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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文學卷

第三篇 人的終極困惑

    ——實體存在與意境性存在構成的誖論

在自然界,俯視大地是屬於高貴的金羽之鷹的特權;人世間,具有資本的主人和財富的奴隸雙重身份的商人,卻可以用金錢買到這種高貴的特權。

新德里中心地帶一座豪華酒店頂層的咖啡廳裡,坐著一位濃妝豔抹、珠光寶氣的女人。她透過寬敞的玻璃窗,俯視陰霾沉沉的市區。她的雙眸瀰漫著夢幻般的暗紫色;天際,落日艱難地從城市陰霾後面露出深紅的輪廓,為她眼睛裡的夢幻蒙上一層不潔的血色。一對淚珠形的藍寶石耳墜隨著輕柔深長的呼吸而微微顫動,在她的雙頰間迸濺出簇簇晶藍的火焰——是她專門為自己挑選了藍色淚珠般的耳墜,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命運就是一滴富貴的淚。

這位女商人是移民北美的中國人。入籍加拿大時,她為自己定名黛安娜,儘管她同那位著名的英國皇室美人沒有任何命運的相似性。她選擇這個名字,如同選擇高級化妝品一樣,是為了掩飾她生命中缺乏的某些高貴之美的因素。

三天前,黛安娜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巨額的金融投資。這次成功使她瞬間之內實現了夢寐以求的理想——成為超億萬富翁。

交易甫一完成,黛安娜便幾乎迫不及待地登上飛往新德里的飛機。此刻,她像一隻華貴的波斯貓,慵懶地蜷縮在一張金色的沙發裡,不時啜飲一口紅寶石色的葡萄酒,任由音樂按摩她的神經——這支印度樂曲俗艷而又有些淫蕩意味,不太適合滲出幽暗的橘紅色燈光的寂靜;不過,由於音樂播放得很輕,像空氣微微的盪漾,黛安娜的神經很快就輕鬆了,輕鬆得像一片淺藍色的虛無。

黛安娜的沙發緊靠玻璃窗,她的目光宛似隨風飄搖的紅葉,落向陰霾下的城市。空氣中濃鬱的印度香料氣息,像酒一樣令她沉沉欲醉——她趕到印度,就是為了沉醉於這種以高貴者的身份俯視塵世的感覺之中。

這是黛安娜第二次來到印度。

嚴重的空氣污染使新德里市區終年深埋在暗紫色的重重塵霾中,這並不是一個可以在俯視下呈現出美景的城市。不過,黛安娜也不是為了尋求美景而來。她來到印度,是為尋找一種高貴的感覺——像神一樣高踞於豪華的雲端,俯視滾滾紅塵中的芸芸眾生;俯視新德里塵霾下蟲蟻一般蠕蠕而動的人群,最能滿足她對高貴感的渴望。

而且,印度使黛安娜隨時隨地都可以處於俯視的感覺之中。坐在具王者風範的卡迪拉克轎車中,透過厚厚的玻璃窗,望著乞丐那一雙雙充滿卑微笑意和猥瑣期盼的眼睛;在酒店裡,戴著碩大纏頭的侍者那公牛般的白眼球上閃爍的討好神情——儘管他們腰身蠢肥,灰黑的皮膚滲出不潔的感覺;踏著像絢麗的冰層一樣映出彩色燈光的地板,徜徉於高級商店,從女侍禮敬神似的目光下走過 … … 等等所有這一切,都在雄辯地論證著她的高貴。

黛安娜癡迷於印度,只是因為這個國度在金錢之前甘願做一個卑微的仰視者。黛安娜自己也意識到這似乎有些病態,但是,她仍然把這種癡迷緊摟在胸懷間,就像摟著那些出賣色相的小白臉。是的,她渴望俯視,因為,從她出生在中國那一刻起,卑賤的命運就迫使她不得不做一個卑賤的仰視者。

許多世紀之前,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對人作出理論的等級分類。他把人群分為金、銀、銅、鐵四個等級,國家管理者,以及衛護國家的武士屬於高貴等級,而哲學家則被奉為理想的王者。數千年時間凋殘之後,馬克思東施效顰,重作社會等級的理論劃分,只不過,柏拉圖思想視野中的低等級的體力勞動者,卻被馬克思奉為高貴的王者階級,而財富擁有者則淪為政治賤民。

儘管在政治實踐中,柏拉圖的「哲學王」只是飄渺的理想,而馬克思的工人階級成為權力主宰者也只意味著政治騙局,然而,無論如何,將社會劃分為等級的理論,對於黛安娜都曾經是一種殘酷的真實。

黛安娜的父親過去經營一家小雜貨店。中共建政,馬克思主義成為思想暴君之後,黛安娜的家庭陷入一種灰色狀態——依照共產黨的階級劃分理論,她的父親不像地主和資本家那樣屬於典型的政治賤民,卻也是政治上的不可信賴者。因此,她的家庭可以活著,但是必須卑微。

黛安娜出生於北京。她的童年和少女時代是在一個擁擠著十幾戶家庭的嘈雜的院子裡渡過的。最令她刻骨銘心地意識到自己卑賤地位的,便是生活在這種貧民聚居的環境中,幾乎沒有任何隱私可言。例如,夜深人靜時,鄰居起夜的聲音清晰可聞,而大雜院裡每個人喜好的內褲的顔色也盡人皆知,因為,在鐵絲的晾衣繩上飄蕩的色彩繽紛的女人內褲,是大雜院裡最引人遐想的亮麗風景。

卑賤的命運既可能使人在奴性中沉淪,卻也可能成為荒草般生機蓬勃的野心的培養劑。對於黛安娜,卑賤命運恰好產生引發野心的效應。

情慾意識還沒有進入她的生命,自己社會地位低賤的意識就已經像一把生鏽的刀,時時在她白骨上砍擊出炫目的痛苦,這種痛苦的火焰又點燃了她的心:一定要讓命運的足跡走出貧民聚居的大雜院,走入上等社會——要俯視,而不是仰視塵世。

女人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時,首先會把蒐尋的目光鎖定在男人身上。那是類似於禿鷹尋找荒野中的腐屍的目光——冷酷、清醒、毫無情感,儘管那種目光是深藏在女人狐媚的美色之中。

