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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哲學卷

第三篇 人的終極困惑

  —實體存在與意境性存在構成的悖論

悖論是困惑之源。人,表述經典的悖論結構,因此,人本身就是宇宙的終極困惑。

囚禁在有限空間中對無限的渴慕;囚禁在短暫過程中對永恆的嚮往;囚禁在客體邏輯中的主體自由;囚禁在渺小實體形式中的宇宙精神之花—人,不僅表述終極性的悖論性存在,既不僅表述物與精神形成的悖論結構,而且意味著終極性存在的悲劇。因為,「悖論結構鐵牢中的百年死囚」,乃是人的,也是心靈的命運本質。還有什麼,比心靈淪為存在的死囚更深沉的悲劇。

我的全部哲思只有一個願望:摧毀悖論結構的宿命,讓心靈摟著荒涼的風,走出死囚的鐵牢—人將因此昇華為自由人。

我的哲思和願望被時代放逐到文化的荒蠻之地;同我的哲思和願望一起被放逐的,還有對心靈的忠誠和詩意之美,或許也有美人的萬里凝眸和紅葉漫捲的秋風。

當代人類正在哲學的墮落中向物性貪慾的深淵沉淪。這種沉淪正演繹人類悖論悲劇最慘痛的一幕:

物性邏輯的屠刀將心靈斬首於歷史的斷頭臺,而歷史在心靈的血海中沉淪那一刻,也必是人類末日猩紅的朝陽從心靈血海的萬里波濤間升起之時。

不過,無論如何,還是讓我的哲思沉降在人的終極困惑之源,這實體存在和意境性存在的悖論之上—不是為了拯救物慾化的人類,因為,喚醒物慾中腐爛的生命比點燃死灰還缺乏可能性,而是為了創造屬於自由人的哲學;即便「自由人」只意味著夢幻,我也義無反顧,因為,生命的意義往往在於壯麗的夢幻,而非醜陋的現實。

混沌,這是一個來自天啟靈性的概念;主體和客體交融的狀態稱為混沌。混沌中,形而上的自在之靈,即意境性存在,由於無法透過客體證明自身主體性,而不可能呈現為意義;物性邏輯,即實體性存在,則由於沒有主體的觀照而無法呈現為現實。混沌,意味著黑暗但卻豐饒的可能性。

我們將不可預測並超越邏輯的機遇叫作偶然性。

由於不可預測,偶然性近似於上帝—創造者拒絕被創造者的預測;由於超越邏輯,偶然性又是源於意境性存在的靈性—邏輯是物性存在的宿命,意境性存在則以超越邏輯證明自己的獨立命運。

在偶然性之手的推動之下,存在從混沌狀態分化為主體和客體分立的現象世界。現象世界就是主體和客體、心靈與物質構成的悖論:

主體精神屬於意境性存在;客體物質屬於實體性存在。

現象世界中,客體在主體觀照之下,從黑暗而豐饒的混沌深處中浮現出來,心靈同時呈現為現實的現象性存在。當然,主體也必須借諸於客體的形式,才能獲得具體的現象性存在的資格。

心靈,作為意境性存在,不得不以有限的實體形式成為具象性的現實存在,這就決定了意境性存在在現象世界中的宿命:

為了存在必須進入有限的實體物性形式的黑牢;心靈只能透過鐵窗注視永恆和無限之巔縈繞的自由之風。

不過,正是這種囚徒的宿命決定了一種高貴而神聖的哲學必要性,即一種能使心靈由囚徒昇華為自由人的哲學。

為實現自由人哲學的理想,首先要讓意境性存在成為高於物性實體存在的存在之王—意境性存在得到具有王者輝煌的肯定,心靈才能以王者的自信面對百年死囚的宿命。

宿命決定天職。為百年死囚的宿命所決定,人的天職就在於實現意境性存在的意義,那超越物性邏輯束縛的自由;對於人,除了唯美的理想之外,沒有什麼比自由更可貴—自由就是幸福。

