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18 of 22 in the series 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哲學卷

第四篇 「我」意味著什麼

    ——用無盡的柔情撫摸死亡

「我」,構成每個人命運之路的起點和歸宿—生就是「我」從虛無中浮現;死就是「我」湮滅於虛無。然而,作為命運起點和歸宿的「我」,究竟來自哪裡,又歸於何方?顯然,這是哲學的基本困惑之一。

「我」是每個人對於自己存在真實性的論證;這種論證意味著人類對於自己存在真實性的認知基礎。有鑒於此,死亡在存在的意義上否定「我」的同時,也否定了人類存在的真實性。當科學理性作出太陽也將死亡的預言之後,對人類存在真實性的否定就變得更加銳利。

那麼,「我」難道意味著一個騙局?如果是,又是誰設計了這個騙局?毫無疑問,「我」提出了一個終極性的哲學難題。

關注並解釋終極性的困惑和難題本來屬於哲學的天職。可是,迄今為止,哲學並沒有就縈繞於「我」之上的困惑和疑問,作出具有真理的明澈性或者詩意魅力的回答—最偉大的哲思往往以詩意之美為情人。

哲學的荒原常是神學的水草豐饒之地。從東方到西方,幾乎所有的宗教都對「我」所蘊涵的終極困惑,作出了神學的回答。

似乎基於人類共同的軟弱性,即沒有勇氣直視「人生只是終將湮滅為虛無的宿命」,或者不敢承認現象的存在只是趨向不存在之前的有限過程,各種神學都將「我」的存在,定性為可以超越死亡的永恆過程—或者進入天國永生,或者隨輪迴轉世長在。

神學本質上不需要論證和說服,而只索取無條件的相信。不過,信仰有時是基於高貴的激情,有時則源自庸人的蒙昧。而神學關於靈魂以「我」的名義永生不滅之說,只能滿足庸人對終極安慰的需要,與高貴的激情無關。如果説「我」是一個存在真實性的騙局,那麼,「我」將超越死亡而永生長存的神學表述,則意味著另外一個謊言。神聖的宗教家們在此表現出一種人性的荒謬,即:用一個新的謊言來掩蓋既存的騙局。

永生長存之說之所以應當歸類為謊言,只因為它違背天啟的靈性對存在的常識性體驗:

人世間沒有不朽的年華,現象世界裡沒有永恆的存在;任何具象性存在,都是從虛無中湧現又歸於虛無的過程—「我」是具象的,因此與永恆無緣。

詩者的心應當如金焰,哲人的心則首先必須堅逾鐵石。原因在於,心靈的苦痛是詩意的泉源,烈焰焚心的痛苦中,才能熔鑄出璀燦的詩意之美;真理則常常是冷酷的,唯有堅硬的心,才有能力愛戀冷酷的真理—

愛戀首先需要堅硬的意志,而不僅僅是激情,愛戀真理尤其是如此。

萬年哲學史中,很少湧現出在肯定「我」的虛無宿命的同時肯定生命意義的表述。之所以如此,只因為歷代哲人的心雖然冷靜,卻還不夠堅硬:真正堅硬的,是凍結的火焰,而不是冷血的理性。既然如此,就讓心如頑石的男兒,還有心似鐵雕之花的女兒,同我一起以堅硬的心,對「我」作一次哲學的審視—

只為在「我」必湮滅於虛無的宿命中,找到金焰焚心的痛苦般真實的存在意義。

柏拉圖在表述哲學王的思想過程中,將人劃分為金、銀、銅、鐵四個等級;現代法的精神則確認人格一律平等。那麼,上述哪一種判斷才與真理一致?