偶然的機遇使黛安娜同一位中級官員的兒子相識。此人名叫李鵬,身材高大,臉部輪廓分明,有幾分英俊之美,只是神情稍稍顯得木訥呆板——就像一隻漂亮、但不聰明的狗。

經過權衡,黛安娜作出判斷,這個男人可以作為實現她野心的第一塊墊腳石。於是,她立刻行動起來,把這次偶然的機遇轉化成改變自己命運的必然性。

相識不到一週,黛安娜便同李鵬一起,出遊燕山下的清東陵。這座遼闊的皇家陵園雖然已經破敗,但是,冥宮的金瓦紅牆在夕陽輝映下,仍然流光溢彩,殘留著往昔帝王對永恆的金碧輝煌的渴慕。

陵園裡銀穗的羽毛草和青銅色的苦艾草遮住了黛安娜和李鵬赤裸的身體。雖然心中由於充滿精明的算計和利害權衡而陰暗如晦,黛安娜處女瑩白的肉體仍然芳香四溢,艷色炫目。而此刻的李鵬只是一根亢奮至極同時又呆頭呆腦的本能。

猩紅的處女之血迸濺在黛安娜雪白的雙腿間,她竟然沒有一絲疼痛的感覺。這或許是因為她完全沒有向愛情獻祭的處女情結,相反,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注於一件情感之外的事情:等李鵬本能的亢奮退潮之後,她將對他說出一句威脅的話。

一般而言,處女豔血染紅的那一枚時間之葉,即使凋殘之後也會成為永不褪色的情感記憶,不過,屬於黛安娜那一枚時間的紅葉,卻只意味著對男人的失望。

那一天,本能退潮之後,李鵬仍然茫然而深情地凝視著黛安娜香艷的肉體。黛安娜從草叢間坐起來,斜睨著李鵬,語氣冰冷如北方冬日凜冽的風,説:「三個月之內必須和我結婚。要不然,我就控告你強姦,然後,到你家門前的那株松樹上弔死自己。」

那一刻,落日斜射的金光正好穿過羽毛草的銀穗,照亮李鵬的眼睛。黛安娜清晰地看到,從李鵬眼睛深處突然湧現出的驚恐的神情,猶如無數隻尾巴被火點著的灰耗子瘋狂奔竄。

黛安娜悲從中來,放聲痛哭,飄搖的風都被那猝不及防迸濺而起的哭聲嚇壞了,跌落在草叢深處。她並非為李鵬而哭,她的痛哭來自更深刻的原因——對「男人」這個概念的失望。

在黛妮娜處女的意識中,有一種對男人的朦朧意識或者期盼:男人應該是一種堅逾鐵石、果決剛毅的美。可是,李鵬眼睛裡驚慌失措、四處亂竄的鼠群,瞬間便卻擊碎了黛安娜關於男人的夢幻,並讓她明白,男人除了生殖器是硬的之外,連骨頭都是軟的。

黛妮娜大放悲聲的另外一個原因則在於,一時之間她開始厭惡自己被李鵬的體液所污染的肉體;她似乎想用傾瀉的淚雨洗去李鵬留在她肉體上的污跡。然而,這註定只是一種徒然的努力,因為,那種污跡已經深深滲入她的情感。

女人一旦厭惡自己的肉體,就失去了以愛情為生命理想的可能。對於女性,這顯然意味著命運的悲劇。黛安娜就陷於這種女性的悲劇之中。她唯一可以得到安慰之處則是,下賤的社會地位烙在她生命中的自卑感減輕了許多,因為,從此之後,她至少可以輕蔑地俯視男人。

由於黛安娜接近政治賤民的出身,李鵬家族的成員幾乎無一例外地強烈反對這門婚事。他們斜視黛安娜的眼光中充滿敵意和厭惡,就像豪華的獅群打量一隻試圖混進自己家族的醜陋骯髒的海伊娜(注)。黛安娜用微微戰慄的驕傲目光回敬李鵬家族成員的斜視。她驕傲,是因為她成功地使李鵬屈服於她的威脅。

儘管李鵬家族成員沒有一個人來參加婚禮,但是,婚禮上的黛安娜卻依然容光煥發,激情洋溢。她並不是由於找到了情感的歸宿而激動——她不認為李鵬,一個徒有漂亮外表、怯懦木訥的「窩囊廢」,配作她的歸宿。事實上,從跨出婚姻登記所的第一步起,她就已經把李鵬視為一隻證明她地位提升和供她解悶的寵物狗。

她激動,是因為婚禮意味著她命運的腳步終於走出貧民聚居的大雜院,進入上等社會;她激動,更是因為心中動盪著狂濤怒潮般的野心——她要以婚禮的紅地毯為起點,靠自己的能量,去攫取可以從蒼穹之巔俯視社會的地位。

一九八九天安門大血案之後,鄧小平為了讓歷史忘記他的反人類罪行,加速推動權貴市場經濟。所謂權貴市場經濟的主要效應之一,就是以腐敗入骨的國家權力為主導,引領整個社會瘋狂衝入沸騰的物性貪慾——鄧小平,這個出身於黑社會世家的精明老政客,雖然沒有能力理解人性的美與高貴,卻深諳人性的醜陋;他知道,人的良知一旦腐爛於物慾,歷史就會忘記他的罪惡,因為,只有良知未泯者才會記住強權者的罪惡。

毛澤東時代,金錢是罪惡的象徵;鄧小平時代,腐敗的權力和骯髒的金錢成為判斷社會地位的標準。猶如在墓地裡遊蕩的野狗突然聞到了血腥氣一樣,黛安娜立刻興奮起來;對於她,依靠腐敗權力取得金錢,就意味著濃鬱的血腥氣。黛安娜幾乎毫不猶豫地投身於經濟領域;她的第一桶金則來自一筆沒有任何擔保的銀行貸款,當然,這完全依靠丈夫家庭的官僚背景——在權貴經濟體制下,權力就是金錢或者金錢的機會。

黛安娜先後開辦過兩個企業:在貴州設立造紙廠,在河南設立煉焦廠。但是,兩個廠的經營都不成功。這並非由於黛安娜缺乏能力,而是透過長時間枯燥、乏味的企業管理經營,逐步累積財富這種生活方式,不符合她對財富急切而熾烈的渴望。她發現經營實體產業,就像蹲在一隻難產的母豬屁股後面,焦急難耐地等待小金豬出生——那既愚蠢,又無聊。

