的荒野之夜,比死去的遠古的時間還黑暗。岩洞里更黑得像鐵鑄的墓穴。少女與金聖悲靠兩邊的洞壁相向而坐,像兩塊無情無心的頑石,而他們中間隔著比永恒更漫長的鐵黑色的寂靜。但是,少女與哲人的身體的氣息卻越過永恒,如兩縷熾烈的風,互相扭結纏繞,在峭立的黑暗之巔,作流光溢彩的情慾之舞。少女身體的氣息豐饒而又清純,妖媚而又聖潔,搖曳著情慾的濃艷芬芳;金聖悲身體的氣息中則有金色岩石的燦爛芳香,有烈焰的神韻,飄蕩著屬於萬里長風的詩情。
岩洞中的寂靜越來越深沉,深沉得似乎已經越過了寂靜的極致。這時,金聖悲竟突然清晰地聽到岩洞那一邊少女心的跳動聲:就像晶紅的血珠急速滴落在英雄白骨上撞擊出的聲響。少女艷麗的心跳聲,正向鐵黑的寂靜,召喚狂風雷電,去撕裂蒼穹,擊碎太陽。
金聖悲意識到危險已經逼近,他囚禁在心牢中的雄性情慾開始發出放縱不羈的長嘯,應和少女心的跳蕩聲,而一片皎潔的月光已經照進他的心牢。“沉默即是危險,必須打破寂靜。”金聖悲迅速地想,並逼視著眼前峭立的黑暗,問:“你叫什麽?從哪裡來?”說完,金聖悲就為問出這樣俗不可耐的問題而羞愧。並決定此後絕不再用庸俗之盾,躲避美麗危險的鋒芒。
少女之心的艷麗的跳蕩聲漸漸湮滅在鐵黑色的寂靜深處,就像一個野花般絢麗的命運,還沒有綻放就已經凋殘。過了許久,少女才開始回答。最初一刻,金聖悲沒有注意到她說什麽,而是難以自禁地沉迷於少女優美的語音。少女話語間閃爍著格外晶瑩的音韻,彷佛是從峭立的黑暗之巔垂落的新月的淚影。
少女的敘述散散漫漫,像秋季荒原間一簇簇深紫、艷紅或者金黃的野果,但是,她講的每一件事都恰恰是金聖悲感興趣的。少女名叫白泉。她的故鄉就在幾天前金聖悲曾經走過的那片已被流沙掩埋的綠洲之上。故鄉變成枯黃的沙漠之後,白泉同族人一起遷移到東南方“絲綢之路”上一個人煙稠密的市鎮中。可是,她和姐姐很快就感到了厭倦,主要是因為是市鎮中人的眼睛都像蒙著一層灰塵,而她們從小就只習慣於同潔凈的目光對視。一個找不到值得深深注視的乾淨眼睛的地方,不能讓她們依戀。
不久,白泉就隨姐姐到遙遠的南方去,投奔一個遠親。然而,沒過半年,她們就又返回她們厭倦的那個北方的市鎮。這只是因為白泉的姐姐喜歡裸露出岩石的大山,就像喜歡真情裸露的男人,而南方的山都被茅草和樹叢遮住了;北方雖然現在也已很少能遇到如岩石一樣真實的男人,卻仍然有鐵黑色或者青銅色的岩石裸露的群山。
對故鄉綠洲的思念像金鷹的鐵爪時時撕扯她們的心。於是,有一次白泉和姐姐便穿越數百里無人的戈壁,回到黃沙掩埋的故鄉,憑吊白楊和清泉的魂魄。此行,她們遇到了金聖悲不久前也遇到的那個蒙古漢子——他不愿在漫天的風沙前退避,而要端坐於石柱般的枯紅的斷崖之上,守護故鄉綠洲的記憶,直到生命被不停的風蝕裂為一片沙塵。