哲學的使命正在於實現人的天職,即創造屬於自由人的真理。而迸濺在哲學眼球上的第一片血跡,便是人的悖論結構。

解析悖論結構則構成理解、愛戀,並絕對肯定意境性存在的思想前提。既然如此,就讓我們以自由之名,對生命的悖論作哲學關注。

生命在現象世界中存在的物性基礎在於本能;本能構成物性邏輯的原始生命形式。對於人的悖論結構,本能是物性邏輯的使者,是人的有限物性存在形式之門上的一把鐵鎖。

情感是被稱為精神或者心靈的意境性存在的初級形式。與本能相對應,情感是人的悖論結構另一極的初級表述。之所以稱之為初級形態或者初級表述,在於情感只是願望,而非堅硬的意志;只是傾向,而非神聖的信念。

本能盲目於美,不相信理想,不理解自由;本能的最高原則在於保持並擴張生命個體物性存在的時空範疇。心靈堅守的生命理想在於美而高貴、自由的存在,否則寧肯不存在。情感則是心靈的塵世代言人。

由於只關心個體物性存在的擴張,因此,本能便成為刻在生命存在之上的惡咒。這個惡咒的內容一言以蔽之:以個體為中心的物性貪慾。

這個惡咒正意味著萬惡之源;人類的罪惡無不是從如熾的私慾和貪婪的物慾中湧現。

專制權力和金權構成私慾和物性貪慾的罪惡王冠。專制權力試圖以政治暴力的征服,擁有世界;金權則試圖透過收買所有權,甚至收買對人的尊嚴和自由的所有權,主宰人類的命運。歷史的趨勢。源於本能的私慾和貪慾,一旦獲得專制權力或者金權的豪華形式,罪惡便成為人類命運的主題。

以往萬年文化史過程中,歷代聖者、哲人和獻祭於美的詩者,都意識到本能的私慾和貪慾是萬惡之源,是刻在命運之骨上的惡咒。這些高貴的智者和美的獻祭者,基於拯救人類的大悲憫之情,試圖用思想之刀,剔去刻在人類命運上的罪惡詛咒。

然而,現代人類生活方式的全面物慾化—東亞大陸,極權專制鑄造出私慾和貪慾的極致性的政治鐵幕;西方世界,金錢甚至成為自由理想所崇拜的權威—卻宣告了萬年歷史中最為艱難而壯麗的思想努力的失敗。那些做為真理和美的獻祭者的聖者、哲人和詩者,只拯救了自己的靈魂,而在拯救人類命運的意義上,他們是悲劇英雄。

真理和美的獻祭者的萬年失敗,首先是哲學的失敗。

以往的聖者、哲人和詩者試圖透過囚禁本能—或者用道德的戒律,或者用法律的鐵牢來囚禁—以限制罪惡。其中佛學甚至採用極端的方式否定本能,即透過精神修煉,滅絕慾望。

當代貪慾如野火燎原、物慾似滄海橫流的狀態表述一個真理:

囚禁,無論用道德戒律,還是鐵牢的高牆,都不可能成為高貴命運的起點,即便囚禁的是塵世的萬惡之源。

至於佛學用精神閹割本能的方式,即生命自殘的方式達到的善,則由於過分蒼白而凋殘了生命的魅力—枯萎的善,難以在人類命運的意義上贏得歷史的垂愛;盛放的罪惡之花則常能以妖豔的魅誘,迷醉時代精神。

屬於萬年歷史的哲學失敗已經把一句箴言刻在思想的鐵碑之上:

人的生命悖論中,沒有需要和可以絕對否定的東西,而只有需要和必須昇華的因素。

同時,上述真理和美的獻祭者的萬年失敗,意味著人類命運的失敗。而人類命運的失敗本質上是心靈的失敗。

心靈的存在可以分為三個層次,即心靈本體、意志和信念、情感。

對心靈本體的領悟屬於至上的形而上的精神事業。心靈本體是生命中呈現出的意境性存在。唯有真理和美的獻祭者,才能夠仰望生命蒼穹之巔那一輪心靈的滿月,並在仰望中化為一縷無思的冥想,回歸意境性存在,那精神的故鄉。

