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之戀》

袁紅冰 著

第三卷        天啟

期待,那是生機盎然的情感狀態,那是幸福感的真正源泉。喪失期待的情感能力,人的心就變乾變硬了,幸福感也隨之消失在乾硬的心中。

人會由於兩種原因而不再期待:對人生的絕望,或者已經窮盡了人生的內涵。因絕望而喪失期待能力的生命中,只有屬於風裂的碎石和灰暗枯葉的死寂——那是庸人的寂靜。金聖悲也不再期待,因為他已窮盡人生的意境,洞悉人生的起點與歸宿。期待如漫天飛雪飄落之後,他的生命中呈現出的,是無極的寧靜:潔白而蒼茫的悲哀——那是屬於哲人的寧靜。

然而此刻,期待的激情竟像一陣被獸血染成猩紅的狂風,突然撕裂了金聖悲的夢境。那久違的期待的激情不是從他心中湧現,而是從心之外的某個意境中狂奔而來。當他睜開眼睛,想要看清那闖入的期待的激情時,呈現在他視野間的,是一隻青毛的狼。

狼顯然受傷了,牠背上的毛和乾涸的黑紅色血跡黏在一起;牠像一陣精疲力竭的狂風,倒伏在金聖悲面前,可頭顱卻在痛苦的震顫中竭力向上抬起,似乎要堅守某種尊嚴。

金聖悲意識到,昨日暮色蒼茫時分聽到的長嘯就是這隻雌狼的悲歌。爲了逼近地注視雌狼的眼睛,金聖悲坐起來,並將身體向前傾去,而他的心靈突然被一種強烈的感覺攫住了:那雙彷佛正向他的心呼喚的狼眼,猶如被惡咒禁錮在頑石中的暗紫色的靈性。金聖悲分明聽到,那被命運的惡咒熔鑄在鐵黑色物性中的靈性,宛似囚禁萬年的鬼魂,發出響徹蒼穹和大地的悲嗥。

越來越熾烈的同情開始燒灼金聖悲的心;漸漸地,他的心被燒成一塊深紅的頑石。不過,他深紅頑石般的雄性的同情,並非由雌狼的血痕和傷痛引發,也不是基於一般意義上的對生命的關注。他浩蕩的同情是從深沉的哲學悲愴中湧出。

“狼眼中燃燒著理解我的心靈的祈盼——我真切地看到了那一縷深紫色的祈盼。可是,物質性的迷霧卻如同重重布滿血銹的鐵幕,狼的靈性只能從鐵幕之後痛苦地向我凝視,而永遠不能進入我的心靈,同我一起理解美、自由和意義。雌狼那因物性而茫然的眼睛,那被物性的鐵幕阻隔在意義之外的靈性,乃是生命悲劇的極致,乃是最慘烈的哲學悲愴。

“人類比狼幸運,因心靈撕裂自然邏輯的鐵幕,進入意義的意境而幸運。人以心靈的名義,超越自然理性,才獲得獨立於草木蟲蟻、頑石灰塵的命運;人的歷史才升華為自然史之上的意志史,審美激情史;人的存在才可能成為絕對精神自我表述的史詩。荒謬之處在於,理性崇拜主宰的時代中,荒野之狼朦朧的靈性依然在物性的永恒暗夜中迷茫地嚮往純粹的心靈意境,人類卻正竭力退回到黑暗蒙昧的物性中——腐爛於物慾的心,意味著最骯髒而醜陋的物質。

“自然理性崇拜以否定心靈與絕對精神一致作為哲學前提,以肯定物性邏輯至上為哲學結果。所以,自然理性崇拜在其祭壇上點燃的,只能是拜物論的聖火。但那是黑暗的火焰,它熔鑄出一顆顆物化的心,熔鑄出一個瘋狂的物慾時代,熔鑄出與枯草朽木一起表述非意義存在的人類命運。

“心靈的物性化,人格的物慾化,意義對自然理性的崇拜,乃是獨立於自然的精神命運的湮滅,乃是屬於人的意志史的消逝。而且,湮滅與消逝很可能以自我戕害的方式實現。自然理性崇拜和崇拜反映自然理性的智慧之鏡,這兩者中間只隔著一條偷情的小路。在人類以自然理性的名義自我肯定的情況下,因理解並掌握自然邏輯的能力而臌漲的自信與野心,賦予人類自命自然之王的狂妄。於是,人類成為暴君;自然淪為暴君用以滿足其瘋狂物性貪慾的對象;科學理性——對於自然邏輯的精緻理解,則是暴君摧殘自然,獲取物慾的能量根據。