這次相遇之後,白泉的姐姐每個月都會趕上青驢,走過黑戈壁,給那個蒙古漢子送去水和乾肉,就像每個月金絲般的新月都會在傍晚的紫霞中升起。有時白泉也會陪姐姐一起去。她發現,姐姐總在月光下摘掉面紗,久久凝注雄偉的山體上裸露的岩層;那種時刻,姐姐那月影流溢的目光彷佛在深情地撫摸心靈的聖物。可是,白晝間姐姐卻竭力避免注視山峰間的岩石,偶爾目光隨淺藍的風或者凝重的晚霞飄落在岩石上時,她的臉會立刻紅得像碳火——隔著面紗,白泉也能感覺到姐姐臉上的紅暈把陽光都灼傷了。
“姐姐愛上了那個蒙古漢子,可她又不敢破戒。穆斯林女人不能嫁給外族人。姐姐從來沒在那個蒙古漢子前取下過面紗。她就那樣戴著面紗癡癡得看他的眼睛。那樣子讓人心疼。哎——,不能嫁,又要愛… … 過了兩年,姐姐就死了。她的心乾了,枯了,活著也沒意思。…. … 現在我給那個蒙古漢子送水和乾肉,是為姐姐送的。我自己也想路過時來看這彩石的山,總覺得彩色的石頭能懂我的心,和彩石在一起,比和人在一起好… … 。”——白泉的聲音消逝在黑暗的洞穴中,可卻又刻在金聖悲堅硬的哀愁之上,他為少女覺得同頑石在一起,比同人在一起好而哀愁。
此夜的夢境中,金聖悲看到,白泉杏花色的赤足踏著刀鋒,從鐵黑色的虛無深處向他走來;少女手中捧著用她的心雕成的紅玉的酒杯,美酒溢出,芳香似百花之王;盈盈如清泉的酒光間,映出一彎金色的新月。
淡金色的面紗上面,白泉的眼睛像千年之前大漠暗藍色黎明中的晨星,她纖秀的雙手將自己的心雕成的紅玉之杯捧向金聖悲。金聖悲接過酒杯,卻遲疑著,不敢用短劍挑下少女淡金的面紗。只因為他知道,面紗隨風飄落之後,一個源自千年信仰的詛咒便會降臨,並像布滿血銹的屠刀,斬碎白泉的心。
“月光之魂般的姑娘呵,神聖的戒律是你潔凈之美的守護者,卻也是美的悲劇的源泉。但是,自由人需要高於悲劇的生命神聖感。為你免於遭受古老的詛咒,我不能用情愛的烈焰焚毀遮住你容顏的面紗。我,一個詩者與哲人,天職在於創造使美和生命神聖感高於悲劇的真理。我並不畏懼詛咒,即便詛咒來自上帝。我的心靈是渴望以太陽為墓地的詩意;成為一片金色的灰燼,然後飄散為虛無,乃是我心靈的追求。金色的灰燼不會恐懼,上帝的詛咒也不能傷害虛無。然而,創造唯美的真理將耗盡我全部生命;當上帝的詛咒降臨到你的命運上,我却無暇和你一起承受苦難… … 。”
金聖悲訴說他的真情,如歌如嘆,並捧起紅玉一樣瑩澈的心杯,將美酒和酒影中輝映出的金月一飲而盡。
“你不愿和我一起面對真主的詛咒,爲什麽還要飲盡我心杯中的美酒?心杯空了,我該怎么辦?”白泉問,聲音像飄過千年時間的疲倦的風;金聖悲覺得少女的眼睛忽然變得極其遙遠,彷佛是天際之外閃爍的淚影。
