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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哲學卷

第五篇 佛心應如花

   —審美激情是意境性存在的皇冠

以極端的悲觀主義哲學為思想起點,卻以充斥著神鬼迷信、輪迴報應之說的宗教為塵世的歸宿—佛的命運表述人類歷史的荒謬。

不過,這種荒謬不屬於佛一類已經進入形而上意境的智者,而屬於構成茫茫人海的芸芸眾生。庸眾荒謬,因為他們缺乏理解和實現心靈要求的哲學能力,他們與蟲蟻草木、頑石走獸一樣,本質上只是形而下的存在。

佛的大智慧表述具有終極性的洞察:

萬法皆空,虛無是存在的根本宿命;人生即苦,以豪華繁富的物性貪慾為驅動力的人類歷史,既是罪惡的淵源,也是痛苦的終極原因。

唯有滅慾,即透過對虛無宿命的理解,撲滅生命中熊熊燃燒的物性貪慾之火,人才能脫離苦海,得大自在。滅慾,人就成為枯木裂石般的存在,當然,那是理解終極真理之後的枯木裂石;得大自在,意味著物性貪慾之火熄滅後的寧靜的心境,而在根本的意義上則是指人生湮滅於虛無,即死亡。

佛拋棄物性貪慾之冠,那王權的金杖,離開如花似錦的美人,去尋找虛無的真理。他訣別的,是塵世中的人生;他走向的,是比大漠戈壁更荒涼之處—屬於佛的虛無,意味著絕對的空寂,意味著極致的荒涼,因為,那是萬事萬物的墓地,那是一切存在的埋骨之所。

滅絕情慾,這是佛為追求絕對真理而持守的第一戒律;佛的追隨者自稱「出家人」,那是在表述對情慾的塵世存在形式,即家庭的否定。滅絕情慾,意味著自願扯斷生命的藤蔓;棄絕家庭,意味著自我放逐於天地之間,成為漂泊於命運荒野中的一縷灰霧—佛以荒涼虛無的名義,召喚人類自戕。

在佛的意念中,人類是不可拯救的;透過滅絕情慾自絕於生命,是人類脫離苦痛、回歸「大自在」的虛無的根本途徑。

湮滅即幸福,不存在即真理—這是佛的智慧之巔閃耀的哲理明珠。

然而,這是多麼令人驚心動魄的悲觀主義,這是多麼令人悲痛欲狂的對存在的絕望!

在萬年哲學史中,佛心中湧現的死寂虛無,是離蒼穹之巔最近的絕對真理的高峰。對於人類,絕對真理或許只意味著殘酷的悲觀主義和荒涼至極的絕望。不過,無論人生如何悲涼,我都不會為了絕望而思想,也絕不把悲觀主義的骷髏當作我心靈的情人,因為,我有一顆鐵石之心。

凝視虛無,這表述生命的絕望和存在的絕對悲觀的真理,佛的唇邊卻飄拂起一縷春雪般瑩澈而寧靜的微笑。這是聖者才會有的對絕對真理的忠誠—讓心靈化為一縷微笑,作為獻給絕對真理的祭品,而不論絕對真理的內涵意味著什麼。

視雪膚玉肌為朽骨,面對妖嬈美人心如鐵鑄,但是,佛心之中卻有大悲憫之情似萬里長風浩蕩。凡聖者皆有濟世的慈悲之意。佛試圖用虛無的哲理,引領在物慾的苦海中瘋狂掙扎的人類歷史,走進心靈的意境。但是,佛卻對人類提出了過高的期待。

滅絕情慾,以自絕於生命,從而湮滅為虛無,得「大自在」—這是佛端坐在命運之巔,遍觀宇宙和心靈之後,對人類的召喚。

佛的召喚要求人類以認知存在的絕望為前提,自動走進虛無。要求人類整體自我湮滅,這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思想英雄才敢於提出的召喚。然而,這種召喚對於大智慧者才有暮鼓晨鐘的震撼力,而頑石草木聽不懂迴盪在佛的召喚中的啟示,人類中的絕大多數卻都不過是頑石草木。