不過,經營這兩個企業,也給黛安娜留下兩個常在她夢境中出現的可怕景象。

第一個景象是,一條河在峭崖雄峙的峽谷間湧流,峭崖之上,山花如霞,岩石似鐵;河流之上,波瀾碧藍,雲影如銀。可是,河水流過她臨河而建的造紙廠之後,立刻變成濃鬱的暗黑色,彷彿從地獄裡湧出的腐臭血河。

第二個景象是,深夜時分,煉焦爐的火焰猩紅如燃燒的獸血,空氣瀰漫著令人窒息的煙塵;在焦爐火焰的燒灼下,低垂在大地上的煙塵呈現出暗紫色,似乎天空都腐爛了。

黛安娜從來沒有為她的企業造成的環境污染而感到內疚。本能告訴她,在一個物慾橫流的時代,相信道德不僅愚蠢,而且必定會被時代放逐到社會的邊緣。她不愚蠢,所以她不相信道德。不過,她的心仍然時常會在突然襲來的不安中痛苦地悸動瞬間——那兩個不時出現在夢境中景象,似乎是某種不祥的預言或者神秘的惡咒。

企業經營失敗,黛安娜卻不願償還銀行的巨額貸款。她用一句淡淡的話,向丈夫說明了理由:「你見過會把叼在嘴裡的肉再吐出來的狗嗎?」

黛安娜決定離開中國。她買通相關官員,高效率地辦好移民加拿大的手續之後,便宣布在中國的企業破產。不久之後,她帶著丈夫一起,用換過姓名的護照,登上從北京飛往加拿大的飛機;三百萬美元現鈔就裝在隨機託運的行李箱中。

過加拿大海關時,擔心行李箱中的美金現鈔被發現,李鵬臉色清灰,像一具凍結在極度恐懼中的僵屍。黛安娜卻頭顱微揚,顧盼自如,宛似風中招展搖曳的花枝。他們沒有被要求開箱檢查,順利地透過了海關。那位體態壯碩如公牛的海關檢查員,顯然對這位東方女人波光盈盈的媚眼,比對她的行李箱更有興趣。

來到加拿大的最初時日,黛安娜的生活極為簡樸。她寧肯讓丈夫去做清潔工維生,也不動用那三百萬美元現鈔。她清楚,已經不可能再像在中國那樣找到腐敗的權力作為實現俯視世界的理想的支點;這三百萬美元是她最後的希望。

黛安娜厭惡從事實業,對貿易也沒有太大興趣。半年之後,她終於確定了方向,即「金融投資」。

對於黛安娜,「金融投資」就是利用匯率的變動,透過倒賣各種貨幣,賺取價差。特別吸引她的地方在於,這種「金融投資」允許將投資數額擴大一百倍,當然,無論賠或者賺都是如此。這實際上是一種高級賭博,而黛安娜恰好有賭徒的素質——無情、冷靜、自信,並渴望冒險。

黛安娜第一次投資操作,就以一比一百的比率,用十萬元賺進一千萬。她像注視神蹟一樣,注視著電腦螢幕上她賺進的數字。那一刻,她興奮得彷彿全身的血液都燃燒起來了,而她的肉體被熔煉成一輪熾烈而輝煌的太陽。

此後三年之內,如有神助,黛安娜的投資活動從來沒有失敗過,最壞的情況也只是盈虧持平。她的金錢增長的曲線宛似一支射向天頂長箭的軌跡。她時常覺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隻無形的巨掌握著她的腰身,將她托向雲端。只不過,那隻巨掌有時會猛然在她豐腴的屁股上粗俗地捏一把。這使她不禁在心旌搖蕩之際想:「難道神也癡迷於調戲女人?」

三天前,黛安娜最近的一次投資操作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功,她的財富衝破億元大關,達到一億四千萬。那一瞬間,她又一次感到冥冥中巨靈之掌在自己的屁股上捏了一下,而且動作格外粗俗——粗俗有時意味著野性勃勃的性挑逗。黛安娜竟為此而羞紅了臉;對於她,羞澀已經是太陌生的感覺了,陌生得就像遺失在久遠少女時代的一朵殘花。

以往黛安娜出行總要李鵬陪同。儘管在心底裡她把丈夫視為任何成人商品店裡都可以買到的性器具,不過,她要李鵬陪同出行主要不是出於生理的原因,而是為了滿足虛榮——一個身材高大、西裝革履的男人,像一片華麗的陰影或者一條乖順的狗跟在身後,會為她贏來許多豔羨的注視。她太需要,太渴望受到羨慕。

然而,這次黛安娜卻一個人來到印度,行前甚至沒有告知丈夫自己的行蹤。是屁股被巨靈之掌粗俗愛撫的感覺,使她想要單獨赴與神的幽會。她渴望別人的羨慕,但是,更渴望親吻屬於強悍雄性的力量。雖然怯懦、木訥的丈夫從少女時代就使她不再尊敬男人,不過,對強悍雄性的渴望,乃是刻在每一個女人額骨上永不磨滅的理想。

現在,黛安娜蜷縮在柔軟的沙發裡,透過酒店頂層咖啡廳寬敞的玻璃窗,遙望落日在塵霾深處漸漸瀰散成一片深紫的血跡,同時沉迷於和神幽會的神秘感中。法國紅葡萄酒將黛安娜的白骨燒成豔麗而朦朧的淺玫瑰色——那正是與壯麗的雄性或者神性交時的感覺。在沉沉睡去之前,一縷紫色流雲般的微笑掛在黛安娜的唇角,她發出甜蜜呻吟般的低語:「真幸福——得到金錢之神的垂愛 … … 。」

五天之後,黛安娜返回加拿大。她數量眾多的家族成員早已焦灼不安地迎候她的歸來。當天傍晚,黛安娜就在住宅的客廳裡舉辦家庭酒會。

黛安娜的豪宅瀕臨大海。此刻,被落日染成金色的海浪將客廳的落地窗輝映成燦爛華貴的光影。歐洲古典樂曲的音律在客廳芳香的空氣中迴響。黛安娜坐在一張具有英國皇室氣派的扶手鍍金的高背椅中,竭力作出她想像中的女王應有的高貴姿態。

