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8 of 17 in the series 回歸荒涼

時間:西元1966年7月

雲水寒像一縷自由的風,在陰山山脈迤北的蒙古大草原上漫遊。

無邊無涯的綠色原野將雲水寒的靈魂都染成了淺綠;美少年敏感的心隨著他充滿夢幻的眼睛,沉醉於對天際的遙望,那裡有淡紫色的霧在飄盪。

草原上覆蓋著遼遠的寂靜。雲水寒常常會產生想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的衝動,因為,他甚至不忍讓心的跳盪聲汙染了那蔚藍色的、純潔的寂靜。當落日使大地漸漸變成凝重的金色時,偶爾會聽到遠處孤獨的蒙古包裡傳出馬頭琴聲,或者聽到圍著紫色頭巾的牧駝女唱給深紅晚霞的歌聲。每逢那種時刻,雲水寒都會凝神傾聽屬於蒙古草原的寂靜,在遼遠的寂靜深處,他如花的紅唇灼熱地親吻著一個早已湮滅的偉大命運的悲哀。

「這浩蕩的寂靜下埋葬著蒙古鐵騎追逐狂風的遺跡……是的,成吉思汗時代之後,蒙古鐵騎不再是歷史精神的過程,但是,蒙古英雄史詩的神韻還飄盪在蒙古民歌和馬頭琴的旋律中。噢,石頭不會由於終將破碎為塵霧而悲哀,因為,它沒有情感的能力;情感豐饒的生命則由於虛無的宿命而天生是悲劇的過程。使悲劇成為美,是生命意義的起點與歸宿。人類的終極宿命確認,悲愴美是生命至美的意境,而蒙古樂曲則是悲愴美最動人心魄的呈現,這也許是因為蒙古英雄史詩的凋殘最悲愴……。」雲水寒的心靈在深情撫摸那遼遠的寂靜中,更加真切地理解了蒙古樂曲的靈魂。他為此而欣喜欲狂。他想截取萬里長風作琴弦,以暴風雨後雕刻在碧藍天空間的漫長彩虹為琴弓,佇立在深紅的落日之巔,為無限宇宙中那些最明亮的星座演奏聖主悼亡曲。他確信,樂曲燦爛的悲愴會令星座間閃耀起急驟的流星雨——那是熾烈火焰的淚水。

數日荒野間的餐風露宿,並沒有給雲水寒還顯出少年纖弱的身體刻上任何疲倦的痕跡。相反,他生機盎然的心靈已經沉迷於自然之中,沉迷是因為荒野間沒有兇殘的人存在。他並不認為偶爾遇到的蒙古牧民屬於獸性的人類社會——那一張張風蝕的石頭般的面容,證明他們是美麗自然的構成者。

每到傍晚,雲水寒都像一片淡紅的晚霞,棲息在鉛灰色的岩石下;清晨,他又如同一縷被陽光照亮的金霧,隨風飄向天際。只有極其偶然的幾次,紅衛兵暴行間湧現的兇殘景象會猝不及防地灼傷他明澈的眼睛,而透過猩紅的血霧,荒原的優美似乎變成了不真實的夢。每逢那種時刻,他都會懷著寒光閃閃的恐懼撲向大地,逼近地呼吸濃郁的草香。直到草原的氣息像絢麗的柔情,輕輕拭去蒙在他眼睛上的血霧,直到夢幻感在明亮的陽光下消融,他才會離開大地的胸懷,重新走上旅途。

七月中旬,純藍的天空深處常有形態壯麗的墨藍色雷雨雲浮現出來。幾場狂歌醉舞的雷暴雨之後,草原上萬花競開,燦若流霞。有時,前面怒放的野花茂密得令雲水寒不忍踏過,而只能久久駐足欣賞。那花枝妖嬈的殷紅的山丹花彷彿在向這位美少年調情;淡紫色的苜蓿花則在這敏感的少年心靈間留下永不凋殘的傷痕;野菊花炫目的潔白令這詩意如霞的少年情不自禁地用輪廓俊秀的紅唇親吻;罌粟花金杯形的花體則使這狂放的少年想在痛飲濃烈的芬芳中沉醉;淺藍的牽牛花的哀愁之美灼傷了這多情少年的眼睛;墨黑的蝴蝶花則賦予這位靈魂淨潔如玉的少年更加豐饒的對美的理解——黑色也可以獲得迷人的魅力。