“暴君的貪慾和權力一樣不受限制,無度擴張。物性貪慾的擴張與人類自我毀滅是同一回事,因為,瘋狂的物慾所摧毀的,首先是心靈,隨後便是承載人類命運的自然邏輯。自然理性崇拜以古老的智慧為起點,卻歸於愚蠢的社會結果。這個智慧悲劇的根本原因在於,理性崇拜的理念導致生命意義的物性邏輯化和人格的物慾化。

“現代,有一個族類自命綠色,率先登上時間之巔,呼喚限制物慾,保護自然。但是,綠色族類的呼喚中卻缺乏屬於先知的哲學智慧。自然本無危機,自然的危機源於人類;人類的危機則歸因於心靈,而心靈的危機就是哲學的危機。人類的心靈不能得到形而上的救贖,綠色族類的形而下的努力便無法改變命運的趨勢。形而下的努力無論多么艱苦卓絕,都沒有能力創建新的生命意義和生活方式。沒有從生命意義到生活方式的重建,現代人類墮落的命運主題就不會被重寫。而重建生命意義和生活方式,首先是哲學的事。只可惜,當代的哲人背叛了高貴的哲學之魂;墮落時代的先導,正是哲人心靈的物性實用主義化和哲學的庸俗化。

“哲人背棄了哲學,綠色的族類只能以‘尊重自然’和‘回歸自然’的呼喚作為哲學信念。綠色族類的形而下的努力是動人的詩篇,但其哲學信念卻缺乏感動命運的智慧之美。

“‘尊重自然’只是自然理性崇拜古老陰影中的思想回聲,而現代自然與人類心靈的危機,正在於自然理性崇拜所導致的美與生命意義的枯萎——因物性邏輯獲得絕對精神的權威而枯萎;正在於自然理性崇拜的哲學信念之模鑄造出的物性人格——人格的物性化是崇尚瘋狂物慾的時代的生命根據。綠色族類通過呼喚‘尊重自然’,只能走到自然危機的哲學起點——難道人類就像狂醉的酒鬼,無論走向哪個方向,最終都會躺倒在街頭?

“‘回歸自然的呼喚’更是一個高貴哲學缺失的時代的思想印證。人正由於從自然中脫穎而出,才獲得獨立於物性邏輯的心靈命運,才成為意義和美,才有資格同絕對精神對話。回歸自然,人就沒有必要了。讓心靈湮滅於自然,以便解決自然的危機——這違背人的根本命運;人的命運本質就在於堅守心靈的原則… … 。”

金聖悲的思想在猝然閃爍而起的光影中破碎了。凝神之間,他才發現那是狼眼中滲出的一滴鉛汁般的淚,沉重地垂落在枯紅的岩石上。金聖悲不禁發出低嘯般的長嘆,想道:“只要逼近地對這雙狼眼作瞬間注視,任何人都不會再呼喚回歸自然。狼眼中那一星荒涼的靈性,多么渴望擊碎重重物性的阻隔,衝出自然的禁錮,像歡悅的風湧入心靈的意境呵!自然是生命靈性的鐵牢;回歸自然,就意味著心靈如燧石中的火焰,永遠被封閉在鐵黑色的宿命深處;自然不是心靈的故鄉,心靈的故鄉在自然之外的無極之處。人呵,不要走錯返回心靈故鄉之路。”

顯然是由於傷痛,雌狼的軀體敏感地顫抖起來,牠的嗚咽聲極像頑石的呻吟。金聖悲伸出骨節似鐵雕的蒼白手指,輕撫雌狼堅硬的額頭;他感到自己像在撫摸被雷電劈裂的岩石。這一刻,金聖悲突然意識到,狼也許是幸運的。

“狼的荒涼的靈性猶如鬼火,在物性的永恒黑暗中飄泊。這是生命的凄涼。但是,狼不能進入明澈的心靈意境,也就不必承受屬於心的疼痛。心靈的權利要以慘烈的心靈之疼交換。這隻狼因傷痛而戰栗,不過,那只是屬於物性本能的疼感。或許岩石被狂風吹裂會疼,或許落日被雷電擊碎會疼,或許狼骨被長刀劈開會疼,然而,即便屬於永恒和無限的所有物性本能的疼痛都堆積在一起,也不如屬於心靈的一縷瞬間的疼痛更熾烈。本能的疼與心靈之痛的區別,就像一束燃燒的枯草和一顆烈焰燒灼的心的不同。

