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時間:西元1999年深秋
「接受一次情感的審判——為使良心得到救贖;還是進行一次決鬥——為維護愛情的尊嚴?」柳容凝視著刻在自己心上的這個問題,緩步從一條寂靜的街道上走過。路旁生長著高大的白楊樹。金黃的落葉被柳容淡紫色的長筒靴踏碎的聲響,好像一片片乾枯的詩意在破裂。
接到徐鐵山的情書不久,柳容便同這位已近八十高齡的中國國際法第一權威教授相愛了。其實「相愛」這個詞用在這裡顯得太平凡。柳容是使自己燃燒起來了——她終於為自己找到了創造熾烈激情,並不顧一切地投入其中的理由。不過,這已經同劉逸雲的願望無關,甚至已經同挽救吳匕的生命無關。只由於徐鐵山情書中飄拂著少年心靈的清香,只由於徐鐵山的神情間那超凡脫俗的純潔的寧靜——那種寧靜屬於在藍寶石色的天空之巔閃耀的銀色冰峰——柳容便點燃了自己秀美如詩的心。
在精神凋殘物欲橫流的時代,成功的男人——無論是權力的擁有者,還是金錢的擁有者,都趨向於同一種形態模式:西裝革履,頭髮油亮,彷彿義務扮演男性時裝模特是他們人生的第一要務;在名貴的服飾下一般都有胖女人似的渾圓的肩頭和胳膊,彷彿正處於懷孕期的隆起的小腹,以及白嫩得會令所有女人的屁股都黯然失色的肚皮;他們都有兩副神情,在地位不及自己者面前傲慢而得意,遇到地位高於他們的人,則定會謙卑地顯出奉迎阿諛的奴性;他們的眼睛明亮而自信,但那種明亮似乎是玻璃球的閃光,自信則屬於猥瑣的鼠類,而且黏稠的物欲時時會像剛融化的豬油一樣,從眼睛深處湧溢出來,淹沒了明亮和自信。
柳容也曾接觸過一些詩意尚未完全凋零的人。不過,他們卻都過分柔弱,柔弱得似乎他們光滑的嘴唇上永遠長不出堅硬的鬍子來,而殘存在這些柔弱生命中的詩意只能被哀歎所縈繞,卻與英雄男兒無關。
在男人普遍退化為卑俗的物性存在的空間裡,柳容的失望早已超越了她的生命可能覆蓋的所有時間,徐鐵山的出現又使她的生命回到了時間之中。最初,她把與徐鐵山的戀情視作命運對她的拯救——她的心因此而免於變作一段剝去樹皮的灰白的枯木。但是,很快她就由於從天性深處湧現出的對高貴男兒的傾慕,而深深迷醉了。
心靈因愛戀而迷醉時,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季節。柳容就是如此。一段時間以來,柳容原本瑩澈如清泉的目光彷彿總在癡迷地注視著野花盛開的原野,而繁富濃豔的花枝在她波光盈盈的眼睛裡映出彩虹似的神韻;同時,若隱若現的微笑宛似一縷豔麗而神秘的夢幻,飄拂在她紅唇邊;她白玉一樣光滑的面頰間流溢出清純、燦爛的美感,那是心靈被聖潔的愛情之光照亮時才會呈現出的美。
柳容變了。在她的視野間世界也變得明麗。火炭般熾紅的楓葉,金箔似的銀杏葉,以及清晨覆蓋著一層輕霜的白楊樹的銀幹,都沒有給她枯萎凋殘的感覺;對於她,這個秋天的景色是一首生命的詩。她確實覺得,寒意凜冽的秋風將她的戀情染成萬里晴空般的淺藍,而那與天空同在的藍色沐浴在淡金色的陽光中。
上個周末發生的一件事,使柳容不得不從迷醉和詩意的意境中重返令人厭倦至極的現實。她接到了徐鐵山夫人的一封信。這個老婦人約柳容今天來她的家裡見面,並在信中威脅道,如果柳容不來,她將向柳容的父親揭露他女兒的醜聞。
柳容讀完信後沒有任何猶豫就決定如約去見徐鐵山的夫人。但不是由於畏懼信中的威脅,而是因為她明確意識到,這個老婦人是她必須面對的存在;躲避這個老婦人是對她的戀情的侮辱。不過,她唯一不清楚的,是不知道應當怎樣面對這個老婦人。戀情、良知和塵世道德之間的價值衝突所造成混亂,使她處於困惑之中。
人們總傾向於追求生活的喜劇,可命運卻往往給喜劇的追求增添幾許悲劇的苦澀。正是由於命運的偶然性,柳容同這位根本不相識的老婦人突然變成情感決鬥的雙方,而且這場決鬥完全沒有互相妥協的餘地,必須以一方凱旋,另一方徹底失敗為結束。
