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12 of 16 in the series 燃烧的安魂曲

清晨,桑丹江措踏著覆蓋在大地上的金霞,走上朝聖之路;他要去朝拜東方宗教情懷確認的世界的中心,心靈之極——崗仁波欽。

韓瑩玉久久地遙望,直到桑丹江措的背影消逝在天際雪山晶藍的光影深處。然後,她在紅焰般的裂石上盤膝端坐,進入禪的冥想;此刻她唯美的禪的意境中,定然有一朵雄豹雪白的額骨雕成的蓮花;盛放的蓮花間,一滴殷紅的佛血,像蒼天的淚盈盈晃動。

金聖悲斜倚巨石而坐,像一段古老激情的青銅色的遺跡。他要用血淚豐饒的思想,去撫摸護法神加吾完德殘骸上的累累傷痕。經歷了桑丹江措漫漫長夜的講述,金聖悲覺得自己離加吾完德,那個幾十年前就已經像風一樣消逝的生命,是那樣近,近得可以呼吸到佛血的芳香,還有豹骨烈酒般的氣息。金聖悲早已放棄用自己的命運在塵世間書寫英雄史詩,因為,這個時代正在竭盡全力論證人類只是卑賤的物欲存在,人類的歷史是粘滿物欲排洩物的手紙,根本不配用來書寫高貴的詩篇。儘管如此,每次聽到英雄的故事,他仍然會在浩蕩的悲情中如醉如癡——英雄的命運就是悲愴;沉醉於英雄的悲愴命運,正是金聖悲哲學的天性。

金聖悲決定,未來一天一夜的時間裡只作一件事:讓加吾完德,這位以藏人血海屍山般的苦難為背景的英雄的命運,在他的思想中復活;作為一個像殘破的荒野之風一樣自由而貧窮的哲人,思想是他唯一能獻給英雄的祭品,思想也是他為英雄奏響的安魂曲。他要用思想之刀,將加吾完德的故事刻在自己的頑石之心上——他的心一面浮雕著天女厲鬼般猙獰的面容,另一面將刻寫英雄的墓誌銘;當有一天尋找到美麗的死亡方式之後,他便會帶著天女的面容和英雄的墓誌銘,煙滅於豐饒的虛無,那唯美理想的故鄉,那天女和英雄悲劇命運的源泉,那絕對真理的搖籃和埋骨之所。

西藏高原,浩蕩的萬里長風和金羽的鷹群的故鄉,是受到絕對精神祝福的神秘、聖潔之地。諸多東方最古老或最重要的宗教,都把崗仁波欽視為它們宗教靈感的源泉;面對茫茫的宇宙和遙不可及的星群,雲端之上的西藏高原猶如人類心靈的祭壇。

西藏高原是大地上離蒼天最近的地方,也是離死亡的意境最近的地方。藏人只要越過雪線,走上生命的禁區,就可以從皚皚白雪間呼吸到死亡那凜冽而清新的芳香,就可以從晶藍的天空和瑩白的雪峰間聽到死亡的召喚,就可以親吻和撫摸覆蓋在鐵黑色或者青銅色岩石上的死亡的神韻,就可以從淺藍色的風中領略到死亡的聖樂。

在低地,死亡是形而下的骯髒陰鬱的過程,即肉體的腐爛;在西藏高原上,死亡的意境唯美、聖潔而神秘,是形而上的哲學的隱喻,是絢麗而寧靜的詩意棲息的地方——高原上的死亡,同冰雪和岩石一樣,不會腐爛。

生活在西藏高原上的人們只要伸出手去,便會觸摸到流霞縈繞的死亡意境,因此,藏人不可能不關注死亡。而對死亡的形而上的關注正是心靈的起點;西藏高原天性屬於心靈。遠古的歲月裡,生命的原始野性也曾經在高原上蓬勃浩蕩;從原始野性中湧現出中亞大陸最遼闊的帝國,最金碧輝煌的王冠——那是長刀與狂風的王國。不過,藏人的命運很快又依照西藏高原天啓的靈性,回歸心靈,成為佛的選民。藏人以岩石般真實的天性,創建出一種以心靈為起點和歸宿的生活方式,從而在人類歷史的仰視中,肯定人人都可以進入佛的意境,即成為純然的心靈存在。即便對於生活在低地人群,這種仰視也不僅限於地理的意義,而更意味著精神意義上的崇敬。歷史曾經證明了這種精神的仰視。

由長刀與狂風的存在變成寧靜的心靈存在之後,如何在弱肉強食的叢林規則中保持命運的獨立性,就是藏人不得不面對的歷史主題之一。因為,塵世畢竟首先不屬於心靈,而屬於強權。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藏人是幸運的,他們似乎由於忠實於心靈而受到蒼天的佑護。蒙古人和滿人的強權先後同藏人的命運直接碰撞,不過,蒙古和滿清既不希望改變藏人作為心靈存在的生活方式,也不追求讓藏人淪為他們的奴隸,這兩個輝煌的強權並不想摧毀藏人的獨立命運,而只滿足於用戰刀在藏人的主權之柱上刻出草原之風的痕跡。同時,在心靈的意義上,面對佛的意境,蒙古人和滿人都虔誠地摘下皇冠——藏傳佛教被奉為蒙古人的民族宗教,滿清皇帝則把來自西藏高原的梵音視作精神導師。

漢人皇朝與藏人的愛恨情仇的歷史則更為古老。在深長久遠的歷史中,最令人矚目的事件,是由藏人的榮耀和漢人的屈辱共同來表述:漢人皇帝用皇族的女人,向藏人的刀鋒換取卑微的和平;漢人皇族的女人給西藏高原帶去漢文化的祝福,漢人皇帝則躲在女人香艷的肉體構成的盾牌之後,繼續展示專制者的威嚴,並且忽略了那片遼闊高原的存在。