然而,無論有多少美色都不能最終留住少年的腳步;那顆追求荒涼意境的心,使他不停地向西方跋涉。他不是追趕落日,而是要走向落日之後的荒涼——他知道蒙古高原的西部是沒有人跡的大漠戈壁。

雲水寒以前從來沒有到過大漠,可是,他對大漠卻有一種神秘的戀情。幾年前,剛進入少年時代,他就時常佇立在白楊樹下,遙望西方金霧瀰漫的天幕,而心中充滿了對荒涼的嚮往,那嚮往就像紫紅的野果,飽含又酸又甜的汁液。現在,他確信,生命應當成為沒有人跡的荒涼,因為人間是兇殘獸性的範疇,而只有大漠深處,只有那像血紅虛無一樣燃燒的落日後面,才能找到終極的荒涼。「不僅要荒涼,而且要極致的荒涼。我心靈的家園就在最荒涼之處……因為那裡離人世最遠。」——美少年的心對想要以無邊的綠野和絢麗花海挽留他的草原如是說。

原野上濃豔的綠意漸漸消失,景色越來越荒涼。雲水寒走進了內蒙古高原西部的荒漠草原地帶。

一直伸展向天際的灰褐色大地上,裸露出被不停的風吹裂的枯黃或暗紅的岩石。不時有縷縷枯骨般蒼白的沙塵,旋轉搖曳著,從遼闊的原野間無聲地飄過,猶如鬼魂在苦苦追尋早已凋謝的生命痕跡。一叢叢馬蓮草和沙蒿凸起微微起伏的大地上。馬蓮草狹長的葉片呈現出近乎黑色的暗綠,沙蒿則是乾枯的黃綠色——雖然這兩種色調極不相似,但又都同樣給人一種悲涼的艱難感。

飄盪在那遼遠、沉寂的荒涼深處,雲水寒的心靈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淨化,純淨得甚至連對於音樂的愛戀也湮滅了。他的心靈虛化為一片沒有任何具體內涵的、淺灰色的憂鬱——他的心靈就是一片憂鬱的虛無,隨風飄向天際。

一天黃昏時分,鐵黑色的狹長雲層低垂在西方天際,雲層與地平線之間瀰漫著枯黃的風塵,蒼白的落日在那枯黃的風塵後燃燒,給人以茫然而炫目的悲涼感。久久遙望蒼白如殘雪的落日,雲水寒生命間那片憂鬱的虛無驟然破裂了,而隨著殷紅如紅寶石之淚的血湧出的,是浩茫的哲學情感。他無法抑制地想要思索生命終極的意義。他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跡的千古荒涼卻給了他對生命作終極關懷的激情。不過,他也並不試圖弄清這個問題。他的全部心神都集注於為思想的激情找到一個起點。

自從進入荒漠草原地帶之後,橫亙在南方天際的陰山山脈終日都被灰濛濛的沙塵籠罩,那一座座崛起於雲端的連綿的山峰,呈現出鐵灰色,猶如巨大而古老的悲情的殘遺。然而,就在殘雪般蒼白的落日點燃了他哲學的激情之後的第一個清晨,那如同荒野的呼吸般不停的風,卻消失了;瀰漫的沙塵也垂下了灰色翅膀。陰山山脈在淡金色的陽光中呈現出來,連蔚藍色山體上那風蝕的裂痕都清晰可辨。