柳容並不懷疑自己將獲得凱旋者的桂冠,只是良知中升起的歉疚將會讓凱旋的桂冠成為一種殘酷的美。不過,柳容的歉疚完全不是基於世俗道德的考慮。柳容從未想過掩飾她同徐鐵山的關係。他們相戀不久,就有人以世俗道德戒律的名義對她作規勸——「妳不應當破壞別人的家庭」,但是,對這種規勸除了厭惡之外,柳容再沒有任何其他感覺。她甚至以滿不在乎、玩世不恭的意味對規勸者說:「家庭本來就是等待破壞的」。柳容早就認識到,屬於心靈已經腐爛的人群的所謂道德,猶如又老又醜因而對一切美好事物充滿怨毒的老婦人,她們存在的目的只是詛咒和摧殘生命的詩意之美。
柳容的歉疚之情來自於對徐鐵山夫人的憐憫。情感的失敗將使這位老婦人衰朽的生命變成一片淒涼的廢墟,一個沒有深紅晚霞的黃昏。一想起自己會如此殘忍地傷害這位原本對她毫無惡意的老婦人,柳容的良知就會在鋒利的自責中痛苦地抽搐。
對於心靈純潔的人,自責往往比別人的譴責更加難以忍受。接到徐鐵山夫人信後的這幾天,為了減輕自責的痛苦,柳容時常情不自禁地在心中為自己的行為作激烈的辯護——「我做錯了什麼?!我有什麼必要歉疚?!難道只因為在我之前,命運的偶然性給了她與徐鐵山相愛的機會,她就對徐鐵山擁有排他性的情感特權嗎?噢,愚蠢的人類常常把時間順序的邏輯當作判斷人性真理的尺度。可是,時間對於人只意味著生命向虛無中不斷坍塌的過程——時間只是虛無,除此之外它什麼也不是,它根本不配獲得人性裁判者的權威。……是的,徐鐵山是一位老人,他生命的足跡已經即將走出我的生命範疇了,可是,畢竟還有幾年屬於他的時間可以與我重疊。我要為這重疊注入豐饒的意義,我要使屬於他的殘餘的時間成為朝霞。然後,我便扯斷時間的藤蔓,消融於虛無。對於我,尋找並愛戀高貴的男兒,乃是生命艱難的意義;意義之後生命就成為多餘的了。在鐵鑄的虛無的宿命前,永遠沒有必要為追求意義而自責,而歉疚,無論在任何生命價值參考系統中,意義都是人性所能仰視的悲愴的真理之巔……。」
然而,每當柳容內心的自我辯護快要完全抹去歉疚之意的時候,總有一個想法如同短刀的寒光從她意識間閃過——「妳們的競爭是不公正的,對老婦人不公正。她的美色已經枯萎,而妳正值青春年少。不公正的競爭,對於勝利者是恥辱。」茫然直視著思想的寒光閃過之後的炫目的空白,柳容的意識會陷入極度混亂之中。「愛是冷酷的競爭嗎?不,愛是高於競爭的生命意境。……如果不是競爭,我與這個老婦人又是怎樣一種關係?」許多問題像尾巴被點燃的公牛一樣互相碰撞,完全擾亂了柳容的思維邏輯。
不過,無論怎樣困惑與混亂,有一點柳容是極其清晰的——她要以美麗的姿容出現在老婦人面前。儘管她明白這會刺痛老婦人的心,但是,即便會刺痛太陽的心,她也必須如此。她可以失去一切,但不能失去美。
今天赴約之前,柳容此生唯一一次如此精心地為自己梳妝。此刻,她那燦爛與妖嬈共存,豔美與清純同在的姿容,似乎能醉倒大海的萬頃怒濤,能令鐵鑄的男兒為之瘋狂地迷戀。她特意穿上一件純白的風衣,並讓一縷紗巾像嫣紅的流雲飄搖在自己秀麗的脖頸間——她想通過白色的衣衫向老婦人表明,她對徐鐵山的戀情純潔勝雪,純潔得沒有一絲世俗的陰影,而紅色的紗巾則意味著,她紅寶石色的血隨時可以飄灑在戀情的雪原上。
柳容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一些來到徐鐵山教授的住宅樓前。住宅樓二層玻璃窗後幾個人影一陣騷亂,柳容覺得,那好像是一群老鼠在陰影間慌亂地竄動。片刻之後,住宅樓的門打開了。徐鐵山的兒媳出現在台階上。這是一位情致風騷的少婦,她雙臂抱在胸前,背倚門框站在那裡,鄙夷不屑地斜視著柳容。
