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之戀》
袁紅冰 著
六
“他是長風流雲般飄逸的男人,他是斷崖落霞般美麗的男人,他是花海輕霧般詩意燦爛的男人,他是落日熔金般輝煌的男人,他是清泉白石般淨潔的男人,他是夜空繁星般深邃的男人,他是白樺紅葉般超凡脫俗的男人,他是大漠彩石般華貴的男人,他是長虹經天般高傲的男人,他是高山白雪般流光溢彩的男人,他是藍天飛鷹般自由的男人,他是美酒烈焰般熾烈的男人,他是驚雷疾電般放縱不羈的男人——他是雄性之美的王者,以詩為魂的劍… … 。”
韓紅袖的思緒猶如天際湧起的萬里雲海,雲海間燃燒的日球,便是金聖悲——韓紅袖在思念她的老師。她對金聖悲的這些感觸很多來自金聖悲的一份手稿,“英雄人格哲學”。
淩晨時分,韓紅袖身著淡金色的寢裙,端坐在寬大的書桌前,宛似正沉迷於凝視聖潔的信仰;從她群星絢爛的夜空一樣神秘的眼睛裏,映出一柄單刃短劍。
韓紅袖面前的書桌上擺著一副名貴的檀香木製成的底架,色如枯血的木架間有流雲和波濤的雕刻,那柄單刃短劍就被檀香木架托起在韓紅袖的視野間。短劍的劍體呈現出冷峻的暗藍色;像少年秀麗的心靈一樣敏感的劍鋒上,流蕩著一線晶光盈盈的淺藍;刀柄蒙著灰藍色的是鯊魚皮,上面鑲滿細碎的多彩的螢石——金色的如太陽的淚,白色的似春雪的情思,紅色的令少女想起燃燒的血。
檀香木劍架旁,有一隻玲瓏的紫銅香爐,三枝龍涎香立在香爐中,由於無風,淡青色的香煙一直飄向上方。書桌之後,是寬闊的玻璃窗,窗外陰雲如磐,遠處的大山也隱入灰黑的濃霧。韓紅袖專門讓父親買下這套位於全市最高公寓樓最高一層的寓所。平常她只能以這種方式遠離塵世物慾的喧囂,接近高空之風。此刻,她充滿柔情蜜意的目光,猶如繽紛的花影縈繞著那柄短劍;在窗外陰雲鐵黑的背影中,短劍暗藍的劍體就像一道英俊秀麗的傷痕。
“這短劍多像他眼睛裏那道英俊秀麗的傷痕呵——他冰冷的眼睛是荒涼的墓地,埋葬著烈焰的殘骸和美麗激情的枯骨;那烈焰的殘骸和激情的枯骨就是雕刻在黑色鐵壁般的絕望之上的傷痕…. … 。”韓紅袖的思緒如風,飄向時間的廢墟。
大約一年之前,當韓紅袖的目光第一次越過飄零的花雨同金聖悲對視之時,她便從金聖悲雙眼鐵鑄的懸崖般峻峭的神情中,看到了烈焰和激情的遺跡,看到了心靈的傷痕。當時,她立刻垂下目光,因為,她不忍注視烈焰和激情的殘骸枯骨;只要再有片刻的注視,她便會淚如飛雨,失聲痛哭。也就在她的目光垂下的瞬間,一個誓願卻從她心中湧起:“一定要感動頑石的心,一定要燒熔鐵鑄的心——讓這個高貴猛獸的眼睛,重新獲得烈焰與激情的神韻。”這個誓願成了韓紅袖要用她純淨如雪的美色去追求的唯一事業。從立下神聖誓願的那一刻起,她就沒有同金聖悲作再一次對視——只有金聖悲的眼睛裏重新燃起金色的烈焰和激情,她才願以無盡的深情,對那雙眼睛作終生的凝注。
半年之前,韓紅袖托一位在東京大學留學的友人定制了這柄短劍。此前,韓紅袖在金聖悲住所白色的牆壁上看到四個墨蹟濃黑的大字:思劍如狂。字體的情態使人想起酒醉的長風。當時,她問金聖悲,思劍何以如狂?既然如狂,何不到商店購置一劍,以慰相思?金聖悲沒有立刻回答她。數日後,於烈酒微醉之際,金聖悲才給她講述了事情的原委。而她聰慧之心的想像力,又使金聖悲簡單的講述變得如詩如畫。
