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7 of 17 in the series 回歸荒涼

時間:西元1998年7月

那天離開獅虎山後,柳容被幾名聞訊趕來的警察送到附近一所醫院的心理診療室。由於柳容一直像雪雕般沉默著,不回答任何問題,醫生最後只能寫出這樣的診斷:疑似精神病,尚需觀察。

但是,柳容知道,她並沒有精神病,有病的是這個物欲化的世界,這個謊言化的族群。

不過,柳容還是如同患了重病一樣,在自己的住宅裡休養了三個多月。這次,她試圖走近死亡的旅程太艱難了。那艱難不僅在於跋涉的過程,更在於她必須接受這樣的結果:心已經死於絕望,而肉體卻必須繼續活下去。

柳容發現,心死了,生命還存在,這是比體驗生命腐爛更加無法接受的狀態。因此,七月中旬,身體剛剛恢復之後,她重返人間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二十三歲生日那一天,去尋找那輪被雷電劈裂的紫色落日——到只有風才會棲息的高峰上去尋找。她預感到,破碎的日球會給她使心復活的靈感。其實,柳容從剛剛記事時起就明白了,她的命運同被雷電殛碎的紫色落日,有一種宿命的聯繫。而這要歸因於母親。

柳容的母親源自大清皇族愛新覺羅氏的譜系。早已凋殘的高貴血統仍然賦予她端莊俊美的容顏。母親生活在不幸之中——這是柳容很小的時候就產生的一種直覺。她覺得,父親的存在就像一塊「臃腫的金屬」,那是堅硬的質感和肥厚的肉感重疊在一起的充實;母親則如同一片朦朧的潔白的霧,飄拂在現實生活的邊緣。這兩種情調截然不同的存在組合成同一個命運體,令人產生難以言喻的傷感,而傷感屬於朦朧的霧。

或許是由於哲學智慧的啟迪,考上大學之後,柳容的知性進入一個迅速成長的時期。就在那時,她冷靜地看清了母親的不幸來自於情感的痛苦,情感痛苦的原因則是屬於皇族血統的高貴氣質對於丈夫卑賤人格的天然蔑視。柳容還猜測,最初這位沒落皇族的後裔之所以會嫁給父親,定然是由於她對於知識的崇敬——她也相信知識所附麗的人格會擁有一片純淨的心靈晴空。事實證明她錯了。但柳容覺得母親沒有錯,是知識錯了。

中國的歷史書讓人相信,皇族後代降生時,常常出現某種華美壯麗的自然景觀,以表明王者家族與超越人世的自然法則之間有神秘的聯繫。柳容出生的前一天,她的母親就在夢境中看見,一輪沐浴在血紅雲海中的紫銅色的日球,驟然被幾道雷電擊碎了。只要有機會同她單獨相處,母親都會以悲哀的語調,講訴這個夢境。按照母親的理解,破碎的落日象徵著柳容的命運——一個王者的榮耀早已枯萎的皇族後裔的命運。

柳容為母親的這個夢境而激動了,那彷彿是永遠不會湮滅的激動。不過,她並不同意母親對夢境的理解。她超越邏輯地確信,這個如此驚心動魄的夢境,一定蘊涵著比個人血統更加深刻的意義。在炫目的茫然之中,柳容迷濛地意識到,那個夢境似乎隱喻著關於「美麗凋殘」的哲理。她曾偶然從書中看到,古代日本武士的心靈,對於死有一種格外燦爛的美學視野——為展現俠義精神而勇敢獻身的死,乃是生命美的極致。這種死亡之美的意境常常被描繪成在浩蕩春風中紛紛飄落的櫻花。將英雄男兒俊美秀麗生命的凋殘為意義的過程,比作櫻花的飄落,這令柳容感到了生命哲學的詩意之美。而她認為,紫色落日在劃破萬里蒼穹的雷電劈斬下驟然崩潰,乃是從更輝煌、也更悲愴的史詩意境中湧現出的「美麗凋殘」的哲理。

