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17 of 20 in the series 回歸荒涼

十六

時間:西元2000年初冬

那次躍入獅虎山,迎向雄虎時,柳容都沒有感到絲毫恐懼,而只迷醉於對高貴猛獸的神往。但是,此刻,在冬日深灰的暮色中走向雲水寒住所的過程中,她的心竟由於突然襲來的恐懼而戰慄了。鐵黑色的恐懼間縈繞著殷紅的血腥氣。柳容意識到那是對絕望的恐懼——她正在走向自己情感的最終的依歸,卻還不知道那個男人峻峭的生命是否會容納她因苦苦追尋英雄而殘破的心。

柳容張開如花的紅唇用力地呼吸著,讓那從內蒙古高原颳來的飄盪著冰雪氣息的風深深湧進胸膛,湧進她的心跳動的地方。她想象堅硬的恐懼或許會在藍色的寒風中凍裂,她渴望看到從恐懼的裂痕中湧溢出猛獸的血。不過,她並不知道,也不試圖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渴望。

雲水寒住在一座具有中國古代建築風格的三層小樓的頂層。由於是周末,這座單身教師公寓裡很寂靜。柳容從空無一人的走廊間走過時,她的步履在古建築才會有的神秘感中踏出空洞的回音。這使她驀然體驗到了彷彿正行進在時間殘跡間的悲涼之情。

雲水寒的房間位於走廊的盡頭。柳容的腳步在門前停下,而她的眼睛冷靜地凝視著門上黑色的鐵鎖,彷彿她早已預料自己會遇到緊鎖的門。不過,那種冷靜屬於在秋風中飄落的黃葉。

柳容久久地佇立在門前,似乎在用凋殘的心,向被鎖閉在門後面的堅硬的沉寂傾訴深深的戀情。終於,她抬起手,在門上輕柔地敲擊了一下,輕柔得好像在叩問情人的心。門上發出的回音卻冰冷、空虛,使人覺得她是在敲擊一座鐵鑄的墓穴,而墓穴中埋葬著已經化為虛無的昨天落日的殘骸。

不忍心再打擾鐵墓中的沉寂,柳容離去時的腳步比凋落的枯葉還要輕。像一縷無家可歸的風,柳容在冬日寒意澈骨的暗夜中遊蕩著,既然情感最終依歸之處的門已經緊鎖,她不知該走向何方。

晨光為冰冷的天際染上少女之血般純潔的嫣紅。在北京嚴寒的冬天遊蕩了一夜,柳容看起來宛如復活的女屍:輪廓俊美的面容已經凍得比陰影下的冰雪還要蒼白;夏日裡常常令彩蝶和金蜂誤以為是罌粟花的雙唇此時呈現出青紫色。剛到上班時間,柳容就走進北京大學法律系辦公室,向一位年輕的女秘書詢問雲水寒的去向。女秘書正忙於查看電腦,頭也沒有抬地回答道:「兩個月前就消失了——神秘地消失。只給辦公室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我離去了,並不再回來』……。」或許是自己的話音飄落後的死寂使女秘書感到了不安,她的目光離開電腦螢幕迅速地向詢問者瞥視了一下。就在那一刻,女秘書陡然發出一聲短促、驚懼的尖叫。等眼前那個披著白色風衣的身影消失之後許久,女秘書才從驚嚇中恢復過來。於是,整整一個上午,女秘書告訴遇到的每一個人,早晨有一個女鬼向她詢問雲水寒的下落。「……她的眼睛瞪著我,眼光冰冷,把我心裡的血都凍住了。」——女秘書不斷重複著這句話,來證明她遇到女鬼這件事的真實性。而且在最後她總要發出一聲茫然若失的歎息,豔羨地說:「……不過,那個女鬼可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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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使人的心靈成為廢墟,悔恨則會使獸血般深紅的沉痛覆蓋在廢墟間。柳容的心就是一片沐浴著血紅晚霞的廢墟——痛悔是因為她永遠失去了走進雲水寒峻峭生命的機會;絕望是由於追尋英雄之夢已經最終凋殘。沉痛的絕望像一束冬日蒼白炫目的陽光斜射在柳容的意識間,她則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生命只是一縷對英雄的迷戀。然而,這豔麗的迷戀在命運的極致之處卻只能纏繞住寒意澈骨的孤獨。其實,柳容早就意識到,在人格普遍墮落的時代,渴望英雄就是渴望痛苦,追尋高貴的男兒就是追尋艱難。不過,她深信,那艱難的痛苦之上一定雕刻著流光溢彩的生命意義。但是,命運似乎最終剝奪了她體驗美麗痛苦的權利,因為渴望和追尋高貴英雄的可能已經被命運否定。

「既然人心已經腐爛,既然迷戀英雄已經不可能,明天的太陽還有必要嗎?」——柳容這樣問自己。於是,她決定死去。

柳容從來沒有想到,死竟然也是一種艱難的選擇。自縊、服毒、切脈、墜樓、臥軌、撞牆等等,所有這些人們常用的自裁方式,都像鉛灰色的陰影從柳容的意識間沉重地飄過,可是,她卻覺得每一種方式都很俗氣,而且會使肉體變得醜陋不堪。那是柳容習慣於美的心不能接受的,在她的信念中,即便是死,也要湧現出另一種美。

幾天的苦思冥想之後,正是一個黎明前的黑暗時分,柳容的意識間卻浮現出一片陽光明麗的晴空,而一座鐵雕的絕壁則崛起在藍天之巔。柳容美目中流溢起燦爛的嚮往,凝視自己心靈上的鐵壁;一縷迷醉的微笑開放在紅唇旁,她激動地低語了一句:「呵——,走上峻峭的絕壁,讓捲著銀色雪塵的高山之風,將我的生命凍結成一塊妖嬈的岩石……。」

十幾年前,柳容的生命還是一滴晶瑩的晨露時,雲水寒將她從山脊上救起,帶她走上這座絕壁。而在這條道路的盡頭處,她看到了自己出生時母親的夢境——猩紅的雷電擊碎了巨大的落日。在她很小時,母親就把這個同她的生命起點血肉相聯的夢講給她聽。因此,對壯麗崩潰的想像是她少女情思中的一縷最明亮的陽光。生命歷程之間,每當她由於心靈的過分疲累而試圖向骯髒的現實妥協時,那輪被雷電擊碎的落日就像一個高貴而璀璨的噩夢呈現在心靈中,阻止了妥協的意向。因為,對於她,夢想比現實更重要,更接近意義。她一直視那輪落日為生命的聖物——那是她要用一生的時間來拜祭的情感的圖騰,而她也一直在尋求一個熱戀壯麗崩潰和華美凋殘的男兒,來作她生命的主宰和心靈的歸宿。

後來柳容才意識到,就在自己第一次被帶上這座絕壁的那天,潛意識裡她已經將雲水寒奉為生命的理想。因為,她發現雲水寒忘情地注視雷電纏繞的落日時,那雙蒙著血鏽的青銅鑄成的眼睛,竟然現出無限的柔情,那屬於剛毅男兒的柔軟,如同凋殘的花一樣令人不忍長久面對。那一刻,她確信雲水寒有一顆被雷電劈裂的太陽般的心——雲水寒注視落日的神情,就像在注視他自己的心。