金聖悲的心靈似乎和太陽相通——每個清晨他都在第一縷朝霞縈繞於天際時醒來。可是今天當他走出夢境時,卻發現在朝陽之光的輝映下,洞穴內枯黃的岩石金焰般熠熠生彩。金聖悲讓一聲長嘯在岩洞的穹頂間激蕩成金色的回聲,接著走出岩洞,站立在色如乾枯紅焰的高臺之上,縱目遠望。瞬間之后,他的目光便如燦爛的陰影,飄垂在遠處白泉的身上。
少女趕著一頭青驢,向東北方行進。金聖悲知道,她要去為那個蒙古漢子送水和食物。白泉走的很慢,在彩色斑斕的丹霞地貌間,她妖嬈的身影猶如一縷淺綠的晨霧,迷惘地飄搖在萬年之前浩蕩的朝云流霞的遺骸中。
白泉時爾佇足仰視一座宛似黃金鑄成的風蝕的斷崖,彷佛在向高貴的雄性祈求生命意義的天啟;時爾蹲跪在深紫色激流般的岩層上,久久地撫摸岩石的裂痕,就像撫摸英雄骸骨間是艷麗的傷痕;時爾背倚如重重血銹的巨岩,似乎垂首哀悼在沉默中凋殘的戀情;時爾讓花影招搖的目光飄向深藍色的石峰,宛如沉迷於覆蓋在蒼穹之巔的夢境;時爾掀起淡金的面紗,輕吻白似枯骨的頑石,令人覺得她正用紅杏花般的雙唇撫慰一個堅硬而炫目的死亡。
突然,白泉原本情態純靜的身體竟然像燃燒的風,熾烈地纏繞住一座鐵黑色的石柱——不知她是忘情地摟抱心中的悲愁,還是要把自己嫁給鐵黑色的岩石。高臺上的金聖悲轉身返回岩洞。他不忍繼續注視只能熱戀頑石的少女;他意識到,摟抱岩石的少女是一個痛苦的哲理象徵,她表述著人類萬年思想命運的罪惡,表述著百代哲人的謬誤。
雖然白泉的身影從視野中消失,但金聖悲堅逾鐵石的眼睛還是被青銅色的悲涼所覆蓋。他盤膝端坐在枯黃的洞壁旁,取出盛酒的皮囊,還有短劍與頭蓋骨——短劍為學生韓紅袖所贈,頭蓋骨是情人楊玉焰的遺跡。金聖悲要以頭蓋骨為碗,痛飲烈酒,讓乾裂的心在狂醉中忘卻摟抱黑石的少女引發的哲學悲情;他要以短劍的劍體為鏡,注視自己的容顏,去弄清是什麽誘惑了少女那金色新月般晶瑩的心。
銀焰般的烈酒很快將金聖悲心中哲學的痛苦燒成灰燼。他雙手捧起出鞘的短劍;晶瑩的劍體猶如純情少女的心靈之鏡,清晰地映出這位詩者與哲人的容顏。金聖悲很少攔鏡自視,他向來認為,鏡子是為女人和同性戀中的被動者而設。此刻他卻凝神注視劍體中自己的影像。不過,金聖悲並非注視自己,他似乎外化為一縷來自天啟的靈性,從無極之外審視評斷晶光流溢的短劍意境中映出的哲人與詩者。
“他消瘦的面容猶如千年狂風蝕裂的青銅色岩石,早已沒有少年如花容顏的秀色,那么,令少女動情的,難道是他生命的堅硬感?庸人習慣於用骯髒的媚笑弄皺的臉迎向人世,英雄則只用冷峻的神情面對世俗。難道是他彷佛忘卻了微笑的面容那鐵雕般的冷峻,撥動了少女的心弦?