十年前,十三歲的時候,柳容就已經有能力迷戀於崩潰的落日和「美麗凋殘」的哲理之間神秘的聯繫。不過那種迷戀單純簡明得只是小女孩對美的情感的直覺。當時,她就決定,走上高山之巔去尋找直接向破碎的落日訴說如初雪般潔白的思戀的機會。不需要任何證明,她就認為,高貴的美一定在峻峭之處。

一九八八年七月十二日,十三歲生日那天,柳容凌晨起身,獨自搭上一輛通往西北方的遠郊公共汽車,兩個小時後便來到燕山山脈之麓。柳容曾查閱了一本北京地形詳圖,從中得知燕山最險峻的山峰都在這個方向。

下車後,柳容背起旅行袋,幾乎沒有作任何思考,就踏上一條從繁茂的野草間裸露出的山脊。

野草在耀眼的陽光下流蕩起燦爛的綠色,殘破的鐵灰色岩石構成的山脊,則像通向蒼穹之巔的陡峭的死亡之路。柳容輕捷的身體猶如一縷秀麗的風,飄搖在狹窄的山脊之間,而她晨光般璀璨的目光完全被山脊兩側草叢間怒放的野花魅惑了。對於城市裡人工培育的花,柳容有一種發自天性的厭倦。那種花以取悅於人為意義,所以是人的奴隸,而柳容心靈雖然還處於萌發之中,但是非觀念卻已經像雪亮的鋒刃一樣銳利——她不能接受美與奴性同在的狀態,即便那種狀態是堅硬的現實,也絕不。野花的生命則來自於人世之上的自然,野花的意義就在於美本身,因此,野花是自己命運的主宰,是美的自由主體——這些山野之花的美色蘊涵的哲理,在少女的意識中只呈現為迷茫的詩意的晨霧,不過,那也已經足以將對自由之美的崇敬,注入她的心中。儘管野花的色彩缺少人工培育的花朵那種豪華的情調,然而,屬於野花色彩的清新神韻,更能令柳容沉醉。

柳容一直沒有採摘野花,她覺得,那招搖的花枝被折斷時,一定會感到殷紅的疼痛。最後,柳容終於忍不住美的誘惑而殘忍了一次。她盡量輕柔地採下一朵花瓣形如蝶翅的墨黑色小花。在明亮的陽光下,花瓣上盛開的黑色是柳容見過的最絢麗而豐饒的顏色。就在折斷纖細花枝的瞬間,柳容的心聽到了一聲心神黯然的輕歎,而她潔白如詩的手指也感到了雷電般熾烈而迅捷的疼痛。於是,像陽光一樣燦爛的淚水從少女的眼睛裡湧出,迸濺在黑色的野花上,破碎為晶瑩的悔恨。

山脊變得更加陡峭了。一株株樹冠墨綠、枝幹紫紅的古松吸引了柳容讚歎的注視,儘管她清澈的眼睛裡還殘留著剛才為黑色野花垂落的淚影。極具個性的生動感使每一株古松都成為一個獨特的意境。有的松樹從暗藍色的絕壁間橫著向上長出,以極端的形態趨向東方,彷彿它的天職就是在絕壁之上表現對於朝霞的艱險的苦戀;有的則枝幹扭曲,從鐵灰色的岩石裂痕間長出,如同古銅鑄成的蟒蛇在鐵灰色的火焰中作悲愴的英雄之舞;有的挺直如劍地屹立在高峰之巔,酷似一位超凡脫俗的詩人正吟頌屬於萬里長空的詩篇,而傾向一側的樹冠,就是他在狂風中飄盪的長髮。

當古松只能在俯視中被看到時,柳容登上了屬於岩石的世界。此時,寂靜都似乎變得堅硬了。山脊的兩旁不再有繁茂的野草,而裸露出形態猙獰的紅褐色或者黑藍色岩石,岩石下面則是彷彿由來自蒼穹之巔的雷電劈出的絕壁。迅急的風中則飄盪著高遠的藍天那寂寞的情調。