在法律權利的意義上,人格應當一律平等。這種判斷並非基於什麼天賦人權—自在的自然從來不是人權的來源,人權乃是自為的文化現象—而是建立在實現社會正義的要求之上。社會正義的實現以公平競爭為前提;公平競爭的首要條件是非特權的競爭規則。法的權利平等正是保障公平競爭的規則,因而成為社會正義的守護神。

在法律範疇內人格應當平等。但是,在哲學王國中沒有平等的人格。英雄與懦夫、詩者與庸人、聖徒與低賤者之間的人格界限,是刻在太陽之上的天律;除非太陽熄滅,那確認人格高貴和卑陋的界限就將常存。

猥瑣的庸人試圖以法律人格平等的名義,抹去高貴與卑陋的哲學人格分野—這恰是墮落時代的墮落象徵。

當懦夫、庸人和低賤者竟然從時代精神中找到根據,公然詛咒英雄的壯麗、詩者的華美和聖徒的高貴時,除了在物慾中腐爛之外,人類還會有什麼希望。

哲學人格的不平等是與人類歷史進程同在的真理。不過,我不欣賞柏拉圖表述這個真理的方式。他以金、銀、銅、鐵來喻指人格的四個等級,使他的思想呈現出物性的沉重和陰鬱,而哲學人格的不平等要求更具精神素質的表述。

為對「我」作出哲學的理解,我願將人類劃分為形而下的存在和形而上的存在兩個族群。因為,「我」在這兩個族群中將呈現出具有原則區別的價值。

「人的本質在於心靈」—這是對於人類存在屬性的理想主義表述。

迄今為止,人類中的絕大多數都蒙昧於心靈,而只能聽懂物慾的召喚;他們沒有實現天啟的本質的精神能力,他們中的佼佼者也只配被稱為具備理性能量的物性本能存在,其餘的庸眾則同蟲蟻獸群沒有本質的區別—他們沒有能力創造意義和史詩,並終生只做一件事,即將陽光、水和食物轉化成排洩物,並讓時間在逐漸衰朽的肉體中腐爛為不潔的虛無。

上述屬於物性本能的人形動物,只有形式,沒有心靈;只有存在,沒有意義。因此,應當稱其為形而下的存在。

對於人類中形而下的族群,「我」,這個現象世界中的存在的標誌,乃是覆蓋著重重物慾污跡的能動者。他的主體意念只意味著物慾引發的喜、怒、哀、樂等情感範疇。

現象世界中,存在必須借諸於具象性,而不能是純然的抽象性,「我」因此成為一段刻寫著個體性的石碑。背棄心靈的個體性必定忠誠於物慾的誘惑;物慾與個體性的熱戀則會孕育出貪婪的私慾之子。有鑒於此,「我」不僅意味著一團物慾的存在,而且是受到貪婪私慾強化的物慾結構。

在物慾的熊熊黑焰中如惡鬼狂舞的私慾,乃是人世間的萬惡之源;形而下的生命祭壇上供奉的「我」,表述物性對心靈的否定,表述個體性異化為物性邏輯的共同性。

形而下的「我」是罪惡的起點和歸宿。

萬年文明史中,道德家和理解法治精神的立法者,或者試圖用道德的戒律感化形而下的「我」,或者設法用法律的禁錮限制形而下的「我」。雖然道德家和立法者的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是,形而下的存在族類中的強悍者,則常常鑄造出鐵血政治強權或者沒有良知祝福的金權—這兩種物性私慾最強大的形式,用以奴役歷史,並讓道德戒律和法律淪為政治強權和金權的婢女。

形而下的「我」由此竟獲得書寫生命哲學和歷史命運的特權。

佛教稱當代為末法時期。這是一種令蒼天和大地黯然神傷的稱謂。我的哲思則看到,心靈在物性貪慾中腐爛,物性邏輯以科學理性的名義主宰了時代精神—心靈之燈如風中殘燭,搖搖欲滅,人類的命運正在退回物性的永恆黑暗。

當代自然科學的大師,那一個個頭戴科學理性金冠的「我」,以智慧之光照亮早已化為虛無的宇宙起點,並預言宇宙的死亡—這本是屬於神的事業。

即便如此,科學理性的「我」,仍然只是形而下的存在。原因在於,物性邏輯是科學理性之魂,物性的本質則表述形而下的實體存在;無論科學理性折射出的物性邏輯達到怎樣抽象的程度,也無法改變物性存在形而下的天性,而科學理性只是物性存在的整容鏡,鏡中只能映出形而下存在的容顔。