佛希望用滅絕物性貪慾之說,使人類成為純淨的心靈存在,以解脫塵世的重重苦痛。然而,人的生命本身是由物性本能和心靈意境構成的悖論系統;在現象世界裡,實體存在是第一存在,是存在的形式—在此,亞里士多德關於形式的理論起主導作用,物性本能因此強勢於心靈。所以,現象世界中,滾滾紅塵之內,心靈是艱難的;讓生命成為純淨的心靈存在,更是只屬於聖者的高貴艱難,而與低俗的芸芸庸生無關。

人類中的絕大部分庸人俗物雖然能夠直覺到一個真理,即物性貪慾是煩惱、痛苦和罪惡之源,但是,他們由物性本能主宰的生命卻像受虐狂一樣,終生都瘋狂追求從塵世貪慾中得到幸福。想讓這些形而下的愚氓棄絕物性貪慾,比在鐵板上播種麥粒還要艱難和徒然。

佛召喚眾生去除「我執」,即透過精神修煉進入「無我」的狀態。「無我」就道德領域而言,是佛悲憫天下的利他主義的起點和歸宿;「無我」就哲學範疇而言,則意味著使心靈在生命狀態中體驗死亡之後才能出現的虛無—「我」湮滅於心靈,就是虛無的湧現。

然而,「無我」屬於心靈的事業。這項高貴的事業只與聖者、英雄、智者和詩者有關;「芸芸眾生」不具備進入「無我」意境的精神能力,他們似乎天生是心靈的叛徒和物性貪慾的奴隸。現代,這個心靈普遍腐爛於物慾的時代,如果意味著人類萬年文明史的結論,那麼,只要不指望蟑螂能學會跳江南大叔的騎馬舞,就不要指望人類整體上「無我」。因為,心靈腐爛了,生命中就只剩下苦戀物慾的「我」—這個意義上的「我」,是比黑暗的死更堅硬的存在。

哲學只屬於智者,宗教則是「芸芸眾生」獲得終極安慰的神殿。普渡眾生,脫離塵世苦海的大悲憫之心,正是給天下愚氓以終極安慰的宗教情懷。於是,佛的命運開始了由哲學向宗教沉降的過程。

命運的悲劇在於,佛在各個關鍵之點上都對人類提出了過高的哲學期待,因此,佛的宗教化就宿命地成為其哲學的異化—宗教是屬於芸芸眾生的。

宮殿般金碧輝煌的廟堂間,佛,這位以走下王座為心靈命運起點的智者,卻又被送上比王權主宰者的金椅更豪華的神座,甚至他的諸多精神追隨者也獲得神的榮耀和創造神蹟的能力。佛教教義中衍生出的諸如「佛法無邊」、「地獄輪迴」、「因果報應」等諸多怪力亂神之說,猶如熱帶花朵碩大、枝葉繁茂的叢林,遮蔽了佛的荒涼死寂的哲學意境。

「芸芸眾生」竟然想用對神佛的崇拜和對寺廟的供養,來換取超越人力的神蹟的護佑,以實現種種塵世的貪慾。他們完全不理解佛枯槁的心中對塵世存在的否定,甚至忘記了佛對物性貪慾的哲學厭惡。看來,宗教信仰的品格和實際內涵,往往不是由被信仰者確定,而是隨著崇拜者的慾念沉浮。

雖然極少數僧人智者的青燈古案上,還殘留著佛的虛無哲學的芳香;雖然佛教的因果報應、地獄懲罰之說,一定程度上以恐嚇威懾的效應,阻止「芸芸眾生」心中沸騰的貪慾轉化為現實的社會罪惡;雖然一些塵世遭受致命挫折的殘破生命,能夠從佛教「空性」的終極安慰中,找到秋風輕嘆、黃葉漫天的寧靜,但是,佛教只意味著過去投映在現實中的陰影,而不屬於未來。原因只在於,托起佛教神殿的怪力亂神之說是以人類的愚昧為基石;這座古老的神殿在科學理性壓力下最終潰塌,只是時間問題。