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女人的尊嚴的民族根本不配存在;需要靠出賣女人的肉體換取安全的男人,連男妓都不如。更可恥之處在於,歷代中國文人不僅沒有勇氣直視這種民族人格的醜陋,反而謳歌用女人交換和平的醜行,將其稱為漢藏友好的典範。文化個性決定民族命運的風格。或許正是裸露在漢民族歷史上的醜陋人格使上蒼產生了厭惡之意,二十世紀才成為漢文化遭受天譴的世代——西方極權主義文化以共產黨作為政治代理人,摧毀了漢文化的萬年歷史——不僅摧毀了她的醜陋,更摧毀了她的輝煌華美,她的豐饒富麗。

漢人的文化悲劇進而演化成藏人的命運悲劇;惡魔的恐怖詛咒隨之降臨在藏人的命運之上。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已經把靈魂出賣給西方共產主義幽靈的漢人,像無數隻黃螞蟻湧入西藏。如果相信人的本質在於文化的存在,那麼,共產黨和他的軍隊就不再是漢人,因為,命運剜出了他們的中華文化之心,給他們換上德國猶太人馬克思的魔鬼的靈魂。馬克思創立的共產主義理論,是西方極權主義文化的一次異化,這次異化的根本特徵在於對自由人性的刻骨仇恨。共產主義一方面繼承了古猶太智慧的宗教情懷的文化傳統,即以絕對真理崇拜的名義絕對控制人的心靈,然後通過心靈控制,主宰歷史,征服世界——人的歷史本質上是心靈史,達到對人的心靈的絕對控制,也就意味著征服了世界;另一方面,共產主義又對古猶太智慧中最寶貴的部分,即上帝之愛和相關的精神意境進行思想的謀殺,代之以古希臘智慧中最重濁的部分,即唯物主義宿命論。

唯物主義將人類命運歸結為物性的必然邏輯的結果,心靈因此喪失自由的可能,淪為物性宿命的終身囚徒,而生命最終則被表述為一塊物質:活著是一團蠕動的物欲;死了,是一團腐爛發臭的肉。唯物主義,這種對生命陰森至極的觀念,同宗教情懷的文化傳統結成鐵血同盟,便構成共產主義的生命哲學基石,即將物性邏輯奉為絕對真理的現代拜物教,共產黨及其軍隊則是這個現代拜物教的狂熱信徒。

共產黨不僅索要西藏高原的統治權,不僅要剝奪藏人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而且要徹底摧殘藏人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對藏人實行文化性種族滅絕。於是,藏人心靈的聖殿,那一座座在晚霞中像精神的王冠般流光溢彩的寺廟,便隨紅焰和黑煙化為殘垣斷壁,男女僧人被逐出佛的意境,不得不回到唯物主義崇拜論統治的塵世。數千年來習慣於像風一樣自由自在、像野草野花一樣散漫在天地間的牧人和農民,被關進沒有圍牆的集中營,即人民公社,土地、農具、草場、牲畜都依照共產主義的原則,無償收歸國家和集體所有——「集體」不過是國家的另一種昵稱;一切財富都上繳國家,國家又只屬於共產黨一黨專制的權力,如此一來,共產黨官僚集團變成唯一的地主、牧主和資本家,藏人不僅失去財富,甚至失去了乞討為生的自由,因為,共產黨視乞討為非法行為。黑格爾關於「所有權就意味著自由」的法哲學箴言,竟通過藏人的命運得到消極的證明。

藏文化和共產黨文化,這兩個時-空遠隔、對生命的理解天差地別的命運,在西藏高原上相撞了。藏文化屬於西藏高原,這個由雪山、大野、激流、藍天構成的心靈的祭壇;入侵的共產黨文化,則是西方極權主義文化傳統對人類的現代詛咒。這兩種命運的衝突所表述的,是心靈與物性本能的衝突,自由人格與鐵血強權的悖反。不幸之處在於,在西方文化全面征服東方文化的背景下,共產黨文化的鐵手扼住了時代精神的咽喉。

面對以心靈為價值之王的生活方式的危機,藏人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之中。藏人發現,共產黨漢人同他們幾千年來接觸過的漢人,在文化素質、情感風格、思想趨向、行為準則等所有方面都完全不同,共產黨漢人似乎變成了另一個種族——平靜時,他們的眼睛像蛇或者蜥蜴的眼睛一樣冷漠;憤怒時,他們的眼睛會像食腐屍的野狗的眼睛,充滿血紅的凶殘意味;激動時,他們的眼睛則如同擦亮的鉛球,閃爍起金屬的光澤。藏人茫然地注視著這個崇拜物性邏輯如同崇拜上帝的陌生種族,就像注視從地獄中湧出的厲鬼。

高原上金羽的鷹如果被關在鐵籠中,便會奮力衝擊鐵籠,直到頭顱破裂、鐵翅折斷、血盡而死。藏人也有金羽之鷹的風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基於對自由的依戀、對心靈的忠誠、對尊嚴的堅守,藏人舉行全民起義。共產黨的數十萬大軍懷著中世紀十字軍對異教徒的仇恨,展開對藏人的大屠殺——十字軍相信通過大屠殺可以滅絕一種精神命運,共產黨也相信。

被共產黨軍隊的血旗映成暗紅色的黑風暴,從西藏高原上漫過,那是來自西方文化精神的死神的鐮刀在收割生命。軍隊踐踏而過的地方,許多村莊只剩下枯樹般的老人、衰草一樣的婦女和驚恐的兒童,青壯年男人幾乎被殺光。那幾年,西藏高原上的野花格外艷麗,草浪特別深長,因為,藏人飄灑的血比蒼天降下的淚雨還要豐盈——花艷草深,是由於大地不願辜負了藏人殷紅的血。