柳容沒有一絲停止跋涉的意念,她選擇前進的方向則很簡單——更高更險的山峰。她似乎從小就有對於高山絕壁的天然的神往。很難為此找到明確的根據,或許只能歸因於這位美麗少女生命深處某種峻峭的氣質。可是,以前她從未有機會以現實的步履走近這種神往。她的父親對於山野沒有任何興趣,柳容覺得他就是為了在人世間慢慢衰朽而生的;母親朦朧如蒼白暮霧的哀愁中雖然可以隱隱感覺到高山之夢的陰影,但是,她衰弱的身體卻使那高山之夢的陰影永遠無法在現實的陽光下消散。

今天,是十三年的生命中柳容第一次心神合一地走上高山絕壁。遠離了城市的喧囂,柳容在狹窄的山脊上體驗著峻峭的孤獨,心中湧起野果汁液般又酸又甜的惆悵。她發現,孤獨即便是峻峭的,也會給人以荒涼感——人世好像荒涼的墓地。

在完全下意識的回顧中,柳容此時那太陽也不能照亮的幽暗的眼睛,卻由於驟然湧現的驚喜而閃爍起盈盈的光波。她發現,下面山脊上如殘破獸齒似的岩石間,出現了一個急速竄躍的身影。那個人的褲子是深黑的,襯衣卻白得令柳容想起暴風雪的顏色——她不知道為什麼會在夏日裡想到暴風雪。在奔躍中,那個人的身姿顯現出輕捷、敏感、強悍與俊美的神韻。柳容從來沒有看到過年輕的野豹奔向自己,但是她突然確信,如果這是一隻奔騰的野豹,她也定然會產生與此刻相同的感覺。那是一種恐懼的期待:期待像燒紅的火炭般熾烈,恐懼像朝霞一樣明麗豔美。

那個人迅速逼近。他的面容使柳容困惑了。根據他臉部的特徵,柳容很難判斷他的年齡。他銳利的眼光閃耀著年輕生命的鋒芒;臉部消瘦的輪廓間既殘留著少年的清秀,又有飽經風霜的堅強心靈的冷峻;他青銅色的唇邊觸目地現出一道刀痕似豎直的皺紋,那皺紋深得彷彿百年艱險的時間才能刻出。

那個人挾帶一陣迅疾的風,從柳容身邊掠過。她從風中呼吸到了他身體的氣息。那氣息有著怒放杏花的純白、清新的格調。同時,柳容覺得,杏花的花瓣定然是白色的火焰。因為,她花蕾般妖嬈而敏感的心被這個人身體的氣息灼疼了,那是驟然之間令天空塌陷,高山傾倒的流光溢彩的疼痛。當然這只是屬於柳容的天空和高山。在隨心的疼痛而突然襲來的眩暈中,柳容的身體輕柔地旋轉著,像一縷野花的魂魄,被高山之風捲下了陡峭的山脊。

當柳容再次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處於懸崖中間。一道半米寬的石稜擋住了她滑墜的身體,上面陡直的石壁是銀灰色的,幾道雷電殘骸似的裂痕曲折蜿蜒在石壁間。很快,柳容意識到她正情不自禁地緊貼在石壁上,隔著衣衫都能真切地體驗岩石冰冷、鋒利的稜角產生的疼感。她突然難以自制地想起自己胸膛上那猶如雪原間微微隆起如火山錐般的雙乳,想起了乳暈那清新的淡紅色調。這使她羞澀了,但是,她卻不想改變熱戀似的緊貼在懸崖上的姿態。這並不是由於害怕摔落下去,而只是因為一種心靈的感觸——如果她能以這種熾烈擁抱的姿態,被永遠雕刻在鐵灰色岩石上,並成為峻峭絕壁的一種優美,乃是高貴的幸運。

音韻悠長的鷹嘯引導柳容的目光向懸崖的一側望去,她看到那位男子正從懸崖上攀爬下來,一隻鷹在他的上方盤旋尖嘯。顯然,他經過的地方有鷹巢。柳容發現,他在絕壁間攀爬的動作風格狂放而又剛毅:狂放令人覺得他是在追求峻峭的危險;剛毅表明對危險的追求堅硬如頑石。

那位男子很快就接近了柳容,但是她卻不知道他怎樣才能幫自己脫離險境。柳容又向上方看了一眼,確信只有沿著風蝕的裂痕用雙手攀爬,才可能登上那陡峭的絕壁,而他又沒有第三隻手來同時抱住她,一起爬上去。