少年時,金聖悲曾是內蒙古高原上一縷流浪的風。一天,落日在天邊裸露的岩石間燃燒之時,他遇到一位蒙古姑娘。他走進姑娘家的蒙古包,與一位老人縱酒痛飲,繼之以放聲狂歌,直至烈酒燒焦他的咽喉,歌聲變成乾裂岩石的悲嘯。整個夜晚,蒙古姑娘都坐在晚霞般通紅的牛糞火旁,殷殷為狂歌的男人斟酒,並用一柄單刃短劍,在盛酒的銀碗上為猛獸的歌聲敲擊出燦爛的節律。
第二天朝雲如火,分別之際蒙古姑娘將短劍贈給金聖悲。那是從蒙古的榮耀之巔,成吉思汗時代傳下來的英雄之劍。此後的二十餘年間,短劍與金聖悲一直相隨相伴。直到幾年前,他才失去了這位伴侶。金聖悲並沒有講,韓紅袖猜想,短劍定是金聖悲作為思想犯被囚禁的過程中失去的——在這個過程中,他變成頑石的心丟失了激情和對詩的迷戀。
金聖悲沒有到商店去購置一柄新劍的原因在於,古代的刀劍是匠人一柄柄用鐵錘鍛造出來的,每柄刀劍都有自己的個性,而現在的刀劍卻是用大工業的方式成批製造而成,它們沒有個性,只有共性,無個性者則無魂——金聖悲厭惡無魂之劍。
韓紅袖遍搜網路,廣詢親友,最後不得不失望:中國已不再有單獨鑄劍的匠人,只在日本,還可以找到鑄劍師。中國古鑄劍術的這種命運正是中國文化命運的隱喻:中國淪為西方極權主義傳統的經典表述——馬克思主義的精神殖民地之後,中國文化的神韻在自己的祖國已經趨於湮滅;只有遙遠的異國他鄉,中國文化還如夕陽殘雪,在時間的邊緣保持著悲涼的存在。
經過幾番思忖,韓紅袖最終還是決定委託留學東京的友人定作一柄短劍。她安慰自己的唯一理由在於,無論如何,日本的古鑄劍術源於中國,所以,劍體雖在日本鍛鑄,劍魂的故鄉卻是神州。
自從友人告知她,找到了鑄劍師,鑄劍已經開始,韓紅袖便情難自己地沉浸於祈盼之中,仿佛祈盼一個高貴生命的來臨。同時,一個無法抹去的問題也時時令她惆悵——“他為何思劍如狂?是他對劍本身的迷戀,就像他一直迷戀虛無,就像他曾經迷戀詩意,還是那位蒙古少女的幾縷情思將他的心永遠拴在時間的廢墟中,拴在那個被通紅的牛糞火照亮的夜晚?”
昨天下午,韓紅袖便接到友人從日本寄來的短劍。但是,莫名的惶惑之意卻使她沒有立刻打開包裝短劍的木質郵箱。今日淩晨起身之後,她在浴盆灑滿桃花嫣紅花瓣的清水中沐浴淨身,接著身披淡金色雲霞般的寢裙,以色如白玉的纖秀之手,焚起龍涎之香。然後,她才神情端莊地取出短劍,安放於檀香木的劍架之上。
在向短劍的最初凝視中,韓紅袖便毫無疑意地明白了,金聖悲“思劍如狂”,並不是由於對蒙古少女的戀情,而是基於對劍的理解。
“鐵鏈鎖不住浩盪的風,遙遠的戀情拴不住風一樣自由的男兒之心——不是別的,只是凝結在劍體上豐饒如海的意蘊,才使他相思如狂。”這個思想照亮了韓紅袖的心靈,突如其來的欣喜竟使她的眼睛閃耀起明麗的波影。此時,那柄短劍仿佛供奉在她的生命之巔,而她願讓自己的心沉迷於對劍的崇拜與思戀。
“古中華詩人,都攜利劍烈酒,踏萬里長風,行遍蒼天大地,追尋詩意之美,無利劍烈酒則無詩——烈酒如焰,是詩之情;利劍如雪,是詩的風骨。
“詩人以美為圖騰,詩表述他的心靈之美,劍耀映著他的人格之美。呵——劍有王者之氣,他是美中之王者,他是雄性之美的極致。老師‘思劍如狂’,是因為他懷念本來屬於他的雄性之美。噢,那美會多麼輝煌… … 。”
美酒會令人沉醉,癡情亦會令人沉醉。韓紅袖雙眸迷離如夢,紅唇熾烈如焚,用心傾訴對那柄短劍的詩情畫意。
“劍之美,美在他象徵自由人寒光凜冽的尊嚴;美在他象徵英雄男兒的狹義情懷。喪失自由人的尊嚴,人類就無歌,無詩;喪失英雄的狹義精神,人類就喪失美人格的基石。