鐵血強權不僅屠戮生命,而且更要摧殘藏人的靈魂。許多地方,實施集體屠殺之後,藏人受難者的屍體被埋進大坑,共產黨軍隊又用機槍和刺刀,逼迫受難者的親友在大坑上歡歌起舞,慶賀暴政的勝利。後來,凡是被迫踐踏親友的屍體起舞的人,生命很快便枯萎了,變得像一片衰朽的陰影,其中很多人此後再也不會笑——他們還活著,但靈魂已經死去。

大屠殺之後,接踵而來的是逮捕、監禁和處決。共產黨試圖把藏人中的勇敢、堅強和聰慧者摧殘殆盡。然而,劫難並沒有就此止步。鐵血強權的橫徵暴斂,讓死亡的陰影以大飢餓的名義,再次低垂在西藏高原上。難以計數的生命因飢餓而像乾旱中的野草一樣枯死。

有些漢人移民還可以通過吃人肉活下來:他們易妻而食,易子而食;開始時吃死人,心硬之後——只要吃過人肉,心就會變成一塊生鏽的鐵——便吃瀕死的活人,因為,人一旦飢餓而死,身體枯槁如柴,會造成食物的損失。即便是野花野草、碎石沙塵一樣普通的藏人,他們的靈魂也是禮佛的聖殿,所以,藏人不會為了活下去而讓自己變成魔鬼,他們只能在飢餓中等待死亡敲響自己的生命之門。還有僧人效法佛以身飼虎的大悲之意,餓死之前來到相熟的漢人移民家中,把自己的肉身送給他們當作備用的食物。

大飢餓期間,共產黨的官員和軍隊卻常常能享受到特殊的美食,因為,他們處於食物鏈的頂端。野狗、巨鼠和禿鷹有大量的人屍為食,所以,那個時期,野狗肥胖如豬、巨鼠碩大如貓,禿鷹由於油脂太多需借大風之力才能起飛;人屍養肥的野狗、巨鼠和禿鷹,後來又成為共產黨官員和軍隊的獵物。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三年間,西藏高原進入人類萬年歷史中最慘悲的時期。藏人血漫大地,白骨蔽野,太陽照亮的是鬼域,風中瀰漫著死亡的氣息。藏人中英俊壯麗、勇敢剛毅的男女死於同魔鬼詛咒的搏殺;藏人已經淪為一個由枯朽的老人、容顔凋殘的婦女和飢餓乾瘦的兒童構成的秋風黃葉的種族。達賴喇嘛離開悲劇中的高原,流亡海外,變成一個遙遠時-空中的希望,藏人的命運之星似乎已經黯淡;藏人作為心靈存在的歷史似乎也將訣別塵世,就像紫色的晚霞慢慢無可挽回地滲入鐵黑色的荒野。

跪在無路可走的命運斷崖上,人們才會懷念或者祈盼英雄;也只有英雄才能在絕望中給人們以希望的召喚。就在藏人的命運隨血雨腥風飄搖的時刻,就在藏人的心靈史即將如落日沉入茫茫血海的絕望時刻,一個名字——加吾完德,像巍峨的雷雨雲崛起在蒼穹之巔。這個英雄的名字隨鷹群在安多高原上飛翔,他讓藏人乾涸的眼睛裡重新繁星閃耀,他使藏人枯萎的身體裡再次奔湧起祖先熾烈的血,他在藏人黑暗的命運中又一次點燃了一盞心靈的金燈。

加吾完德曾在安多興海縣一座寺廟裡作僧人。寺廟坐落在一條激流的峭岸邊。黃河沖決重重關山,磅礴萬里,橫越東亞大陸,湧向太平洋的狂濤巨瀾;寺廟旁的這條河便是黃河的源頭之流。黃河離開故鄉安多高原才變得混濁;流經興海縣時,河水像藍寶石的溶液般明澈,陽光輝映下,起伏動盪的波濤間有晶藍的火焰妖嬈起舞。經千百萬年侵蝕,河道下陷,兩岸形成高逾數十丈的峻峭石壁;青銅色的懸岸間有眾多岩洞,這些岩洞既是鷹群、野豹和岩羊的棲息之所,也是歷代苦修者自囚其中,追尋心靈奧秘的聖潔之地。

加吾完德身形高大,走動起來宛如馭風起舞的懸崖;頭顱彷彿用青銅色的落日雕成,面容間有猛獸的高貴而雄麗的神韻;暗夜中,雙眼會像野豹一樣熠熠生焰。他力大無窮,一次抓住頭如巨石的金絲野氂牛的雙角角力,經過幾個時辰的較量,野氂牛終於口噴紫血,像一堵金牆轟然倒地。一隻長毛濃密如黑紅色火焰的藏獒,不喜吃牛羊等食草動物的肉,專到荒野間搏殺巨狼為食。這隻藏獒偶然與加吾完德邂逅,竟對他依戀不已,不肯再離去;藏獒似乎認定,只有這個壯麗的雄性才配作牠的主人,而加吾完德便給藏獒賜名「火豹」。

加吾完德不僅雄烈慓悍,他的生命風格亦有瀟灑飄逸的情致。方圓數百里的人們都將他稱為歌王,而他特別癡迷於吟唱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心靈中飄出的情詩。彩雲縈繞著金月從雪山上升起的夜晚,加吾完德的歌聲常會從寺廟中飄出,那像是一隻美麗而深情的雄豹在歌唱。每當他的歌聲隨風起伏飄蕩,附近村莊的女人們,從思春的少女到身形佝僂如枯樹的老婦人,都會像聽到命運的召喚一樣,披著淡金的月光,來到寺廟外,坐在紫穗的羽毛草叢中,或者還散發出落日芳香的岩石旁,讓心靈迷失在佛的情詩的韻律深處——少女從歌聲中尋求佛對戀情的啓示,老婦人從歌聲中尋找失落在遙遠時間廢墟中的心。