意志和信念是心靈主宰生命的精神能量形式;這種能量形式試圖以美、高貴和自由的理想引導人類命運,並證明意境性存在的真實和絕對—超越實體的真實和超越物性邏輯的絕對。

情感是意境性存在範疇內最接近生命的形而下的部分;情感就是投映在生命本能上的心靈之影。做為心靈的代言人,情感試圖美化本能—讓性慾本能昇華為感動蒼天大地的愛情史詩;讓食慾本能昇華為狂歌醉舞或者典雅風流的文化沉醉;讓本能私慾昇華為對榮譽和尊嚴的堅守。

但是,由於情感只是心靈的影子,因此,情感缺乏心靈本體對意境性存在內涵的明澈理解,也缺少意志和信念的強悍的精神能量。同時,更由於離形而下的塵世太近—情感就是形而下的塵世中飄搖的意境性存在的懸設,所以,情感受到本能污染、誘惑,便成為經常出現的情況。

這種情況一旦出現,情感就背叛心靈,淪為斜插在本能鬢邊俗艷的花—情感的墮落是人類虛偽的起點;用情感的魅力裝飾罪惡和醜陋,正是偽善的內涵。

更令人驚心動魄之處在於,受到本能污染、征服的情感,一旦在物性貪慾的毒焰中熔鑄成意志和信念,就將預言人類的劫難。歷史上千年浴血的宗教戰爭,現實中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註1)對基督徒的恐怖主義式的仇恨,都在論證一個事實:從本能污染的情感中崛起的意志和信念,在以神聖的名義,甚至以創世者的名義,索要私慾和貪慾的滿足—所有宗教衝突中都跳盪著一顆黑暗的貪婪之心,即要讓自己所屬的宗教或者教派成為人類心靈所有權的唯一擁有者。

對人類心靈的所有權意味著所有權的終極形式;獲得對人類心靈的所有權,就以最徹底的方式獲得了對世界命運和人類歷史的所有權。這正是私慾和貪慾的極致,是生命本能的最後渴望。噢,本能貪慾竟渴望攫取屬於上帝的所有權。當然,這種渴望或許隱喻著上帝概念與本能的某種神秘而曖昧的聯繫。

同私慾和貪慾的萬年搏戰中,真理和美的獻祭者的失敗,除了哲學的迷惘之外,直接與人類命運有關的原因就在於:迄今為止,人類中的絕大多數都只是形而下的存在,而非精神的存在。芸芸眾生服從生命中的物性邏輯,即本能的命令,或者說他們就是虛偽的情感所裝飾的本能;他們沒有能力實現人的本質,即心靈存在的價值—人類的絕大多數沒有能力實現人類的本質,這既是人類的悲劇,也是人類歷史命運總在私慾和物慾的罪惡之河中沉浮的原因。

現象世界屬於實體性存在的王國,因而也是本能的故鄉。本能則意味著現象世界為生命的存在刻寫的十二銅表法(註2)。服從本能的法則,就意味著人由精神的可能性向物性存在的回歸;而回歸於物性則是終極的沉淪,因為,心靈之燈熄滅了,存在便呈現為比永恆更長久的黑暗。

人類中的絕大多數至今不能實現人區別於萬物的精神本質,根本原因在於心靈與艱難一致。心靈的本質表述超越現象的意境性存在,因此,心靈和太陽一起,高踞於人類命運之巔;通向心靈之路也是生命昇華為意義的過程。

沉淪意味著誘惑,所以,芸芸眾生摟抱著本能的岩石,向物性的深淵中沉淪—他們的一生只意味著一場私慾和物性貪慾的脫衣舞演出。向上的路,通向命運之巔的路,昇華為意義之路,則定然艱難,艱難得使心靈成為只屬於聖者、哲人和詩者的英雄事業。