佛教透過把佛奉為神的異化方式,侮辱了佛的哲學。不過,在此我關注的並非這種異化的荒謬,而是一個距離絕對真理更近的問題,即佛的哲學的萬古遺憾。

虛無,這是對人類宿命的最真實的表述。古希臘智者過分沉迷於實體存在,而忽略了心靈;古猶太智慧中湧現的,乃是神學,而非哲學。因此,虛無的概念是東方智者從人類智慧之巔採摘到的一枚思想的金葉;佛則以虛無為核心價值,創立了生命哲學的體系。

佛的哲學遺憾在於,他讓存在的命運和智慧的靈性一起,止步於虛無;他把虛無視為對存在和思想的雙重終極否定;既然虛無意味著絕對的非存在,他的思想也就沒有必要推開虛無之門,走進另一種意境。

萬古哲學遺憾由此鑄成—佛錯過了發現另一種存在,即意境性存在及其內涵的機遇。

人類歷史是意志的創造;哲學則是意志創造歷史的基本形式之一。由於佛的虛無只表述絕對非存在的死寂與荒涼,所以,這個踞於智慧之巔的哲學概念,缺乏創造壯麗人生的自由激情,最終只能異化為一種宗教。可見,佛所錯過的不僅是哲學的機遇,更是創造歷史的可能—一種使人類命運昇華為對美的獻祭的歷史。

認知外在宇宙和理解內在心靈,構成人類智慧的兩種基本趨向。對宇宙的認知意味著客體真理,理解心靈則意味著發現主體真理的精神事業—主體真理就是關於心靈的學說,就是對關於生命意義的信仰。

理性邏輯是認知外在宇宙奧秘的依據,理解內在的心靈意境則只能憑藉天啟的智慧,因為,物性宇宙本質在於邏輯,心靈本質上則超越邏輯而存在;心靈不是邏輯的囚徒,而是超邏輯的靈的存在。

用精神修煉之泉,洗去心靈間塵世慾望的重重污染,滌淨現象世界的存在投映在心靈間的「我」的陰影,讓心靈以純淨的本體,浮現在天啟的智慧之上—這便是理解心靈的過程,也是通向心靈的唯一之路。

禪意,是佛凝注心靈的精神意境。讓塵世的千思萬慮都如殘花紅葉漫天飄落,進入連自己的心跳都消失的死寂狀態,心靈就會從天啟的靈性鑄成的智慧之鏡中浮現出來。佛的禪意,是心靈對於智慧的天鏡中映出的自己形象的凝注,是心靈的自我觀照,自我欣賞。從智慧的天鏡中,佛看到的是寂滅,是寂滅之後荒涼的虛無。

佛並沒有錯,他確實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心靈極致之處呈現出哲理的荒涼,他也看清了自己心靈的最後形象:伸展在永恆無限之外死寂的虛無。心靈的最後形象就意味著存在的根本宿命。

佛的哲學悲劇只在於,他的心靈缺乏審美的天性,他沒有得到天啟的唯美靈性的祝福。

「萬法唯心。」在智慧的意義上,佛心如皓月當空,可是,在審美的意義上,佛心卻如枯井朽木,頑石鐵棺。所以,佛無法領悟虛無之魂,那絕對形而上的唯美的靈。

假設佛心美如盛放的白蓮,那麼,屬於佛的虛無,就不會是死寂、荒涼的「非存在」,而是唯美之靈豐饒的意境性存在。

我唯心,所以我是意義。

超越永恆和無限,內省心靈—對於我,這意味著終身的苦役,也是我幸福的根據。

佛在死寂的意境中,用無思的冥想凝注心靈;我則在與唯美的靈性一致的自然神韻中,傾聽心靈。因為,我有一個信念:

自然的終點,便是心靈的起點;越過自然極致之處的界碑,就會走入絕對形而上的意境性存在。

我曾披一片豔紫的晚霞,猶如鐵鑄的佛端坐於峭岸之上,越過大海波濤蔚藍色的詠歎,傾聽心靈的寂靜—我聽到了紅葉飄落在虛無間的聲響。

我曾追尋大漠戈壁上的黑風暴,在狂風凶魔厲鬼般的喧囂中,將殘破的岩石緊摟在胸前,就像摟著雪白香艷的美人,我的心靈則湮滅於浩蕩的悲愴。

我曾用白火焰般的烈酒點燃思想,然後斜倚青銅色的落日,醉臥於時間之巔,讓蒼涼的松濤聲和翠竹林中的輕風,從心靈間飄過;松濤如蒼天悲嘆,輕風似紅顔翠袖拂塵,恍惚之間,心靈已經虛化為一縷金霞,一片詩魂。