當加吾完德斜倚潔白的佛塔,眼望金色虛無般的明月吟唱佛的戀情之詩時,僧人們誰也無心誦經,寺廟裡安靜得像心的墓地——年輕的僧人用盈盈晃動的淚影,祭奠被埋葬在虛寂意境中的心;年老的僧人則用淺灰色的長歎,祭奠自己早已如枯葉或者殘花般死去的心。

加吾完德的歌聲會飄過漫漫長夜,一直飄進遙遠的風的靈魂。第二天清晨,寺廟門外白石的台階上會鋪滿五彩的花枝,那是女人們採來對歌聲的回報。艷紫的花定然是懷春少女的情意;嫣紅的花象徵熱戀中的少婦燃燒的心;淺藍的花是失戀女人的憂傷;金色的罌粟花是寡婦獻給丈夫的燦爛思戀,黑色的蝴蝶花表述衰朽的老婦人的回憶——時間使情感褪色,懷念卻依然如蝶翅翩翩。

每次加吾完德吟唱過倉央嘉措的情詩,天明之後,寺廟後面紅牆下的花草都會出現踐踏過的痕跡。那是受歌聲魅惑的僧人夜半翻牆離寺時留下的;他們穿越茫茫夜霧去追尋失落的戀情。一位年逾古稀、心如枯石的漢族僧人,竟也癡迷於佛的情詩之歌的召喚,遠赴數十里之外,在少年時初戀情人的墓碑旁靜靜地歸於虛寂——墓碑不知何年何月已被雷電劈斷,倒在荒草野花叢中。這件事使人們相信,加吾完德的歌聲就像荒原上的野火,能夠把乾枯的頑石燒成深紅。

真正的聖者、詩者和智者並不能受到萬眾擁戴;他們每一個都是孤獨的心靈,每一個都是悲愴的命運,因為,他們離芸芸眾生太遙遠,遠得就像地平線之外的意境。當年,空靈絕美的倉央嘉措佛不能見容於塵世,被褫奪「達賴喇嘛」稱號,血濺荒原;現代,加吾完德也受到歌聲擾亂佛法的指控,被逐出寺院——拒絕了倉央嘉措佛的詩情和吟唱佛詩的加吾完德的歌聲,意味著藏傳佛教錯失了使虛寂的真理受到唯美理想祝福的歷史機遇。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共產黨在西藏高原展開以滅佛為價值目標的歷史過程。寺廟是佛的象徵,是藏人心靈的聖殿:佛就居住在藏人的心靈間。於是,共產黨滅佛的鋒芒首先指向寺廟。一座座金雕的王冠般壯麗的寺廟被摧毀,藏人日日承受烈焰焚心之痛,而「佛」,那表述虛無意境的真理,則被埋葬在殷紅的灰燼下。

加吾完德曾經在其中修煉的寺廟也沒有躲過劫難。焚毀寺廟的黑煙紅焰騰空而起,猶如狂舞的魔鬼,僧人紛紛逃離寺廟。這時,一個披著絳紅色僧袍的雄偉身影卻走進火海,那正是已經被褫奪僧籍的加吾完德。他在燃燒的經堂中盤膝端坐;火焰中飄出倉央嘉措佛的情詩之歌,歌聲像長翅流血的金羽之鷹,飛向蒼穹之巔。

寺廟化為虛無;如血的晚霞漫過大地,殘垣斷壁間的風在悲泣。加吾完德嚴重燒傷,如青銅雕成的雄麗的面容也在烈焰中熔化,變得與凶神厲鬼毫無二致;只是強悍的生命力仍然殘存在他的身體裡,那種生命力就像是刻在他鐵骨上的遠古荒野的遺囑。

加吾完德的傷還沒有徹底痊癒,共產黨就以「反革命」的罪名判處他無期徒刑——即便是一陣已經燒焦的狂風,共產黨也要將其束縛在鐵鏈下,作終身苦役犯。宣判之後不久,加吾完德和另一名叫丹增太的政治犯就由兩名士兵押解,徒步離開看守所,前往服苦役的勞改營。途中,加吾完德用可以摔倒野氂牛的神力,扭斷鐵鏈,擊殺押解的士兵,同丹增太一起逃脫。由於搏鬥時加吾完德也被士兵的槍刺刺中,他們只能躲進黃河上源峭壁間的岩洞,作療傷和棲息之所。

世界上最忠實的,便是狗中的藏獒和戀情中的女人。儘管加吾完德原來的面容已經焚毀,但是,那隻叫「火豹」的藏獒很快便找到他存身的岩洞,並以狂喜的吠吼,表示認出他是主人;「火豹」或許是根據從他鐵骨上飄出的英雄氣息來辨認——烈焰可以熔化他堅硬的面容,卻無法燒焦附著在他鐵骨上的英雄的芳香。隨「火豹」一起來的,還有一位少女珠穆;加吾完德被捕後,是珠穆收留了「火豹」。

珠穆就像崇拜自己心中那盞禮佛的金燈一樣,崇拜加吾完德的歌聲。可是,過去她只敢偷偷親吻加吾完德踏過草地時留下的足跡,因為,他的雄性之美太壯麗,令珠穆甚至不敢仰視。此刻,像一陣花香飄進岩洞之後,珠穆立刻就讓嫣紅的親吻猶如紛紛飄零的花瓣,落滿加吾完德那彷彿被雷電之火燒焦的岩石般猙獰的面容;她那雙陽光燦爛的高原藍天般純淨的眼睛裡,洶湧而出的淚竟令人想起簇簇晶藍的火焰。珠穆是因為幸福而哭泣:加吾完德被關進黑牢後,她的心就碎了;現在,她終於可以讓自己破碎的心變成無數飄零的花瓣,作為獻給佛的情詩之歌的祭品——加吾完德被烈焰熔化的臉,就是神聖的祭壇。