「……他是一個習慣於用深情的目光同落日和遼遠的地平線作心靈對話的人。他久久地靜坐遙望時,真像一塊沉思的燧石,那凝然不動的堅硬中有熾烈而深邃的哲理之火……現在,他消失了,像昨日的風。可他的思想的殘骸定然會與猛獸之血一樣猩紅的晚霞相伴,在每一個日球凋殘的時刻,覆蓋在這絕壁上風裂的岩石間……呵,為什麼需要這麼長久的思索才找到死的啟示——讓寒風將我凍死在絕壁之巔吧!我願化為一塊妖嬈的岩石,日日夜夜為那高貴男兒思想的殘骸守靈,直到時間的盡頭!」在一個酷寒但卻燦爛的清晨,柳容的思想終於採摘到了死的方式的靈感。

再沒有猶豫,再沒有遲疑,這天上午,柳容便踏上了通往那座絕壁之路。

過去的十幾年間,每個夏季她都要許多次登臨絕壁。與其說是為了尋找,並凝視被夏日的雷電殛碎的落日,不如說是為了追尋雲水寒的氣息。是的,她沒有一次在絕壁上遇到過雲水寒,但是,每次她都能從風中呼吸到雲水寒身體留下的氣息,那屬於高貴男人的氣息間飄盪著鐵的神韻和火的魅力。柳容總會捧一束野花走上絕壁——心情歡悅時,花是金色的;煩愁時,花是深藍色;黯然神傷時,花朵會深黑如鐵鑄的夜;因思念而心醉情迷時,花束像朝霞一樣嫣紅。不過,無論色彩如何,每一束花都是獻給殘留在絕壁之巔那鐵和火的氣息。最高處一塊岩石的裂痕間是柳容放置花束的地方,那或許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對雲水寒的情感像開放在石縫中的花一樣艱難;或許是因為她喜愛怒放於石縫間的野花的寓意——美是艱難的。雖然柳容放置在石縫間的花從未被人觸動過,但是,每次換上一束盛開的野花時,她都將上次插在那裡的已經乾枯的花束帶回去珍藏。因為,從凋殘的花瓣上她能感覺到燒灼的傷痕,她相信那花上的傷痕是雲水寒熾烈的目光留下的,而被雲水寒熾烈凝注過的花即便凋殘了,也是她要用心靈珍藏的聖物。

白色的風衣迎著晶瑩的寒風飄舞,使柳容的身體看起來似一縷妖嬈的雪塵。她的步履早已熟悉了這條通向絕壁的路,可她卻是第一次在冬天踏上這條山路,而且她第一次走向絕壁時沒有野花捧在胸前——今天她要讓生命盛開為獻給戀情的死亡之花。

草葉凋敝之後,青銅色的山脊更加觸目地裸露出來。不知為什麼,柳容覺得她會踩疼了那堅硬的山脊,於是,便盡量使自己輕盈的步履變得更加溫柔。

午後,絕壁之巔出現在凜冽的藍天間,上面布滿風蝕或凍裂的岩石。遠遠望去,絕壁猶如黑鐵雕成的殘破的火焰。柳容的心則沉迷在這種感覺之中:「訣別生命,走進開裂的岩石,走進殘破的火焰,我就虛化為一縷永久的思戀——對於短暫的人生,岩石就是永恒,鐵鑄的火焰就是永恒……。」

柳容登上絕壁後的第一個注視,就像一縷迅疾的風飄落在最高處的岩石裂痕間。她發現,去年夏末自己放置在石縫間的花早已黯然失色,不過,束花的黃絲帶卻仍然如同金子一樣炫目地輝映著陽光。柳容並沒有看清楚,而刀鋒般閃爍的感覺使她確信,黃絲帶間插著一張捲起的紙片。

世界驟然隱入虛無的金霧,真實的只有柳容自己心靈和打開的紙片間的字跡——心靈沐浴在殷紅的淚影間,而字跡顯示出荒野之風的狂放與悲涼。

「我的心早已失落在少年時代,失落在陰山山脈湮滅的地方,失落在大漠的荒涼之中。現在,我要訣別人世,重返荒涼,去尋找失落的心。秋葉枯紅之後,才會飄向大地;生命之石被時間蝕裂後,我才明白,丟失了心的人,不可能在塵世中找到理想,心靈的家園只在心失落的地方。

「我從未觸動妳送到絕壁上的花。因為,岩石那被狂風撕開的裂痕,正是美麗花朵的墓地,就像苦難是高貴心靈的墓地。然而,我從每一縷花香中都聞到了妳少女之血的氣息。那聖潔而豔麗的氣息能夠醉倒萬年之後的太陽。

「我從不屑於理解永遠清醒的男人,也從不願走進總是清醒的女人。敢狂醉於烈酒的男人,才會有豐饒的真情;能夠在苦戀中沉醉的少女,才會有純潔如初雪的心靈。我無數次站在歷史之巔,叩問蒼天和大地:人海茫茫,為什麼竟難於找到有能力醉於真情的男女!

「命運使我遇到了妳,一個與雷電殛裂的落日同醉的少女。但我只能將背影留給妳——丟失了心的胸膛,沒有心的胸膛,不配接受純潔少女的依偎。

「我要離去了,去尋找我荒涼的心。我的胸膛裡只有一片空虛。眼睛像心靈之夢一樣的少女呵,妳可知道空虛也會疼,疼得令鐵石和火焰垂淚。」

炫目的狂喜使柳容渴望縱情親吻一切堅硬、冰冷和銳利的東西。她想聽到頑石被她熾烈的親吻燒裂的聲音;她想讓自己火焰般的紅唇點燃冰雪;她想在迷醉地親吻鋒刃之中體驗燦爛的疼痛。

「終於又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和激情——這多好!呵,我要跟隨風的足跡,作萬里追尋。既然墮落的人世拒絕了英雄人格,就到荒涼中去尋找自由而高貴的心靈吧……。」柳容跪在絕壁之巔,思緒伴隨寒風中起舞的雪塵晶瑩閃爍。同時,她頭顱低垂,雙手緊緊捂住雙眼——在這種被灼熱的淚洗淨的黑暗中,她能清晰地看到雲水寒的眼睛。那雙向她冷峻注視的眼睛像茫茫雪原中裸露的岩石,上面還凍結著猩紅的雄狼之血。她心醉神迷地體驗著這雙眼睛隱喻的殘酷之美;她意識到只有鐵鑄的柔情,石雕般的妖嬈,才配給那殘酷的美以慰藉。而她願意讓心中妖嬈的柔情,成為堅硬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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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老式北京吉普在綿延數千里的陰山山脈北麓的荒原上疾馳。車後激起的沙塵猶如枯黃的火焰,以狂醉的情態舞動寒風。柳容坐在吉普車駕駛座上,凝視天際的眼睛裡只有寧靜與一絲悲涼——欲望淨化到只剩下對荒涼的追求,所以她寧靜;而那一絲悲涼的原因她卻很難說清。如果一定要追問原因,那或許是因為訣別令她厭倦的人世之際,同時也永遠離開了她凋殘於人世間的理想、信念和情感。