酒會間,幾十位家族成員誇張地高聲喧嘩,發出放肆的笑聲,充分展現出中國人醜陋的粗俗。黛安娜稍稍皺起眉頭,鄙夷不屑地輕聲自語道:「天生的賤民永遠也成不了貴族 … … 。」

如果説黛安娜對家族成員,包括父母在內,有什麼感情的話,首要的感情便叫作輕蔑。在黛安娜看來,她的家族成員都是一隻隻天生只配在垃圾堆裡刨食的流浪貓;是她屏住呼吸,用兩根手指,把這群流浪貓一隻隻拎起來,抖一抖灰塵,放進上流社會。

對家族成員,黛安娜除了輕蔑之外,就只剩下厭惡。厭惡,是因為一看到他們粗俗的行狀,就使黛安娜痛苦地想起自己卑賤的出身。那種自卑感就像附著在白骨上黑灰的霉斑,即使用黃金鑄成的刀,也難以刮去。

正由於這個原因,黛安娜對她既蔑視又厭惡的家族成員反而產生了一種依賴——家族成員在她面前會現出佞臣仰視女王般的諛媚、驚歎的神情,而她需要用這神情治療附著在白骨上的自卑感所引發的痛苦,那是毒蛇噬心般的疼痛。

今天,面對家族成員一雙雙閃爍著讃歎和獻媚神情的眼睛,血液燃燒起來的感覺又回到她的身上;她的生命似乎在血的火焰中純化為一座戴在太陽上的璀燦金冠。一陣從心底裡湧起的衝動——「要和太陽一起俯視這個世界」——使她像發布王諭般,用莊嚴的語調宣示:「我的下一個目標——成為加拿大首富。」同時,在她心中,還迴響著另一個沒有說出來的願望:「要讓整個世界承認我的貴族地位。」

這天夜裡,黛安娜彷彿躺在黑暗的死亡上一樣,睡得很沉。凌晨時分,她突然驚醒。彷彿血已經在昨天的燃燒中化為死灰,她覺得身體裡流淌著黑暗冰冷的空虛,冰冷得她都聽到了骨頭被凍裂的聲響。起床之後,黛安娜趕往醫院。醫生為她作了全身檢查,最後要她回去等待血液化驗的結果。

漫長的一個星期在黛安娜的困惑和忐忑不安中蹣跚走過。不安是因為,這一個星期的每個夜晚,那條從地獄裡湧出的腐臭的血流一般的河,還有那片腐爛的暗紫天空——那是她過去在中國開辦的工廠污染的結果——都會出現在她的夢中,似乎預言她罹患了某種絕症。困惑則是由於她難以相信,她,一個成功征服命運的人,一個財富之神的情人,一個可以和太陽一起俯視芸芸眾生的高貴者,會受到絕症的詛咒。

一個星期後,黛安娜看到了自己的診斷書,醫生用花體字寫出的初步診斷結論像一根荊棘刺入她的眼睛:疑似白血症。

「他竟然用花體字寫出我的死刑判決 … … 。」黛安娜暴怒地想,如果此刻能長出狼爪,她會立刻將醫生那張冷靜的臉撕下來。

可是,剛走下醫院門前的台階,黛安娜立刻失去了憤怒的能力。她發現,天空和大地都沒有了色彩,四周的景物彷彿是刻在鉛板上灰暗的夢境,世界似乎突然變成了布滿時間殘骸的陰森墓地。黛安娜第一次想到了死亡。

以往,進入上流社會的慾望像野草般生機盎然,在她生命的地平線上起伏搖盪,並給她以信念——她會比時間活得更長久;即使時間腐爛了,她的慾望也不會枯萎。而現在,死亡的概念卻突如其來與她正面相撞了。

思索死亡,往往是一個人進入哲學意境的起點;或者說,思索死亡是通向哲學意境的第一道門。然而,對於黛安娜,思索死亡的最初效應卻是被恐懼的紫焰燒成暗紅的惶惑——死亡就像刻在鐵黑色虛無上的一張猙獰的鬼臉,對她露出嘲弄的笑意。她意識到,即便付出全部金錢,她也難以買到那張鐵雕的鬼臉後面死亡之謎的謎底;就算她能俯視太陽,也無法俯視死亡。

意識到死亡逼近的第一天,長夜漫漫,彷彿時間也由於罹患血癌而步履艱難。在半睡半醒渾渾噩噩的狀態中,黛安娜看到自己的屍體躺在黑暗、狹窄、潮濕的棺材中,臉上腐爛的肉一塊塊掉落下來;眼球血紅的鼠群發出亢奮的「吱吱」叫聲,啃噬她的內臟;爛成黑洞的眼眶和鼻孔中,蛆蟲蠕蠕而動,她的白骨也由於布滿重重霉斑而變得像一根根黑灰的枯枝。

黛安娜拖著一聲悽厲的慘嗥逃出噩夢,不敢再讓自己入睡。第二天,她寫下了一紙死後火葬的遺囑。第二天夜裡,她的意識又陷入混沌的狀態。她看到,自己的身體騰起了紅焰和黑煙,臉上掛著團團火焰,熔化的脂肪沿著臉頰橫流;眼球猶如烈日曝曬下的臭雞蛋,被燒得突然炸裂開來;由於腹部肌肉在焚燒下的收縮作用,她的屍體竟然像活鬼一樣從火焰中坐了起來,旁邊的燒屍工則用鐵棍冷酷無情擊打她的脊骨,彷彿打斷的只是一根朽木。

清晨起床後,黛安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焚毀昨天剛寫的關於她火葬的遺囑。當她神智恍惚地走到整容鏡前時,鏡中映出一個臉色青灰、眼神驚懼、頭髮乾枯蓬亂的女人——那是一個雖然活著,卻已經被死亡嚇死了的女人。

黛安娜像踏著虛無一樣,步履蹣跚,走到客廳。彷彿置身於荒野,她茫然四顧,突然摟住身旁一塊當作盆景的岩石,無助地嗚咽起來。在聽到死亡的喪鐘時,她孤獨得竟然只能摟住一塊頑石悲泣。