在物性實體存在的知識範疇內,科學理性為智慧開拓出新的邊疆。不過,當科學理性以近乎神的權威控馭時代精神的立法權之後,它贈給人類智慧的禮物,即物性存在的知識,就轉化為以物性邏輯為價值之王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恰是心靈的地獄。

科學理性給人類以知識,卻不能拯救心靈。因為,科學理性以物的邏輯為信念,而心靈則追求唯美與自由—心靈所追求的,科學理性沒有。但是,科學理性卻得到命運的加冕,成為時代精神之王。

人類的歷史性墮落由此拉開黑色序幕。

人類中形而下的族群多如恆河之沙,形而上的存在則寥若晨星。然而,正是形而上的存在創造了精神的歷史,從而在茫茫的物性宇宙背景上展現出人的精神本質。

對於形而上的存在,人的物性形式只是現象世界中生存的客體條件,心靈才是「我」的內涵。正由於此,「我」才可能昇華為形而上的存在,因為,心靈恰意味著豐饒的形而上意境。

與心靈意境一致的「我」,首先是主體的存在,而且是以浩渺的物性宇宙為客體的主體。地球不過是宇宙中的一粒趨於零的塵埃,而人在物性形式上的渺小更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形而上的「我」卻有資格以精神主體的權威,傲視物性宇宙的遼遠與深邃。只因為,他是物性實體存在之外的另一種存在,即意境性存在的代言人。

物性存在屬於意義的荒野,形而上的「我」則是意義的創造者,是詩意和真理之美的泉源。

正是從這個泉源之中,湧流出人類獨立於萬物的文化命運,湧流出高於物性邏輯過程的心靈歷史。

所有的「我」都是情感凝聚成的個體存在。不過,在形而下的生命中,「我」呈現為物慾和私慾點燃的愛與恨,狂歡與絕望;形而上的「我」則以超越物慾和私慾的唯美意志與信念,作為自己存在的標誌—

意志是情感堅硬的極致,信念意味著情感的聖潔狀態,而唯美的意志使情感昇華為意義,唯美的信念使情感成為生命神聖感的表述者。

在主體智慧之光的照耀下,宇宙客體才從混沌之中浮現出來—所謂存在,就是指主體和客體的分化之後,心靈和宇宙從不被感知的混沌黑暗,展現為現象世界,而「我」是主體的表述,因而是現象世界的基石之一。

人類命運的主題,可以歸結為「我」的愛恨情仇的歷史進程。沒有「我」,就沒有人類的歷史;沒有「我」,人類的命運只能像荒野的風,消失在天際之外的死寂之中。

或許正是由於「我」對於現象世界的存在和人的存在如此重要,死亡才成為人的終極恐懼,因為,死亡意味著「我」在永恆黑暗中的湮滅—就現象世界而言,似乎只有「我」的湮滅才是永恆的。

當然,在形而下的芸芸眾生範疇內,死的恐懼只意味著物慾化的生命現象面對腐爛為虛無的宿命而發出的本能悲音,可是,對於形而上的生命存在,死亡的恐懼乃是一種哲學的終極困惑。

從古猶太智慧中湧現出的諸種宗教命運有一個共同的基因,即要求人類把解脫其終極恐懼的責任交給上帝。然而,這是只配對形而下者提出的要求。屬於心靈存在的形而上者,則必須自己承擔解脫終極恐懼的哲學責任,而不屑於將這種終極責任交託給上帝。因為,形而上者意味著自由人,承擔終極的哲學責任乃是自由人的天職和榮耀。

佛,作為宗教,也用極樂世界、生死輪迴之類虛構,給蒙昧的庸眾以終極安慰。這似乎說明,基於善意愚弄庸眾乃是一種慈悲,因為,庸眾沒有勇氣和智慧直視死亡的宿命。

佛,作為哲學,卻表現出自由人對於死,即「我」湮滅的宿命的冥想。那冥想是柔情深長的苦戀;縈繞於死亡的終極恐懼,因為哲學的苦戀而幻化為飄拂在虛無之巔的一縷安詳寧靜的微笑—那縷微笑瑩白如初雪。