「我的心……失落在陰山山脈湮滅的地方,失落在大漠的荒涼之中。」——柳容根據那張字條上的這句話,確定了自己追尋雲水寒的方向。她猜測,雲水寒少年時一定經歷過與荒涼有關的戀情的悲愴,而且悲愴定然值得用少年男女聖潔的血來獻祭。她也為雲水寒用一生來記住那段悲愴而感動。不過,她並不認為雲水寒重返荒涼是為了尋找失落的心,或者說她覺得即使在雲水寒曾經感受悲愴的大漠中,他也無法找回丟失的心。

「心只會丟失在自己心中,也只有對心的探尋,才能找回失落在過去的心……他重返荒涼,是因為現代中國只把人類難以生存的地方留給自由的精神,只允許高貴的人格在沒有人跡的地方存在——將自由和高貴放逐到荒涼之中。」柳容不斷重複著這個想法,並彷彿看到了朝霞般的希望。她希望雲水寒找到失落的心時,上面不再覆蓋著過去的悲愴——她要用自己紅寶石熔液般的血,為那顆詩意豐饒的心洗去悲愴的鏽跡。

那天,柳容胸衣內珍藏著雲水寒的字條走下絕壁後,立刻設法找到一張大比例軍用地圖。地圖上清晰地標出,陰山山脈西端消失在巴丹吉林和騰格裡兩個大沙漠之間,那是連北京都受到波及的沙塵暴升騰而起的地方。柳容卻懷著對黑風暴的幾分神往,決定把那個地方作為自己生命的歸宿。她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處理人世的最後一些俗務,並以低價買到這輛二手北京吉普。現在是她離開北京的第二天。

即使盛夏,陰山山脈的植被也很少。此刻正值四月,陰山群峰之上只裸露著青銅色的岩石。雖然如此,柳容卻從陰山那情調雄烈的峻峭山體間,感觸到來自遠古的野性蓬勃的生氣,感觸到群峰崛起時的熾烈激情。柳容決定,如果此生尋找不到高貴的男兒,她願將心許給那在傍晚時被落日映成金色的山峰,許給山峰之巔那風裂的岩石。

陰山山脈以北是鷹眼也望不到邊際的蒙古高原的主體。徐緩起伏的荒野上,不停的風掃去了冰雪,裸露出鐵黑色的沙石地面;極遠處的地平線上卻依然覆蓋著白得發藍的雪原。天際間白雪顯出的純潔到極致的荒涼,令柳容感動得心都炫目地疼痛;可是眼前那鐵黑色的荒野卻只有忘卻了疼痛的心才能面對。不過,無論潔白的荒涼間,還是鐵黑色的荒涼上,都凝結著堅硬的沉寂。那吉普車的轟鳴也無法擊碎的寂靜中,似乎能聽到古老的時間被凍裂的聲響。這片曾孕育出蒙古英雄史詩的高原,在蒙古命運的金日被雷電劈碎之後,也隨著英雄的詩意一起凋殘,並成為沒有墓碑的萬里墓地,萬里荒涼。柳容只從孤獨地遙望天際的蒙古牧羊少女荒涼的眼睛裡,才能領略到幾許蒙古英雄史詩那遼遠藍天般的優美;只從偶爾遇到的蒙古漢子被烈酒燒成深紅的眼睛裡,才能領略到一縷屬於蒙古英雄史詩的悲愴——英俊秀麗的蒙古勇士的血曾經同晚霞一起,染紅地平線上茫茫的雲海。

沉寂使人孤獨,荒涼使人寂寞。但是,蒙古高原給予柳容的孤獨和寂寞卻有一種金子鑄成的神聖感。因為,高原的荒涼和沉寂之下,埋葬著一個比太陽更高貴的命運。

第八天黃昏之前,吉普車黯然神傷地停在戈壁灘上。遠遠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刻滿雷電般的風蝕裂痕的深紅色斷崖。那正是陰山山脈的最西端。徐緩起伏的枯黃的沙漠從斷崖下湧向灰色沙塵瀰漫的天際。

陰山群峰猶如成吉思汗時代長鬃的蒙古雄馬,在痛飲烈酒後的狂醉中,踏裂萬里鐵鑄的大地,野性勃勃地追逐沉落的日球,可是最後卻又驟然消失於死寂的沙漠間。柳容為此而傷感了,她無聲地對自己的心說:「人生沒有不滅的激情,壯麗激情湮滅的地方,就是千古荒涼的起步之處。」為哀悼陰山群峰的湮滅,晶瑩的淚影在柳容盛放的蘭花般的眼睛裡閃爍,但卻沒有淚水流出。在這連風都乾裂的地方,淚珠似乎也變得珍貴如寶石。

巨大的紫色日球開始在荒涼的地平線上燃燒。陽光從大漠間湧過,將瀰漫的沙塵輝映成茫茫的金霧。那座殘破的斷崖被落日燒成豔麗的紅色。柳容覺得,此刻的斷崖酷似一座沐浴猛獸之血的鐵鑄的祭壇,而獻祭者就應當是雲水寒——他向落日,那美麗的凋殘的象徵,獻上苦戀真理和真實人性的心。

然而,直到晚霞枯萎,雲水寒也沒有出現在斷崖上。沒有獻祭者身影的祭壇顯得比萬里大漠更加荒涼。不過,柳容確信在這裡一定會找到雲水寒。確信的理由不僅在於雲水寒留給她的字條上已經說明他的去向,而高貴男兒的話定然像刀鋒在鐵板間劈出的痕跡一樣確定,而且由於今天上午孤獨的牧駝人在回答她的詢問時說,西邊斷崖上的山洞裡,住著一個修行人,他常常將一些乾肉和清水放在斷崖下,供修行人食用。柳容從牧駝人的話語中真切地感觸到了崇敬之意。這些隨荒原上的花草、樹木同朽,隨岩石碎裂的純樸的人,好像天性中就有對聖潔的精神獻祭者的崇敬。同時,柳容猜測,牧駝人所說的修行人便是雲水寒。

柳容看到了斷崖上形如傷痕的洞穴,那是高貴的鷹和孤獨的思想者才配棲息的地方。不過柳容並不急於離開吉普車。她知道,只要跨出車門,她就最終訣別塵世,永遠走進荒涼。而她願意再多一些時間從人世的邊緣遙望荒涼——不是留戀人世,是想多一些時間撫摸、親吻那種荒涼依然作為希望存在的又苦又甜的心情。

許多時日中緊張的追尋之情突然放鬆了,柳容的意識伴隨落日一起消失。日球沉落於流光溢彩的地平線之下,柳容的意識則在沉沉睡意中進入一片燦爛的黑暗。

意識重新浮現之後,柳容直覺到自己正處於黎明之前。蒼穹黑得如同鐵幕,上面隱隱現出幾縷深灰色流雲的浮雕;大地間則瀰漫著黑霧般的夜色。只有東方天際有一線清冷、蒼白的光,劃出人的視野中最終的界限。

沉沉死寂宛似荒涼的期待凝結在天地間。期待中彷彿能聽到頑石被風撕裂時發出的痛苦的呻吟。就在柳容覺得必須擊碎理性,使自己進入瘋狂的狀態,才能繼續承受那種期待的重負時,一個拖長的呼嘯陡然從大漠深處的黑霧中炫目地升起。那彷彿是丟失了心的雄豹發出的呼嘯搖曳在鐵黑的蒼穹之巔。呼嘯中燃燒的雄烈的悲痛之情,能感動早已化為白骨的心靈為之垂淚;呼嘯間震盪的希望,是對真實人性的渴求;呼嘯深處冷峻閃耀的孤獨,似乎只有在對日球的摟抱中才能得到慰藉。