萬年文明史的結論表述物性貪慾對人類的征服。真理和美的獻祭者拯救人類的努力歸於失敗:他們的肉體湮滅於虛無,他們心靈的遺囑化作壯麗的思想廢墟。

然而,廢墟無論多麼壯麗,都只意味著伸展在時間殘骸上的荒涼。那悲風萬古的荒涼是哲學失敗的象徵。

獻祭者的哲學失敗在於,他們把生命本能視作需要囚禁或者閹割的對象;他們沒有意識到,本能遭受囚禁或者閹割,雖然可能減少塵世的罪惡,卻也同時使生命失去了作為現象性存在的蓬勃生機;一種透過囚禁而實現的枯萎的善意,一種透過閹割達到的殘缺之美,又怎麼能承擔屬於心靈的天職—在現象世界裡,呈現意境性存在的形而上的絕世之美。

是的,我有必要再說一次:生命中沒有需要囚禁或者閹割的東西,只有應當昇華的因素;在生命的昇華過程中,才可能湧現出新的族類,即「自由人」。

讓本能昇華為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讓有限的生命形式成為供奉唯美與自由聖火的祭壇—這便是自由人。

自由人不需要在上者的救贖,他自己就是自己靈魂的拯救者,所以,自由人不需要上帝。

自由人理解形而上的意境性存在,所以,他熱戀虛無。屬於自由人的虛無比佛的冥想中湧現的虛無豐饒—佛的虛無湮滅萬事萬物;自由人的虛無意境則同時是美和意義的泉源。佛心虛無,明澈如皓月當空;自由人的虛無色澤艷美,如紫霞漫天,花雨繽紛。

人的生命悖論,以本能和情感的對比作為低級形式;理性同意志的對立,則表述生命悖論的高級形式。

本能是實體性存在的原始生命形態,理性則是實體性存在的生命智慧形態。智慧無形,智慧又是不可否認的真實存在。無形而又真實的存在便與意境性存在一致。智慧如空靈之鏡,鑲嵌在有限的生命實體形式之上。智慧之鏡中映照出的,則是實體存在的主宰者,物性邏輯。

智慧之鏡和鏡中映出的物性邏輯,構成形式和內容的統一體;這個統一體便被稱為理性。儘管智慧屬於意境性存在的範疇,但是,物性邏輯卻是實體存在的抽象。所以,理性的內容在於實體存在,而形式卻應歸類於意境性存在。

亞里士多德有言:形式以其實效性而優於內容。我卻以為:內容和形式的統一結構中,內容是王者。因為,即便形式意味著實效性,這種實效性的價值取向也由內容來確定;內容是形式的實效性之魂。

由此觀之,以智慧為形式,以物性邏輯為內容,理性的本質是實體存在,而非意境性存在。由內容所決定,理性的宿命和天職,就在於發現和理解外在實體世界的內涵—理性不是生命哲學,而且與美和意義無緣,它只表述外在物性邏輯。

意志是心靈的信使,心靈則是意境性存在的生命形式。

理性的內容在於智慧對外在客體的觀照,意志的內容卻是心靈中湧現的唯美意識和自由理想;理性表述對物性邏輯的理解,意志則意味著審美激情和自由理想的生命主體化—理性是外在客體的發現,意志是內在心靈的湧現。

理性存在的真實性,透過物性邏輯的實證來確認;心靈則為美和自由意境的真實性作證。讓瀰散於意境性存在中絕對形而上的唯美和自由之靈,在現象世界中展現為意義—這個英雄人格哲學的願望,構成人生的全部價值。

可悲的事實在於,人類中的絕大多數,同蟲蟻草木一起活在價值之外。只因為,他們沒有勇氣和智慧相信絕對的形而上存在,他們不敢像沉醉於美人香艷如花的肉體一樣,沉醉於唯美和自由的意念;形而下的庸人俗物缺乏聽從心靈召喚的天啟,他們只有一顆被物性貪慾燒焦的心。