佛告訴塵世,人生是物性貪慾主宰的痛苦歷程,而「我」是痛苦的主體;無慾才會脫離痛苦,無「我」才能達到無欲的境界,因為,「我」是慾望的載體。

與古希臘的理性哲學和邏輯哲學迥異,佛是以精神修煉為前導的哲思,破除「我」執,進入忘「我」或者無「我」的意境,則構成佛學哲理的終極追求。

眾生無不以死亡為歸宿,然而,死卻是生命的無解魔咒,因為,沒有誰能夠活著走進死亡的鐵門,用戰慄的心去體驗其中的意境。佛學哲理之魂則在於,透過精神修煉,讓死亡的意境浮現在生命之中,並透過這種生與死的重疊,理解關於存在的終極真理—虛無。

無「我」,即是死亡的哲學表述。在無思的冥想中,讓塵世的千般慾念、萬種思慮,如漫天黃葉隨秋風飄落;「我思故我在」,「我」是慾念和思慮的夢境,慾念和思慮消失之後,「我」便煙消雲散。淨化到無「我」程度的心靈,便意味著呈現在生命中的死亡意境,那超越永恆和無限的虛無,那無極的死寂,那堅硬的荒涼。而佛學精神修煉的至上境界則由此實現。

佛學智慧之巔的真理,是死亡意境的終極性哲學表述—寂滅與虛無;佛學領悟真理的過程本質上不是思想,而是無思無慾的冥想。當佛學透過無「我」的精神修煉過程,否定了「我」,這個現象世界存在主體的真實性,也就否定了現象世界的真實性;而得到哲學肯定的,只有虛無。

宗教的全部價值都歸結為滿足庸眾對終極安慰的需求,幫助庸眾走出對死亡的恐懼。佛的大悲之意,不僅在於給人以終極安慰,而且還試圖引領人類從塵世的痛苦中得到解脫。佛闡示「我」乃是湮滅之前的幻象,同時也就否定了物性貪慾,這塵世萬苦之源存在的真實性—既然物性貪慾,以及物性貪慾的主體表述,即「我」,不過是轉瞬即逝的幻影,對物性貪慾的追求以及對「我」的執著,便只意味著愚蠢;人放棄這種愚蠢的追求和執著,也就從塵世的苦海中得到救贖。

審視佛的大悲之意,恐懼竟如大戈壁的黑風暴,漫過我心靈的荒野。佛似乎沒有注意到,「我」除了表現為物性貪慾的堆積之外,還可能表現為心靈的意境和思想的豐饒。佛的無「我」之說所否定的,不僅有物性貪慾,而且還有心靈和思想。

否定心靈和思想與否定生命的意義是同一回事;失去意義的生命不過是一塊活著的墓碑。佛戒殺生,然而,殺死意義可能比屠戮肉體更殘酷。為解脫眾生塵世的痛苦,便用哲理之刀斬殺生命的意義和心靈存在的真實性—這究竟意味著慈悲,還是殘忍;或者殘忍即慈悲。

佛雕的神情大都飄渺如虛無;掛在佛唇邊的微笑則寧靜而祥和。我常與佛像,那虛無真理的圖騰久久對視。恍惚之間,佛唇邊飄拂的那縷似有似無的微笑會顯得極其冷酷,猶如刻在鐵板上的傷痕。

那一刻,關於哲人天職的思想總是從我荒涼的心靈間湧現:

或許真理的極致之處必定呈現出冷酷的鋒芒,然而,哲人卻沒有權利冷酷;既然悲涼、苦痛和絕望乃是塵世的主題,難道哲人不應當呼喚天啟的靈感,為人類創造出美並且聖潔的真理—即便真理只是刻寫在虛無之上的理想。