“從這暗藍的短劍之中,我看到漫天野火,看到驚濤雪浪,看到深紅的落日和金色的滿月,看到花雨與流雲,看到紫色的風漫過萬里荒原,看到群星璀璨的夜空——我看到豐饒的詩意。英雄的情懷本就詩意盎然;真詩人,必有英雄的情懷。
“暗藍如千古夜空的短劍中也凝結著哲學意境:劍的冷峻在於,他是生命的否定者,他是死亡的秀麗的隱喻;他以否定生命,來表述關於虛無的真理。劍,那是具有英雄情懷的哲人劈碎虛無的哲學意境之門的鋒芒——唯有思想獲得劍的銳利,才能劈碎人類絕望的宿命,在堅硬的虛無之崖上,刻寫關於生命意義的信念… … 。”
陰雲變得更加濃郁,越來越沉重的暗影使韓紅袖難以繼續思想。她的目光越過書桌上的短劍,向寬大的玻璃窗外望去。情態猙獰的陰雲仿佛要撞碎玻璃,湧入她的房間,而那柄短劍的輪廓幾乎隱入陰雲黑暗的背景中。但不知為什麼,韓紅袖覺得那柄短劍像是雕刻在鐵黑色陰雲間的妖冶的花枝。這使她的心搖曳起幾許困惑。不過,她困惑的神情很快就盛開為迷戀的微笑,情難自持地輕聲說:“我明白了。因為我要把劍送給老師,以慰他如狂的相思。劍,正是送給英雄和詩人的花枝… … 。”
韓紅袖只二十二歲,氣質間清俊之美使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但是,她如花的外形之下,卻隱藏著大悲。在美少女心中,悲之大者莫過於對雄性的失望。韓紅袖曾經不得不相信,男人是骯髒、惡臭的動物。
韓紅袖的父親是富商,叔父是高官。所以,她有很多機會觀察擁有官位或者財富的男人。權力和財富是最男性化的力量的象徵,可是,官員和商人卻讓韓紅袖厭惡至極——他們污濁的眼睛裏裸露出肥肉一樣顫動的慾望,他們皮膚鬆弛的臉由於營養過剩像是要滲出血來,他們最習慣的姿態就是雙手捂在高高隆起的啤酒肚上,猶如過了預產期的孕婦;官員和商人唯一的不同在於,官員的神情自信而蠻橫,商人的神情中則閃爍著破碎的詭詐。
從高中到大學,再到研究生,沒有一位男同學能引起韓紅袖的依戀之情。她相信眼睛是靈魂之鏡,她曾經習慣於注視男同學的眼睛,於是,她看到了他們的靈魂。那一個個靈魂中有精明的利害權衡,有審慎而怯懦的慾望,有破碎的衝動,卻唯獨沒有雄性之美,沒有高貴的信念——沒有燃燒的落日。幾位男同學也曾顯示出對她的狂熱之情,然而,那種淺薄的激情似乎屬於剛學會啞著嗓子啼晨的小公雞,只能引起她無奈的微笑。
最令韓紅袖悲哀的,是她同一群“詩人”的接觸。詩人本應是信仰美的精神聖徒,可是,當她滿懷對美的渴望走近當代中國“詩人”時,卻只找到一群被美拋棄的小動物。他們的新體“詩”,既缺乏關西大漢慷慨悲歌的節奏,又缺乏紅唇妖女輕歌低吟的音韻。韓紅袖覺得那些被稱為“詩”的一行行字句,由於沒有美學形式,就像赤身裸體的鼠類,在自作多情或者自命不凡地表述它們渺小的感慨、蒼白的痛苦、無聊的惆悵,或者淺薄的生活哲理——詩墮落成庸男俗女自艾自憐的情感範疇。
沒有獨特的美學形式,就沒有詩;當代中國的詩人是被美遺忘的族群。他們只好留蓄比女人更夸張的長髮來標識“詩人”身份,並通過隨時準備解開褲帶性交,來表達“詩人”的瀟灑。
同“詩人”的接觸使韓紅袖意識到,她的命運行進在一個沒有詩的艱難時代;詩的魂已經死了,“詩人”正以詩的名義侮辱詩,侮辱美。