猛獸受傷之後就會像消失在草叢深處的風一樣,躲進極為隱秘的地方,靜靜地等待死亡或者康復。似乎是高傲的天性使然,受傷的猛獸從不讓人看到自己,牠們不願以衰弱的形象呈現在世界上。加吾完德也是如此。他在河流峭壁上選擇的岩洞,岩羊都難以到達;懸崖間,只有一條紫花掩映的陡立的裂痕通到洞口。岩洞裡面,一具骷髏倒在洞壁下;那或許是古老歲月中一位追尋心靈歸宿的苦修者留下的殘骸——他的生命之花早已凋謝,白骨上竟仍然飄出淡淡的芳香。岩洞旁邊的石壁上,有一道暗紅色的裂隙,那是金羽的鷹群棲息的地方。

丹增太則住在下面一些的一個較小的岩洞裡。他是荒野中長大的生靈,像石塊一樣真實,像野草一樣自然而純樸。丹增太早就是加吾完德歌聲的癡迷者,那天目睹加吾完德扭斷鐵鏈,在被刺刀扎入身體的情況下,還能於瞬間之內搏殺兩名押送的士兵,他更是把加吾完德視為護法的天神。現在,他白天睡覺,晚霞凋殘後,便持槍為加吾完德守夜;槍本來屬於押送他們的士兵。他把為歌王和護法神守夜當作天職。

同加吾完德一起住在岩洞裡的,除了苦修者的骷髏,便只有藏獒「火豹」和珠穆,當然還有從天邊飄來的疲倦的風和激流間波濤起伏的聲響。每隔幾天,珠穆便不得不離開岩洞,去尋找食物和為加吾完德療傷的藏藥。珠穆離開時,即便斜射進來的陽光似乎把暗紅的洞壁都點燃了,鬱積在岩洞中的古老的寂靜,也像鐵鑄的陰影般沉重;珠穆帶著花香回來後,就算是沒有星月的暗夜,岩洞裡也會飄拂起彩雲和金霞的神韻。可是,在一個晚霞如血的黃昏中離去之後,珠穆就再也沒有回來。

由於告密者的出賣,珠穆被當局逮捕。警察刑訊逼問,要珠穆講出加吾完德的存身之處。酷刑如烈焰,焚燒之中,鐵塊也會變得泥一般柔軟;酷刑似刀劍,劈斬之下,頑石也會血痕累累。然而,酷刑逼問從珠穆那裡得到的,只有垂死的母獸般慘厲的呼嗥,以及血淚飛濺的呼嗥所纏繞的沉默——堅逾鐵石的沉默深處,藏著藏女對戀人的忠誠和加吾完德棲身之處的秘密。

警察對珠穆絕望之後,把她殘破的身體交給看押犯人的士兵處置。珠穆被拖到荒野間,在璀璨的藍天和炫目的陽光下,一個班的士兵對她實施了輪姦。遭受強暴過程中,為了不發出呼喊,珠穆咬碎了嘴唇;她瞪視每一個士兵的眼睛,而她的眼睛裡閃爍著熾烈的痛苦和燃燒的困惑,好像極力想要看清他們有沒有靈魂。

基於毀滅罪證的本能意識,輪姦之後,珠穆還活著的時候,士兵便把一個手榴彈塞進珠穆的陰道引爆。人是虛偽的動物,他們發洩獸性時一定要為自己找到神聖的理由,這群士兵就是如此。共產黨官員告訴他們,反抗的藏人是共產主義的敵人,而共產主義是人類最崇高的理想,所以,他們對反抗的藏人的仇恨表現得越瘋狂,越灼熱,便意味著他們越忠實於崇高的理想;這正如同中世紀的教皇訓導十字軍的士兵,對異教徒的仇恨和屠殺,是他們神聖的天職——仇恨一旦受到神聖的崇高理想的加冕,就替魔鬼都會恐懼的獸性打開肆意氾濫的閘門。

引爆手榴彈炸毀珠穆的身體之前,士兵還用槍管捅爆珠穆的眼球,讓她的眼睛變成兩個血洞。經過源自古希臘智慧的唯物主義哲學洗腦之後,共產黨的士兵只把人的生命視為一塊物質,一塊有自我循環系統的肉,但是,在唯物主義對生命的陰鬱視野中,還殘留著某些鬼魂迷信的陰影——這群士兵之所以在珠穆還活著的情況下捅碎她的眼球,是為了毀掉他們留在珠穆眼睛裡的映象;他們相信,這樣一來,珠穆死後也只能變成一個瞎眼的鬼,沒有能力找他們復仇索命。

幾天後,「火豹」引領加吾完德找到珠穆的殘骸——即便死了,「火豹」也不會忘記她的芳香。珠穆身體下部完全被炸毀,上半身血肉模糊,變成血洞的兩個眼睛瞪視著上方,彷彿在逼問蒼天:「你看到了這一切,卻為什麼還會藍得如此美麗」;又像是在逼問太陽:「你看到了這一切,卻為什麼還不熄滅,讓永恆的黑暗埋葬獸性橫流的塵世」!

加吾完德抱起珠穆屍體的殘塊,就像把自己破碎的靈魂抱在胸前,騰躍而起,奔向天際;他野性如狂的悲慘的呼嗥,血淚迸濺,將落日都染成猩紅。幾日幾夜中,在安多高原上,凡是有風飄蕩的地方,都有加吾完德悲愴的呼嗥,彷彿他的悲嗥就是高原之風的靈魂。

加吾完德在荒野間不停地奔行,「火豹」都累得隨急劇的喘息噴出陣陣血霧。加吾完德是要抱著珠穆的殘骸到無人區去,用天葬的方式,把她的靈魂安葬在藍天深處。共產黨文化視藏人天葬的傳統為「宗教迷信」;為禁絕天葬,當局大規模獵殺天葬的神鳥,即鷲鷹,以至於只有進入安多高原西南方的無人區,才能夠找到可供天葬的鷲鷹群。