不過,畢竟有心靈在為唯美和自由的真實存在作證。形而上的心靈比堅硬、冰冷的頑石更真實,因為,屬於心靈的真實離人的命運更近—所有靈性尚未完全泯滅的人,都會如此感覺。既然感受到心靈的真實存在,即一種高於頑石所象徵的物性邏輯的真實,又怎麼能夠否認心靈為之作證的唯美和自由意念的真實。

人是實體存在和意境性存在,即肉體和心靈,構成的悖論。在個人命運的層次上,悖論表現為本能和情感的分立;在人類整體命運的層次上,悖論則表現為理性和意志的對峙。現代科學理性是理性的豪華形式;信念則自古以來就是意志的純化狀態。

滾滾紅塵,歷史蒼茫,競爭和搏戰乃是不變的主題,儘管和平的呼喚總像一縷殘破的風,掛在歷史的枝頭。或為利益的爭奪,伏屍萬里,血漫大地;或為維護榮譽,慷慨赴死,悲歌瀰空;或為實現征服世界的野心而荼毒天下,摧殘蒼生。

然而,站在智慧之巔,以生命哲學的目光來俯視人間,當可發現,人的悖論結構,乃是塵世間所有競爭和搏戰的根源。理性和意志為主宰時代精神進行的決戰,則是萬年歷史中所有競爭和搏鬥的不變的背景。

主宰時代精神與主宰人類命運是同一回事—理性和意志所爭奪的,乃是人類命運的主宰權。

對歷史和現實作縱橫觀,一個事實像鐵牆上的浮雕,表現出堅硬而冷峻的真實:凡理性主宰時代精神,人類的命運就無可挽回地沉淪,向物性存在的深淵沉淪—人的物性沉淪就意味著人的獸性化,當然,有時殘凶如狼,有時猥瑣如鼠。

之所以出現人向物性或者獸性的沉淪,原因就在於理性以物性邏輯為魂,物性邏輯的生命表述便是物性貪慾,因此,理性主宰時代精神,與物性貪慾成為時代精神的立法者是同一回事;人由此沉淪為物性貪慾的存在,而物性貪慾則構成獸性的原初動力。

沉淪是悲劇。理性主宰的時代,悲劇卻有兩種劇情。

如果物性貪慾借時代精神之名,為自己戴上意志和信念的鐵鑄假面具,即物性貪慾取代唯美和自由成為意義的僭主,人類命運的沉淪就表現為鐵血強權奴役人性、征服世界的過程—中世紀千年黑暗的神權政治和近現代的共產主義運動便為這個結論作證。人因此變成凶殘的獸。

如果物性貪慾借諸人權的名義論證其主宰人性和時代精神的正當性,那麼,沉淪就意味著自由在物性貪慾中腐爛,就如同當代自由國家裡發生的情況。人由此退化為迷戀於脫衣舞的鼠類。

人類萬年文明歷史之間,那些令太陽都黯然失色的命運詩篇,那些令蒼天都降下淚雨的英雄事跡,無一不是從心靈深處湧現的意志和信念對生命的召喚。因為,純粹的意志,明澈的信念,乃是審美激情的結晶,乃是形而上的自由意念對生命吟詠的情戀之詩—意志和信念是傾聽心靈的結果。

哲學起步於對死亡的思考;哲學是死亡之學。人類智慧的曙光期,思想便無可迴避地與死亡,這人類的宿命正面相撞。所以,哲學的歷史與人類的思想史同樣漫長。

然而,流過萬年時間的哲學史,卻像大戈壁上的內陸河,即將消失在枯草黑石之間。當現代科學理性破解宇宙創生之謎,並預言宇宙的歸宿之後,世界清晰明澈得似乎不再需要哲學,哲學因此淪落成一個誰也不需要的又窮又髒的老頭兒—至少為物性貪慾而瘋狂的人類不需要,儘管每一個人都不過是一片腐爛的虛無的預言。

哲學的現代淪落,全在於以往哲學的萬年表述,都沒有成功地破解人的終極困惑。人的悖論結構在死亡中崩潰:

形而下的肉體形式化為泥土灰塵,形而上的心靈湮滅於虛無。

人的終極困惑便從死亡的陰影中清晰地呈現出來,並歸結為一個鐵鑄的疑問:「何為虛無?」

心靈的苦痛比肉體的痛楚更熾烈而銳利。由此可知,對於人,心靈是比肉體更真實的存在。

「物質不滅」,構成肉體的物性原素透過死亡,在諸種物質存在的形式中輪迴。心靈,這比肉體更真實的存在,這因對於唯美、自由和意義的苦戀而豐饒的形而上的存在,卻以死亡的名義,歸結為虛無。

於是,人類一代又一代,叩問蒼天大地:「虛無,這心靈和人的精神命運的起點和歸宿,是否是真實的存在—如果是,為什麼沒有人能像吻灼熱的紅唇一樣親吻虛無,從而證實她的真實;如果不是,那曾經灼傷命運的屬於心靈的審美激情,又來自何方,歸於何處—存在的謊言中怎能湧現出真實的靈魂?」

現代科學理性已經用智慧之光照亮了宇宙的起點和終結,但是,心靈的泉源和歸宿,即虛無,卻仍然雲閉霧鎖,昏瞑如萬古之謎。因為,科學理性不以虛無作為研究對象,它認為實證之外的概念沒有意義和價值。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審視,更應當確認科學理性沒有探索虛無的智慧能力。

儘管沒有探索虛無意境的能力,科學理性卻另闢蹊徑,試圖透過說明心靈的原因,來解決人的終極困惑,進而獲得被稱為「萬有理論」的終極真理的所有權—科學理性將心靈歸結為物性邏輯的一種結果。

於是,在人的悖論結構中,物性獲得王者的金冠,心靈淪為物性的附庸,人因此被合乎邏輯地表述為物性貪慾的存在,而人的個體性又使物性貪慾與私慾一致。

科學理性對心靈存在的獨立命運的否定,表現出物性邏輯的粗俗傲慢。不過,這種傲慢不是源於物性邏輯本身的狂妄,而是建立在哲學的失敗之上。

各種宗教關於心靈命運的天堂地獄之說,輪迴轉世之論,在現代理性之光的照耀下,與其說是生命哲理,不如説是淺薄的迷信謊言更準確。與之同時,佛學雖然崇尚寂滅,卻也只把虛無作為命運的結論,而不是心靈的起點來對待;非宗教性哲學則只敢用游移不定的目光偷窺虛無的意境,那或許是因為虛無處於永恆和無限之外,遙遠得令哲學敬畏;因為,超越永恆和無限的遙遠,不僅意味著終極的困惑,也意味著終極的思想艱難。

然而,哲學唯有承擔並擊碎終極的艱難,破解終極困惑,才能走出困境,再次獲得真理的代言人的榮耀。

擊碎思想的終極艱難,首先必須在思想的起點處,重建對心靈的信心。

人是物性實體和形而上意境性,即本能和心靈的二相悖論結構。本能是現象世界中的萬惡之源,心靈則是萬善之根。科學理性將心靈視為物性邏輯的副產品,本能便成為生命的本質;將本能奉為生命本質與確認惡是生命本質沒有什麼區別。相反,堅信心靈是人的本質,人類才可能成為善的存在。

討論至此,可以確認一個具有終極性的事實:

人必須相信心靈是獨立於物質邏輯的真實存在—這並非實證的結果,也不是邏輯運行的歸宿,而是天啟的信念。

只有堅守這個信念,人類的命運才能展現為物性之上的高貴的文化歷史;在這個信念後面,只有獸性的罪惡叢林,只伸展著永恆的物性黑暗—必須堅守信念,因為,人類沒有退路;其實,所有與人類精神命運相關的真理,在其最深遠的意境中呈現出的,也只有信念。