呼嘯聲由遠而近,最後像疲倦的悲風,垂落在輪廓如鐵雕般的斷崖上。蒼天和大地在呼嘯聲湮滅之後的虛無中驟然痛苦地戰慄了一下,朝日紅寶石色的穹頂隨即湧出地平線,猶如一個豔美的奇蹟。大漠就像徐緩起伏的萬里金色波濤從鐵鑄的黑暗中浮現出來。殘破的斷崖被銀火焰似的陽光輝映得格外璀璨。一時之間,柳容甚至覺得,與風裂的岩石同在的堅硬的血色,乃是宇宙間最燦爛的色調。

一個身披羊皮長袍的男子站在斷崖上。他的身影孤獨而高傲像自由的思想,悲涼而俊美如荒野的詩篇。他狂亂飄舞的長髮如同就一片情懷剛烈的大漠夜色,寧肯在激盪的晨風中燃燒成灰燼,也不願黯然消散。他的雙臂伸向朝霞,彷彿在迎候燦爛的情人,又像是在召喚思想的靈感,真理的啟示。

柳容以讚歎的目光欣賞著斷崖之巔的身影。就是這個男子誘惑她走出人世,走近荒涼。她真切地看到,雲水寒的雙眼在向朝霞的遙望中熾烈得宛似燃燒的鐵石,銀箭般的陽光與他堅硬的眼睛相撞,突然迸濺出簇簇金色的火焰之淚。「呵,那火焰之淚飄垂的地方,血鏽色的岩石是否也會被灼傷?那傷痕是詩意還是哲理?!」柳容激情動盪地想,並懷著離開囚室似的心情,跨出吉普車。流沙還沒有漫過吉普車前的鐵黑色的地面。柳容紫色的舞靴在堅硬的碎石上踏出的淺淺的足印,立刻被疾風抹去。不過,她知道,自己在又一個命運的起點上踏出的足跡已經永遠不會消失。這個命運之路將通向另一個荒涼的心靈,同時也通向她生命最後的一塊界碑。

柳容背起沉重的旅行袋,走向斷崖。太陽向空曠的天空深處升起,就像在藍色的虛無中閃耀。雲水寒已經坐在岩石上,直視著太陽沉思。儘管柳容急切地想知道,凝視屬於藍色虛無的太陽作詩意和哲理的沉思,是否會使精神獲得不朽的激情,但她仍然抑制住那種衝動,決定此刻不去打擾雲水寒——在柳容的價值觀念中,擾亂高貴而優美的沉思是不道德的。

柳容來到斷崖下一道通向上面洞穴的裂痕邊。想到自己以後每日都要沿這條酷似雷電軌跡的裂痕進出那座作為生命和心靈家園的洞穴,柳容心中忽然湧溢出野櫻液色的柔情。她情不自禁地俯下面容,讓紅唇貼在裂痕的邊緣——她不是親吻破裂的岩石,而是親吻裂痕間那屬於雷電的情態。

洞穴位於裂痕的最高處。上午的陽光斜射進來,照亮枯紅的洞壁。這使柳容產生了一種感覺:洞穴彷彿是由雷電在一團峻峭而乾枯的火焰間鑿出的。

洞穴裡很乾淨——在這個沒有人跡的地方,連沙塵都是淨潔的。洞穴中間由幾塊石頭壘成一座爐子。爐子裡的駝糞火已經熄滅,駝糞的灰燼像淡藍的白雪,灰燼間縈繞的駝糞燃燒時的香氣,如同大漠中野草那不滅的靈魂。一側的洞壁下鋪著紫駝皮。這顯然是雲水寒的棲息處。紫駝皮旁有幾塊色如紫銅的乾肉,一個裝清水的皮袋和幾瓶烈酒——柳容意識到,這幾樣東西概括了雲水寒的全部物欲。

正面的洞壁下疊放著十幾個羊皮封面的本子,只不過有的封面殷紅似血,有的則是淡金色的。柳容猜測,紅皮本是雲水寒用來書寫詩篇的,而淡金色的本子則用以記載他的思想,因為,詩的美源於聖潔的血,自由的哲理則必須記錄在高貴的金子上。

巡視過洞穴之後,柳容的目光終於不得不像凋殘的野杏花,飄落在那疊筆記本旁的一個鐵黑色骷髏上。其實,走進洞穴之初她發現了這個骷髏,而且立刻覺到,這個骷髏乃是洞穴的中心,就如同太陽是人類所處的星系的中心一樣。只是不知為什麼,她潛意識裡一直試圖忽略這種感覺。但是此刻,她還是必須與骷髏艱難對視。因為,試圖忽略的,往往無法忽略。

骷髏輪廓間清俊秀麗的神韻使柳容感到,這個被烈焰焚煉成鐵黑色的骷髏並非物性的殘留,而是心靈的遺跡。她不禁思緒迷亂地想:「雲水寒丟失的心,或許——不,不是或許——定然是這個骷髏……呵,不要嫉妒,遠離嫉妒,人性裡應當有高於嫉妒的情懷……我不能,也不想摘走這顆屬於雲水寒少年情感的心。我只願化為一縷淡紫色的晚霞,縈繞在他的心間,使他鐵黑色的心不至於過分艱難……。」思想進行到這裡,柳容已不再迷亂。

柳容打開旅行背袋,取出鴨絨睡袋,鋪在另一側洞壁下。從這裡向外望去,視野間只有淡金色的陽光流溢的無邊沙原。柳容在睡袋上沉沉睡去之前,寧靜地想:「從此之後,我的心靈將在燦爛的荒涼中淨化為一片純金的陽光。」

中午時分,柳容被一陣腳步聲驚醒。當她站起來時,雲水寒已經出現在洞穴邊。

柳容的眼睛像盛放的蘭花,沐浴在柔情似水的淚影間,向雲水寒直視。十多年來,她常在精神艱難和痛苦的時刻,遙望這位她視為情感聖物的男子的背影,但她還是第一次如此逼近地審視雲水寒的面容。

雲水寒的面容十分消瘦,薄薄的緊閉的雙唇像枯紅的晚霞;幾道豎直的皺紋深刻在唇邊,彷彿是時間起始之前的雷電在岩石上劈出的古老傷痕,但他臉部輪廓間那剛毅雄烈的線條卻雕刻著極其銳利的生命感。只是雲水寒已經灰白的長髮,又毫無疑義地顯示出他與柳容之間那漫長的時間距離。

「……但是,年齡並不重要,無數人生命還年輕,而心已經衰朽;高貴的男人即便白髮如雪,他的心靈也是不朽的精神聖火。」柳容這樣想。隨後,一縷色情絢爛微笑浮現在她唇邊。她稍稍側過一些面容,挑逗地斜睨著雲水寒,彷彿在向荒野的風調情。同時,殷紅流雲般的思緒在她心中飄盪:「誘惑少年的心不配稱作女性之美的榮耀,因為,那小公雞一樣稚嫩的心本身就處於迷醉期,就在自己焚燒自己——就在被誘惑。能令歷盡苦難的心,風蝕的岩石般的心燃燒起來,才是真正的美女。我要用美色和柔情重新點燃他那已經化為鐵黑色灰燼的心……。」