雲水寒似乎具有傾向於高峻之處的天性,於是,他向西南方走去。沒有任何理由地,他相信,在陰山山脈消失的地方,就是他所要尋找的那片極致的荒涼。

午後,前面以漫長的曲線隆起的高地上,呈現出一片只有數十米高,但輪廓卻格外峻峭、冷酷的峰群。儘管沒有一絲雲縷的天空中那豐饒的藍色,將陽光都染成了燦爛的淺藍,但是,那黑色岩石的群峰卻仍然給人以生鐵鑄就的冷峻感。

雲水寒身體纖秀,面容清俊得有美少女的情韻,然而,那鐵鑄的群峰顯示出的只有鐵血男兒才懂得欣賞的冷峻之美,仍然在第一個注視中就深深震撼了他。他幾乎是在被魅惑的忘情狀態下,走進只有荒涼的風留下過痕跡的群峰之間。

踏著金色的細砂,行進在那鐵灰色的千古寂靜中,雲水寒的心既觸摸到生命悲涼的邊緣,又感覺到死亡堅硬而空洞的意境——那意境像骷髏眼眶的黑洞在逼近地向他凝視。

「在這生與死交界的鋒刃上行進,思想一定會有銳利的神韻;在這有千年鐵鏽附著的堅硬的沉寂中,才能產生堅硬如鐵的哲理。既然如此,就讓我作一片飄垂在群峰間的思想的晚霞吧……這線條峻急的群峰呵,多像銀白的雷電在鐵石的高原上雕刻出的關於峻峭之美的遺囑……金色流沙圍擁的鐵鏽色群峰——這就是我構築心靈家園的地方嗎?」思想行進到這裡,沉迷於哲學中的少年突然產生了想要如同狂風驟雨般放聲痛哭的衝動,而且淚珠一定要堅硬如鐵黑的燧石;在淚珠滴落的地方一定要迸濺出能點燃人類良知的思想火焰。但是,少年一直在乾枯、堅硬的沉寂中保持高傲的沉默,不過,他敏感的心靈間早已湧動起淚水的千傾怒濤。

傍晚,雲水寒才走出那片石峰的群落。一座岩石殘破的斷崖出現在眼前。斷崖的主調是枯紅色,像乾枯、破裂的生命之火,而破裂岩石上又覆蓋著銅鏽般的灰綠色和斑駁的暗黃色。雲水寒走上斷崖,他驚喜地看到,無數座金黃色和銀白色的沙丘以流暢的曲線連接在一起,湧向動盪著淺灰色塵霧的天際。

這座斷崖位於陰山最西端。勢如狂奔烈馬的陰山山脈群峰,在內蒙古高原由東向西綿延千里,最終由此處消失於大漠的荒涼中。雖然他嚮往已久的極致的荒涼就呈現在視野之間,可是,誘惑了雲水寒最初注視的卻不是那屬於荒涼的遼遠,而是斷崖旁的景色——在否定生命的枯黃色調的背景間,竟然有十幾株纖秀頎長的年輕的白楊樹隨風搖曳。白楊銀色的樹幹間泛起幾許初雪的純白;樹葉正面綠得豔美,綠得流光溢彩,背面則像銀泊一樣將陽光輝映成閃爍的白火焰。

在沒有一絲生命痕跡的荒涼中妖嬈搖曳的翠綠的白楊樹,使雲水寒無可抗拒地沉醉於生命的優美。少年秀麗的眼睛波動起絢爛的笑意。不過,片刻之後,笑意便在困惑的神情中枯萎,他茫然地想:「我追尋荒涼,是為了遠離生命,遠離兇殘的人類。現在,我找到了沒有人類獸性痕跡的荒涼,可這白楊樹又令我想熾烈地親吻生命之美。我究竟該怎麼做——要純潔的荒涼,還是要生命之美……呵,也許,我應當在遠離人世的荒涼中尋找美麗的生命……。」