在生命孤寂的極致之處,我曾走上鷹群棲息的高山,召喚暴雷霹靂為我作伴。當閃電點燃蒼穹的時刻,我揮動絢爛的雷聲,為心靈叩響虛無之門。

我曾在殘月慘淡的暗夜,走進荒原深處,去尋找雄狼孤獨的長哭飄落的地方。從雄狼蒼涼的長哭中,我卻聽到熾烈的悲情;雄狼的長哭之聲飄落的地方,定然有鐵黑的岩石被紅焰般的悲情燒裂。我相信,岩石的傷痕間會長出唯美的花枝—那是關於心靈的啟示。

我曾攀上念青唐古拉山色如枯紅火焰的絕壁,三日三夜棲身於一座岩洞;古老年代的苦修者以此處作為尋找絕對真理的聖地。誘惑我到此的,並非埋葬在岩洞中古老時間的殘骸,以及萬年的沉寂,而是洞壁下一副苦修者遺留的慘白枯骨;在與苦修者骷髏眼眶裡枯黑虛無的對視中,我在解讀心靈的遺囑。

對於我,每一次借諸自然的神韻傾聽和探尋心靈,都意味著一次精神的熱戀和苦戀—熱戀熾烈得猶如擁抱深紅的落日;走出苦戀之時,必定因耗盡精力而形銷骨立,心枯如死灰。

精神的熱戀和苦戀過程,就是我的禪意。

每一次精神之戀如醉如癡的時刻,時間就會在永恆之巔凝成一顆晶紅的血珠;血珠濺落之處,「我」和「萬有」一起湮滅為豐饒的虛無。

豐饒的虛無,正是超越了現象性存在的心靈的故鄉,那形而上的意境性存在;或者說,心靈一旦衝出個體性限制的死牢,就與豐饒的虛無一致—佛以禪意讓心靈從個體限制中得到解脫,而我則以上述意義上的「精神之戀」的方式,獲得心靈超越個體性的自由;不同之處在於,心靈解脫之後,佛走向死寂和荒涼,我走向豐饒。

形而下的庸人俗物只配相信本能感官確認的實體性存在;忠實於心靈的智者和詩者才有能力走近一個信念:

形而上的意境性存在,即豐饒的虛無,是比物性實體存在更真實、更高貴的存在—更真實,因為更接近心靈;更高貴,因為那是意義的原因。

是的,我可以像摟抱冰冷的岩石或者火熱的美人一樣,摟抱實體性存在的真實;我可以像親吻烈焰或者妖嬈的紅唇一樣,在實體性存在上留下青銅色的吻痕,但是,我仍然呼吸到了意境性存在那可以醉倒永恆和無限的芳香;我仍然領悟到,豐饒的虛無意味著高貴於物性實體存在的另一種存在—縈繞在虛無意境間的天啟的芳香,其實就是心靈的氣息。

確認意境性存在,確認虛無意境作為存在的豐饒性,同時也就確認了心靈的哲學存在的真實性;心靈即意境性存在的現象世界中的表述方式,虛無意境即心靈現象的絕對形而上的泉源。

在我以哲學的名義確認意境性存在,以及「虛無即存在」的原則之前,人類萬年精神史的歷程中,宗教具有確認心靈真實存在的唯一權威。

然而,當代科學理性對這種宗教權威提出了致命的挑戰;宗教確認心靈存在真實性的方式,在科學理性的挑戰前,顯得更類似豪華或者陰鬱的謊言。

源於古猶太智慧的諸種宗教,都以天國和地獄之說,表述心靈的永恆存在—與永恆同在者,自然意味著真實的存在。

東方宗教的經典佛教,則把心靈不滅的信念建立在輪迴轉世的教義之上—不滅者,是為真實的存在。

無論西方還是東方,宗教智慧對於心靈存在真實性的表述有一個共同特徵:

心靈透過死亡之路離開塵世,即現象世界之後,仍然以屬於現象世界的個體性和主體性的形式存在。正是這個共同特徵,使宗教表述心靈真實存在的方式,在科學理性前脆弱得猶如狂風中枯黃的羽毛草。

近現代史的主題之一,便是從科學理性中湧現出奇蹟般的物性能量,以及科學理性在宏觀和微觀兩個方向上,都把知識的邊界推進到宇宙間實體存在的起點和終點之處。在實體存在的領域,科學理性加冕為真理之王,以至於科學理性的桂冠智者霍金,可以站在時空的起點之處宣布,宇宙的創生不需要上帝,而是物性邏輯的自在自為。

由於宗教表述的心靈不滅或者永恆長在具有個體和主體存在的特徵,作為當代現象性存在領域的真理之王,科學理性,對這種表述也就擁有肯定和否定的權威。

在科學理性之光的照耀下,宗教的上述表述,猶如一片片古老蒙昧的殘骸或者幼稚的謊言。由此產生兩個效應:

其一,向來以心靈導師自居的宗教必須在人類智慧的法庭上為自己的真理性進行辯護。

其二,以往精神歷史中心靈真實存在的唯一支撐點,即相關的宗教信念崩潰了;霍金用宇宙迴音般空洞的聲音宣稱,心靈現象不過是物性邏輯的結果—這是對心靈的死刑判決。

不是按照佛教,而是依據佛的哲學來審視,心靈意味著一種終將湮滅於死寂荒涼的虛無宿命。在佛的哲學視野中,虛無是非存在,而心靈只是湮滅於「非存在」之前的瞬間的幻影—佛的哲學以另一種方式判處心靈的死刑。

科學理性盛裝舞步式的凱旋,竟使智慧成為殺戮心靈的屠刀。心靈被時代逼進死角。心靈的危機就是人類命運的危機,危機在逼問:「人類命運是否還可能成為美麗、自由、高貴而真實的精神過程?」

心靈艱難的時刻,必須確認心靈的真實和獨立的存在—獨立於物性邏輯。

心靈一旦淪為物性邏輯的附庸,人類歷史就無可挽回地走進物性的永恆黑暗,那是屬於被釘進鐵棺的枯骨的黑暗。

既然宗教喪失了為心靈的真實存在作證的能力,從哲學領域為心靈尋找真實存在的基石,就成為自由人的天職。因為,心靈是自由的唯一依據。

終生痴迷於傾聽心靈,關注豐饒的虛無,我終於用「意境性存在」的概念,為心靈鑄成獨立而真實存在的王座。生命是心靈和物性本能構成的悖論;絕對的存在也表述悖論—悖論的一極是心靈的故鄉意境性存在;悖論的另一極則是物性本能的根據,即物性邏輯主宰的實體存在。

存在由於悖論而平衡,存在由於悖論而絕對,存在也由於悖論而演進為現象世界。

心靈,這本質上的形而上者,以形而下的個體形式,作為現象世界中自己存在的物性本能條件;在意境性本體中,心靈則以超越個體形式的絕對形而上的靈狀態存在。正因為是絕對形而上的,意境性存在才虛無;也正由於心靈以絕對形而上表述自由湧現的無限可能,虛無才意味著不可窮盡的豐饒。

心靈的主體觀照,是物性實體存在在從混沌中浮現出來、成為現象性存在的精神條件;沒有心靈的主體觀照,物性實體存在就只意味著永恆黑暗中的可能性,或者「豐饒的混沌」。

「豐饒的混沌」表述物性實體存在的本質,物性邏輯構成實體存在的宿命。對此,古希臘智者早有洞察,而畢達哥拉斯學派則是其中最具抽象思維能力的群體。這些早已化為枯骨的智者對數的崇拜—把數奉為宇宙的主宰,實際確定了科學理性萬年發展的航標,因為,數是物性邏輯的魂。