“既然如此,就讓狼眼里那片暗紫色的靈性永遠留在荒涼的物性深處,遠離屬於心靈的痛苦。呵——,無論受傷的狼,還是禁錮在物性黑暗中的蒙昧的靈性,都不能表述不久前湧入我心中的期待,那是一種更璀璨的預感… … 。”彷佛要像迎接尊貴的客人一樣迎接期待,金聖悲站起來,緩步走出岩洞,來到洞外枯紅的高臺上。

正是凌晨時分,沉重的夜色仍然如鐵黑色的雪原覆蓋在荒野間,只是茫茫的暗影中已經隱隱泛起深紫的色調;從遼遠的地平線下斜射向蒼穹之巔的陽光,在極致之處點燃了一座古代戰盔般的雲峰;南方,祁連山雪峰奔騰千里,宛似從深藍色的天空之夢中湧現出的峻峭的奇跡。

金聖悲憑天啟的靈性意識到,湧入他心中的期待將在朝陽升起的那一刻展現出內涵。這竟使哲人青銅色的眼睛里飄蕩起幾縷激情,那艷麗如花的激情本來應當只屬於第一次走向荒野的少年。

朝日緩緩從藍霧彌漫的地平線下升起,輪廓就像成吉思汗金帳的巨大穹頂;荒野間的鐵黑色如潮水一樣退去,彩色絢麗的斷崖石嶺裸露在金霧般的晨光中。遠方天空之上,祁連山的冰峰雪山被朝日輝映成燦爛的金色,如同一座座金雕的王冠,從浩渺的紫霧深處浮現出來。一隻羽色如鐵的鷹盤旋在蒼穹之巔,俯瞰金焰起舞般的群山,像一首高貴的詩。

這時,一個漢子的身影出現在前面一座火焰形的深紅的石山頂上。遠遠望去,漢子身穿獸皮縫製的蒙古長袍,纏繞在腰間的綢帶的兩端隨風飄蕩,彷佛是從天空高處摘下的一縷藍色的流雲。儘管金聖悲的目光正迷戀於朝日,但漢子的身影出現的最初瞬間就吸引了他的凝注,似乎那身影具有比朝日更熾烈的魅力。同時,他對突然激動起來風輕語道:“也許,期待來了… … 。”

那位漢子佇立片刻,便沿陡峻的山脊,大步走來。他行走時輕輕搖動寬闊肩頭的姿態,豪邁而驕傲,使金聖悲覺得彷佛是鷹之王在彩雲之端昂視闊步,又像一座就要狂放起舞的懸崖向他走來。終於,漢子來到金聖悲面前。他很年輕;寬闊的額頭間好像有一輪遠古的青銅色太陽在閃耀,微微突起的顴骨上呈現出火碳般的高原紅;長髮如同燃燒的黑色虛無,看著他的長髮在風中飄舞起來,金聖悲鐵鑄的心竟突然變得空虛了。

凝注年輕漢子的眼睛,金聖悲平生第一次感到同另一個男性對視的艱難。因為,年輕漢子的眼睛太明亮,太熾烈,彷佛他的目光濺落之處,鐵黑的岩石會戰栗,淡藍的冰峰會燃燒,荒野的花海會作火焰之舞,少女雪一樣潔白的心會於瞬間化為殷紅的灰燼。不僅如此,金聖悲感到的對視的艱難,更在於年輕漢子神韻間熔鑄著凜然不可侵犯的王者的高貴——高貴的氣質不是來自專橫的權力和庸俗的金錢,而是來自輝煌的雄性之美。

“面對這輝煌的美,太陽都會變成乾枯的陰影,但我的生命卻依然璀璨。我心靈中豐饒的詩意和哲思之美也可以讓太陽黯然失色。”金聖悲如是想,並跨越了對視的艱難。這時,他注意到年輕漢子腰間的綢帶下斜插著一柄皮鞘金紅的長刀,而身後岩洞中傳來的雌狼的哽咽聲激起了他的同情之意。

“你不能殺這隻狼——我收養了牠。”金聖悲的聲音堅硬得像銹跡斑斑的鐵盾,他的手則握緊掛在腰間的短劍。

年輕漢子凝神向金聖悲的眼睛注視了片刻,然後燦然一笑,朗聲說:“你說不殺就不殺。但狼的野性像風,你留不住風,就養不熟狼。狼不會跟你作伴。”