沙漠漸漸變成深紅,那是高貴猛獸之血才會有的富麗的深紅;巨大的落日在地平線上瀰漫的金霧深處閃耀,猶如正在燦爛凋謝的聖火。斜射的陽光將高峻的斷崖映成輝煌的金色,雲水寒秀美的身體以熱戀的情態微微傾向落日,佇立在斷崖上——斷崖宛似雷電用燃燒的黃金雕成的祭壇,斷崖之巔的美少年則像是獻給大漠落日的生命詩篇。從荒涼的落日下湧來的淡紫色的風掠動了少年烏雲般的長髮,他彷彿要灼烈地擁抱那動盪的風而向前伸出雙臂,並吟頌聖歌一樣高聲說:「只要有晚霞和落日傾聽我的琴聲,我就永遠不會孤獨。偉大的落日呵,在茫茫的宇宙間,你是我唯一的知音。因為,你就是聖主悼亡曲之魂,你就是那金色燦爛的悲愴——在輝煌的凋殘中成為迴盪千古的悲愴!」

日球金色的穹頂消失在染血的地平線下。似乎不忍與枯萎的晚霞訣別,雲水寒垂下了美麗的頭顱。斜射的陽光褪去之後,無邊的沙漠幾乎在瞬間之內就由灼熱的深紅變成冷漠的銀灰色。斷崖之巔還殘留著最後一抹紫色的陽光,雲水寒慢慢單膝跪下,深情地親吻飄落在風裂岩石上的那片來自遙遠天際的紫色。「在輝煌中凋殘的落日呵,這使岩石成為優美的『紫色』,是你聖潔之火的遺囑。我理解遺囑中關於生命原則的啟示,我只願以堂堂男兒的親吻,從這紫色如花的遺囑間,為我俊秀的雙唇獲得火焰的神韻——能令千古荒涼心醉情迷的神韻!」雲水寒的心對已經湮滅的日球說。

美少年與岩石的相吻漫長得似乎使萬年的時間都凋殘了。直到紫色的陽光完全滲入枯紅的岩石之後,雲水寒才抬起面容。這時,他的目光被斷崖下面的一根天生的石柱所吸引。那根石柱大約三米高,裸露在一座沙丘的頂端。布滿風蝕裂縫的石柱滲出陰森的鉛黑色,形態猶如肌肉虯結、面貌猙獰、長髮紛亂的苦役犯,在燒紅鐵鏈的束縛下,正仰首狂吼,向蒼天訴說無盡的悲憤,訴說對自由灼烈如焚的祈盼。

只向那鉛黑色的石柱凝視了瞬間,雲水寒的身體就難以自禁地震顫起來,以致於為了避免頹然癱倒,他不得不倚著岩石坐下——從未有過的陰沉的恐懼,如同狂舞的慘白的骷髏,死死地摟抱住了他。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那根石柱裂縫間湧出了猩紅的血,而且在以他聽不懂的語言,講述一個關於他命運的預言,而那難以理解的預言中蘊含著死亡也無法抹去的慘厲痛苦。

為了避開慘白骷髏似的恐懼的正面摟抱,雲水寒將背影留給那根色調陰森的石柱。於是,形態峻峭的石峰群又出現在他視野間。蒼茫的暮色下,他選定作為構築心靈家園之處的石峰群像是鐵鑄的波濤,石峰間的陰影也呈現出堅硬的鐵黑色,而雲水寒的思想則融入了那鐵黑的陰影:「呵,我終於明白了應當思索什麼。在這堅硬的寂靜中,在這冷峻的鐵黑色深處,應當思想最殘酷的問題——人為什麼比野獸更兇惡殘忍……在荒涼的沉思中摘取答案之果,然後,將這枚滴血的思想的野果獻給落日,那金色悲愴的象徵……。」