這幾天,即使被死亡的逼近嚇得魂飛魄散,神搖智亂,黛安娜依然能夠不露聲色地對周圍的人保持冷靜而敏感的觀察。這或許是她的一種自我防衛的本能。因為,她從來沒有相信過人的感情,包括父母和丈夫的感情;生活經驗告訴她,在金錢面前,感情只是娼妓或者面首。

這幾天,丈夫李鵬在她面前依舊表現出漂亮而又愚蠢的狗一樣的溫馴,但是,黛安娜眼睛的餘光已經從丈夫的神情間領略到從未有過的興奮和邪惡。她意識到,這條寵物狗般的男人急切地等待她的死——他渴望擺脫她的壓抑,並用她獲得的金錢購買男人的尊嚴和女人的奴性。

其他的家族成員也不厭其煩地用誇張的語調、做作的神態,向她表達虛情假意的安慰。當然,只要智商不低於狗,誰都明白這群人日夜焦慮的只有一件事,即自己從她的遺產中能得到多少份額——在他們的眼中,黛安娜已經是一個死人。

此刻,緊摟著客廳中這塊冰冷的岩石,黛安娜不禁悲情如潮,不是因為孤獨,而是基於更深刻的原因。

「托起我高貴社會地位的金錢,將用來滿足這群粗俗、低賤、猥瑣如鼠的人們更加粗俗、低賤的慾望;我的肉體和附著在肉體上俯視世界的理想,或者在腐爛中湮滅,或者在焚屍爐裡化為灰燼——這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內涵的歸宿。難道生命就是這樣一個荒唐而又令人厭惡的夢嗎?」黛安娜空洞的眼睛瞪視著空洞的死亡,發出無聲的逼問,卻不知應該向誰逼問。

與其說為找到這個悲憤之問的答案,不如說是為找一個對話者,黛安娜踏著金黃的落葉,走向城郊的一座壯麗的教堂;既然塵世間的庸人俗物不配回答這個與生命意義有關的問題,她便試圖去逼問上帝。儘管此前她對上帝嗤之以鼻。

不知什麼原因,教堂裡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這是黛安娜第一次走進教堂,一種不知來自何處的敬畏之情,使她不禁舉首仰望。教堂高高的穹頂兩旁,玻璃彩繪畫出的聖徒們,彷彿從時間之巔俯視黛安娜;玻璃彩繪在落日金色的餘輝中絢麗輝煌,教堂的穹頂因此顯出比蒼天更深邃、富麗的神秘感。

寧靜飄拂的聖樂猶如花香縈繞的清風,推送著黛安娜緩步向前走去。突然之間,像蛛網一樣揮之不去的、從未有過的感覺黏滿她的身體;她覺得自己污穢不堪,身上布滿腐臭的霉跡,污染了聖潔的樂曲和芳香的寧靜。

黛安娜難以理解怎麼會產生這種感覺。事實上,自從得到金錢的祝福之後,沐浴就成為她日常生活裡僅次於呼吸的重大事件。長時間讓乳白色的肉體同深紅的花瓣一起浸泡在浴池中,給她以貴族式的潔淨感——過去在貧民聚居的大雜院裡,由於沒有浴室,她半個月才能洗浴一次;成為富人之後,她似乎想要洗去那種不潔的記憶。她早已經習慣沉浸在貴族式的淨潔感中,此刻,猝不及防襲來的自慚形穢的感覺,使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意外闖入上帝聖殿的髒豬。

黛安娜無力地癱倒在教堂正面的十字架下,卻不敢仰望十字架上基督的受難相。她無助地閉上雙眼,竟然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生命——肉體是一座浴血的祭壇,祭壇上供奉的是一顆巨大的、腐爛的心;心間悸動著熾烈的貪慾、醜陋的虛榮和踐踏蔑視別人的渴望。這顆心,這個肉體獻祭的圖騰,正是她的污穢感的來源。

一陣從無極之處湧來的悲涼,化作豐沛的淚水,從黛安娜的眼睛裡傾瀉而下,滔滔不絕。淚水的沖刷之下,那座肉體的祭壇似乎被洗淨了,她腐爛的心也虛化為一片漸漸散去的霧。淚水流盡之後,她生命的極致之處,那比無限更遼遠的地方,呈現出一片荒涼而寧靜的意境,那意境是蒼天之淚般瑩澈的淺藍色。

「呵——那荒涼而寧靜的聖土,就是我心靈的故鄉。」黛安娜的生命彷彿被一道雷電般炫目的感動殛中了,破碎為這一聲淚影燦爛的灼熱呼喚。

她深情而熾熱地凝視著那片時間之外的淺藍色意境,沉迷於一種既熟悉又陌生、既遙遠又親切的心境中。這蒼茫的心境接近又苦又甜的詩意。就在這一刻,她意識到,生命極致之處那淺藍色的荒涼意境,比慾望豐饒的肉體更真實——她沒有找到上帝,但卻找到了心靈;在肉體將毀敗於絕症的恐懼中,她茫然地領悟到心靈的真實存在。

這天夜裡,黛安娜自得知罹患白血病之後,第一次擺脫惡夢,安穩入睡;她睡在那片淺藍色的荒涼意境中。可是,第二天醒來之後,她意識間又瀰漫起似乎天空都腐爛了的紫黑色的塵霾;她的血管流淌的,彷彿還是被污染的惡臭的河水。

透過回歸心靈得到救贖,需要信仰的能力,而黛安娜已經失去這種能力。她沒有再去教堂,尋找那片淺藍色的「心靈的故鄉」。因為,她不願再陷入那種自己污穢不堪的感覺,同時,她也想避免處於十字架上基督的俯視之下——那讓她想起自己卑賤的出身。

在死亡恐懼之鞭的抽擊下,黛安娜不得不繼續尋找領悟生命的途徑。透過網路,她閱讀到一則消息:一位中國著名的女影星罹患癌症之後,便皈依佛門,落髮為尼。於是,她便帶足藥物,長飛萬里,來到五台山。在一座有千年歷史的尼姑庵中,她重金租下一間靜修室,準備作一個星期的禪修。

黛安娜披一襲深黑的居士袍,進入靜修室,盤膝坐在蒲團上,猶如一片枯萎的夜色。她面前擺著一碟艷紅如血珠的櫻桃和一盞清水;一週之內,她每日將只靠清水和幾十粒櫻桃維持生命。