「豐饒的虛無」表述意境性存在,即心靈形而上的本體。那麼,什麼才是意境性存在的魂,什麼才是心靈形而上的本體的宿命—這個問題蘊涵的,是哲學的終極之問;這個問題之後,不再有哲學,也不再有佛或者上帝,那裡只有無盡的困惑。因為,心靈即困惑。

我將回答上述哲學的終極之問,原因只在於我渴望直視心靈的最後意境,即蒼茫無際的困惑。那是屬於孤獨者的高貴的困惑—比佛或者上帝還孤獨。

有一個現象似乎意味著對哲人的詛咒,即他們的思想往往在不應當停下來的時刻戛然而止;不應當停下來,是因為思想只要再跨出一步,就會踏上通往絕對真理聖殿的金階。佛的思想駐足於虛無之前,留下萬古遺恨;柏拉圖也在另外的範疇內,讓思想的足步停留在真理的門檻之外。

柏拉圖説「人是追求意義的動物」。然而,他卻沒有能力說出「人因心靈而追求意義」。說出「人是追求意義的動物」,只意味著簡單的事實表述;領悟「人因心靈而追求意義」,才與形而上的哲學智慧一致。

意義如果是滿山滿野的繁花,心靈便是意義怒放的沃土。由於追求意義,人的命運才昇華為自然歷史之上的文化歷史;人的命運才獲得獨立於物性邏輯的精神存在的榮耀。一旦背叛了意義,人類就勢必沉降為物性本能主導的獸群。現在就是背叛意義的時代—心靈腐於物性貪慾,意義之花枯萎,人類的歷史正喪失文化神韻,像黑暗的風,湧進獸性的叢林。

金羽的鷹因為雙翼振風才能飛上蒼穹之巔,傾聽和領悟心靈也要憑藉精神的雙翼:

其一,運用無思的冥想,讓心靈呈現出純澈空靈的虛無狀態—理解心靈與虛無一致,才能領悟心靈同物性實體存在的原則區別,並進而確認心靈不是物性邏輯的結果,而是獨立的哲學範疇;因為,心靈的天性與物性實體存在的天性形成絕對的悖論。

其二,以天啟的靈性觀照意義。心靈是意義的根據,意義是心靈的表述。觀照意義,可以領悟心靈的非實體性的意境性繁富,也才能夠得出一個比人類以往萬年文明史都更重要的哲學結論—心靈由於是意義的淵源而豐饒;屬於心靈的虛無不是黑暗或者蒼白的空無或者非存在,而是豐饒的意境性存在,即與實體存在相對應的絕對形而上的靈的存在。

佛只沉迷於心靈虛無的天啟,卻忽略了豐饒意義的魅惑。所以,屬於佛的虛無乃是哲思的終結處呈現出的「非存在」,而湮滅於「非存在」則表述心靈的宿命。

忽略意義,必然盲目於意義美化生命本能的精神能量。為了不溺死於塵世慾望的苦海,佛要求窒息生命的本能慾望。情慾是本能慾望之王。用精神的鐵索絞殺情慾,等於向人類發出自我滅絕的召喚,儘管苦痛和罪惡會隨著人類的自我滅絕一起湮滅。

可是,連頑石枯木都會問:「如果滅絕是拯救的唯一之路,哲學還有必要嗎?」

我如癡如狂,迷醉於傾聽心靈,觀照意義,只因為傾聽和觀照中發現了美—我天性唯美。

心靈是審美激情湧現和湮滅的意境。人格美、智慧美、肉體美、自然美、詩意美,復之以悲愴美、璀燦美、寧靜美、凋殘美、創生美等等,美的意境如群星繁富,不可窮盡,似海濤無垠,生生不息。美的魅惑是心靈的天性—心靈總是在魅惑自己。

我曾於狂醉之際,捧出在烈酒的銀焰中燃燒的心,叩問蒼天:「如果我在人類的命運之上播種英雄的血和美人的金淚,是否能收穫壯麗的史詩和絕色的情韻?」蒼天答我以沉默。但是,我卻知道,每一種審美激情,都是一粒意義的種子;心靈則是辛勤播種美,並收穫金燦燦的意義麥穗的農夫。