「你這樣做並不能對人產生影響,所以沒有任何意義!」——雲水寒似乎聽到了一個刺耳的聲音這樣說。可是,當他凝神傾聽時,天地間卻只有無邊的寂靜。

「意義就在我心中!」雲水寒站起來,激動地同剛才那個虛幻但卻刺耳的聲音抗辯:「我並不試圖改變人世,那個充滿獸性和血腥仇恨的世界不配與我美麗的生命對話。我思索關於人的問題,是承擔作一個生命過程必須承擔的天職。我只對落日負責,因為,落日那燦爛的凋殘間湧現的金色悲愴,正是生命真理最震撼人心的美色。那真理只屬於高貴的生命,而與庸人無關。是的,我不對任何人負責,我只承擔對於我的生命和刻寫著生命真理的落日所必須承擔的天職——落日和生命真理高於人世!」

黑暗的夜色漫過大漠,只有西方遼遠的天際殘留著一線晚霞蒼白的餘韻。雲水寒意識到,為了擁有荒涼,從此,他必須每個夜晚都孤獨地面對深不可測的冷漠的黑暗。但是他並沒有為此傷感。相反,他甚至希望那無盡的黑暗能在沉寂中溫柔地將他的生命抹去;他願像一縷無聲的風消融於沒有人跡汙染因而純淨的黑暗。如果真的那樣,他就能夠永遠離開兇殘的人世,同時也不必承受屬於荒涼的艱難——他已經直覺到,荒涼將是艱難的。

從多日跋涉的疲憊和精神的辛勞中驟然湧起的睡意,猶如深黑的天鵝絨,迅速地覆蓋了雲水寒的意識。他倚著岩石入睡,睡得十分深沉,像岩石一樣沉寂而又凝然不動。

凌晨,在蒼白的寒意中,雲水寒睜開了眼睛。不過,他並沒有完全醒來,而是正處於沉睡與清醒相重疊那種朦朧的狀態。他迷茫地感到,衣服,甚至肌膚都從自己的身體上剝落了,剩下的只有布滿寒霜的慘白骨架。他努力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似乎聽到自己裸露的骨頭同岩石相撞的聲音。隨後,天空越來越清晰地呈現在他茫然的視野間。

月球透過鉛灰色的雲霧艱難地呈現出迷濛的輪廓,彷彿是飄泊在蒼穹間的一片枯萎的哀愁。雲水寒用盡全力才使自己從倚靠著的岩石坐起來。他發現東方天際已經現出一線空洞的灰白色,那是令人想起死屍皮膚的色調;大地上仍然覆蓋著冷漠的黑暗,遠處一座座金字塔形沙丘的頂部閃爍起黯淡的光,如同雕刻在鉛板上的無邊的墓地。

「不能理解沛然如急雨的淚水,即使淚影中閃耀著火焰;不會相信絢麗如朝霞的歡笑,哪怕歡笑間飄盪著豐饒的詩意——這是不相信生命的地方,這是屬於死物的境界……。」寒意刺骨的悲情中,雲水寒完全清醒了,然而,那是思想像鉛黑色的雲縷一樣沉重、陰鬱的清醒,「我只是為了逃離兇殘的人世,才追尋沒有生命痕跡的荒涼。在這否定生命的完全物性化的地方,怎麼能構築心靈的家園?噢,我逃離了人世,因為我恐懼血腥的獸行——不是恐懼死,而是恐懼獸行將我美麗的生命摧殘為一塊醜陋的物……但是,我將終生孤獨地面對沒有情感的世界,面對物性的冷漠與陰鬱。這令生命痕跡全都枯萎的荒涼,乃是與無限和永恒同在的對精神的否定;是以死亡的名義才應當進入的地方。從此之後,我就是一縷刻在陰暗墓穴石壁上的風,雖然嚮往生命的萬里晴空,但卻只能永遠被囚禁在荒涼中,對無邊的死寂傾訴我的悲哀……。」