失去對心靈真實性的信心,人類就將失去一切。對虛無意境的理解,也要依賴於對心靈的信念。原因在於,虛無是只有心靈才能夠親吻的地方。

為使自己的存在淨化成純澈的心靈狀態,以觀照虛無,我曾漫步於雪域雲端,攀上金羽的鷹群起降的念青唐古拉懸崖,走進峭壁間的岩洞,那疲倦的風和萬年死寂棲息之所。我盤膝端坐於古老時間的殘骸之上,呼吸著岩石的芳香,澄思淨慮,萬念俱息,繼之以萬法皆空,物我兩忘。於是,身如枯木,心似死灰;虛無意境從冥冥中浮現而出—我即虛無,虛無即我。

數日之後,生命感重返現象世界。心靈如鏡,虛無已在我心靈之鏡中留下無形的容顔;心靈如碑,虛無已在我心靈之碑上刻出關於形而上存在的箴言。

現在,基於哲人對思想的責任,我將表述虛無的內涵。正如我曾說過:「在現象世界裡,表述即存在;沒有表述就沒有存在。」而我願表述虛無,因為,我忠實於心靈,我堅守心靈的真實高於物性真實的信念。

存在是一切命運和過程的起點與歸宿,也是思想的起點與歸宿。

存在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實體性存在;實體性存在屬於物性邏輯的範疇,並被冠之以「宇宙」之名。第二個層次是非實體的意境性存在;意境性存在屬於形而上的靈的範疇,並由於非實體而被稱為「虛無」。

宇宙表述物性邏輯的豐饒,虛無則意味著另一種豐饒—靈的豐饒。

靈的本體,即虛無的意境,是心靈的泉源與皈依;構成心靈內涵的唯美追求、自由苦戀、意義與理想,所有這些非實體的真實存在,都是靈的意境性存在在現象世界中的湧流。

現象世界是主體與客體構成的悖論結構。

浩浩宇宙,物性的蒼茫與豐饒,歸類為客體;靈在現象世界中的存在形式,即被稱為心靈的存在,則具有主體的榮耀。

靈與心靈是同一種存在在兩種存在體系中的折射。

靈的天性在於絕對的形而上的意境性,他超越具體的形式和意志而存在;當靈沉降於現象世界,由於現象世界中的存在以具體的形式為前提—現象即具體的形式。

所以,靈就不得不具象化,而這種具象化的靈,便被稱為心靈—人的肉體形式中的靈。

對於靈而言,肉體既是現象世界中存在的實體依託,也是禁錮意境性的百年鐵牢。

同時,由於具象性必然引發的個體性效應,靈透過人的生命表述的現象世界中的存在,便呈現為個體意志—美因此成為個性的;或者説由心靈的個體意志性所決定,現象世界的美只存在於個性之中。

死亡之鎚擊碎人的悖論結構之後,實體的物性存在世界成為人的埋骨之所,虛無則是人的心靈回歸的故鄉。不過,心靈是以形而上的意境性存在回歸,而不是以個體意志的形式進入輪迴;現象世界之外的意境中,只有形而上的存在,並絕對否定具體形式的存在。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心靈的回歸即湮滅—湮滅為絕對形而上的存在。

回歸即湮滅;死,是作為個體意志的心靈命運的終結,即心靈由個體意志形式,湮滅為超越個體的形而上的靈的存在;正是在個體意志湮滅的意義上,靈的意境性存在才被稱為虛無—對於死亡意境作如是理解,是我的哲思與以往所有宗教哲學的分野。

古猶太智慧中湧現的宗教哲學,把現象世界之上的心靈歸宿之地,仍然表述為個體意志形式存在的天國:具有個體意志性的上帝,是天國的主宰;乘死亡之風回歸的芸芸眾生心靈,則繼續以個體意志的形式存在。