年輕漢子露出笑意的那一刻,金聖悲的心都被照亮了:朝霞般的善意從年輕漢子的眼睛里湧起,雪白炫目的牙齒在青銅色的雙唇間閃耀。同時,金聖悲呼吸到了烈酒的氣息,並確信酒香是從年輕漢子的骨頭上飄來的。驟然之間,金聖悲沉醉於同另一個輝煌的雄性痛飲烈酒的魅惑中,他的聲音如燧石中迸濺出的火焰,盛情邀請道:“狼不配給我作伴。我只要你和我一起喝酒,看誰先醉倒——你,我,還是大山!”

“酒!我好幾天沒喝了,只能喝狼的血… … 。”年輕漢子發出欣喜若狂的長笑。可是,笑聲剛剛在洞壁的岩石間迸濺成簇簇金焰,卻又突然中斷了;年輕的漢子神情嚴肅地宣示:“我,——只能喝用火點著的酒。”

金聖悲和年輕的漢子走進岩壁如金的山洞。受傷的雌狼則向洞外走去。由於傷痛,牠的軀體仍然在敏感地顫抖,可牠的步伐卻緩慢而從容,似乎要顯示勇氣與尊嚴。年輕的漢子對雌狼說:“你把我引到有酒,也有朋友的地方,我不殺你。”

金聖悲從岩洞深處提起一袋肉乾和一個幾十斤重的酒囊,扔在岩洞中央。年輕的漢子與金聖悲相向盤膝而坐,他們沉默得像兩座鐵鑄的懸崖。金聖悲的酒器是楊玉焰的頭蓋骨,年輕的漢子則從背囊中取出一隻蒙古銀碗;金聖悲拔下酒囊粗大的木塞,開始向酒器中斟酒。他剛才所有動作都像從乾裂的岩石間掠過的風,可此刻倒酒時,他的動作卻顯得格外謹慎,不讓一滴酒落到酒器之外。同時,他自我解嘲地說:“這個洞裡的石頭都恨我,詛咒我——我一滴酒都不給它們喝。”

酒斟滿之後,年輕漢子用火柴點燃酒器中的烈酒。酒的火焰形態像兩顆豐饒的心;火焰是淺藍色的,中間卻呈現出熾烈的淡紫色。金聖悲舉起少女的頭蓋骨,年輕漢子舉起銀碗,他們越過烈酒之焰對視:金聖悲的目光猶如刻在落日上的詩篇,年輕漢子的目光宛似屬於萬里朝霞的歌。片刻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彷佛迎接蒼天的親吻般,高高仰起頭顱,將烈酒與火焰一飲而盡。當再次互相注視時,他們的靈魂已經化作燃燒的狂風,在金殿般的岩洞內迴蕩喧囂;本是哲人追尋美與真理的思想聖地,卻變成荒涼如黑戈壁的雄性縱酒狂歡的地方。

經過簡短的交談金聖悲已經知道,年輕的漢子是蒙古人,母親為他起名巴特爾。他的故鄉在戈壁北面的草原上。後來從祁連山流下的雪水河,被上游的漢人移民攔截。雪水河乾枯之後,流沙就把草原埋了。母親為此傷心而死,父親帶著巴特爾進入祁連山,靠獵殺狼和岩羊為生;群山間的岩洞就是他們,還有風,棲身的地方。

巴特爾只有用狼皮和岩羊肉換鹽和酒的時候才會來到市鎮的人群中。當說到不愿意活在人群中的原因時,他的眼睛突然變得黯淡如荒原夜色:“… … 他們的眼睛上蒙著一層又一層蜘蛛網,你看不清他們的心… … 他們的規矩也太多,多得能把風都捆住。我不知道爲什麽要那么多規矩,我也不想被他們的規矩捆住… … 。”

巴特爾顯然不愿過多談論這個話題。他彷佛要尋找某種幫助,把面容轉向岩洞入口。已經升起的太陽把洞口外的天空輝映得如同藍白色的霧。向燃燒的金輪般的日球注視了好一會兒,巴特爾才重新把面容轉向金聖悲,而他眼睛里的暗影,已經被藍天和陽光拭去。