對視之間,柳容發現,雲水寒堅硬的眼睛裡有一縷激情,就像青銅色火焰的浮雕。不過,她明確地意識到,那激情的火焰是雲水寒的心靈長久凝注自由真理留下的痕跡,而與她此刻充滿柔情密意的微笑無關。柳容沒有因此而沮喪。她並不急於做什麼,她只願雲水寒遼遠似荒野的情感在晚霞湧過時漸漸變成深紅——原因在於她動盪的心已經平靜。

從少女時代起,她就常常站在原野上,看風掠過搖曳的草叢和野花,飄向天際。這種時刻她會產生困惑:不知風都飄向何處;不知風何時才會平靜;什麼地方才是風的歸宿。之所以有這樣的關切,是由於她的心靈也像風一樣動盪。今天,柳容的心不再動盪,她也終於知道了,荒野的風飄進孤獨思想者的洞穴就會平靜;塵世之外的高貴的心靈就是自由之風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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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已經十次升起和沉落,雲水寒卻從未同柳容交談,他甚至沒有對柳容作片刻的注視。不過,柳容從雲水寒的沉默中感到的不是厭惡,而是峻峭的善意。她覺得,雲水寒對待她,就像對待一縷渴求寧靜而飄進洞穴的疲倦的風——他深深的沉默正是風可以寧靜棲息的地方。

儘管沒有交談,但是柳容卻比任何交談都更真切地觸摸著雲水寒的心靈。她開始閱讀雲水寒的那疊筆記本。而雲水寒任由她閱讀,就像任由一縷淡紫色的風翻動他心靈的記錄。

柳容先前的猜測沒有錯,淡金色羊皮封面的本子果然是用來記載雲水寒哲理的。哲理最初的部分集注於對自由概念的理解。在雲水寒的沉思中,存在分為實體性存在和意境性存在兩類;萬物是實體性存在,心靈是意境性存在;實體存在是感觸之果,意境性存在是領悟之花。每一個實體存在都拖著宿命的鐵鏈,並被物性不滅定律驅趕著,以萬物輪迴的形式顯示永恒。但那種永恒同自由無關,而只是宿命鐵鏈束縛下的不朽,是苦役犯沒有盡頭的苦難,是永遠不可能獲得主體榮耀的黑暗。意境性存在是豐饒的虛無,是虛無的心靈化,或者說心靈是虛無的奇蹟性異化。萬物可以輪迴為永恒,心靈卻不屑於輪迴,他只在唯一的生滅間起於虛無,歸於虛無,從而成為絢麗多姿的瞬間。唯有虛無才能容納自由的無限性,而心靈則以虛無的名義成為自由的載體。自由就是以意境性存在對萬物的超越——通過對實在性宿命的否定而超越,並在超越中鑄造屬於每一個晨光和晚霞的心靈個性之美。心靈虛無,卻不得不以實體性為形式存在於現象世界;心靈自由,則又必須只在重重宿命羈絆間踏出命運之路——人生為物性宿命的奴隸,但為了心靈不隨肉體一起在黑暗物性宿命中腐爛,自由就是需要終生追求的目標。實體與意境,宿命與自由的雙重性,正是人類悲劇命運的鑄造者。然而無論如何,意境高於實體,自由高於宿命,因為,心靈是萬物之上的絕對價值,儘管那絕對價值只高傲而悲壯地占有瞬間。

在北京大學哲學系四年學習所獲得的知識範疇內,柳容曾被古希臘哲人關於符合自然理性就是自由的觀念深深感動。那種觀念蘊涵著絕對價值層次上心靈對自然回歸所顯示出的和諧之美。不過,在品味和諧之美的同時,柳容偶然也會問那些被重重時間殘骸所阻隔的古希臘先哲們:「自由要以心靈之外的自然理性為依據,那麼,自由還配成為絕對價值嗎?」在柳容看來,自由必須成為價值王冠上最高貴的明珠,成為沒有依據的依據——她這樣確信,不是基於理性的邏輯,而是因為人類歷史上最華美燦爛的青年男女,都願用血淚為自由獻祭。

雲水寒的理解中最令柳容動心的,就是以虛無的名義確認自由,並以形而上的靈性肯定了意境性存在。虛無是否定一切先在規定性的意境,自由與虛無一致,就超越一切規定性構築的宿命,而成為自我創造、自我確認、自我欣賞的審美激情,成為萬物之上的絕對者。柳容迷戀這個具有王者氣質的高貴的「自由」。

不過,使柳容更為迷戀的,還是雲水寒思索哲理的風格。柳容一直困惑不解:為什麼眾多所謂的哲學家似乎是哲學的天敵——他們用陰暗晦澀的語言謀殺了哲理的魅力;他們將哲學曬製成理性的乾屍,來醜化思想的優美;他們用生鏽的邏輯來束縛精神靈性,哲理因此成為思想地獄中的枯骨。而雲水寒的哲學沉思的每一個足印都縈繞著審美激情的神韻。美的靈感使哲理昇華為展現金日之巔的智慧之舞。心醉情迷地欣賞那智慧的舞姿時,柳容不禁接受了一種信念——美比邏輯更重要;美麗的哲理定然是邏輯之上的思想之鷹。

柳容一般都是陽光輝煌的上午和中午閱讀淡金色封面的筆記本,在傍晚之前才打開那些紅色封面的本子,並一直閱讀到夜色掩去字跡。這或許是因為潛意識裡,她希望明亮的陽光能夠使深邃的哲理更清晰地呈現出思想的姿容,而晚霞湧現並漸漸凋殘的過程,是一天中最適合於感觸詩意的時刻——紅色羊皮封面的筆記本裡是用散文詩式的美文學語言書寫的一個個短篇小說,那些小說講述的故事都同五十年代以來,自由、善良、高貴、真實的人格在暴政下經歷的種種心靈痛苦有關,而心靈的痛苦就是詩,就是詩的魂。

以前,柳容很欣賞「為藝術而藝術」的召喚,因為,那似乎是一種淨化藝術的努力。但在閱讀雲水寒小說的這幾天裡,對那個觀點的欣賞已經逐漸變成厭惡。她意識到,在暴政的觸角深入到人們生活最隱秘之處,並搜尋扼殺自由意志的情況下,與生命真理一致的藝術之花只能開放於真實人性同暴政的碰撞中。儘管暴政總是贏得今天,但藝術將會給被摧殘的人性以明天的希望。暴政的毒液深深滲入社會生活和歷史命運的每一個細胞,此時此刻,「為藝術而藝術」不過是一個謊言——是缺乏良知和勇氣反抗暴政的小文人們,為掩飾自己的怯懦與卑鄙而對太陽說出高尚的謊言,而且越高尚,便越無恥。沒有良知和英勇,就沒有高貴的藝術之美;深情地親吻暴政之下人性的痛苦,乃是藝術的天職。如果連藝術都拋棄了受到暴政肆意踐踏的人性,那麼腐爛的就不只是人的心——那意味著太陽都腐爛了。