“呵——,不,定然是迷戀於他高貴而驕傲的王者神韻。在屬於鼠輩的猥瑣時代,王者的神韻是祈盼雄性之美的少女的聖物。他,智慧與詩意之王,以雄性之美的輝煌極致的名義,成為萬王之王。他比世俗之王更神聖,世俗之王的眼睛乃是權力貪慾的鴉群栖息的枯樹,他的眼睛却是哲理的太陽巡游的蒼穹;他比宗教之王更高貴,宗教的王者是上帝的仆人,他卻只以虛無中湧現的審美激情為圖騰。
“他是一個屬於荒野的命運,因為,物慾主導的時代精神早將形而上的智慧和詩意,同自由與風一起,放逐到大漠戈壁的深處。但他又是萬美之王,理解美是他心靈的事業。以美為主題的時代,人類才與意義同在;為讓美重返時代精神的中心,他應當在荒涼的極致之處,用哲思表述美所經歷的悲劇命運。這種表述,也是哲人能夠撫慰少女之戀的唯一方式。對於哲人,用思想親吻美的悲劇命運,就意味著用紅焰燒灼少女的心——只有焚毀少女的心,才能抹去心的疼痛;心與疼痛一起化作灰燼,少女也就得到了終極安慰… … 。”
金聖悲將短劍還入劍鞘,但少女留在他意識間的芳香仍然沒有飄散。他可以在花叢中進入冥想,卻不能在少女身體氣息的縈繞中思想。於是,金聖悲離開金殿般的岩洞,走下高臺,走向那座有清泉流出的黑色斷崖。
金毛的小母駝正在吃紅桿的荊棘叢上結出的黃果。看到金聖悲,小母駝發出音韻悠長的低吟,而她紫霞般的眼睛里則湧溢出依戀的柔情。來到這裡之後,金聖悲便不再束縛小母駝。儘管小母駝常常站在彩色的山崖上,癡迷地遙望天際湧起的茫茫風塵,然而她卻並沒有試圖離開,去追隨黑戈壁上自由的風。這令金聖悲很感動。他知道,並不是小母駝不愛自由,而是對他的依戀拴住了小母駝風一樣自由的心。
用堅硬的注視撫慰過小母駝眼睛里那紫霞縈繞的柔情之後,金聖悲來到黑色斷崖旁。正午炫目的陽光下,斷崖間垂落下的泉水銀色燦爛,像少女燃燒的淚影。金聖悲盤膝端坐於金屑似的柔沙之上,凝神瞑目;屬於哲人心靈的世界里,太陽熄滅了,只有無盡的荒涼的黑暗。黑暗中,泉水晶瑩的濺落聲在哲人的心上撞擊成縷縷雪白的水霧。漸漸地,金聖悲的心被泉水濺落的聲音洗凈了,凈潔得像一塊晶紅瑩澈的、堅硬的虛無;關於美的悲劇命運的思想之泉,便從晶紅的虛無中流出。
“在所有極致性的哲學範疇中,美的概念的命運,同自由的概念一樣,最具悲劇性。人類經歷的每一次心靈的痛苦,都是美的概念被扭曲、被侮辱、被摧殘的結果;人類精神的每一次墮落,人格的每一次醜化,都是由於哲學誤解了美。自然理性崇拜、人權絕對理念和上帝意志這三個被奉為價值之皇的意識形態,恰是謀殺美的概念的哲學罪犯。美的凋殘意味著生命意義的枯萎。無意義的生命是對絕對精神的背叛;背叛絕對精神的代價就在於人的全面物慾化和醜陋化,就在於物化和醜化過程中心靈的瘋狂的痛苦與茫然,以及痛苦和茫然中的瘋狂。
“為使人類重新成為意義,就不能不對謀殺美的概念的哲學罪犯,進行心靈的控訴。我愿成為控訴者;我的控訴是招魂曲,他將召喚美重返人的心靈。
“佇立於太陽之巔,我向人類萬年文化史,控訴自然理性崇拜對美的哲學謀殺。即使是頑石在思索美之時,也會露出如花的微笑。因為,美是蒼天和大地之間唯一真實的終極安慰——對心靈真實。可此刻我的心中卻悲情如潮,悲情來自於自然理性崇拜帶給美的概念的劫難。