如同受到魅惑似的,金聖悲的目光向巴特爾眼睛的深處飄去;在時間的極致之處,金聖悲看到了絢麗的虛無——因自由的意志而絢麗。於是,思想又踏著烈酒的節奏,在哲人的意識間起舞。

“狼和巴特爾都生活在冰峰雪嶺、戈壁荒野之間,都存在於現代人類文化之外,可他們卻分別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哲學範疇。在狼的眼睛里,我觸摸到寒意徹骨的生命悲劇——迷濛的靈性被禁錮在物性的永恒黑暗中;噢,靈性猶如凍結在物性本能頑石上的一星黯淡的淚影。那是頑石之淚。巴特爾的眼睛里雖然沒有物性的堅硬,卻有空靈的虛無;而虛無之巔起舞的那一縷晶紅的雷電,正是自由的意志——審美激情的人格表述。

“物的邏輯像惡咒,將狼封閉在自然理性的範疇,狼的靈性是物與心靈分際處的一星萬古困惑,一片動蕩的迷茫,但牠畢竟屬於物的世界,牠屬於自然理性的範疇,物性的黑牢就是牠的宿命;同樣來自荒野的蒙古青年,卻象徵著超越物性邏輯的心靈的命運,他的物性存在形式雖然受制於自然理性,不過,他能依照心靈的召喚,創造世俗之外的人生命運,從而使自己成為意義。迴蕩在他生命中的心靈的召喚,並非來自物性的世界,也與自然理性無關,那是從時間之外的虛無中傳來的絕對精神的天啟。

“蒙古青年雖然處於異化的現代文化之外,但他仍然以心靈的名義證明人的主體性。沒有他,荒野間就沒有審美激情,自然中就沒有血淚豐饒的自由意志;失去他,自然便失去意義和美——自然之美的根不在物性邏輯中,而在他的心靈深處。狼的野性是岩石與風之子,牠自己不能確認並表述自由,因為,牠沒有歡歌或者悲泣的情感能力。只有在人的心靈之鏡中,生命的野性才可能升華為自由的詩意。不過,詩意屬於心靈,而不屬於狼。

“現代文化誘惑人從心靈的意境退化為物慾的存在。這意味著最可悲的對自然的回歸;這個退化過程在講述心靈的失敗,意義的失敗,美的失敗,自由的失敗。蒙古青年遠離人間與文化,並不是回歸自然,而是回歸心靈;他走向荒野,是在使心靈異化為物的塵世之外,在自然邏輯托起的現象世界中,展現屬於絕對精神的自由意志… … 。”

堅如鐵石的雄性痛飲烈酒,時間也會為之狂醉,而狂醉的時間也會裸露出真情——除了燃燒的虛無,時間中什麽也沒有。岩洞內,時間與荒涼的野性一起沉醉;岩洞外,深紅的晚霞漫過大地,壯美而悲愴,彷佛蒼天引火自焚,為沉落的太陽殉情。

烈酒是公正而嚴峻的裁判者:庸人醉後會變成一塊醜陋而骯髒的物質,英俊雄麗的男兒則必定因狂飲美酒而成為詩或者歌。當烈酒在金聖悲鐵鑄的眼睛上燒出殷紅雷電般的血絲時,在哲人鐵鑄的心被烈酒燒成一團金色的詩意之後,他聽到一縷歌聲。金聖悲完全清楚,歌聲是從巴特爾那荒凉的生命中飄出,但他卻覺得,歌聲來自極其遙遠的地方,遙遠得時間都不能達到,那裡正是無極之處的心靈的故鄉,正是絕對精神和生命審美的家園。

巴特爾高舉銀碗,峻峭的身軀隨歌聲前俯後仰。那輝煌雄性的詠嘆,時爾像璀璨炫目的流霞,扶搖直上,在蒼穹之巔,為凋殘的蒙古英雄史詩,點燃一盞祈求冥福的金燈;時爾像蒼狼的悲嘯,隨鐵黑色的風,漫過大地,哀悼承載蒙古榮耀與命運的千里草原,已被黃沙和白石埋葬;時爾像金色的沙塵暴,浩蕩地湧向天際,向紫霞縈繞中的落日求愛,以慰藉鐵血男兒的千古寂寞,而落日的殷紅,呈現出少女之血的色澤;時爾像青灰色的霧,迷惘地在風蝕的岩石間,尋找丟失的心靈和飄落的紅葉;時爾像晶藍的雷電,在陡峻的天幕間作獻祭之舞,為湮滅於萬年歷史中的英雄招魂。