柳容還沒來得及讀完所有的小說,但她每天都會重新翻閱小說中的第一篇。因為,她確信,那篇小說就是雲水寒生命的遺跡。

一位秀髮如烏雲,心靈似清泉的美少年,逃離兇殘的人間,走向大漠,去尋找荒涼。他只想在荒涼深處,讓隨時間凋殘的生命完成關於人性真理的思想歷程。……大漠中他遇到一位喜愛穿紫色長裙的蒙古少女。荒涼的極致之處盛開的愛情聖潔又燦爛,而這一對少年男女也沉醉於荒涼。然而,暴政的陰影甚至低垂在萬里荒漠之上。於是,蒙古少女被鐵鏈束縛在黑色石柱上燒死——歷史上有多少人死於火刑已經難以計數,他們命運的痛苦也各不相同,不過,點燃那焚燒生命之火的,定然是暴政的鐵手——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過去或者現在,都是如此。蒙古少女從烈焰中遙望荒涼的天際,她那因熾烈的痛苦而變得璀璨的眼睛在呼喚英雄男兒。可是,那一刻,少年卻由於怯懦而躲在不遠處的洞穴中,像鼠類一樣窺視少女燃燒的生命。

「……如果他奔向金色的火焰,摟抱住即使在焚身的痛苦中也妖嬈如花的少女,他的生命就早已化作可以感動蒼天和大地的愛情史詩。然而,瞬間的怯懦就造成了他終生的痛苦。從那以後,負罪感像燒紅的鐵鏈,一頭拖在地上,一頭穿在他的心上。每邁出一步,都會聽到鐵鏈在崎嶇的路上拖出的沉重聲響,都會感到心的劇烈疼痛。他剛毅的眼睛裡那堅硬的悲愴,就是無數日夜間不朽的痛苦的重疊。或許正是這不朽的痛苦,這對聖潔少女的負罪感,使他必須走高貴而艱難的命運之路,使他在人心腐爛的年代免於沉淪為庸人……。」第一次讀完那篇小說時,柳容便這樣想,而且立刻明白了雲水寒為什麼像同太陽有約一樣,每天都遙望朝陽和落日。

每天凌晨時分,當沙丘依然被夜色染成深黑時,雲水寒就已經像一尊鐵像佇立在斷崖上,期待日出和朝霞了。日球湧出地平線的那一刻,雲水寒冷峻的眼睛會驟然現出金色的傷痕,彷彿他看到了長別千年的情人;每個黃昏,他披著晚霞的身影都會像紫銅的雕刻,出現在枯紅的斷崖之巔,送別日球。在日球沉落的瞬間,雲水寒眼睛裡那具有火焰神韻的戀情會頃刻變成鉛黑色的暗夜。最初,柳容以為雲水寒是在對朝陽和落日的凝視中,為他的哲理與詩意採擷屬於太陽的靈感。讀過小說她卻發現自己錯了:雲水寒與太陽的約會,只是由於日球在大漠地平線上瀰漫的沙塵後燃燒時,酷似一團戰慄的聖火——他是以每日不斷的遙望,追憶並悼念蒙古少女燃燒的生命。

理解了這個之後,清晨和黃昏柳容都默默追隨雲水寒走上斷崖,並在他同太陽約會的過程中,用專注的閱讀來陪伴他——柳容知道自己無法代替他痛苦,但卻可以陪伴他痛苦。

一天,過分濃重的沙塵使太陽喪失了火焰的神韻:朝日色澤如沙漠間死去的雙峰駝的白骨;落日灰黃宛似乾枯的落葉。迷茫地望著凋殘的太陽,雲水寒變得衰老了,就像一段時間起點上的殘破的墓碑。他黯然神傷的眼睛裡一片荒涼,只有蒙著枯紅血鏽的痛苦,裸露在死寂的荒涼深處。那一刻,柳容的心被強烈地震撼了——她明白,雲水寒是由於今日無法同蒙古少女生命中燃起的殷紅火焰相會而悲痛。於是,她雙膝跪在斷崖被風撕裂的岩石間,仰起悲痛欲狂的面容,無聲地向虛無祈願:「不相識的蒙古少女呵,請寬恕他吧,請解脫他那屬於岩石和火焰的痛苦——他已經用終生心靈的苦役為那個瞬間的怯懦贖罪。他對太陽約會的虔誠,就是獻給妳的真情,那同太陽一樣不會朽敗的真情,是美麗的少女所能達到的幸福的極致。即使妳已經化為鬼魂,也應當幸福了……噢,寬恕他,解脫他吧……。」然而,回應柳容的,只有大漠無邊的沉寂。

時間默默地流逝,而且像無風的大漠一樣荒涼。雲水寒仍然沒有同柳容作交談的任何意思表示。但是,柳容通過閱讀、思索和觀察,已經真切地摟抱住了雲水寒的心靈。對於柳容,風情萬種地親吻雲水寒的心靈,比親吻他的肉體更令人迷戀。

雲水寒維持生存的方式很少物欲的陰影,他只需要肉乾、清水和烈酒。柳容覺得,這都與他的精神生活有關:紫銅色的草原紅牛的肉乾,會使他的思想獲得來自荒野的力量;金色沙石中滲出的清泉,能夠淨化他的心靈;烈酒動盪的白火焰,則給他的思想以燃燒的長翅,去追求真理的極致。

在塵世之中,柳容曾許多次酗酒。她那樣做是為了讓烈酒焚毀自己心中因時刻感受到庸俗骯髒的人性而腐爛的痛苦。現在,她沒有一絲喝酒的欲望。原因只在於,雖然還有痛苦,但那痛苦都雕刻著鐵與火的風格——痛苦已不會腐爛。不過,她卻總是沉醉於對雲水寒痛飲烈酒後的眼睛的注視。

烈酒會洗去雲水寒眼睛上那堅硬的青銅色鏽跡,使遼遠的心靈意境呈現出來。從那意境中可以看到如繁茂的野花和絢麗雲霞般的詩意;可以看到思想的絕壁被漫天的野火漸漸燒成深紅;可以看到哲學靈感的群星在夏日黑寶石色的深邃夜空間閃耀。

從側面癡迷地凝注此刻雲水寒的眼睛,柳容感到,她是在用紫色流雲般的柔情,撫慰一個美少年激情豐饒的靈魂,而那種撫慰對於她比對雲水寒更重要。

除了沉思和寫作之外,雲水寒生活中另一個讓柳容感動至深的內涵就是,他以近乎冷酷的方式鍛煉身體。每當看到雲水寒奔跑在連綿不絕的沙丘金色鋒刃般的漫長曲線上,柳容都會湧起一種感覺:那長髮狂舞的身影彷彿在追逐太陽,風也吹不到邊的沙漠只是為了這個追逐太陽的男兒而存在——只是為給他提供一個創造生命意義的荒涼的背景。

雲水寒奔跑的身影總是消失在沙漠中,而他重返洞穴時,柳容能呼吸到他身體上飄散出山泉的清香。被那種晶光盈盈的清香所誘惑,柳容終於在雲水寒鍛煉身體時不揣冒昧,追隨他奔向沙漠。那天雲水寒顯然是放慢了奔跑的速度,以使柳容能遠遠地跟上他。