那位男子的手像一個堅硬的意志,抓住了柳容的肩頭。她順從地依照那個意志的示意,踏著腳下那道狹窄的石稜慢慢轉動身體,讓後背貼在懸崖間。這樣,柳容便無可避免地逼近地看到了男子的眼睛。她覺得,那雙眼睛既豐饒,又簡明——豐饒得彷彿有枯萎的火焰,有破碎的太陽,有風暴的遺跡,有荒涼的瘋狂,有浩蕩的悲愁,有燦爛詩意的殘骸。但是,當她想看清楚那每一個意境的內涵時,那雙眼睛立刻又變得極其簡明,簡明得只剩下一片冷峻如鐵的空虛。向那種空虛作片刻的凝注,柳容就覺得自己的心都是多餘的。於是,她垂下仰視的目光,並突然注意到,自己在衣衫下隆起的雙乳幾乎不得不貼住那個男子懸崖般的胸膛。柳容一時不明白他為什麼讓她處在這種狀態中,不過,她並沒有對男子產生一絲疑慮,只因為她相信他的眼睛,相信他眼睛裡那鐵鑄的空虛。同時,她也相信他情態間那種猛獸的氣質——猛獸可能冷酷,但一定是高貴的。

男子將頭顱俯向柳容。她還沒有來得及想這意味著什麼,男子已經露出食肉的猛獸才可能有的白得炫目的牙齒,緊緊咬住她胸前的衣襟,然後用雙手握住絕壁間一道風蝕裂痕的邊緣,拖動她的身體,向上攀去。

柳容感到自己好像被雄豹捕獲的獵物,並願意沉醉在這種感覺中。如破碎的珍珠一樣細密晶瑩的汗珠從她豔麗的髮際處滲出,她忽然神往地想:「他也許會把我帶到高山峻嶺上那猛獸的洞穴內……。」

在更加逼近的注視中,柳容明白了男子眼睛裡的空虛感為什麼是堅硬的——因為,那空虛之上覆蓋著一層鐵鏽色的悲愴,而男子挺直的鼻骨與面頰上由於牙齒緊咬隆起的幾道肌肉,都顯示出鐵雕似的堅硬感。柳容像杏花嫣紅花蕾般的嘴唇戰慄起來,她想要親吻他面容間那種堅硬的生命感,就像想親吻一塊英俊的鐵。而且柳容覺得,只要親吻了,自己的嘴唇就會立刻怒放為浴血的花。但是,對於猛獸的敬畏感卻阻止了她的親吻。她只能用目光輕柔地撫摸那塊英俊的鐵,而她的目光酷似在高山激流中晶藍的波浪間那股破碎的陽光。

不知從哪一瞬間起,猶如無數利刃劈斬空氣似的尖嘯的風吸引了柳容的注意——她的心好像都裸露在那急速掠動的風中。那位男子的長髮以狂亂的情態飛舞著,彷彿隨時都可能被迅猛的風從頭顱上拔掉;他寬大的白襯衣獵獵飄盪,發出破裂般的聲響;他胸膛的起伏越來越急劇,也越來越艱難。柳容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感覺,似乎男子的胸膛是一塊被賦予痛苦生命的岩石,而她自己的身體則變成了一塊沉重麻木的石頭,麻木得即使被雷電劈裂,也不會迸濺起炫目的疼痛。她感激並悲憫那被注入痛苦生命的岩石,她厭惡麻木的石頭。

自己身體的沉重感更加銳利了,像鋼鋸在她花枝一樣敏感的神經上扯動。柳容震驚地發現,一縷深紅的血從男子的唇角湧出,滴落在她的面頰上。她用淡紅的舌尖輕輕舔了一下那濺落的血跡,感到血跡具有火焰的味道。儘管她從未品嚐過火焰,但她確信火焰的味道就是這樣濃烈醉人。她像小雌狐一樣露出晶瑩的牙齒,殘忍地咬裂自己的嘴唇,她要以血祭奠血,將疼痛奉獻給疼痛。緊接著,她看到,男子面頰上隆起的幾道鐵雕般的肌肉急驟地抽搐起來,而她如同雲霞一樣柔軟的少女之心第一次感到了燦爛的疼痛。「噢,鐵也會顫抖,也會流出深紅的血……。」柳容的淚水伴著這縷思緒湧出。