金聖悲不知自己是醉於巴特爾歌聲的豐饒詩意,還是醉於烈酒勝過百花的芳香,不過,他卻要在沉醉中思想:“英雄醉后最真實,思想也應當如英雄。詩意豐饒之間,酒香勝花之際,思想定然會英俊秀麗… …。

“回歸自然不能引領人類走出精神危機,因為,那意味著讓心靈滲入頑石,意味著心靈的頑石化——自然受到尊敬,心靈卻被貶低了。而用貶低心靈的方式解決精神危機,如同用自殺來治療病痛一樣愚蠢。

“人與自然的哲學關係只有兩種:自然理性崇拜和心靈至上。對於選擇哪種關係,人類有決定權。當然,是由智者、聖徒或許還有詩者替人類決定。在古希臘文化的晨光中,智者為人類選擇了自然理性崇拜的哲理。只可惜,古希臘哲人的抉擇雖然具有邏輯真理的智慧魅力,卻缺少對心靈的非邏輯意境的理解;在理解外在世界的範疇內,他們是智慧如海的大師,但在心靈內省,即人自我理解的範疇內,他們智慧的大海卻突然乾涸了。

“‘人’是人的永恒哲學難題,心靈則是這個哲學難題之冠。心靈追尋生命意義的萬年歷程,構成人類文化的基石;文化本質上是從心靈中湧現的超越自然物性邏輯的精神命運。哲學的天職在於創造生命意義。不以心靈為思想主題的哲學,不能創造感動高貴生命的意義;忽視心靈的哲學,是文化之外的存在。當古希臘哲人把自由,這個本屬於心靈的哲學範疇,表述為自然理性,即外在的物性邏輯時,他們實際在論證他們是文化的野蠻人——對於哲人,背叛心靈與自我放逐於文化之外沒有區別。

“以哲學的名義視自然理性為絕對精神,乃是古希臘智慧的悲哀;在自然理性崇拜主宰現代時代精神之後,這種智慧的悲哀已屬於人類命運——整個人類正由於理性崇拜而非意義化,並淪為文化之外的頑石。古希臘哲人,這個以苦戀真理為生命內涵的神聖群體,卻被歷史定格為智慧的悲哀。之所以如此,只因為他們睿智的眼睛盲於美;他們哲思豐饒的心,沒有被天啟的審美激情照亮。

“自然理性崇拜對人類心靈命運的最深刻的傷害,在於對美的摧殘。美,這令萬年文化史魂牽夢縈的哲學意境,這無數英雄的血淚獻祭的精神聖壇,這詩者心靈之巔的金燈,乃是終極的信念。儘管很少有智者把這個真理告訴人類,但萬年歷史之中,美所感動的,為美心蕩神迷並捨生忘死的,都是比真理更高貴的命運。

“審美激情源自對絕對精神的天啟,並創造意義,表述自由的魅力——美,是意義之魂,是自由的歸宿;唯美,是絕對精神的心靈化;有能力把審美作為終極安慰者,以美為神者,才能實現自由。

“自然理性依其實體邏輯的天性,成為永恒和無限之內的存在;美依其非邏輯的意境性,成為永恒和無限之外的自由靈性——以永恒和無限為界碑,之內是由智慧不可窮盡的無數有限者構成實體的世界,之外是由審美激情構成心靈的世界。自然理性一旦獲得絕對價值的權威,實現了對審美激情的精神專制,美就由永恒和無限之外的自由心靈,變為有限實體存在中的枯骨;美就由物性邏輯之上翱翔的鷹,淪為物性實用主義鐵鏈鎖住的憔悴的風。