數天後,加吾完德來到只有風的舞步而沒有人跡的無人區。他點燃乾燥堅硬的狼糞,讓青灰色的煙柱直上藍天,召喚鷲鷹。然後,他劈裂珠穆的血肉,用黑石砸碎她的白骨,奉獻給鷲鷹作祭品。金日沉落時分,加吾完德完成了天葬。凝視鷲鷹之群像片片燃燒的血跡,帶著珠穆的靈魂,消失在天際瀰漫的紫霞中,加吾完德發出深長的吟唱;那沒有歌詞只有雄麗悲情的吟唱,是他獻給珠穆的安魂曲——他祈願珠穆湮滅於藍天紫霞中的靈魂,能夠忘記她在塵世間承受的苦痛。

加吾完德安魂曲的吟唱隨荒涼的風飄過漫長的暗夜,只有破裂的岩石和無人區的萬古沉寂傾聽他的吟唱;他像黑火焰般在風中飛舞的長髮,一夜之間就變白了,宛似喧囂的暴風雪的色彩。

尊嚴是男子漢的靈魂棲息的高崖;尊嚴崩潰,靈魂就變成無家可歸的可憐的野狗。從無人區返回安多之後,加吾完德便開始拯救自己的靈魂——對於驕傲的男兒,不能為自己的女人討還血債,不能用敵人的血雪洗自己女人遭受的凌辱,他的人格尊嚴便蕩然無存,他的靈魂便將失去價值的依托。

兩個月之內,參與逮捕、刑訊和輪姦珠穆的警察和士兵,猶如受到恐怖宿命的詛咒,一個接一個相繼死去;死的方式都如出一轍:前額額骨被巨大的豹爪擊碎——加吾完德為復仇特意請鐵匠鋪的朋友打製了一支生鐵的豹爪。每一個死者的眼睛都驚懼地瞪視著前面,加吾完德不屑於像他們捅碎珠穆的眼球那樣毀壞他們的眼睛;他希望他們的鬼魂來復仇,那樣,他就可以再次用鐵鑄的豹爪,擊碎他們的罪惡。

除了一個士兵由於嚇瘋了而退伍離開之外,所有殘害珠穆的人都受到懲罰。不過,對於官員、警察和士兵,噩夢還只是剛剛開始。共產黨強權用幾十萬大軍將那次藏人全民大起義淹沒在血泊中之後,藏人中的青壯年大部分遭到屠殺和監禁,或者流亡境外;當局已經成功地在西藏高原上建立起鐵血統治,如果願意,警察甚至可以把風都關進黑牢。

就在暴政驕橫猖獗、藏人無聲泣血的悲慘時刻,加吾完德像寒光凜冽的天譴之劍出現了;劍鋒所向,最凶殘的官員、警察和士兵首先受到天譴死去。加吾完德搏殺他們的方式有荒野之豹的風格:隱密、銳利;猝不及防而又冷酷無情。加吾完德彷彿是高原之靈,他隱入羽毛草叢時,就像一片淺灰色的霧;他躲進亂石堆,宛似一抹青銅色的晚霞;他湮滅在夜色中,猶如一縷黑暗的無聲的風,然而,當他驟然從草叢中,從石堆間,從暗夜中撲向搏殺對象時,就彷彿銀色的閃電掠過,血光迸濺的瞬間,便又消失為虛無般的死寂。

加吾完德和風都屬於荒野;他對中共文化殖民者的血的詛咒,也像荒野之風一樣飄忽不定,神秘難測,吹遍安多高原。這是一個人與鐵血暴政之間的搏戰——丹增太和「火豹」只是在加吾完德入睡時為他守夜,他們沒有能力和他一起行動,就像狗沒有能力與雄豹一起撲向獵物。但是,加吾完德一個人就讓十萬鐵牢、數十萬軍警官員構成的暴政寢食難安、談虎變色、心驚膽破;三年間,百餘名官員、警察和士兵死於加吾完德的搏擊。數量更多的藏人婦女和兒童,由於加吾完德的慈悲之心而免於餓死。許多死神已經在暗夜中叩響房門的窮困家庭,都有過這樣的經歷:清晨推開房門,看到的不是死神留下的足跡,而是一小袋青稞;金沙般的青稞顆粒間會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大男人不得食用」——加吾完德從不救助哪怕是年老的男人,在他的意識間,男人沒有權利怯懦和衰老,特別是當自己的族群處於大劫難之中的時刻。

不過,加吾完德被藏人奉為天神般的英雄,主要不是由於他對婦女和兒童的救助,而是因為他能讓暴政恐懼。藏人族群作為文化的存在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藏人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正在屠殺、苦役、政治迫害和精神整肅中,隨衰敗的枯草一起死去,正是加吾完德的英雄人格,在苦難中守護著藏人對心靈、尊嚴和命運的殘破的自信;是他用閃耀的刀鋒,在婦女荒涼的眼睛裡,在兒童驚懼的眼睛裡,在身形如枯樹般佝僂的老人黯淡的眼睛裡,重新點燃了希望。一個傳說像流光溢彩的隕石雨,迸濺在藏人乾枯的黑夜般死寂的心中——加吾完德,這天神般的英雄,是由倉央嘉措佛一滴花枝般嫣紅的血落在雄豹額骨上而轉生的護法神;他的天職就是在一個悲慘而艱難的時代,守護藏人心靈間那盞禮佛的金燈,不被黑暗死亡的狂風吹滅。

當局動用大批軍隊和警力,進行一次又一次大搜捕,卻只抓到了失望和惶惑。加吾完德彷彿藏進烏雲的縫隙,躲進陽光燒裂的岩石裂痕,湮滅在花海和彩霞間,或者隨浩蕩的風塵,越過青銅色的荒野,消逝在遙遠的天際——更可能的是,他就隱身於藏人的心中。