男子攀登的速度並沒有降低,但他面頰上肌肉的抽搐漸漸轉化為身體的震顫,而且震顫越來越劇烈,也顯出越來越痛苦的情態。柳容覺得聽到了他的頸骨在自己身體的重壓下,正發出刺耳的斷裂聲。

「放開我吧,讓我墜落吧——我不忍你痛苦!」柳容的心在燦爛的疼痛感中無聲地呼喚著。同時,她想扯斷自己石頭一樣麻木的身體與她心靈的關係,只讓輕盈的心靈被英俊而悲愴的雄豹咬在堅硬的牙齒間。於是,她用力扭動了一下自己沉重的身體,隨著她的扭動,血更迅急地從那位男子緊閉的雙唇間湧出。柳容立刻又為自己的舉動後悔了,她用手臂輕柔地環繞住男子強韌的腰,以減輕他牙齒的負擔,並且無奈地閉上眼睛,只去體驗心中那燦爛的疼痛。

那位男子在風蝕的裂痕間停下了,他將頭顱低俯在柳容的胸脯上,用力地喘息了幾次,隨後,一聲吼嘯彷彿從他生命極其深邃的地方震盪起來。由於他的牙齒仍然緊咬著柳容胸前的衣襟,吼嘯無法從雙唇間衝出,而只能在胸膛裡迴響,柳容似乎聽到,一個酷愛自由的雄烈鬼魂正在囚禁他的黑洞中慘厲地咆哮。陡然,她覺得一陣飛旋的狂風捲裹著、摟抱著她,迅猛異常地向上升騰。

片刻之後,那陣狂風又像開始一樣突然地消失在一片寂靜中。後背感到的岩石的堅硬和仰視間出現的藍天使柳容意識到,她已經脫離了險境,正躺在山脊上。她凝然不動仰臥著,傾聽寂靜,一個風格雄烈的急劇的喘息聲,就在那寂靜中起伏。

柳容覺得,此刻的寂靜十分荒涼,那逐漸變得平穩的喘息聲,就像一個在荒涼的寂靜間走向遼遠地平線的英俊秀麗的背影,而這時她唯一的願望就是挽留住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哪怕與生命訣別,也不願那個背影走出她心靈的視野。但是,她卻又完全不知道怎樣做,才能挽留住他。

「你一定是來尋找雷電殛裂的落日——同我一樣。」焦急之間,柳容突然極其清晰地說出了一句她自己事先都沒有想到的話。不過,說完之後,她立刻相信這句話是對的,而雷電劈裂的落日會挽留住那個背影。

寂靜急速地震顫了一下,風格似乎隨之變得冷峻。柳容認為仰臥在地上面對冷峻的寂靜是失禮的,她便坐起來。這時,她又一次看到那位男子的眼睛,並覺得他似乎想用一個瞬間銳利的凝注,將她的容顏刻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會像生鐵一樣硬,很難在上面刻出傷痕,但要是刻出了,屬於鐵的傷痕就永遠不會消失……我願意成為他鐵心上的傷痕,那傷痕要有野花的清香……。」柳容思緒紛亂地想。

那位男子沒有說任何話,不過,柳容從他的沉默中能夠感覺到,他允許她同行。短暫的休息之後,她們重新開始在峰脊上跋涉,並在午後登上了一座峰頂由懸崖構成的山峰。

前面已經不再有更高的山峰可以仰視,只在極遠處能夠看到,內蒙古高原青銅色的輪廓從灰藍色的霧靄中隱約顯現出來,如同古老榮耀的殘跡。峰巔布滿破裂的岩石,岩石都呈現出凝重的紅褐色,彷彿是烈焰焚燒的痕跡。柳容由此猜想,這個俯視群峰的懸崖之巔,是雷電棲息的地方。