“自然理性崇拜的理念謀殺了美,並用物慾和物性生存實用主義孕育出僞美來欺騙命運,而人類在偽美的毒吻中忘卻了審美激情。

“在過去浪漫詩意的藤蔓還沒有枯萎的時代,當智慧之士還試圖用理性之手,去觸摸永恒和無限的概念時,自然理性崇拜離心靈和生命的意義還近一些,因為,美就在永恒和無限的另一邊。然而,‘有限宇宙論’,以及找到了‘沒有昨天的那一天’的宣告,則意味著自然理性崇拜的理念最終放棄了對永恒和無限的思想之戀。對於理性,這是以科學的權威命名的一次歷史性進步,理性由此更接近它的實證主義本性。不過,對於哲學,這卻是一次大倒退,因爲,永恒和無限由於不可實證而被科學確認為沒有意義的課題。儘管如此,但心靈卻依然向永恒和無限索要生命的信念和終極安慰。心靈本質上是哲學的,心靈的幸福最終只能以永恒和物性之外的意境為歸依。科學理性否定了永恒和無限,同時又被奉為絕對價值,從而成為確定生命意義的哲學權威。於是,科學理性之魂——物性實用主義便哲學化,生命意義化。物性實用主義哲學是哲學的異化和湮滅,因為,當哲學由不朽的心靈意境沉降到必將在有限時間中腐爛的物的實在性時,哲學對於人類就沒有必要;生命意義的實用主義哲學化則意味著幸福已經不再可能,因為,儘管多如泥沙蟲蟻的庸人俗物都為追求更多物性能量而終生奔波,但物性中却沒有幸福,‘幸福只在我心中’。

“早該把理性崇拜的理念逐回埋葬古希臘哲人的黑暗墓穴中;消除理性崇拜對心靈的惡咒,是當代人類得到哲學拯救必須拉開的序幕。重建心靈至上的哲學和唯美的信念,意味著引導人類走上回歸幸福之路——人類由於太久地沉迷於自然理性崇拜,沉迷於物性貪慾而遠離幸福;當心靈在物性崇拜中腐爛時,首先腐爛的,正是感受幸福的能力。

“天啟的審美激情主宰哲學王國,唯美的信念中便會湧現出能醉倒萬年時間的生命意義。生命意義是生活方式的創造者。崇尚唯美信念的生命意義,必定會創造出心靈至上而又美色豐饒的生活方式。當物欲不再具有生活方式主題的地位,人類与自然的關係便得到一勞永逸的哲學解决;當自然成為心靈在現象世界中實現審美激情的情感承載者,歷史就不會再聽到自然因忍受人類物欲黑焰的焚身之痛而悲泣。

“需要否定的,不是自然理性,而是自然理性崇拜。自然理性崇拜的哲學化,必將導致崇拜物性的人格——生命哲學是人格之母。人格的物性化意味著物性與生命慾望結成黑手黨同盟。物性貪慾乃萬惡之源。名字刻在不朽的時間之柱上的聖徒和智者,都把馴化人類的物性貪慾作為天職;不同之處只在於,馴化中聖徒用宗教信念,智者用世俗的道德良知。但是,在自然理性崇拜成為精神時尚的時代,物性貪慾卻得到哲學的論證。如此一來,荒唐得猶如無賴漢加冕為王,物性貪慾的放縱成為時代的自由象徵。怪不得當代中國自稱自由主義者的族類,怎么看都像一群怪物:本來是臉應該在的地方,卻以偽真理的傲慢露出渺小而又亢奮的生殖器,臉則被蒙在褲襠里。

“自然理性放棄哲學的王冠,便會得到真理的桂冠。在物性生存的世界內,自然理性乃是真理之王。退出生命意義的範疇,回歸自然,自然理性就升華為肯定生命的力量——自然理性本就是人類在現象世界中保持和擴展物性生存的智慧能量。是的,現在應該作的,不是心靈回歸自然,而是自然理性回歸自然。‘讓心靈的歸於心靈,自然理性的歸於自然理性’。回歸自然之後,演進為科學理性的自然理性,不僅是物性世界的真理,還可以成為上帝的監護人。在科學理性之光的照耀下,上帝不能仍然像在古老歲月里那樣,隨意發出諸如‘女人是上帝用男人的肋骨作的’之類荒唐的聖諭,人類也可以免於上帝陰影下的愚昧,而成為上帝的聰慧的信奉者。顯然這對於信徒和上帝都不是壞事… … 。”

烈酒燒灼之下,在金聖悲能容納永恒和無限的頭顱中,思想漸漸化作一縷金色的疼痛,翩翩起舞,華彩燦爛。金聖悲曾歷經難以計數的肉體和心靈的疼痛,或許也領略過屬於鐵石的疼痛,不過,他還是第一次發現思想也會疼痛,而且疼得如此繁富多姿,流光溢彩,就像一個關於愛情的預言。金聖悲不知道這是爲什麽,但他相信:思想都疼了,离心碎的時刻就不會太遠了。

(未完待续)

(《哲人之戀》袁紅冰著 / 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

(《自由圣火》首发   袁紅冰版權所有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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