只要雲水寒的背影在視野之中,柳容就覺得,荒涼到極致的地平線上,也搖曳著豐饒的詩意和盎然生機。可是,雲水寒登上陡峭的沙峰後,卻突然從沙峰頂部那形如彎刀的弧線滑落下去,消失了。失去了雲水寒身影的大漠,只剩下與永恒同在的枯黃的荒涼。為了讓心免於在那萬古荒涼中凋殘為一塊灰白如枯骨的石頭,柳容像一縷驟然瘋狂了的風,湧向雲水寒消失的地方。當她彷彿要窒息般地痛苦喘息著,撲倒在沙峰銳利的稜線上時,下面呈現的景色卻立刻使她痛苦的疲累感,破碎為炫目的驚歎。

沙峰另一面的地形峻峭地跌落下去,並伸展為一片平坦的低地。低地間布滿了色調斑斕如彩玉的巨石。環繞低地的是尚未沙化的殘破的黑色山崖,留在崖壁上的水跡表明這是一個已經乾涸的湖泊。曾隱形於盈盈碧波下的巨石,現在卻裸露出來,彷彿是大漠之風雕刻的群像。巨石有的像痛飲烈酒後狂舞的猛虎和金獅;有的似肌肉虯結的巨人在悲嘯之中,試圖掙脫纏身的鐵鐐;有的猶如處於極度苦悶中的思想者,正艱難地俯視不自由的命運;有的宛似長鬃的蒙古雄馬仰天長嘯,踏著火焰的狂風奔騰。柳容發現,其中一塊蜿蜒著深深裂痕的紫色巨石,像被雷電劈裂的落日,正在為自己即將開始的壯麗崩潰而作英雄的歡歌。還有幾塊形如流雲的石塊,石塊那妖嬈的淺紅,令柳容不禁聯想到沉迷於「情醉」中的少女之魂。

柳容看到,雲水寒走入巨石間時步履瀟灑,氣度華貴,就像接受自己臣民歡迎的荒野之王。穿過巨石群,雲水寒來到石崖下。石崖的顏色如同千年的枯骨,石崖中間湧出的一線清泉則如同銀火焰般閃耀著垂落下來。雲水寒毫不顧忌柳容從遠處的注視,從容地脫去衣衫,然後走近懸崖,讓垂落的清泉在他青銅色的身體上破碎為潔白的水霧。

落日的餘暉正照亮了蒼白的山崖那殘破的岩石,雲水寒身體線條猶如金色浮雕一樣顯現在柳容的視野間。他的身體凝結著獵豹的敏捷,雄鷹的神韻,鐵石般的堅硬。柳容完全能意識到,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要達到這種美是一種怎樣嚴酷的艱難,那比在鐵板上刻畫美更艱難。在心的疼痛中,她激動地想:「呵,我的心為他的艱難而疼,疼得如此絢麗的……不是為了取悅於世俗的存在,在荒漠中他能取悅的,也只有漫天風沙和風沙深處那荒涼的落日——只是基於生命的神聖感,只是為堅守生命美的信念,只是為承擔美化生命的天職,他才走進艱難……或許,他相信高貴的心靈必須以美麗的身體作為棲息之所;或許他認為醜陋、衰朽的生命形式不配托舉屬於太陽的哲理和詩意……是的,他一定會在某個生動的過程中驟然死去——當他再也無力摟抱那種艱難之美時。」

那天,雲水寒淨身之後便很快離去,將清泉讓給柳容。來到荒漠後的第一次沐浴——沐浴於瑩澈的山泉和金燦燦的晚霞,柳容獲得了聖潔的純淨感。沐浴之後,她妖冶的身體宛似晚霞映成的嫣紅的春雪般豔美,而她的心靈化作一掬晶藍的泉水,金色的戀情之火就在那山泉盈盈搖盪的波影中寧靜地燃燒。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柳容剛一醒來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異常感。她不安地走到洞穴外,發現初升的太陽像是巨大的汙濁的血滴在天際顫動,而枯黃地平線上的朝霞呈現出陰鬱的深紅,彷彿是世界末日的隱喻;雲水寒則雙臂抱在胸前,背對著太陽,向西北方遙望,他那石柱般的身影像是一個已經聳立了千年的浴血的期待。

清晨的太陽在瀰漫的風沙中熄滅了。灰白色的天空如同乾枯而黯淡的虛無,只有暗褐色的雲影在虛無中隱隱浮動,就像一團團可能性的幽靈。午後,太陽宛似一片蒼白的殘雪從漫天飄舞的沙塵間顯露出片刻,後又黯然隱去了。

從清晨至午後,雲水寒既沒有思索,也沒有寫作。他一直面向西北站立在斷崖上,充滿熱切期待的目光飄落在大漠深處那裸露的獸骨一樣慘白的沙丘上。柳容默默地坐在雲水寒身後,她想知道,在這荒涼至極之處,除了自己的心靈之外還能期待什麼。

大約接近黃昏的時刻,蒼穹深處似乎有一顆巨大的英雄之心破碎了,湧出的血漸漸將天空染成猩紅。浸血的天空變得沉重了,越來越陰鬱地垂落向連綿不絕的沙丘的波濤之巔。令人窒息的寂靜猶如燒紅的鐵板,壓在凝固的時間上,柳容覺得,只要伸出纖細的手指,就能夠在那寂靜間叩擊起響徹萬里荒涼的空洞的回聲。

沒有風,雲水寒灰白的長髮卻飄舞起來。他奔躍著離開斷崖,闊步走上斷崖前一座沙峰金紅色刀鋒般的頂部。

猩紅的寂靜中搖曳起母駝的長哭和孤狼的嘶嗥:母駝的哭聲哀慟蒼涼,能使岩石滲出血來;孤狼的嗥叫悲愴慘厲,會令骷髏為之垂淚。雲水寒的身影被母駝紫色的長哭和孤狼鐵黑色的悲嗥熾烈地纏繞著,大步向前走去,同時,他向猩紅的天空狂放地仰起頭顱,像一隻吟頌史詩的猛獸,呼嘯般地高聲說:「快來吧,黑風暴——我已期待你許久!我要走進黑風暴,因為我孤獨的生命渴望狂風的親吻;我荒涼的情感渴望在漫天風沙的擁抱中沉醉於豐饒的夢——因為我聖潔的心渴望被黑風暴中喧囂的千古悲愴血淋淋地撕碎,從而體驗雄烈、峻峭的痛苦,並以那痛苦的名義呼喚真實的人性……。」

柳容從雲水寒走向血紅蒼穹的孤獨身影中領略到一種高貴之美。為了不損害那種美,她沒有試圖追隨雲水寒的足跡——高貴之美似乎往往只與孤獨同在。

彷彿瀰漫著血霧的天空深處,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巍峨震盪的黑色的懸崖,那懸崖崛起在蒼穹之巔。柳容被眼前景色令人恐懼的崇高感所震驚,一時之間沒有弄清楚自己面臨著什麼。片刻之後,岩石猙獰的黑色懸崖突然變成黑鐵鑄成的怒濤,從空中湧來。狂嘯的風聲猶如無數巨大的骷髏正用流血的眼眶黑洞仰視天空,放聲悲哭。鐵黑色怒濤湧過的地方,一座座沙丘驟然爆裂為鉛灰色的激盪的煙塵。