進入禪修之前,一位比丘尼對她説,她要在靜思冥想中儘量排除一切人世間的慾念,澄清意識,然後,內省觀心;如果能從心中看到空,領悟寂滅的真理,她便接近佛了。

可是,最初幾天,曾經充斥她生命內涵的種種塵世的慾望,猶如猩紅的火焰,熊熊燃燒。她內省的目光只看到一顆被燒裂的心和一堆燒焦的骨頭殘骸。

三天之後,可能由於只飲清水,食櫻桃,她的肉體漸趨衰弱,慾望之火隨之黯然熄滅;她的「心」,那靈魂的標誌,化為一片灰燼。她無聲自語道:「慾望之火熄滅,心靈成為灰燼——這就是虛無,這就是寂滅。」

這天夜裡,黛安娜在睡夢中看到,自己的肉體是一個紅陶土燒成的碗,裡面滿溢著混濁的慾望之淚;冥冥之中,一柄鐵鎚落下,擊碎陶碗,淚水流淌,滲入黑灰的虛無。

黛安娜的意識觸摸到了虛無,但是,她卻與佛無緣。因為,她沒有欣賞和愛戀虛無意境的哲學能力。相反,她厭惡,甚至仇恨虛無。儘管她意識到虛無是最終的歸宿,是終極性的真實存在,她卻恐懼失去慾望——她對死亡的恐懼,本質上是對慾望湮滅為虛無的恐懼。

禪修的最後一天,黛安娜已經急不可待地想要離開這個飄拂著虛無氣息的地方,重回到塵世,儘管對死亡的恐懼仍舊在塵世中等待著她。或許形而下的生命註定要在塵世慾望幻滅的過程中承受命運的玩弄。

從基督教教堂到佛的禪修,黛安娜試圖尋找宗教的救贖,以擺脫對死亡的恐懼。然而,由重重世俗的慾望凝結而成的「我」的意識是如此堅硬,以至於她難以接受生命中還有比背負重重慾望的「我」更具精神本質性的內涵,即純粹的心靈。所以,她不可能得到宗教的救贖——宗教的救贖,首先需要對心靈的依戀。

雖然無法使自己相信上帝或者佛擁有救世的力量,一個思想卻又常會突然出現在她灰暗的意識間:「可是,如果那是真的呢——畢竟有那麼多人相信上帝和神佛救世的力量!」

被死亡的恐懼逼得無處可逃,黛安娜開始抓住每一次可以同別人交談的機會,表達她對金錢的看法:「我的錢不是我的,都是上帝或者神佛給的。我要為上帝積累財富;我要用金錢替佛神做悲憫蒼生的事業。」

黛安娜作出這種表白時,語調灼熱而虔誠,彷彿在吟詠聖詩或者宣示純潔愛情的誓言。只是她眼睛裡亢奮的神情和破碎的淚光,很像一個騙局。事實上,她也不指望任何對話者相信她的話;她的這番表白只是說給上帝或者佛聽的——萬一上帝和佛存在的話。只是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覺得上帝和佛比人更容易欺騙。

為了證明表白的真誠,黛安娜支付了兩筆捐款。一筆捐給那座她第一次走入的教堂,另一張支票寄給她不久前禪修過的五台山尼姑庵。同時,還向上帝和佛承諾,半年後會再次捐獻。

幾天後,一個銀鬚飄飄、面容清瘦的老人,踏著波濤,身披乞丐的破袍,左手托《易經》,右手托《道德經》,走進黛安娜的夢境。黛安娜認出,夢中向她乞討的是老子。

第二天,黛安娜便向一個聲稱以復興東方文化為宗旨的組織匯出一筆捐款,並承諾長期捐助。她這樣做的心情,同捐助上帝和佛的心情是一樣的——「萬一這個被稱為道教之祖的東方哲人真有救世的能量呢?」儘管她不相信,但是,她不願錯過一絲希望,即便那種希望飄渺虛幻。

黛安娜熱戀金錢。不過,當她作出捐贈時,才真正意識到金錢就是她肉體的一部分:付出每一筆捐款都像從她的骨頭上剔下一塊血淋淋的肉;那種猩紅炫目的疼痛,甚至短時間內使她忘記了死亡的恐懼。

當然,黛安娜也從捐助中得到一種黑色的樂趣。她發現,每支付一筆捐款時,丈夫的嘴角都會難以抑制地劇烈抽搐幾下,好像他的心突然被一隻鐵爪剜掉了;其他家庭成員的眼睛也痛苦得彷彿要流出血來,儘管臉上還努力作出枯葉般的笑容。

「他們心疼——他們以為我的錢已經屬於他們了,他們仇恨我去捐款,卻又不敢說出來;他們只能在痛苦中裝出假笑。」黛安娜如是想,並體驗著猙獰的快樂。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清楚地意識到,別人的痛苦就是她的快樂。

黛安娜在死亡的恐懼中極力掙扎著。她身體的自我感覺卻越來越惡化。小的時候,她居住的大雜院後面有一個臭水塘。一天路過水塘,她看見一隻老鼠落在水塘裡。老鼠的兩隻前爪緊攫住一根水面上漂浮的枯黃蘆葦,徒然地拼命掙扎。當時,黛安娜冷冷地凝視著老鼠;直到膿綠色的臭水灌進老鼠的鼻子,她才離開。現在,黛安娜覺得自己就是那隻還在掙扎的老鼠,而冥冥之中也有一雙鐵鑄的眼睛,正冷酷地看著她。

黛安娜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去醫院了。她只記得今天距離她發現罹患白血病已經過去大約半年。艱難地走上醫院門前的台階,黛安娜衰弱得像一根枯草。她覺得身體裡流動的血液是污濁的黑色,已經完全腐敗,她都能呼吸到自己血液惡臭的氣息。

黛安娜絕望地推開就診室的門,在屍體般蒼白的桌子前坐下,就像待決的死囚,等待醫生宣布她半個月前抽血化驗的結果。

醫生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白人。他蒼白的手指神經質地輕輕顫抖著,從檔案裡抽出一疊紙,快速翻動,發出「沙沙」的聲響。黛安娜覺得,那「沙沙」聲彷彿是一柄手術刀在她白骨上刮出的聲響。