佛學轉世輪迴的觀念,也以心靈個體意志形式的不滅作為前提,儘管這種觀念與佛學的萬物皆滅、萬法俱空的哲理相悖。

諸種宗教哲學對於死亡之後的存在的理解,表現出非哲學的粗俗。凍結在宗教哲學中的個體意志形式不滅的觀念,恰是對於形而下的苦戀,而且是死的陰影都難以磨滅的苦戀。

苦戀形而下者,不配稱為哲思;哲學的愛戀之花,總是為形而上的意境而綻放或者凋殘。因為,物性存在的天性在於形而下,而哲學乃是心靈的學說。

更何況,個體恰是自私貪慾的起點;渴望以個體意志形式永恆存在,則意味著一種終極性的貪慾—試圖用個體存在攫取對於無盡的時間的所有權。

這種終極性的自私貪慾正是物性的生命本能表現,是對心靈內涵的否定。

宗教哲學將自己貶低為對形而下的苦戀、對物性貪慾的自私的渴望之後,它受到現代科學理性的斜視和嘲笑便不可避免;因為,形而下的物性屬於科學理性的王國。科學理性的斜視之下,個體意志不滅的觀念無異於粗俗淺薄的謊言;科學理性的嘲笑之下,個體意志形式永恆存在的渴望,如同一隻拼命張大嘴的青蛙—牠愚蠢地想要吞下宇宙。

以往對虛無的哲學理解上落滿形而下的物性灰塵。這正是哲學敗於科學理性的終極性原因之一—終極性,是因為虛無意味著人的終級困惑的地平線上升起的哲學範疇。

我願從蒼穹之巔,那智慧的極致之處,摘一縷豔紫的流霞,為虛無拭去萬年灰塵。我將純淨的虛無獻給人類的命運,純淨得沒有個體意志的陰影,只有形而上的靈;沒有自為的上帝,只有自在的隨機性。

沒有上帝,人才不會因為處於被創造的地位而失去實現自由的可能;由於心靈是自在的靈在現象世界中的隨機湧現,理解並忠實於心靈的人才會成為超越低俗物性的高貴存在。

時間是現象世界的魔咒,也是心靈的宿命。時間承載存在、又湮滅一切過程;時間本身就意味著旋生旋滅的過程—她是實體存在和意境性存在之間的半靈。

萬物遵從物性邏輯在種種物性存在形式中輪迴,直至時間本身湮滅;心靈卻不會在現象世界中輪迴,屬於個體生命存在形式的時間消逝之後,心靈便回歸虛無。由於虛無是形而上的意境性存在,所以,心靈的回歸意味著個體意志的湮滅。

死亡,一切心靈的命運在現象世界裡的終點,同時也是開啟心靈回歸之門的金鑰:歸於時間和物性邏輯之外的、永恆和無限之上的意境性存在,那是自在而不自為的、形而上的靈的王國—那就是豐饒的虛無。

無論把時間宿命視為詛咒,還是祝福,一個刻寫在存在鐵碑上的事實在於,萬物輪迴,心靈卻不屑於輪迴,而只湮滅於虛無。人的一生都處於同湮滅的宿命艱難對視的過程中,這種對視決定人生的高貴或者卑賤。唯有屬於英雄人格的壯麗哲學,才能使人免於在與湮滅宿命的對視中怯懦地垂下目光。

必須以鐵石之心,堅守「瞬間之美」的哲理:即使人生只是瞬間,也要用殷紅的血在虛無之上書寫心靈唯美的詩篇;必須以鐵石之心堅守「美麗凋殘」的哲理—讓死成為生命之美的極致,讓生命的凋殘如漫天花雨,繽紛飄落。

噢,在湮滅的宿命前,除了對「瞬間之美」的苦戀,除了對「美麗凋殘」的信念,還有什麼能給人免於沉淪的意志?

我聽到萬年的文明史在向我提出人的終極困惑之問—「何為虛無?」

我願用一句話來回答:

「虛無即絕對形而上的靈的居所;虛無只將『瞬間之美』和『美麗凋殘』的哲理刻在青銅色的落日之上。」

編者註1:基本教義派。

編者註2:古羅馬在約公元前四五○年制定的法律,刻在十二塊銅牌上而得名。

(《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袁紅冰著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出版)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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