雲水寒的身影像一個微不足道的陰影湮滅於黑風暴中。柳容還沒來得及為雲水寒擔憂,枯紅的斷崖就被喧囂於天地間的野性如狂的黑色激情所震撼。她驚怖地聽到身旁的岩石被風撕碎的聲響,她覺得,瞬間之內那黑色利刃般的風就會將她的臉上的血肉全部剮掉,並在裸露的白骨上切割出黑色的傷痕。

從未有過的恐懼像黑色的烈焰焚燒著柳容的心,她本能地用衣襟將面容緊緊遮住。她並不畏懼死,甚至也不畏懼黑風暴。她只是不能忍受自己的容顏之美被毀掉。因為,她要以如花的美貌,取悅雲水寒眼睛裡青銅色的悲愴——即使雲水寒永遠消失在黑風暴中,她也要保持絕世之美,來追悼他英俊而高貴的亡靈。

為了不被黑風暴掠走,柳容必須竭盡全力摟住斷崖頂上枯紅的岩石。隔著厚厚的衣服,她都能感到岩石裂痕處鋒利的稜角,深深陷入自己的乳房。由此引發的富於絢爛色情意味的疼痛使她陷入一種幻覺:彷彿不是她緊抱岩石,而是風裂的岩石在心馳神蕩地摟抱她。

「枯紅的岩石呵,你這堅硬的火焰的鬼魂——為什麼要把我瘋狂地擁進你的懷中?我並沒有誘惑你,我的心已經許給一個英雄男兒……烈焰之魂呵,莫非你將給我情感的啟示……。」柳容迷亂地想,竟然在被枯紅岩石摟抱的幻覺中,達到了從未有過的情欲的極致。在那極致之處,在那永恒與無限之上,是輝煌燃燒的虛無,是璀璨奪目的英雄男兒之夢。而狂嘯的風暴像是鐵鑄的黑色日球,在為輝煌的虛無和英雄之夢作悲愴的詠歎。

當情欲的極致意境就要開始凋殘之際,柳容聽到了來自蒼穹之巔的啟示:「在男人普遍墮落為貪婪物欲的時刻,遇到高貴的英雄男兒就是生命的盛大慶典。快些讓妳的激情像繽紛的花朵飄落,鋪就通向慶典的鮮花之路吧,否則妳將再次失去成為意義的機會!」

「呵,我已經聽懂了你,來自蒼天的啟示。我要讓他只迷戀地注視思想和我的美色,我要讓自己成為他生命中一片新的朝霞……。」柳容意醉情迷地想,「是的,雲水寒是英雄男兒。他同中國歷史上那些退隱山野的文人完全不同。那些退隱者是一些黯然神傷、心如枯木的人,一些生命之火已經熄滅了的純潔者——他們純潔,但他們乾枯。雲水寒卻仍然可以癡迷於對日球升落的遙望;仍然能夠伴隨母駝的長哭和孤狼的哀嗥悲歌;仍然渴望在黑風暴中尋找華麗的痛苦——他堅硬的生命中凝結著太陽之火,凝結著可以灼傷萬里雪原的激情……大漠上奔騰萬里的風呵,能把鐵鑄的心都颳疼了,都颳得荒涼了。可他的心靈竟然是繁富哲理的家園,是豐饒詩意的故鄉。是的,他走進荒涼,是為了開拓艱難的命運,創造一種聖潔的生活方式,以抗議在物欲中腐爛的人間——命運越艱難,聖潔的生活方式便越接近真理。而我願伴隨那艱難走向聖潔……。」

黑風暴與怒放的情欲一起湮滅於虛無的時間深處;大漠又重新伸展在無邊的寂靜中。從西方地平線湧來的陽光,覆蓋在死去的波濤般的沙丘上,呈現出沉痛而荒蠻的金紅色。

剛從情欲的沉醉中醒來,柳容眼波朦朧,面容酷似漢傳佛教中美麗的菩薩,飄拂著寧靜、溫柔、神秘內省的意蘊,還有幾許燦爛的欣慰。她用豔紅如醉的雙唇,羞澀而溫柔地親吻了一下剛才擁抱過她的那塊枯紅的岩石,然後直立起妖嬈的身體,向大漠遙望,尋找雲水寒的身影。

大漠深處,只有一縷淡灰色的旋轉風柱,搖曳著漸漸遠去。柳容不禁悲愁地想:「難道他峻峭的生命也會像那灰色的風柱一樣,將要永遠飄散在荒涼的天際……。」這個思想的陰影還沒有消失,歡悅就如同奔騰的海嘯沖決了她心靈的堤壩。正是那縷風柱引導她的目光,發現了雲水寒撲倒在一座沙峰上的身影。

「呵,他是鐵鑄萬里波濤也不能淹沒的悲愴的命運!」柳容驕傲地想——她在為自己情感圖騰的剛毅而驕傲。同時,她也意識到,黑風暴使雲水寒受到了重創,否則他一定佇立在沙峰之上,而不會倒臥著面對落日。於是,柳容滿懷熾烈的憂慮,離開斷崖,向前奔去。

時間似乎由於沙漠單調的黃色而枯萎,失去了豐盈的過程性。柳容覺得彷彿中間沒有經過什麼阻隔,她就已經來到了雲水寒身旁。

雲水寒的面容顯得格外消瘦,鼻骨和雙唇的線條冷峻而敏感,如同悲涼的風在鐵灰色的岩石上雕出的;額際和鬢邊紅得觸目的血仍然在緩緩流淌,那是黑風暴中狂舞的沙石留下的遺囑。他倒臥在沙峰上,脖頸像就要崩塌的懸崖,艱難而頑強地挺直著,向西方遙望。而他的眼睛裡伸展著荒涼的悲愁。

柳容本想像一片纏綿的流雲,飄落在雲水寒身旁,將他流血的頭顱輕柔地摟在自己如玉的雙乳間,然後用嫣紅的親吻,撫慰他鐵石般冷峻的面容。但是,她終於什麼也沒有做,而只是默默地站在雲水寒身後。因為,她強烈意識到,雲水寒對落日的遙望是一種充滿生命神聖感的儀式;雲水寒此刻眼睛裡那荒涼的悲愁,是獻給時間也無法使之虛化的聖潔情感的祭品,而她不應當擾亂這個儀式,她也不能讓自己的親吻抹去那聖潔的悲愁——她甚至有些痛苦地感到,如果失去了那荒涼無際的悲愁,雲水寒的眼睛就會變得庸俗。

青銅色的日球向沒有一絲生命痕跡的地平線沉落,猶如一顆裸露的心在荒涼的天際震顫。柳容凝視著日球,而她的思緒像一縷孤寂的荒野之風:

「他的心就是青銅色的痛苦鑄成的落日,上面刻著自由的哲理和真實人性的詩篇……呵,他失落的心,就是那即將在地平線上熄滅的落日。他永遠也無法找回自己失落的心,在他的心曾經跳動的地方永遠只會有一片堅硬的虛無。因為,即使他像風一樣自由,也無法追上永遠在前的地平線。……噢,他追尋自己失落的心的過程,由此成為一首悲歌。但無論如何,我也要以青銅色的落日作為心靈的家園,作我情感的墓地——就算通向落日之路漫長無盡,我也願化作那沒有盡頭之路上的流放者;就算生命已經化作荒野中的白骨,我的鬼魂也要埋葬在落日中,埋葬在他凋殘的心中……。」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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