那位男子在一塊較為平坦的岩石上盤膝坐下,從旅行袋中取出一隻高腳鐵杯,一瓶烈酒,一大塊熟牛肉和一柄蒙古短刀。柳容未經允許便默默地走過去,打開酒瓶的蓋子,將鐵杯斟滿,然後又用蒙古短刀切割牛肉。那位男子沒有為此說一句感謝的話,但柳容能感到,他臉部鐵雕一樣冷峻的輪廓間現出一絲溫情。而且,柳容發現,他們之間超越語言的信息交流有一種親近感——她同那屬於鐵的溫情親近了。柳容的黑髮不知是因為烈酒氣息,還是由於那種親近感,像醉了似地在風中飛舞起來。

那位男子舉杯啜飲。他給人以刀鋒感的薄薄乾裂的嘴唇,彷彿在柔情地親吻鐵鑄的酒杯。他盤膝端坐在血鏽色的岩石上,挺直的身體神往地傾向西北方天際內蒙古高原的輪廓。柳容確信他是在等待日落的時刻——等待被雷電劈裂的日球。然而,她又覺得,那是一塊風蝕的岩石在對苦戀的情人作千年的期待。

傍晚,巨大的日球猶如被天火燒成深紅的鐵輪,沉降在西北方內蒙古高原那青銅色彎弓似的漫長輪廓間。日球上空湧起巍峨陡峭的雷暴雲。雷暴雲的底部被落日灼傷了,呈現出暗紫色,而雷暴雲的主體卻是深黑色,像蒼穹之巔的一座鐵鑄的王冠。

那位男子冷峻的面容間呈現出幾許璀璨的笑意。柳容驚詫而又欣喜地感到,那男子被此刻璀璨笑意照亮的削瘦的面容,竟然有屬於少年的詩意和夢想的情調。從日球下湧來的風,為男子急切前傾的身體染上濃豔的晚霞,這使他在柳容看來像是用猩紅的獸血沐浴淨身的峻峭激情。

那位男子向天際高高舉起鐵杯,就如高貴的猛獸邀請落日和雷暴雲,共飲能令岩石沉醉的烈酒。然後,他狂放地仰起頭顱,將鐵杯中的烈酒傾倒進他放聲長嘯般張開的雙唇間。在縱酒痛飲之中,男子開始用蒙古短刀的鋒刃敲擊血鏽色的岩石,一縷縷情態妖嬈而熾烈的灰藍色煙塵和一簇簇細碎的金色火星,從刀鋒和岩石的撞擊中迸濺而起。蒙古短刀的刀體上閃爍遊蕩著銀色的光波,彷彿雷電是刀的魂魄。

男子又一次高舉起酒杯,伴著銳利的鐵和堅硬的石撞擊的節奏,縱情高歌,他那被烈酒燒裂的聲音,像是血淋淋的浩蕩的風:

「破碎的落日呵,你是我失落的心。失落在大漠中,失落在荒涼的風棲息的地方。

「破碎的落日呵,少女在火焰中化作燃燒的風,你就是那風的家園,你就是少女靈魂的歸宿。

「雷電劈碎的落日呵,快來與我共飲。無論我走到那裡,都會把你深深懷念;無論我離開你多久,都不忘記你燦爛的容顏。

「只因為,你就是我失落的心,我破碎的心……。」

在歌唱中,男子盤膝端坐的身體以狂放而又秀麗的情韻搖盪著,那布滿破裂岩石的懸崖,彷彿都要隨他身體的搖盪而起舞;高舉的鐵杯也在舞姿般的搖盪中震撼著,烈酒從杯口溢出,那濺落的酒液,猶如銀色的火焰之淚。但是,雷電劈裂的落日卻沒有應邀前來——那團深黑的雷暴雲始終沉寂著,被悲涼的風吹散;日球也沉落了,只在內蒙古青銅色的輪廓間留下一片血紅的殘霞。

蒼茫的暮靄,緩緩漫過懸崖之巔,那位男子的眼睛又變得空虛而悲愴。柳容發現,這一刻他顯得極其蒼老,好像他生命的熱情已經全部耗盡,他的胸膛裡——在他心跳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蒼白的死灰。