突然,,醫生的動作停止了,僵硬地挺直了身體。時間在死寂中走過漫長的半分鐘,醫生的眼睛猶如看到神蹟一樣閃耀起來,並發出驚歎:「不可思議——妳血液的各項指標都接近正常值了!」

瞬間之內,一種睽違已久的感覺,長久得像是隔著生與死,又回到黛安娜的生命中——她再次感覺到身體裡的血液燃燒起來了;她的血是晶紅的火焰之魂,絢麗的太陽之淚。黛安娜竭力作出古典歐洲貴婦人式的端莊神態,微微側首,向醫生燦然一笑,輕聲致謝。然後,她優雅地站起來,像一匹踏著盛裝舞步的華貴母馬,走出醫院。

回到家中後,黛安娜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她只吩咐傭人將一張躺椅擺到住宅旁的沙灘上。黛安娜一口氣喝完一杯色如紅寶石熔液的葡萄酒,接著癱倒在躺椅中。當海浪晶藍的聲韻湧入黛安娜的生命時,她才失聲痛哭起來。她讓眼淚縱情奔湧,淹沒了死亡的恐懼。她覺得自己的肉體像一片燦爛而柔軟的陽光,連她的淚水都是金色的。

落日點燃了大海,彷彿歡悅起舞的波浪頂端,閃耀著一簇簇璀燦的金焰。黛安娜蜷縮在躺椅中,身體覆蓋在紫色的晚霞之下,沉沉欲睡。她覺得,冥冥中那隻巨靈之手又托著她的腰身,飛向雲端。突然,巨靈之手竟然又充滿色情意味地在她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黛安娜的軀體宛似被斬斷的蟒蛇痛苦地扭動著,心中燃燒起性交的渴望——當然不是同除了生殖器沒有一處像雄性的丈夫;她渴望受虐於某種野蠻、原始、強悍的力量。

當天夜裡,紫霧縈繞的豔夢深處,一隻黃金鑄成的雄豬與她作生殖之舞;金豬野性如狂,流光溢彩;她的肉體雪白炫目,情色輝煌。

第二天起身之後,黛安娜容光煥發,身體裡的勃勃生機彷彿要從光滑如綢的皮膚下滲出,似乎豔夢中的金色雄豬給了她野性力量的加持。可是,當她在日常辦公用的書桌前坐下時,一陣心的疼痛卻使她雙眉緊皺——好像一隻耗子慘白的利齒在啃噬她的心。片刻之間,她就意識到,她的心是為捐款而疼。

「那一切只是命運偶爾的惡作劇。一切都過去了,我同過去這一段惡夢般的經歷之間,隔著時間的殘骸,那被稱為虛無的東西——時間已經永遠抹去那一段惡夢般的經歷。噩夢雖然結束,但是,我在惡夢中做的蠢事必須補救。」黛安娜就這樣開始迅速地整理自己的思路。

「《聖經》關於上帝創造世界和人類的敘述,完全違背現代科學的常識。是的,《聖經》是幾千年前一群想要控制人類精神的文人杜譔出來的。這群文人的骨頭早都爛成了塵土,可是《聖經》還在。基督被羅馬人釘在十字架上,《聖經》卻要把人類的精神永遠釘在幾千年前的時間的十字架上。人類就是這樣愚蠢。」

「佛教和道教現在也淪為假和尚、假道士騙錢的幌子。連少林寺的主持釋永信都是貪得無厭的酒色之徒,可見,佛教的墮落已經無可救藥。曾經來到我夢中的老子穿著乞丐的長袍,那也說明東方文化復興只是乞丐的幻想——靠乞討怎麼能夠富有。」

「真是愚蠢至極——我竟會想用捐獻的金錢為自己買來神秘力量的保佑。在這個世界上如果真有上帝和神佛的話,那便是金錢。」

黛安娜用這一系列思想準備好拒絕繼續捐助的道德理由之後,立刻要秘書把她的決定通知原來的受捐助者。

秘書有些為難地説:「可是,我們有過承諾 … … 是不是先再少捐一些,否則不太好説 … … 。」

黛安娜打斷秘書的話,決絕地説:「不,一分錢也不會再有了。怎麼説是妳的事。其實,妳也沒必要為難。上帝是一個謊言,現在的和尚、道士也都是騙子;對待謊言和騙子,信守承諾只是一種愚蠢,而不是美德。」

兩天後,黛安娜重新開始投資操作,第一次獲利的指標確定為補償前一時期捐款的損失。敲擊確認交易的電腦按鍵那一刻,黛安娜不僅充滿信心,而且沉迷於一種豔麗的幸福感中。因為,她聽到了冥冥中那隻巨靈之掌在她屁股上拍擊出的極具肉感的聲響。當然,那顫動的聲響只有她自己能聽到——那是她和財富之神間的秘密。

然而,當交易結果在電腦螢幕上顯示出來時,黛安娜的眼睛卻呈現出無邊的茫然,猶如沙塵瀰漫的大戈壁。投資操作失敗了;這是許多年來從沒有出現過的事。

「難道幸運的財富之神要離我而去 … … 。」黛安娜喃喃自語,她被這個突然出現的想法嚇壞了。

此後幾天內,黛安娜都沒有進行投資操作。因為,每次一走近用來作投資交易的電腦,莫名的恐懼就像一根鋼絲勒入她的脖頸,令她窒息。可是,試圖早日踏著金錢的天梯,走上蒼穹之巔,摟著太陽俯視人類的渴望,卻又像一條火鞭,每時每刻都抽擊著她的心。

黛安娜在恐懼和渴望之間痛苦著,直到一個夢使她從中得到解脫。她夢見自己走進一個中國舊式的公共廁所,地面上尿水橫流,糞便四溢。在蒼蠅都會作嘔的惡臭中,她蹲在糞便上完成排洩。

第二天,黛安娜便決定作一次巨額投資交易。夢到糞便就會發橫財——這是屬於貧民聚居的大雜院裡的怪誕信念。或許由於黛安娜雖然豔羨歐洲的古典貴族,卻永遠難以抹去附著在她骨頭上的賤民霉跡,所以,她可以不相信上帝和佛,但對於那個大雜院的骯髒信念深信不疑——她深信,那個惡臭的夢就是關於金錢的預言。