湮滅於虛無是「我」的宿命,虛無又意味著永恆和無限都無法量度的意境。然而,「我」又是真實的意義,儘管在永恆之前,這種真實只能用瞬間來表述。

在萬籟俱寂、萬法盡滅的佛的暝思中,晶瑩如滿月的虛無是對存在的絕對否定,也是對「我」的真實性的絕對否定。

與佛不同,從我的哲思深遠處湧現的虛無,則意味著與實體性存在相對應的另一種真實存在,即意境性存在。

時間與空間構成實體性存在的形式,心靈則是意境性存在的形式。

形而下者只配用生命本能親吻實體性存在;只懂得理性的動物,即便是科學理性的動物,也不過是依戀實體性存在的邏各斯的智慧。形而上者,那些體現人類心靈本質的哲人、詩者和聖徒,才有能力聽到意境性存在中迴響的天籟之音。

既然虛無是一種存在,「我」便應當承擔起表述虛無內涵的天職,或者説「我」就是虛無的真實存在的證明。因為,虛無是「我」的起點與歸宿,屬於「我」的全部精神內涵都源自豐饒的虛無意境;意境性存在的本質就在於超越實體時空的形而上的靈。

佛説「人生即苦」,無「我」便可脫離苦海。但是,一旦無「我」,也就凋殘了豐饒的意義,也就枯萎了能夠醉倒蒼天和大地的心靈之美。一種湮滅意義和美的哲學意味著生命的絕望。儘管絕望中沒有痛苦,只有覆蓋在永恆之上的無邊死寂。

我不願讓思想棲息在「去除『我』執」的哲理之上。這不僅是因為佛的哲學缺少絕色之美的魅力,而唯美,是我,一個詩者的至上的神和終生苦戀;更是基於一個哲學信念:

虛無,「我」的宿命,不是存在的黑暗墓地,而是心靈的故鄉,意義的家園,審美激情的源流—虛無乃是湮滅一切個體性形式的靈的意境,乃是非現象性的絕對形而上的意志之海。

哲學的天職不是謀殺「我」,而是拯救「我」,至少英雄人格哲學是如此。

高貴而唯美的哲思既表述對真理的迷戀,同時也意味著精神修煉的過程。當精神修煉的金焰洗去—請允許我用「洗去」一詞,因為,金焰是純淨至極而又熾烈燦爛的水—覆蓋在「我」之上的物性貪慾的重重污跡,「我」呈現為明澈的心靈之鏡,那一刻哲學便完成了拯救「我」的天職。

「我」超越物性本能,昇華為心靈的存在,意味著對虛無宿命的回歸;回歸之路上,意義的花雨繽紛飄落,唯美的意境縈繞如流霞。回歸虛無,本質上是對「我」的價值領悟。

萬流歸海,作為心靈存在的「我」,其全部價值也歸結為一個終極性信念:

「『我』,是形而上的虛無意境在現象世界中實現其精神內涵的過程;『我』,是豐饒的虛無借諸心靈之鏡自我欣賞的方式;『我』對於美、意義、高貴和自由的領悟,是虛無中湧現出的獨立於物性宇宙的精神命運,是意境性存在的真理。」

「我」的肉體形式崩潰之後,會遵從「物質不滅」定律,不斷轉化為其他物性形式的存在,直至宇宙達到命運的終點,消失為一個時間死亡、空間枯萎的奇點,或者其他的非存在形式。「我」的心靈意境性存在卻是虛無之前的有限過程。

「我」絕不輪迴,而只湮滅和回歸—湮滅的,是具體的意志性和個體性;回歸的,是一縷絕對形而上的靈,那屬於虛無的真實存在。

憑藉天啟的靈性或者精神修煉,從「我」的湮滅與回歸中領悟哲學命運的悲愴之美,便得到了來自英雄人格哲學的終極安慰。在此意義上的領悟,需要鐵鑄的心,又需要無盡的柔情:

以鐵石之心直視湮滅的悲愴,以無盡的柔情愛撫靈的回歸。

「我」,血淚豐饒的主體意志,激情的金焰熔鑄出的對唯美的苦戀,刀鋒之上狂歌醉舞的命運,一旦湮滅為不存在—荒野之風吹過,還能在堅硬的岩石上留下蝕裂的痕跡,「我」的湮滅卻意味著比飄散的風更渺茫的消失,了無痕跡—又怎麼能不引發海雨天風般的哲學悲愴。