男子的歌使柳容意識到,他的命運同破碎的落日之間定然有某種血淚豐盈的聯繫。她為那團雷暴雲辜負了他真摯的深情而悲傷,也為雷電被囚禁在深黑的雲團中,無聲地湮滅而淚水盈眶。為了安慰那位男子,柳容輕聲說:「其實,剛才被雷電劈裂的落日,就在你眼睛裡燃燒……。」沒有說完,柳容便停下了。因為,她立刻感覺到自己無法安慰他——她沒有能力安慰一片蒼白的死灰。

那一次,第二天凌晨他們才回到城裡,而且他們是在北京大學校園內分手的,分手時互相沒有說一句道別的話。不過,後來柳容還是想辦法從別人那裡搞清楚了,那位男子的名字是雲水寒,在北京大學法律系任教。

那天,同雲水寒分別後的夜裡,柳容在金色的夢境中忘情地摟抱了被雷電劈裂的落日,她純潔的紅唇由於親吻落日而獲得了火焰的神韻和熾烈之美。從那以後,無論科學書籍中怎樣講,柳容都堅信,太陽就是一塊布滿雷電傷痕的燒紅的鐵石。因為,她摟抱過親吻過太陽,就像摟抱、親吻初戀的情人。被雷電劈裂的落日不再僅僅是某種神秘的命運的隱喻,而更是她情感的圖騰——雲水寒那雙覆蓋著鐵黑色悲愴的、空虛的眼睛,就是破裂的落日棲息的地方,就是安放她情感圖騰的聖壇。

雲水寒的住所在燕園內。那是一座頗富古典情致的三層小樓,雲水寒的宿舍在最高一層,窗口朝向西方。那是日球在遙遠的內蒙古高原上沉落的方向。小樓周圍有兩株古老的銀杏樹,一片小柿樹林,還有幾叢花期最早的灌木。

至今已經有大約十年了,這期間小樓的守門老人常常會看到一位少女的身影出現在樓前。秋天,柿樹林中掛滿彷彿用紅玉雕成的果實,少女會在傍晚出現。她背倚高大的銀杏樹,稍稍揚起濃髮圍擁的頭顱,久久地凝視雲水寒的窗口,好像在入迷地傾聽銀杏樹金黃的葉片對風訴說燦爛的情話。那種時刻,雲水寒的玻璃窗會被晚霞映成深紅。夏天每個雷暴雨的夜晚,少女定然出現在樓前。在雷電炫目的瞬間,那驟然從黑暗中浮現出少女流光溢彩的身影,酷似一座還沒有冷卻的青銅鑄像,試圖通過雷電點燃的凝視,讓雲水寒窗內的燈光照亮她哀愁的心靈。在冬日,白羽毛似的雪片從深灰色的空中無聲飄落的時刻,少女的身影總是靜靜地佇立在雪地上,直到雲水寒窗前的燈光熄滅。不過,那時少女紫色的大衣已經落滿厚厚的積雪,而她的身影就像一段白雪覆蓋的、血鏽色的墓碑。早春,大地還殘留著漫長冬日枯黑和暗灰的色調,小樓前那幾叢灌木枯骨一樣灰白的枝條上會綻放出一簇簇黃色的花,猶如豔麗而破碎的陽光。少女的身影就像美麗而深長的思戀飄落在枯枝與花朵旁,從深夜直到雲霞淡紫的清晨。

但是,柳容從來沒有接近過雲水寒,她只願用心靈從遠處注視他。之所以如此,是由於恐懼。十六歲之前,是春雪般的少女對猛獸般的英俊雄性的天生的畏懼;十六歲之後,是因為她害怕接近後,雲水寒也會像別的男人那樣令她失望——令她對英雄男兒的神往失望。她覺得,如果出現那種情況,她的心會在片刻之內腐爛發臭,她將永遠失去嚮往英雄男兒的高貴情懷。她是如此害怕面對這種情況,以致於寧願讓刻骨銘心的愛戀,成為終生不能實現的思念。思念總比絕望好,即便那思念是沒有歸宿的悲哀的風。