陰鬱的鉛黑和冷漠的灰白構成的凌晨,正是詩意凋殘的時刻,而理性則最適於在那陰鬱和冷漠的色調上刻出自己清晰,但卻沒有美感的邏輯。雲水寒極其厭惡,甚至仇恨此時自己思想裡那種理性的清醒,他詩意凋殘的心靈在理性邏輯導致的悲涼之情中痛苦掙扎,渴望能夠重新以詩義的信念直視荒涼。因為雲水寒知道,否則他的生命將很快憔悴、枯萎——喪失了詩意的能力,就喪失了生命的美色,喪失了美化世界的能力;如果從此之後他的眼睛裡只有與物性一致的理性的清醒,只有理性的利害權衡,他寧肯在直視太陽中令雙目失明。在他的價值觀念中,有太陽之火燃燒的眼睛屬於美麗的男兒,因理性的聰明而自信的眼睛屬於狡詐、乏味的蛇鼠一類的小動物。

日球還沒有升起,從地平線下斜射上來的陽光就已經把東方的天幕映成生機盎然的淺紅色。雲水寒迎向晨光的面容間,淡藍的淚水靜靜地湧流。他心中陰暗的思緒隨著大地上鉛黑的夜色一起褪去。當太陽剛在地平線上露出深紫色的穹頂,大漠中那奔騰起伏的沙峰和沙丘,便立刻變成了流蕩著金色火焰的萬里波濤。雲水寒被陽光照亮的面容嚴肅而燦爛,他無聲地對自己說:「即使以後每個暗夜都必須承受精神的艱難,也要在晨光和晚霞下構築心靈的家園,追尋生命的詩意。因為,這是高貴男兒對於生命美所承擔的不可推卸的天職。」

炫目的陽光將朝霞抹去之後,雲水寒開始審視自己準備長期生存的地方。他試圖解決的第一個與生存有關的問題並不是食物。旅途中一位牧民送給他的乾肉還沒有吃完,而昨天傍晚他就注意到,斷崖下那十幾株年輕的白楊樹旁,有一小片滲出水漬的沙地。他相信那裡可以挖出水來。所以,他決定首先應該找到一個能夠躲避夜晚寒意的棲身之所。他直覺到,夜晚陰森的寒意會摧殘他心中對詩意的信念。

這座岩石暗紅的斷崖,形如布滿血鏽的、殘破的刀鋒,刺向大漠。斷崖的北部陡峻得似乎風都無法攀援,南部的崖體上則伸展著許多道曲折的風蝕裂縫。雲水寒發現,其中有道裂痕通向斷崖中間的一個洞穴;洞口的形態酷似狂嘯的猛獸巨嘴。

雲水寒頎長纖秀的身體卻顯出山野之風般的敏捷,他迅速地沿著那道風蝕的裂痕,來到洞穴邊。然而,向洞穴注視的最初瞬間,他以為自己找到的是一個墓穴。

洞穴約兩米高,外面銀火焰似的陽光將洞穴輝映得十分明亮。靠著洞壁正中,有一具白髮勝雪、身軀鐵黑的骷髏盤膝端坐。由於洞壁呈現出深紅色,雲水寒覺得似乎是凝結在洞壁間的乾枯的火焰,將骷髏燒焦了,而掩在骷髏下體間的黃布顯得格外觸目。

當雲水寒的眼睛與骷髏眼眶的黑洞相遇後,他才意識到,這具骷髏是活體——可能是一個因苦修而變得枯瘦的僧人。因為,從那骷髏似的眼眶中,他看到了精神的閃光。

由於他敏感的心從幾年前就開始思考死亡的意境,所以,他很喜歡瀏覽討論生命歸宿的書,而其中佛學哲理的有關內容尤其使他感興趣,儘管敘述佛學哲理的語言體系可能是最為複雜難懂的。依照雲水寒的理解,佛教哲理認為生命的最終歸宿是一種「寂滅」的虛無狀態,所以人生的種種欲望的誘惑都是不能結果的花,因而是虛假的;追求欲望的滿足不僅愚蠢,而且會使生命墮落,理由就在於被物欲之火焚燒的心是人世間一切罪惡和痛苦的根源;佛學追求的生命至高境界,就是理解「寂滅」——通過熄滅心中的欲望之火,讓生命進入非修行者死後才能進入的「寂滅」境界,讓生命成為物欲完全湮滅的「空虛的靈性」,從而達到超脫一切痛苦和罪惡的淨化狀態;死後歸於「寂滅」,是屬於死物的黑暗的回歸,那種回歸已經與生命無關,以心靈理解「寂滅」,是生命超越死亡而達到了歸宿,那是生命對於終極真理的理解,被生命的智慧之光照亮的虛無的「寂滅」,就是生命所能夠達到的終極真理。理解了終極真理的生命就是大覺者,那高於物欲的心靈,就是佛教獻給人世的至純至美的生命意境——因空虛而純潔,因無物欲而美麗。