“古東方智慧第一縷晨光照亮的是心靈。似乎東方命運的太陽相信,對於人,這個精神的存在,內在於生命的心靈比外在的茫茫宇宙更重要——在幸福、美和生命意義的意境性存在的範疇內更重要。心靈本就是美與意義之源,並以美與意義之源的名義表述絕對精神。當然,表述絕對精神的榮耀只屬於詩者、哲人、聖徒與英雄的高貴心靈,而與心靈腐爛於世俗名利的庸人無關。
“古希臘羅馬智慧和古猶太智慧是西方文化的兩個源流。在古希臘哲學的朝霞時代,哲人的沉思便專注於向心靈之外的所謂自然,索要打開美與意義之門的鑰匙。這與古東方智慧的價值取向完全不同,就像朝陽與落日不同一樣。哲學即命運。向生命之外尋找美與意義,從外在世界中尋找心靈之根的智慧,以畢達哥拉斯哲學的名義成為形而上的王冠,並相當程度上控馭了西方文化的命運。
“人可以仰視的外在宇宙,是懸設的永恒與無限意境之內的實體和實證的存在。實體與實證的存在意味著有限者的另一種表述。然而,有限者構成的實證世界又由於以不可實證的永恒與無限為邊際而不可窮盡。這個實體世界不相信精神,不追求意義,不欣賞美,不需要終極安慰;物性邏輯的宿命與偶然性決定實體世界的命運,數則構成物性邏輯之魂。所謂自然理性,就是以數為魂的實體世界的邏輯;自然理性的自在形式在於客體物性世界的規律;自然理性的自為形式在於人的智慧化的物性世界的形而上存在,數的邏輯則是其形而上的極致。
“除了實體性存在,還有意境性存在;凡只有思想才能觸摸到的,都是意境性存在。對意境性存在的這種非經典的哲學表述雖然粗糙,卻簡單明確。
“如果說懸設的永恒與無限構成意境性存在的起點,心靈則是意境性存在的終點。意境性存在高於實體性存在——沒有人能像握住一塊燒紅的火碳,把心靈握在手中,可是誰都不能否認,心靈遠比可以實證的肉體更接近生命的本質;誰也難以否認,心靈的痛苦比肉體的痛苦更燦爛或者陰沉。
“絕對精神是人類萬年歷史的精神追求的起點與歸宿的重疊。然而,只有思想最為英俊秀麗的哲人才敢確認:絕對精神是意境性存在,而不是實體存在中的物性邏輯;心靈表述絕對精神的現象世界的存在形式;心靈的純化狀態與絕對精神一致,屬於心靈意境的審美激情、自由信念和對生命意義的癡迷,都是絕對精神的內涵;心靈之外沒有絕對精神,只有無窮的有限者構成的自在邏輯,那是物性的荒野,而非絕對精神棲息 的極致;絕對精神只在心靈中,尋找絕對精神之路,通向心靈的無極之處。確認純化的心靈即絕對精神,乃是自由人的信仰——絕對精神內在於心靈,人就超越上帝和自然理性,並以心靈的名義獲得與絕對精神一致的大自由。
“古希臘的哲人聰慧睿智,但他們的思想卻缺乏理解意境性存在所必須的詩的秀美和浪漫情懷。農夫只相信沉甸甸的麥穗,古希臘的哲人則只相信實體性存在。於是,他們從外在世界尋找主體的源泉,從物性邏輯中尋找絕對精神和意義,從實證的有限者中尋找心靈和美的根據。於是,他們為人類命運尋找到的絕對精神,是自然理性,那否定精神與自由的外在宿命;他們為心靈和美尋找到的根據,是物性邏輯,那束縛心靈和美的哲學鐵鏈。農夫相信金黃的麥穗意味著純樸的智慧,哲人只相信實體性存在,則猶如相信從頑石中能尋找到少女紫色的戀情一樣愚蠢… … 。”