所有的意義都歸結為審美的靈智;審美激情表述心靈最深沉的渴望—審美就是天啟的心靈的宿命。

為在現象世界中呈現,豐饒的虛無必須具象化為鑲嵌在個體生命形式中的心靈現象;心靈就是豐饒的虛無投映在現象世界之鏡中的影子。所以,確信「審美是心靈的宿命」,就意味著將審美視為豐饒虛無的魂—意境性存在就是絕對形而上的唯美之靈的王國。

「無中不能生有」和「萬有皆源自虛無」—這兩相悖的命題,卻在不同的範疇中表述真理。

從存在絕對性的範疇審視,「無中不能生有」。「有」,即存在,並以先在的存在為原因;「非存在」,即無,沒有能力創生「有」。當霍金以科學理性的傲慢宣示心靈和情感現象是物性邏輯的結果時,他違悖了上述關於存在絕對性的原則。因為,心靈表述意境性存在,而物性邏輯只相信實體存在,對於意境性存在,物性邏輯意味著「非存在」,而「非存在」中不可能湧現出心靈的現象—心靈之源只在於豐饒的虛無。

從現象世界的湧現和存在的範疇審視,「萬有皆源自虛無」的命題表述真理。其真理性既是認識論的,也是本體論的。

在心靈以認識主體的智慧觀照之下,現象世界才從混沌中浮現出來。就現象世界整體而言,沒有認知的主體,就沒有現象;認識主體湮滅了,現象就隱入黑暗的混沌。心靈是劈開混沌的第一道雷電,而心靈源自虛無的意境—現象世界因心靈而浮現,因豐饒的虛無而存在。

和髒豬一起在形而下的泥淖中打滾的哲人,往往把物性邏輯奉為本體論的王者。我卻堅守存在的心靈本體的信念。這種堅守的理由簡單至極:

現象世界由於心靈而成為意義的過程;如果沒有意義,又何必存在?

心靈成為存在的價值本體,豐饒的虛無就以心靈之源的權威,獲得「萬有之源」的榮耀—「萬有」皆為心靈而存在,為意義而湧現或者湮滅。

必然性演繹平庸,偶然性創造奇蹟。意境性存在和實體存在基於偶然性的一次奇思妙想,以悖論結構,創造出現象世界:

意境性存在提供審美的靈智,即心靈;實體的存在提供心靈在現象世界中存在的物性形式,即生命本能。

迄今為止,人類慘痛至極的哲學悲劇在於,多如大漠之沙的庸眾,都是生命本能的百年囚徒;他們的生命過程,只表述心靈在物性貪慾中逐漸腐爛為死灰般的虛無—還有什麼,比生命論證心靈的失敗更具悲劇性。

忠實於心靈的自由人,他們是孤獨者,在以對意義的終生苦戀,維護人類的最後尊嚴。回顧萬年文化史,對於意義的理解中動盪著英雄的血海淚濤。然而,在我思想盡頭處呈現出的意義,卻僅歸結為一句話:

「人生至上的心靈境界,只在於履行一項屬於自由人的天職—完成豐饒的虛無之魂,即唯美意志的自我實現,自我欣賞。」

生命意義的最後意境竟然如此簡單,簡單得近乎荒涼。看來,追求絕對真理的思想之路,同追求唯美的愛情之路一樣,都是回歸荒涼之路—摟著一縷乾枯的風,走向天的盡頭;那裡,深紅的落日正在野草叢中燃燒。

在科學理性摧毀宗教為心靈存在的真實性所提供的信仰基石之際,我願作一個精神的石匠,用哲思的巨岩,在蒼穹之巔,為心靈修築信仰的聖殿。在塵世的仰視中,聖殿的祭壇上供奉著豐饒的虛無意境;金色的虛無間,那超越永恆和無限的地方,一顆英雄之心正在燃燒—燃燒的英雄之心,既是唯美的獻祭,也是自在的審美意志的圖騰。