另外,黛安娜還把上次投資失敗歸因於操作時不專注,竟然心旌搖盪,色慾叢生,沉溺於同財富之神的調情。這次投資操作之前,黛安娜用一件黑袍把自己的身體緊緊裹起來,像一位喪居的寡婦。她這樣做是為避免引起冥冥中那隻巨靈之掌的綺念。

似乎不是黛安娜自己,而是冥冥中的那隻巨靈之掌,替她按下確定交易的鍵盤。殘酷的結果像兩片灼熱的血跡迸濺在黛安娜的眼球上,瞬間將她的視野燒成一片焦黑。這次投資的慘敗,剝奪了她稱為「億萬富翁」的資格。失去這種資格,黛安娜才發現「億萬富翁」的稱號對於她多麼重要——那是她的肉體和情感的價值表述,那是她生命的王冠。

黛安娜的心燃燒起來了,火焰卻是黑色的。她顫抖的雙手緊摟在胸前,忍受著黑焰焚心的痛苦,從投資操作的電腦前站起來,走進客廳。猶如一具夢遊的乾屍,黛安娜茫然地在客廳裡遊走。她空洞的眼睛瞪著虛空,彷彿在努力尋找某種失落的記憶。

時間死去了,世界一片荒涼。黛安娜突然意識到,她是在尋找自己——她陷入丟失了自己的怪誕而可怕的感覺之中。

為了擺脫丟失自己的感覺,為了看到自己的容顔,黛安娜衝入整容間的梳妝檯前,鏡子裡映出一張比灰白的霧還不真實的臉。她不願相信那是自己的臉,她恨那種不真實的灰白的色調,於是,她開始用手掌瘋狂而凶猛地抽擊自己的面頰,同時發出垂死的母狼一樣悽厲的長嗥。很快皮膚下就滲出紫紅的血痕,不過,那卻使她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像一片被污血弄髒了的蒼白手紙。

絕望之中,黛安娜的頭撞向鏡子,她要撞碎鏡子裡虛假的影像。鏡子破碎的聲響彷彿一陣清脆的嘲笑,玻璃碎片滑落下去,露出後面比死亡還要蒼白的牆壁。

從額際湧出的血迅速漫過黛安娜灰白的面容。鏡子已經破碎,黛安娜無法看到此刻自己那張厲鬼般浴血的臉——無法看到自己是一種生命哲學的悲劇。

不過,即使鏡子沒有破碎,鏡子裡映出的也只是意境,而非實體。只能透過意境來領悟實體的存在,這是人類的宿命,可是,黛安娜不具備理解意境的形而上的能力。

黑焰焚心的疼痛感覺,變成了烙在黛安娜額骨上的魔鬼惡咒。此後幾天,在魔咒的驅趕之下,黛安娜似乎完全喪失理智,一次又一次瘋狂地衝進投資交易——那失敗的黑暗循環。

財富之神不再垂愛這個女人。四個月之後,黛安娜由於瀕臨破產,喪失進行外匯投資交易的資金能力。

黛安娜面對一面高大的穿衣鏡,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裡。一個月後,這座豪宅將破產拍賣,黛安娜準備在拍賣的那一天點燃自己。

破產讓一個黛安娜早就清楚的事實凸現出來:

這個世界上,她沒有一個親人和朋友;金錢是她唯一的親人和情侶。現在,金錢拋棄了她,能夠使她免於孤寂的,便只有鏡中自己的映像了。

失戀的女人會迅速枯萎。失戀於金錢之後,短短的一個月中,黛安娜鏡中映出的形象,幾乎每時每刻都隨著生命力的枯竭,趨向衰老。長髮灰白像乾枯的野草;眼袋下垂,膚色青灰、皺紋橫生,茫然的眼睛宛似黃鏽斑駁的破鐵片——這位金錢的棄婦似乎也被時間拋棄了。

生命力凋殘,可是,黛安娜的理智卻從未有過的冰冷而銳利,就像劈開冬日寒風的刀鋒。在商人的視野間,實業是最笨的人才從事的活動,貿易屬於第二智力等級的人士的領域,金融投資才是現代商業的皇冠。不過,黛安娜現在意識到,經濟活動的皇冠,即金融投資,本質上是一場豪賭;當代人類的經濟活動已經淪為一個大賭場,所有的人都宿命地成為賭徒。

「根本沒有什麼財富之神的佑護,冥冥中的巨靈之掌只是一個幻覺——我曾經賭贏過,現在賭輸了。可是,在金錢,這慾望的圖騰面前,誰又能不輸呢?即便有人賭贏了金錢,最終也會輸光生命,或者還有靈魂。」黛安娜乾癟的唇角掛著一縷乾枯的笑意,冷冷地想。

明天她的豪宅就要拍賣了。黛安娜望著鏡子裡自己枯葉般的容顔,荒涼的悲哀從她的意識間湧起,一直湧向蒼茫的天際。在那悲哀化為虛無的地方,在那無極之處,那片淺藍色的意境——那心靈的故鄉,又呈現出來,像一個比烈焰焚心的痛苦還真實的存在。

在想要失聲痛哭的衝動下,黛安娜的眼角緩緩流出一滴混濁的淚,那是她乾涸的生命僅剩的最後一滴淚。她知道,對於那片淺藍的意境,她只能遙望,卻無法回歸,因為,回歸心靈的故鄉,需要對形而上的信念的苦戀,而她的戀情早已在對金錢的慾望中成為一條乾涸的河。

黛安娜本來準備在豪宅拍賣前一天,也就是今天,引火自焚。此刻,她卻突然發現已經無法支配自己的肉體——肉體變成一塊無法移動的、沒有知覺的頑石。這或許是命運的安排:將自己埋葬在金焰之中,那是屬於聖徒和英雄璀燦的消失方式;而她只是一片形而下的陰影,一片只配在物慾中腐爛的灰暗虛無。

「人究竟是什麼:是喧囂的慾望,還是時間之外那淺藍色的意境?」

——這是黛安娜湮滅之前,留給現象世界的終極疑問。

【注:海伊娜:即hyena,生長在非洲草原上的鬣狗。】

(《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袁紅冰著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出版)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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