思想有時是無尚的歡悅,有時卻像苦役——在思想如山泉奔湧,如急雨沛然降臨大地的時刻,金聖悲便醉於出塵脫俗的歡悅;當思想如同從枯骨中榨取激情、在乾涸的靈魂中呼喚詩意一樣艱難時,哲人就不得不承受心靈的苦役。現在,金聖悲正處於苦役之中。只因為他的思想艱難得彷佛拖著屬於太陽的輝煌情慾在行進。幸好一聲拖長的狼的呼嘯撕裂他的冥想,思想的苦役也隨之中斷。
鷹嘯與狼嘯是常令金聖悲迷戀的荒野之歌;鷹嘯屬於藍天與長風,狼嘯屬於漫漫長夜和明月。金聖悲能聽出雌狼凄涼的嘯聲中搖曳著舞姿般妖嬈的柔情,也能從雄狼蒼涼的長嘯中領略到剛烈的詩意。可是,此時久久縈繞在蒼穹之巔的狼嘯間,卻飄蕩著孤獨的哀痛,就像受傷的風在傾訴對隕落的太陽的無盡思念。
走出思想,金聖悲才發現夜色已經漫過荒野;暗藍的蒼穹上,白色的新月宛似一片殘雪。為了離在高空中飄搖的狼嘯更近一些,金聖悲返回栖息的懸崖,來到洞穴外的高臺之上;他把凝神傾聽因孤獨而哀痛的狼嘯,引為對荒涼的生命必須承擔的責任。直到狼嘯與新月一起被鐵黑色的夜空埋葬,金聖悲才走進岩洞,但他心中仍然覆蓋著狼嘯引發的茫茫哀傷。
岩洞里,峻峭的黑暗有一種冷酷的堅硬感。不過,金聖悲卻看到,一縷淡金色的芳香就懸掛在黑暗之巔,那是回族少女昨夜的遺跡。突如其來的心疼使金聖悲的生命感變得如染血的劍鋒一樣銳利,而震蕩的艷情之思照亮了他的意識。
“薄暮或者清晨,岩洞里金光燦爛得如迷茫的霧。在那個時刻,如果我召喚黑戈壁間那野蠻人似的狂風,撕碎白泉的衣衫——當她衣衫的碎片,像斑斕的秋葉或紛飛的彩蝶飄落之後,呈現在視野間的少女身體之美,是否會讓我的心化為燃燒的瞬間?
“呵,她的身體定然潔白炫目,連朝日都不敢向她注視;那回族少女之白,定然像明月清輝下的春雪,定然像泉水洗凈的白玉,定然像鐵黑色枝頭上初放的杏花,卻又比月光春雪多幾許嬌艷,比白玉多幾份柔情蜜意,比杏花多幾縷熾烈的誘惑。
“她的腳趾定然似海棠淡紅的花蕾般清秀;她小腹下的柔毛定然有紫霞的神韻;她奶白色的小腹間,形態優美的肚臍定然像遙遠天際上青銅色的星;她妖嬈的臀部美得定然能讓上帝變成情慾如狂的魔鬼;她的雙乳定然輪廓俊秀如詩,色調瑩白絢麗。只是不知,雙乳之巔,那美色的極致之處呈現出的乳頭會是什麽顏色——是能夠灼傷火焰的艷紅,還是能令猛獸溫柔似水的淺紅,或者是能讓石佛的心震撼的淡紫色?
“呵,最令我困惑的問題,還在於我青銅色的親吻應當於何處留下最初的印記。這豐饒如花海的少女身體之美,是來自天啟的靈性,是超越自然理性的流光溢彩的聖物。我最初的親吻給了任何一部分,都是對其它部分美色的侮辱。
“我輝煌的雄性之吻該把最初的榮耀賜給少女身體的何處——這是比‘活著,還是死去’的哈姆雷特之問更具終極性的疑問。因為,美是高於生存,並更接近絕對精神的哲學範疇。”
關於最初應該吻在何處的疑問,猶如火焰的鞭子,無情地抽擊金聖悲的心。為逃避這色情艷美的酷刑,金聖悲決定回歸自然理性與美的悲劇命運之思。
“自然理性的本質,表述實體性存在;美的本質表述意境性存在。自然理性被古希臘哲人絕對精神化,實體的物性邏輯就成為美的標準。這正是對美的根本傷害——美的源流物化了,理性化了,邏輯化了,實體化了,美怎么可能感動心靈?