有時,加吾完德會坐在高山之巔,詠唱倉央嘉措佛那令鐵石之人都會心碎的悲愁的情歌,可是,當士兵和警察像鐵匠鋪裡的風箱一樣呼呼喘息著衝上山頂時,卻只能找到一片覆蓋在黑石間的紫色的晚霞。當落日將黃河之源的峭岸映成金色時,在峭岸的石壁間有時會出現加吾完德的身影,他發出悠長的鷹嘯,追逐飄搖的風;追捕的警察和士兵只能徒然地注視加吾完德的身影,他們的眼睛則陰鬱得連落日也無法照亮——他們意識到,那金色的峭岸只屬於鷹嘯和風,還有加吾完德,而不屬於他們。

有一次,軍隊和警察把加吾完德圍在黃河之源的峭岸邊;追捕者在對岸也設置了十幾挺輕重機槍,以備加吾完德躍下峭岸逃遁時,用機槍火力封鎖江面,將其擊斃。追捕者發射的密集槍彈在加吾完德前面的岩石上,迸濺起猩紅的火光,瘋狂的射擊中閃爍著熾烈的仇恨和同樣熾烈的恐懼。加吾完德的還擊則冷靜而從容,令人想起誦經時佛堂裡鐘磬聲的徐緩節奏,不過,他的半自動步槍每次噴出火焰,遠處都定然有一陣風猝然被血染成枯紅。加吾完德一邊還擊,一邊像低伏的豹,退到懸崖邊。然後,他抱起一塊胭脂紅的石頭,就像摟著香艷的美女,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懸崖。沉重的石頭產生的出人意料的加速度,使加吾完德像流星一樣墜落下去;設在對岸崖頂上的機槍,用晶紅的彈道在河面上編成一張死亡之網,可是,加吾完德早已落入藍色的激流,迅速消逝在金色的落日點燃的波濤間。

英雄向命運索要佛的血書寫的榮耀和屬於高貴猛獸的美,命運則要求英雄用艱難的生和悲愴的死來回報。

加吾完德一個人與一個鐵血強權之間的戰爭,持續了三年。當局不得不作出決定,一次調動數千名軍警和官員,圍捕加吾完德。黃河之源峭岸上的岩洞住滿了士兵,原來棲息在懸崖間的鷹群、岩羊和野豹大部分都被殺死。加吾完德和丹增太不得不離開黃河之源的峭岸,到山上裸露的岩石間存身。一天夜裡,「火豹」為覓食到荒野中去尋找、搏殺狼;丹增太按照習慣為加吾完德守夜。可是,凌晨時分他卻睡著了。清晨醒來時,他們已經被軍隊重重包圍;岩石堆四周的山坡間伏滿士兵,就像無數隻綠色巨蜥。

他們藏身的岩石堆本是鐵黑色的,卻在朝霞的輝映下流盪起金色的光波。意識到無法衝出軍隊的重圍之後,加吾完德被烈焰熔化的面容上竟閃耀起笑意,而且那屬於猙獰岩石的笑似乎比岩石上的朝霞更璀璨,彷彿即將來臨的死亡帶給他的,是無與倫比的幸福。

炮彈劃破空氣的尖嘯像厲鬼的哭嗥,那堆破裂的黑石隨即被血紅的火焰淹沒。最初的炮擊中,彈片便撕裂了丹增太的腹部。加吾完德將槍口抵在丹增太心跳動的地方,扣動扳機。他們早有約定,無論誰受了傷,另一個人都要幫助他解脫殘破的生命的負擔,絕不活著落在共產黨的手中。加吾完德對準丹增太的心臟射擊,是因為他曾經説:「要是我受傷,你一定要向我的心開槍;心碎了就不會再疼了。… … 佛説的對,人生就是個苦。聽老人説,心碎的人不會轉世——我不想轉世;真有來世,我就作一朵野花,一片野草,哪怕作一塊石頭,只要不作人,心就不會疼。」

炮彈爆炸的轟鳴聲連成一片,黑石堆上騰起的血紅的蘑菇雲翻滾著升向空中;顯然,當局想用炮火焚毀加吾完德,這個已經持續三年的恐怖之夢。許多士兵開始放鬆地站立起來,欣賞炮擊的壯觀景象——黑石全都被灼熱的塵霧籠罩,他們不相信烈焰中還會有人活著。就在這一刻,一團青銅色的燃燒的狂風,從紅焰熊熊的黑石堆間奔騰而出,那是雄麗的加吾完德一個人向數千士兵組成的軍陣衝擊。士兵們還沒有來得及作出應急反應,青銅色狂風中劈出的鐵鑄的豹爪便擊碎了一個軍官的額骨;隨後,幾十個槍口噴出的幽藍的火鞭,擊倒了加吾完德——這位癡迷於吟唱倉央嘉措情詩的歌王,他生命的最後的聲音,卻不是紫色雲霞般的歌聲,而是似乎能在藍天上劃出血痕的豹吼。

加吾完德的靈魂已經湮滅於虛無,共產黨對他肉身的仇恨卻依然熾烈如火炭。當局不允許加吾完德的親友為他舉行葬禮;他的屍體被一匹馬拖在後面,在他的家鄉興海縣遊街示眾,然後,又在縣城的鬧市曝屍數日;他年老的母親和年幼的妹妹在鐵血強權的恐怖威脅下,被迫當眾詛咒他的屍體。最後,他的屍體被棄置於山野間,當局想讓食屍的野狗將他撕碎。可是,沒有一隻野狗敢啃食他的屍身。有人說,那是因為他是佛血和豹骨孕育的生靈,他雖然死了,但豹骨的雄烈之氣仍在,野狗不敢靠近。也有人説,是搏殺巨狼為食的「火豹」夜夜守護著他的屍身,野狗只好遠遠避開。開始時,「火豹」伏在他頭顱旁,不斷用舌頭為他舔去落在面容間的風塵;後來,「火豹」知道他不會再醒來,便夜夜發出悲哀之聲,荒野的風載著那沉重的哀情,越過枯黃的草浪,飄散在天際。