雖然心靈早已接近過佛學哲理,可雲水寒還是第一次直接面對佛教徒,而且是佛教徒中的追求極致者——苦行僧。他急於真切地觸摸到苦行僧的靈魂,他想知道苦行僧為什麼同自己一樣,來到這荒涼大漠重建心靈的家園。於是,雲水寒走到苦行僧面前,盤膝而坐,直視他的眼睛。因為,苦行僧枯黑如鐵骷髏的臉上已經找不到一絲神情,眼睛是發現他靈魂的唯一途徑。

恍惚之間,雲水寒覺得,苦行僧黑洞般的眼眶如同在現實生命的鐵幕上鑿開的兩個洞口,通過洞口,他看到了遠離現實的另一種生命意境。

最初,雲水寒發現苦行僧的眼睛像在無際的荒涼中燃燒的銀色火焰,而眼眸彷彿是銀色火焰熔煉出的兩輪金紅色的虛無之日;漸漸地,那虛無的太陽隱去了,銀色的火焰也消失在暴風雪深處,暴風雪停息之後,從萬古荒涼中呈現出了沒有地平線的炫目的雪原。雲水寒突然感到了難以抑制的衝動,想讓生命化為一縷銀色的流光,融入燦爛雪原——那潔白虛無的象徵。

雲水寒像在鋒刃上行走一般戰慄起來。他集聚起全部意志力,抗拒著那衝動的誘惑,艱難地將目光從與苦行僧的對視中移開。直到看見洞穴下那十幾株白楊樹翠綠秀美的樹冠在風中瀟灑地搖曳,雲水寒才如釋重負地深深喘息了一下。對於苦行僧靈魂中那炫目的虛無以及與其同在的純潔,雲水寒懷著深深的敬意,但是,他並不願意使自己沉醉於其中,他覺得,生命除了純潔之外,還應當有更豐饒的內涵。不過,他一時之間還沒有能力完全想清楚這個問題。

稍稍平靜下來之後,雲水寒開始認真審視這個他已經決定作為棲身之所的地方。洞穴並不寬敞,只有四、五米深,但足夠容納他和苦行僧。苦行僧身旁有一個裝水的皮袋和一隻盛滿金沙般的炒米的木碗。不過,引起雲水寒凝神注視的,是苦行僧膝前的一朵淡紅色的花。很難確定這朵花是何時採下來的,因為,荒漠中的野花即使完全乾枯了,也會保持著怒放時的生動姿態和豔麗色彩。在苦行僧骷髏般的身體映襯下,這朵花美得像一個流血的戀情。

「如果苦行僧能把這淡紅色的野花斜插在他靈魂間銀色炫目的虛無之上,我也許便會從此皈依佛法……。」雲水寒用流蕩著少年美麗柔情的目光,久久撫摸著在乾枯中依然盛開的花朵,這樣想。接著,他作出判斷:「這朵花絕不是苦行僧採來的,他的靈魂已經淨化到湮滅了美的概念的程度……噢,一定有什麼人來過這裡。這個人為什麼要把這乾枯朝霞似的野花放在苦行僧面前——是為了對他自願承擔的生命的艱難表示敬意,還是想給這形似黑骷髏的苦行僧增添幾許生命的優美……。」