“亞里士多德關於形式至上的哲思,正是自然理性崇拜傷害美的經典表現之一。當我說‘表述就是一切’,只意味著確認現象世界中形式象徵存在;沒有形式的表述,不能證明意境的存在。不過,‘表述就是一切’這句哲學箴言並非為形式至上的理念辯護。
“形式象徵存在,同存在的本質是兩回事。美的源泉在於心靈,形式美不過是心靈的情感寄托;美的根在心靈,不在形式。視亞里士多德為哲人是歷史的誤解,他更接近幾何學家,因為,他太癡迷於形式,這種實體性存在,而真正的哲人最深沉的關懷在於心靈,在於意境性存在。岩石被雕成美女之後,僅由於形式改變,就從頑石升華為藝術品——這是亞里士多德理解形式至上理念的一種表述。然而,這位幾何學家在哲學的意義上錯了。使岩石與美一致的,並非外在的形式,而是內在於心靈的審美激情,沒有雕刻藝術家心靈的設計,就沒有岩石的美女——石雕美女的內容不是岩石,而是屬於心靈的審美靈感。
“噢,昨日白泉離去時,把岩石當作情人親吻摟抱。那一刻,岩石雖然未經斧鑿的雕刻,卻已經由於少女心靈的依戀成為美的象徵。顯然,亞里士多德起伏著地中海藍色波影的智慧,比大漠荒野中的少女的戀情,更遠離心靈,因而遠離美。
“形式至上的理念王國中,外在實體性手握權杖,心靈以及與心靈相關的意境性存在被蔑視和忽視。物性邏輯是外在實體存在的魂,就如同心靈是意境性存在的魂。實體存在成為價值之王,必然要把自由的心靈囚禁在物性邏輯的鐵牢中。心靈凋殘于鐵窗之下,美怎么能在生命之崖上盛開;心靈淪為死囚,美的源泉便乾涸了。
“古希臘石雕那一雙雙沒有任何神情的眼睛,正是蔑視和忽視心靈的象徵;注視那由於沒有神情而比死亡更空洞的眼睛,你會感到形式至上理念對美的傷害是多么殘酷——美的眼睛,那心靈之窗,被亞里士多德用沸騰的物性的鉛汁燙瞎了。
“‘黃金分割’理念是從自然理性崇拜中湧現出的另一種對美的經典傷害。自然理性表述物的宿命;數的邏輯構成物性宿命的形而上的極致。宿命否定主體的選擇性,因而否定心靈的自由;數的邏輯則以形而上的權威確認一致性,否定個性。然而,美的豐饒無限魅力在於個性的永無窮盡湧現,個性之泉乾涸之日,便是美枯死之時;否定了個性便否定了美。同時,自由的心靈是唯一屬於美的範疇,因為,只有自由才承認個性的生存權,個性的湧現以心靈的自由為前提。
“顯然,自然理性與美在天性上處於不同範疇:自然理性是保持現象世界中的物性生存必須遵守的外在邏輯;美是使生命成為意義的心靈追求。古希臘的哲人卻試圖讓外在邏輯規範心靈對意義的追求,讓自然理性統治美。‘黃金分割’理念就是古希臘哲人野心的一次裸露。
“當哲人宣稱以數的名義窮盡了美,並因此把數的邏輯奉為美必須遵守的終極標準時,他們實際在演繹智慧的可悲的墮落——他們要像生產制式的陶罐一樣,依照統一標準製造美。殊不知,有統一標準的地方,就沒有美;標準絞殺了個性,美便是殉葬的殘花。如果世界上只有按照‘黃金分割’比例製造出來的無數男女,那將多么恐怖!美會死於‘標準美’的共性;愛將失去迷戀個性之美的幸福;生命則成為個性的死亡之後生產出來的毫無區別的制式高腳杯,裡面盛滿同一種甜酒。