一個月之後,人們對加吾完德屍身的關注便淡漠了,就像遺忘了一塊形態猙獰的岩石。過了很久,一位牧羊的女孩告訴人們,她看到,一隻衰弱的藏獒,腳步蹣跚地拖著加吾完德的屍體,來到黃河之源的峭岸邊;等到落日的影子沐浴在激流中,藏獒竭盡全力,咬著加吾完德的屍體,縱身躍下峭岸;屍體彷彿比鐵塊更沉重,在河水間激起一個峻峭的波濤,落日的輝映下,波濤輝煌得猶如一團金色的火焰。牧羊的女孩説,那個波濤升起時,像一個豹頭人身的菩薩;波濤消逝時,就像一陣風吹滅了禮佛的銅燈上的金焰。

一天一夜裡,金聖悲像一個苦修者,不食、不飲、不眠,只專注於用思想的斧鑿,把加吾完德的英雄命運,雕刻在他的心中——哲人的心是立在虛無之巔的墓碑。茫茫歷史間,太多的人為了讓自己的意志征服時間,徒然地把生命的軌跡刻在銅柱或者堅石上,之所以徒然,是因為銅柱也終會腐朽,堅石也必將蝕裂為灰塵。金聖悲相信,只有刻在心上的英雄史詩,才有資格以唯美的名義,向永恆索要親吻;有一日,當他的心靈湮滅於虛無,刻在他心上的英雄詩意也會瀰散為一縷形而上的花香,讓虛無的意境更豐饒——誰能説無形的花香不是真實的存在,誰能説豐饒的虛無會忘卻那英雄白骨上的花香。

在心上刻寫英雄史詩不僅是精神的苦役,更是心受傷的過程。原因在於,英雄的命運就意味著銳利的痛苦;用思想撫慰英雄殘破的命運,與承受英雄之心的戕痛是同一回事。以思想為安魂曲,完成祭奠加吾完德的心靈盛典之後,金聖悲心神俱疲,疲倦得想要形神俱滅。他疲倦,更重要的原因在於,他背負著一個殘酷問題的重量:「為什麼把他殘破的屍體安葬在波濤中的,不是人,而是藏獒?」他不知道這個問題對誰更殘酷——對藏人,對他的心靈,還是對歷史,不過,他知道,這個問題像鐵鑄的大山,壓在他的生命中。於是,在當地藏人引領下,金聖悲來到黃河源峭岸邊,沿岩壁上險峻陡峭的裂痕,進入那個加吾完德曾經棲息的岩洞;他要在佛血與豹骨的氣息縈繞的寂靜深處,用冥想來恢復心的疲勞。

韓瑩玉默默地隨金聖悲走進岩洞,儘管金聖悲事先沒有徵求她的意見——既然韓瑩玉說過他是她的宿命,她只是宿命的影子,那麼,金聖悲向她徵求意見就沒有必要了。不過,金聖悲敏感到:現象世界中,影子永遠只能追隨身體,無法分離,但是,在形而上的意境中,在心靈的範疇內,影子很可能如同宿命之樹上的一枚紅葉,隨時可能被一陣命運之風吹落。對於宿命,紅葉飄落意味著凋殘;對於紅葉,在風中飄舞則是美的最終實現。金聖悲聰慧的心已經聽到了要把紅葉從宿命的枝頭吹落的風聲,只不過他現在關注的是藏人英雄的千古悲情。

激流衝擊懸崖的聲響在岩洞中迴蕩,那種聲響似乎比世間最荒涼的寂靜還要意境深遠。只要用心靈傾聽波濤流逝的長歎,就可以聽出一個哲人——那是虛無在嘆息。此刻,金聖悲沐浴在藍色波濤中的冥想破碎為思想的浪花。

「一個人同鐵血強權間的搏戰,這是屬於英雄的壯麗的孤獨。當代『和平主義者』以非暴力的名義,要求在鐵血強權前放下維護自由人的尊嚴之劍。但是,我卻從中看到了偽善,更看到了偽善後面藏著猥瑣的和平主義者對英雄的仇恨;他們怯懦,所以他們仇恨英雄——英雄人格是明澈的命運之鏡,那猶如上帝的光明之眼般的鏡子,會映出『和平主義』者老鼠一樣醜陋的人格。」

「對摧殘自由的鐵血強權實施正當防衛,是社會正義的奠基石;懲罰罪惡是拯救人類的最基本的方式之一,也是書寫在太陽之巔的天律。在鐵血強權前折斷搏戰之劍,只能使自由泣血,人類沉淪。佛血與豹骨孕育的生靈,那是英雄人格的表述:以拯救芸芸眾生的大悲之情,用艷麗的佛血洗去世間的苦難;以雄豹的壯麗激情,擊碎魔鬼對自由的詛咒。」

噢,藏人不僅是佛的選民,更是英雄的選民。從藏人心靈中湧現出的加吾完德,就是對英雄的肯定;他壯麗的孤獨和悲愴的命運,正是英雄哲學的唯美篇章。加吾完德湮滅了,桑丹江措又湧現——我不相信具體人格和肉體的輪迴,但是,我相信來自虛無的英雄意志,會在不同的世代中轉世重生,我相信佛血與豹骨表述的形而上的心靈,會千古不滅…. … 。」

金聖悲的思想激流,滔滔不絕,湧向虛無的豐饒之海。但是,一道突然崛起的鐵壁卻截斷了思想的激流,而鐵壁之上現出一個猙獰的問題:「加吾完德選擇搏殺,桑丹江措則選擇自焚——這是為什麼?佛血和豹骨約定的英雄命運——與強權作決死搏殺,那是對歷史的承諾。難道英雄的命運也不信守承諾嗎?」

(《燃燒的安魂曲》袁紅冰著   二零一三年出版)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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