不能實現的思念會變成心的疼痛。在心疼難以忍受的時日,柳容便會獨自攀上她曾與雲水寒一起登臨的那座高山,祈求命運讓她看到雷電劈裂的落日。然而,十年來她的這個願望沒有一次能夠實現。今天,是柳容二十三歲生日。她再次登上這座峻峭的高山,仍然渴望能與雷電劈裂的落日對話。不過,並不是為了傾訴心的疼痛,而是為了尋找能讓她的心復活的靈感。她沒有任何理由就確信,那靈感就在日球悲愴而璀璨的崩潰之中。

午後不久,柳容就到達了峰頂上那座懸崖之巔。整整一個下午,柳容都面向西方,凝然不動地站立在一塊風裂的岩石上。遍布峰頂的殘破的紅褐色岩石,使懸崖看起來像古老火焰的峻峭的殘骸,而少女那風姿綽約的身影,彷彿是屬於火焰殘骸的一個年輕、美麗的渴望。

重重黑灰色的狹長雲層顯出鐵雕似的陰鬱的堅硬感。雲層下面,內蒙古高原微微隆起的漫長輪廓猶如青銅色的長虹。深紅的日球則像一顆孤獨的英雄之心,被供奉在那青銅色長虹弧線的最高處——這就是那個黃昏呈現在柳容視野中的景象。

「刻著雷電傷痕的太陽呵,我已經期待了十年,可你為什麼總是拒絕同我約會!今日,是我最後一次邀請你——我的心死了,如果不能復活,她就會腐爛。一顆腐爛的心,再不會有對高貴和輝煌的嚮往……呵,你快來吧,不要讓我再次失望。給我心以復活的靈感。我不願意,我畏懼心的腐爛!」柳容無聲地祈求著,她的面容由於緊張而變得像屍體一樣蒼白。

一定是被少女真誠的祈願所感動,天際那黑灰色的雲層陡然急劇地戰慄起來,閃爍出炫目的灰白色。片刻之後,數道淺藍和金色的雷電就猶如被囚禁了萬年的激情,撕裂深厚、堅硬的雲層,掠向深紅的落日。

柳容的眼睛像被雷電點燃的夜色,流溢出絢麗多彩的狂喜。在高山疾風的幫助下,她瞬間便脫光了自己的衣衫,並急不可待開始作色情如花的魅惑之舞。

「我要讓自己像懸崖之巔裸露的岩石一樣自然;我要誘惑刻著雷電傷痕的太陽縱情摟抱我,在聖潔的太陽之火中,我被庸人觸摸過的身體會得到淨化;我要引誘雷電——只要那道金色的雷電與我淨化的生命性交,為未來孕育出燦爛男兒——這個世界上最缺少的,就是在強權和骯髒的金錢面前不會垂下高傲頭顱的男兒……。」——這是她以妖嬈的舞姿所作的心靈的陳述。

柳容肌膚勝雪,秀骨如詩,眼波盈盈,如迷如癡。腳下紅褐色的殘破的岩石,使她看起來如同在踏著乾枯的火焰起舞。岩石銳利的稜角早已將她玲瓏的赤足割破,少女殷紅的血腥氣似乎使風都醉了。在火焰一樣熾烈的疼痛中,柳容淚如急雨,縱情於醉舞之間。她意識到,自己的心已經復活,因為,那顆心又可以忘卻一切地嚮往現實之上的詩意,儘管那詩意之美是殘破的,儘管那詩意與火焰般熾烈的疼痛同在。

日球就要完全沉落,只有穹頂還露在青銅色的地平線上,像一抹猛獸的血。柳容的舞步停下了。她站在最高的岩石上,向落日的殘跡告別。她瑩光流溢、白色燦爛的乳房,以秀麗的輪廓向上挺起。雙乳之巔,乳暈如同由野櫻桃的汁液染成,而這迷人的色澤就是對殘留在地平線上那一抹猛獸之血的愛情的承諾。

「呵,我畢竟還有燦爛的疼痛可以愛戀,只要還能感到屬於火焰的疼痛,心就不會死於庸俗。」那天,當晚霞消逝,地平線在沉沉暮色中變成鐵鏽般灰黑時,柳容這樣對自己說,並感到又苦又甜的慰藉。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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