我祈願,以唯美之靈為上帝,以唯美的獻祭為信仰的宗教情懷,能夠在心靈最艱難的時刻輝煌崛起,從而撞響新世紀的晨鐘—在新的世紀中,忠誠於心靈的唯美的生活方式會給人類以精神的救贖,同時,人類也將因此昇華為一個高貴的種族:自由人。

值此物性貪慾成為價值之王的墮落時代,拯救心靈的努力比想要點燃死灰更加徒然。可是,我仍然願意在徒然的努力中艱難地活著和孤獨地死去。經歷過太多心靈的苦痛,淚水早已乾涸,眼睛冷峻,像布滿血跡的鐵板;心早已破裂,如風蝕的頑石,然而,心的傷痕間,卻還有唯美的野花妖嬈搖曳—這就是我個人命運的悲劇。

我曾説,佛要求人類滅絕塵世慾望,那是對人類提出了過高的期待。我祈願人類昇華為唯美而忠實於心靈的自由人,可能更是一種對人類的豪華幻想。為此,我不能不承受屬於唯美和心靈的孤獨;喧囂的塵世於我不過是死寂的墓地。

在我與孤獨對話時,曾被一個傳聞誘惑:萬里之遙的西域金沙之下,發掘出古樓蘭美人的千年乾屍,乾屍唇邊依然隱隱浮現出妖嬈微笑的神韻。於是,採擷那一縷千年不朽的微笑,掛在我的哲思之巔,一時竟成為照亮我的孤獨的璀燦願望。

茫茫黃沙早已淹沒樓蘭古國,樓蘭美人的魅力卻還如繽紛的花香,縈繞在史冊間。據記載,一位經多年佛法修煉,慾望之火早已熄滅,心靈如生鐵頑石的高僧,竟由於無法抗拒樓蘭美人的魅惑,而背棄佛的寂滅的真理,將美人攬入懷中,縱馬奔向地平線之外的花海,用生命書寫香艷千古的情詩。

讓少年的心燃燒為金焰,不算至美;能點燃高僧乾涸如生鐵頑石的心,才是絕色之美。傳說中樓蘭女性之美,令我魂牽夢縈。我懷著朝聖的心情,披萬里風塵,走過戈壁荒原,去赴同樓蘭美人千古不朽的那一縷微笑之約。之所以不乘現代交通工具,既是要以苦修者的方式表述朝聖之意的真誠,更是因為我在回歸遠離現代的時間廢墟深處的美。

數月之後,我終於走進一座博物館。樓蘭美人的乾屍仰臥在玻璃櫃中。乾屍的面容猶如浮雕在朽敗時間上一片乾枯的哀愁,而一縷微笑的神韻卻隱隱飄拂在乾屍的唇邊,美得像豔紫的晚霞。

我的心瞬間便化為一陣清風,從美人的唇邊摘下那縷不朽的微笑,然後,我便迅速轉身離去。因為,我不忍注視失去微笑妖嬈神韻的乾屍之臉—失去超越永恆的微笑那意境之美,樓蘭美人的乾屍便只剩下物性的醜陋和一片枯萎的虛無。

我本想將樓蘭美人紫霞般的微笑掛在我的哲思之巔,作為一縷唯美的召喚。可是,當浩蕩的風將我的遙望送向荒涼死寂的大漠深處時,一個思想突然刺傷了我的意識:「或許我應當把美人的微笑掛在釋迦牟尼的心頭—當美人燦若紫霞、花香醉人的微笑縈繞在佛的心頭,那屬於佛的虛無將不再死寂荒涼 … … 。」

然而,猶豫躊躇之際,驟起的荒野之風卻將美人的微笑吹散了。我的心只能化為一聲浩蕩的長嘆,逼問命運:

美人微笑的神韻飄向何方—是飄進佛的心,化為一縷妖嬈的誘惑;還是以形而上的唯美之魂,回歸豐饒的虛無?

「如果樓蘭美人不朽的微笑飄進佛的心間,佛會因為那唯美的神韻而沉醉嗎?」

—這是一個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的哲學之問。但是,我知道,宿命早已將答案刻在人類命運終結處的墓碑之上。有誰能猜出答案的內容?

(《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袁紅冰著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出版)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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