悲愴之所以是哲學的,只因為詩者之心太敏感,難以承受在生命意義終點之處呈現出的大悲。

大悲愴與湮滅同在,大喜悅卻同回歸共存。

在生命範疇內,審美的理想和意義的追求,這作為心靈主題的意境性存在,乃是囚禁在生命物性形式中的百年苦役犯,而「我」則是百年苦役犯踏出的命運的足跡,那存在的標記,儘管足跡是留在比流沙更「無常」的時間之上。

終極的回歸,意味著生命物性形式朽敗或者崩潰之後的效應:

「我」的意識由於喪失現象世界中的存在所必需的物性形式而湮滅;作為「我」的心靈內涵的意境性存在,猶如被囚禁百年的風,衝出鐵牢,湧向自由,回歸心靈的故鄉—那超越永恆和無限、時間與空間的絕對形而上的意境性存在。

對於活在形而上意境中的生命,即忠誠於心靈的生命,終極性回歸乃是對自由百年苦戀的實現;乃是心靈的流浪漢歷經百年風塵之後,重返靈的故鄉。這又怎麼能不意味著大喜悅。不過,大喜悅不僅超越塵世,超越現象,而且超越哲學,因為,終極的喜悅沒有主體—不屬於任何主體的喜悅哲學無法承受,而只屬於虛無。

任何現象存在,其生都源於隨機的偶然性,其死都表述必然的宿命。「我」只是隨機的生和必然的死之間,掛在虛無眼睫上的一滴悲喜之淚;淚影璀燦,意味著靈的意境流光溢彩。

當晶藍的海濤聲將意識洗淨—淨得沒有一絲思想的塵跡之時,我常端坐在時間之巔,凝視那一滴盈盈的虛無之淚。每逢那種時刻,我都會體驗到哲學的無奈。儘管我早已意識到,偉大的哲學,必定以追尋終極性真理作為天職;但是,思想一旦踏上終極性的範疇,便立刻陷入困惑的黑霧。而明澈的,只有信念;似乎哲學只能以信念,這種思想的終極形式,來親吻終極真理的絕世之美。

我關於終極性回歸的意境表述,本質上也超出哲學的範疇,而是天啟的靈性中湧現出的信念。這種信念以對心靈的信任和忠誠作為基石。

我相信心靈的存在是高於物性邏輯的真實,因為,我只會被物性邏輯說服,卻會感動於唯美的意境,那心靈的主題。能夠說服我的,是屬於理性或者客體的真實;能夠魅惑我的,是來自主體的真實。沉醉於唯美意境的魅惑,意味著心靈的自我實現—「我」即心靈;「我」沉醉於唯美,與心靈回歸形而上的意境性存在,是同一種真實的存在。

我忠誠於心靈。在精神腐爛於物性貪慾的時代,創造忠誠於心靈的命運是拯救人類榮耀的唯一之途。儘管墮落的時代會向忠誠於心靈者索要屬於英雄的孤獨和艱難,但是,對於唯美的追求者,除了忠誠於心靈,別無選擇。

相信並忠誠於心靈,我向長風悲嘯的荒野講述關於終極性回歸的信念—物慾橫流的茫茫人海就是精神的萬里荒野。這個信念與其說是哲學思想的結晶,不如說是詩意之花更準確,因為,生命的審美意境構成這個信念之魂。

讓思想以無盡的柔情撫摸「我」的湮滅與回歸,其實就是從更深沉的精神層次探尋死亡的內涵。在此,之所以需要無盡的柔情,全在於無論將其視為宿命的惡咒,還是生命無法擺脫的陰影,死亡都意味著思想終生的情人—對於終生的情人又怎能不報以無盡的柔情。

在多如蟲蟻草木的庸眾範圍內,死簡單得就像摔碎一個破舊的陶罐:

那是物性貪慾堆積成的個體性的破碎,那是形而下的「我」裸露出它最後的物性醜陋,那是只有物性朽敗沒有心靈回歸的俗不可耐的邏輯。

庸人之死,是哲學之外的過程。所以,庸人沒有能力從哲學信念中得到終極安慰,而只配透過迷信擺脫終極恐懼。於是,西方宗教以天國永生的名義,佛教則用極樂世界和輪迴轉世之說,來愚弄芸芸眾生。