突然,雲水寒似乎聽到身後傳來一縷輕捷的風聲,而且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那風聲間飄拂著嫣紅而清新的晨光。雲水寒立刻轉身,撞入他視野的卻只有洞外峻峭的藍天和輕輕搖曳的白楊樹翠綠的樹冠。不過,雲水寒相信自己的感覺沒有錯,他為了追尋那縷飄盪著晨光神韻的風,而迅速來到洞邊。他看到,一個頭圍杏紅色紗巾的女人正沿著斷崖間風蝕的裂痕向下奔躍。淺黃色的風掀動她淡紫色的蒙古長裙,使她的動作顯得輕盈而敏捷。而她背影的那種妖嬈多姿的情態毫無疑義地表明,她是一位少女。

奔躍到斷崖下之後,少女才驚慌地轉回被杏紅色紗巾遮住的面容,向洞口邊作瞬間的瞥視,接著又飛快地向那座頂部裸露出鉛黑色石柱的沙丘跑去。

在少女回眸瞥視的瞬間,雲水寒的右手猝然捂住自己的左胸,單膝跪倒在洞邊。他凝然不動的身姿彷彿是一尊正在忍受銳利心疼的石雕。這位可以為情而狂醉的美少年敏感的心,是被不相識的少女的眼睛刺傷了——那雙眼睛猶如金色聖火淨化過的清澈的夢境,既純潔,又燦爛;即使是驚慌的神情,也像陽光中破碎的雪水河淺藍色的浪花,於晶瑩閃爍間盈盈動盪著絢麗的情韻。

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沙丘後面,可雲水寒深情的目光依舊沉迷地飄落在少女回眸之處,彷彿他仍然凝注著那雙美得令他心疼的少女的眼睛。雲水寒第一次意識到,美到極致之處,會令人心疼。

過了許久,雲水寒才能夠收回目光,將頭顱轉向洞內,並重新審視苦行僧。而他的心在流光溢彩的疼痛中明白了,為什麼他只能以遙遠的注視,對屬於苦行僧生命的純潔表示敬意,卻不願讓自己融入那種純潔。於是,他的心開始在沉默中與苦行僧對話:「如果你用紅寶石色的朝陽和紫晶石般的落日雕一對巨杯,將你用靈魂釀製成的純淨的虛無,斟入巨杯之中,我就會與你一起舉杯痛飲這心靈的烈酒。在這太陽之杯中,虛無定然將燃燒起來,而那純淨的聖火中,會熔煉出高貴的生命之美——燃燒的虛無便是心靈的烈酒,我願在其中沉醉,那瞬間的生命之醉就勝過無限和永恒……可是,你卻只懂得用生命自我枯萎、自我凋殘的方式來達到心靈的純潔,你只能把虛無囚禁在象徵死亡的鐵黑色骷髏之中。你為了心靈的純潔,為了虛無的真理而戕害了生命的優美。這或許有些悲壯,但卻遠離了美。我不欣賞以醜化生命為代價實現的純潔,我不屑於追求雖然聖潔但卻醜陋的真理——如果真理注定是醜陋的,我寧肯愛戀豔美的謬誤……呵,那位少女的眼睛便是屬於我的真理;那燦爛的純潔,那令我心疼的晶瑩炫目的美,已經在我峻峭的心上刺出了只有死才能抹去的傷痕,那傷痕便是終生不會癒合的愛戀……我記起了,在陰山的絕頂上,我曾為找到聖主成吉思汗悼亡曲之魂而淚水盈眶,就在那淚影中,浮現出一位少女潔白豔麗的身體,而她的小腹間有一個如花的淡紫色傷痕——難道,那就是這位令我心疼的少女嗎?不,不——不必懷疑,沐浴在我淚影間的少女定然有一雙能讓我心疼的眼睛……。」

雲水寒重新向洞穴外望去。這時,他才注意到,少女留在金色細砂間的足跡竟然是從那根天生的黑色石柱旁經過。不知為什麼,雲水寒因此而產生一種陰鬱的不祥的預感;就如同不知為什麼,他第一眼看到那根石柱,就感到心靈都為之震撼的恐懼。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自由圣火》首发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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