“不知希特勒是否從‘黃金分割’的‘標準美’的理念中獲得靈感,才開始用鐵與血開拓只屬於‘金髮碧眼’之雅利安人的世界的歷程,但是,我知道,發端於古希臘的自然理性絕對精神化的哲學悲劇,以其對美的概念的深刻傷害,構成當代人類精神危機的一個源泉。
“空虛的時間其實是豐饒的能量之源——任何思想命運,只要經過足夠長的時間,都會從中獲得傳統的權威,並以凝結在傳統中的精神能量,主導人的心靈。自然理性就是西方文化發源之處湧起的傳統的波瀾;直至今天,美仍然處於理性崇拜的萬年陰影之下。
“西方文化中當然也有偉大的命運被絕世之美感動的時刻,當然也有歷史被美點燃的瞬間,不過,所有那些感動命運、點燃歷史的美,都在表述自由的心靈對理性崇拜傳統的反叛;都是美掙脫理性鐵牢之後的狂歌醉舞。
“現代,美又走入最艱難的命運。自然理性升華為科學理性,即物性邏輯的更精緻的智慧形式,意味著人類物性能量的爆發式增長。科學理性所創造的物慾為王的生活方式,構成理性崇拜再次主宰時代精神的基礎。強化的物性能力和弱化的心靈,是這個悲劇時代的主題。當然,是屬於心靈的悲劇,因為,美物化為邏輯,生命的意義便要由物慾來表達。
十九世紀以來呈現在歷史地平線上的種種變態的美學形式,以及藝術的粗俗化與猥瑣化,都是被理性崇拜觀念逼到死角的現代人類心靈發出的絕望悲嗥。可是,在絕望達於瘋狂,痛苦達於極致的時刻,卻沒有智者為人類提供哲學的救贖。似乎美被關進理性崇拜的時代精神的鐵牢,這個時代便不再屬於智者,並與高貴的哲理無關。與此同時,人類的平庸化進程就開始了。絕望和心靈的痛苦中不能升起精神命運的希望之星,便只能湧溢出極度的平庸,平庸得像一塊物質。
“精神的平庸是比血流千里、伏尸遍野的戰場更慘痛的人類悲劇。人類精神的普遍平庸之中,美死於物性,自由凋殘於邏輯,心靈背叛了意義,理想主義受到實用主義嘲笑。噢,一個沒有史詩的時代,一個既不相信詩人之淚,又不相信英雄之血的時代… … 。”
金聖悲的思想忽然彌散為迷茫的藍霧;形而上的霧氣後面,面容被淡金色的面紗遮住的少女正向他凝注,目光盈盈宛似大漠清泉的波影。金聖悲不禁思緒如流霞:“或許只有這位把晶瑩的新月之戀獻給鐵黑色岩石的少女,和我關於美的哲思,才能從精神的平庸化中拯救人類。… … 她迷戀於岩石,定然是因為厭倦了人的平庸;她身體濃艷的芳香縈繞在我的胸懷,定然是因為迷戀我戈壁之風一樣荒涼的心。… … 必須創建以美為神的時代精神,必須把自然理性驅赶回物的世界,並重申心靈在精神王國的至上權威——只爲少女無言的深情。只是不知,她更迷戀於英俊的岩石,還是我的容顏?”
那一夜,哲人就頭枕最後這個香艷的問題,進入堅硬的夢境。
(未完待续)
(《哲人之戀》袁紅冰著 / 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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