我知道,佛是基於大悲之意才愚弄庸眾,因為,愚昧者只能從善意的謊言中得到拯救;我不知道,古猶太智慧創造的諸種宗教表述天國永生的謊言,是基於對人類智力的蔑視或者對蒙昧庸眾的憐憫,還是基於創造上帝者的冷酷的智慧,或者《聖經》撰寫者高貴的愚昧。

形而下的庸眾之死,只意味著物慾堆砌成的「我」在物性邏輯中湮滅。湮滅即絕對消失;這個意義上的死,是哲學和詩之外的現象—一堆物慾腐爛為一片虛無所表述的,只是物性的輪迴,而哲學和詩屬於心靈的範疇。

呈現為心靈存在的生命,則創造出諸多意義充盈的死亡方式:

有的如秋葉之靜美,有的似落日之輝煌,有的像紫色的荒野之風消失在天際,有的彷彿繽紛的櫻花漫天飄落,有的則猶如深紅的晚霞靜靜滲入青銅色的大地。

這種對美麗死亡方式的癡迷,正意味著心靈對於「生命應當凋殘於唯美」的哲學信念的忠誠;美麗凋殘的哲學信念同時也是詩意之美的歸宿。

人類的文化史是追求美麗死亡的英雄、聖者、哲人和詩者所創造,而與形而下的庸眾存在無關;因為,文化只以心靈為源流。對於忠實於心靈的生命而言,美麗的死意味著刻寫在文化極致之處詩意豐饒的哲理—死,不僅是「我」的現象的湮滅,更是超越現象的靈的回歸;死如金匙,開啟了心靈回歸虛無意境之門。

佛冥想的極致處呈現出的,乃是虛無。

佛將虛無視作對存在的絕對否定。否定了存在,也就否定了人生宿命的苦痛。佛的唇邊因此浮現出飄渺如天外流雲的微笑。

我的哲思也是虛無意境的苦戀者。

不過,與佛不同,在我的哲思中,虛無所否定的只是「我」的物性形式,虛無肯定的則是心靈存在的真實性—虛無本身就是物性實體存在之外的另一種真實存在,即形而上的存在;心靈的全部內涵,諸如唯美的沉醉,意義追求,自由的嚮往等等,這些生命形式中湧現出的非物質實體性的意境,時時在論證形而上的存在是生命存在的本質。

而虛無則是意境性存在的最高範疇—虛無之下,有實體存在的茫茫宇宙;虛無之中瀰漫著非具體意志性和非個體性的絕對形而上的靈;虛無沒有「之上」,虛無是存在的至上之王。

縱情表述對美和真理的領悟之後,我的生命已經乾涸;完成虛無,這存在之王的自我觀照、自我欣賞的天職之後,我的心靈之鏡不再有存在的意義—我應該走入比時間更空洞的死亡。

從少年之時起,我的思想便開始用無盡的柔情撫摸死亡的意境,美人如花的紅唇、如玉的肉體都不能令我如此迷戀。但是,我命運的足步卻在死亡之前徘徊,像一縷迴旋的雪塵。之所以如此,原因全在於我唯美的潔癖。

遍觀忠誠於心靈創造出的所有死亡方式,雖然都具有意義的璀燦華貴之美,卻也都會將物性存在的陰影殘留在塵世間;死亡過程定然會裸露出物性的醜陋,這似乎是宿命的詛咒,而無論死亡方式在意義上多麼流光溢彩,魅力無窮。

我厭惡物性的醜陋,厭惡這種宿命的詛咒—那是哲學也無法抹去的厭惡,所以,我在死亡之前茫然。

昨夜入夢:我從時間之巔躍向太陽,在核烈焰中,我瞬間淨化為一片金色的虛無;從「我」到湮滅於金色的虛無,短暫得物性的醜陋來不及呈現。

夢醒之後,茫然四顧;目光所及之處,盡是峭立如鐵壁的黑暗。於是,我要歸夢,去尋找屬於我的那片金色的虛無。

(《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袁紅冰著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出版)

(未完待續)

(《自由圣火》首发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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