進入大學之後,韓紅袖也曾懷著憧憬美人格的意念,觀察過男性教師。教師是知識之源,而知識被視為美德。然而,從教師們的眼睛、神態或者其他身體語言所傳達的信息中,韓紅袖明確無誤地感到,知識意味著偽善;炫目的偽善後面,焦灼地跳動著一顆顆渴望世俗名利的心。有時,她的直覺甚至能從教師那顫動的偽善中,觸摸到屬於小動物的慾望——陰鬱、怯懦、灼熱。
權力應當象徵正義,金錢應當象徵公平,知識應當象徵智慧與高貴,詩應當象徵美。可是,所有這些對於人類社會至關重要的概念,都在沸騰的私慾和物慾中異化,並腐爛——腐爛的首先是作為第一性的男人。從男性生命中湧出的腐臭氣息,可以令狂風窒息,令百花凋殘,令太陽銹蝕。
在一個雄性之美死於腐爛的私慾和物慾的時代,詩意如花,風韻天成的少女怎能不大悲慾絕,繼之以心神黯然。大悲之余,韓紅袖走向對哲理的沉思。有荒野,才有思想。雖然中國人多如蟲蟻,但畢竟還能找到塵世之外的荒野,還有屬於孤獨者的思想空間。於是,韓紅袖變成一縷山野間隨風漂泊的流霞。她的生命荒涼了,可她的心靈間卻搖盪起思想的萬里花海。一位峻峭的男人,踏過豐饒的花海,走入她的命運。那便是金聖悲。
在最初瞬間的注視之中,韓紅袖就發現,金聖悲那雙彷佛鐵鑄的眼睛裏囚禁著對自由和詩意之美的高貴理解。而此刻,她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為金聖悲定制這柄短劍的最重要的理由——只有從劍的鋒刃間迸濺出的火焰,才能重新點燃那雙鐵鑄的眼睛。
窗外陰雲如墨,房間裏晦暗如無星之夜。那柄短劍像是埋葬在重重陰影中的一支悲歌的殘骸。
韓紅袖身姿端正地坐在短劍前,她在同黑暗的寂靜一起期待,儘管她不知道期待什麼。突然,她看到,被陰雲映成鐵黑色的玻璃窗竟然如同金色的朝霞般閃耀起來,短劍秀麗的劍體雕刻在金色的背景中,鋒刃上流蕩起燦爛的火焰。片刻之後,彷佛太陽爆炸般的輝煌的巨響,震撼了蒼天和大地。在這今年第一聲春雷的震盪中,韓紅袖的心破碎為流光溢彩的欣喜,而她的目光則踏著短劍的鋒刃,作金色的長風之舞。
窗外,雷電一次次把黑雲燒成炫目的金紅色;不息的雷聲,則像陰雲中的群山在狂歌悲嘯。雷電的輝映下,短劍的劍體間流蕩起火焰的神韻。這時,韓紅袖發現,隨著閃爍明滅的雷電,雋刻在劍體上的“詩”字,猶如一縷燃燒的狂風,想要掙脫劍體的束縛,飛向蒼穹之巔。
是韓紅袖要求鑄劍師在短劍上刻出“詩”字。一年多來,閱讀金聖悲以前的《英雄人格哲學》手稿的過程中,像高原上夏日之夜漫天繁星般璀璨的哲學智慧,給韓紅袖帶來難以言喻的喜悅,而令她深深迷戀的,卻是凝結在一行行哲理中的詩意之美。“這柄劍的個性就在於,詩意之美是劍鋒的魂。”——韓紅袖的信念,使短劍有了自己的名字:“詩劍”。
韓紅袖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金聖悲哲理的個性不能夠只概括為智慧與美的結合;讓審美激情引導哲學智慧走向真理,才是金聖悲哲理的卓爾不群之處。從金聖悲的手稿上,她曾讀到這樣的思想:“審美激情,這心靈的終極價值,她是絕對真理之王的金冠,是生命意義的萬流之源,是人類走上高貴命運之路的唯一希望。”當時,她只願沉醉於這些思想的美學魅力,而不願費神去理解。那一刻,她明白了:與生命意義有關的真理不是靠邏輯來說服,而是憑精神的魅力來感動,來誘惑;就如同愛戀不是從說服中產生,而是從瞬間的炫目之美中湧現,對真理的信仰也是如此。
一道格外耀眼的雷電把窗外鐵黑色的雲層映成銀白色,宛似皓月下的茫茫雪原;雪原的背景上,短劍流溢著晶藍的光波,像明澈的雄性之美的詩篇。此刻的短劍令韓紅袖心醉神搖。情迷意亂之際,她不禁輕歎道:“劍的詩魂燃燒起來了… … 他鐵鑄的眼睛中,那審美激情的聖火也該復活了… … 。”
金聖悲哲學手稿中描繪的一個頗具象徵性的意境,此時呈現在韓紅袖金霧迷茫的意識中:在永恆和無限之外,在思想再也沒有餘地向前發展的地方——在虛無之巔,供奉著一顆在金焰中燃燒的英雄之心;金焰象徵著審美激情,烈焰焚心的痛苦象徵著英雄的命運;被審美激情點燃的英雄的命運,是人類心靈獲得救贖的最後希望,烈焰焚心的痛苦,正是英雄悲憫蒼生的燦爛情懷。
這個哲學意境所蘊涵的宗教信仰般的神聖美感,震撼了韓紅袖;在獻祭的激情中,她的生命於瞬間之內就被燒成色彩繽紛的灰燼。她覺得,輝映著雷電的短劍就像高貴猛獸的熾烈凝視。於是,她憑著獻祭之情的引導站立起來,然後,讓寢裙無聲地飄落,猶如一縷淡金色的霧。她白得炫目的身體裸露出來,像妖嬈的春雷之魂。
在不斷閃耀的雷電中,短劍晶光盈盈的劍體彷佛是火焰之鏡,劍體上映出韓紅袖的身影,仿佛一片聖潔的柔情在傾訴她的火焰之戀。韓紅袖現出敬畏的神情,稍稍側著面容,透過輕霧般飄垂在眼前的黑髮,注視劍體上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她這是第一次從鏡中看到自己赤裸的身體。儘管是以劍為鏡。
從懂得欣賞春花秋葉之美時起,韓紅袖對自己的身體就有一種猶如對待聖物般的敬畏之意。她總是儘量避免觸摸自己的身體,即使沐浴時,也只讓水流從身體上淌過,而很少用手幫助洗浴。而且她從來不讓自己的身體裸露在鏡子中。她對鏡整理姿容時,只看到過面容和脖頸。雖然從鏡子中發現自己波光盈盈的眼睛明澈如清泉,但韓紅袖仍然有一種感覺:如果她審視自己的身體,她的目光也會在瑩白的皮膚間留下淚痕般的污跡。
貴州的天空是屬於雲霧的,一年之中,陽光明媚的時日很少。或許正由於沐浴於陽光之下的機會不多,韓紅袖對太陽懷有虔誠的崇敬之情。她相信火是最聖潔的意境。因為,火可以淨化萬物,可以讓鐵石都化為灰燼,歸於雪白的虛無,而太陽是萬火之源,是火焰的象徵。
此刻,韓紅袖在她秀麗的白骨上刻下一個願望,韓紅袖在心靈間供奉起一朵信念的花:讓自己春雪般純白的身體伴一縷金色的烈焰,在太陽之巔,作捨生忘死的獻祭之舞——金色的火焰屬於高貴猛獸的熾烈凝注;她炫目的舞姿是獻給猛獸之心的祭品。
韓紅袖伸出纖秀的手臂,摘下掛在書桌旁牆壁上的竹簫,她的眼睛明亮如星辰,仍然一刻不離地注視著短劍。自從學會簫技之後,韓紅袖便很少依譜操簫。簫聲總是從她心中飄出,並依她的心緒而變幻情調。今天,韓紅袖的簫聲宛似一縷淡紫色的殘霞,以豔麗的哀愁,纏繞著被雷電之火點燃的短劍。雷霆撕裂鐵黑色陰雲的爆裂之聲震天撼地,卻不能湮滅殘霞般的簫聲——簫聲似乎是從古老而荒涼的時間廢墟間飄來的柔情。可是,時間都坍塌了,腐爛了,那一縷柔情怎麼還不飄散?少女之心怎麼會有比時間更深遠的意境?
(未完待续)
(《哲人之戀》袁紅冰著 / 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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