柳容立刻就記起,這個少婦的照片曾出現在昨天的《北京晚報》上。她是由於呼籲人們關愛並收留無家可歸的「流浪貓」引起記者的注意,並因此而受到一篇文章的讚譽,被稱之為「關愛小動物的天使」。中國記者向來以拍專制政治馬屁為本份,而這篇文章就是記者這種奴性的一次巧妙的體現——通過宣傳這位少婦的呼籲,可以明白地傳達一種意念,彷彿現在是太平盛世,已經沒有任何人間苦難需要關注,而「愛心」只能獻給「流浪貓」了。但是,一想到在過街地道和立交橋陰影下隨處可見的乞丐,一想到無數失業工人愁苦的臉,一想到去貴州時看見的在陰雨中勞作的窮苦農民,柳容就覺得這個少婦對野貓的愛心偽善得令人作嘔。
徐鐵山的兒媳鼻腔發出輕蔑的「哼」聲,用力扭動了一下已經隱隱隆起條狀肥肉的腰,以表示憤怒,接著轉身將柳容引入客廳。然後,她有些下墜的臀部在粉紅的綢褲下誇張地顫動著,碎步走過地毯,消失在客廳裡邊的一扇門後。
客廳很寬敞,透過落地窗前輕柔的白紗簾飄進的陽光明亮而靜謐。客廳正面長沙發間坐著一位老婦人,柳容判斷她就是徐鐵山的夫人。
老婦人剪短的頭髮和面容的皮膚都呈現出美麗的象牙色。柳容不禁對她產生了一絲敬意——殘留在老年人生命中的美最易於引發尊敬之情。然而,老婦人的眼睛卻又立刻破壞了她頭顱的色調在柳容心中形成的高貴、優雅的印象。那雙眼睛是不潔的灰褐色,就像沙漠中蜥蜴的皮膚在酷烈的陽光下閃爍。柳容同老婦人的目光最初相遇的瞬間,那雙眼睛裡陰沉燃燒的怨毒之意,令柳容恐懼得幾乎想轉身逃走。她寧肯同毒蛇猛獸對視,也不願看到這樣一雙人的眼睛。
白紗窗簾隨著窗外飄進的淺藍色的風搖曳起來,如同柔情萬種的舞姿。柳容從風中呼吸到了一絲徐鐵山身體的氣息。那氣息清淡而高雅,像白蘭花的魂——徐鐵山曾講過,他喜歡採摘白蘭花,以便沐浴時用花的汁液塗滿身體。
茫茫如金色雲海的溫情驀然湧起,而柳容的心就像殷紅的落日沉迷在雲海間。她深深吸入淺藍色的輕風,然後,猛然屏住呼吸,似乎要讓風中淡淡的清香滲入她的白骨,同時,睜大的眼睛閃爍著晶藍的淚影,她凝視著自己的心,激情如焚地無聲地說:「就讓我勇敢面對必須面對的一切——為了我生命的意義,為了我的戀情,為了那位用白蘭花汁液沐浴的、高貴而淨潔的男人!」
徐鐵山的兒媳又出現在她不久前消失的門邊。竟然有二十餘人跟在她身後,魚貫走進客廳,其中絕大部分是剛過更年期的婦女。由於缺乏豐饒的精神,現代中國人很少對自己靈魂的關注,也沒有能力以心靈的自省來理解生命的意義。所以,他們大多數都熱衷於通過窺測別人的隱私來消耗生命的活力。對於不再會來月經的半老婦人,窺測並議論別人的隱私甚至已經成為她們基本的生活情趣。此刻,瞭解別人隱私的渴望就在客廳中的這群女人眼睛裡難以掩飾地沸騰——之所以要掩飾,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由於她們早就習慣了掩飾一切真實的情感。引發她們興奮的另一個原因是,這些庸人平常總是通過互相進行心理的折磨來充實她們乾癟的生活,而一旦能夠從旁邊欣賞到別人痛苦,那便是她們盛大的節日了。今天的情況就是如此。
四名男子尾隨這群女人走進客廳。令柳容有些驚詫的是,父親柳如絮的三名博士研究生賈建成、劉逸雲、華榮也在其中。而在一個飛快的瞥視中,柳容就確信最後一名男子是徐鐵山的兒子。因為兩者的面貌形態太相似了。不過,她十分遺憾地感到,徐鐵山的兒子似乎是從醜陋的角度繼承了徐鐵山的基因——腰際、臀部和小腹上過多的贅肉使他顯得臃腫而遲鈍;神情間完全沒有徐鐵山那種高雅的智慧靈性和少年飄逸的詩意,一雙血絲明顯的圓滾滾的眼睛裡彷彿只充塞著繁雜、低俗的欲望;可能是模仿某些藝術家,他將自己的頭髮留成女式披肩髮,然而這卻令他變得像一頭試圖模仿仙鶴的粗俗的大猩猩。
「這些人大部分是我的鄰居,當然也有你父親的幾名學生。」等人們在沙發間坐下之後,老婦人開始說話了。她竭盡全力使自己的語調變得柔和,但怨毒之意仍然如同鐵片在石階上颳出的聲響一般尖利地突現出來:「請他們來,是為了當眾澄清一件事,希望妳至少還沒有墮落到不敢承認自己行為的程度——妳是否做出了破壞我們家庭關係的事?」
「是的,我是徐鐵山的情人,我愛他!」柳容佇立在客廳之間,毫不猶豫地回答,因為她從來就沒有想要隱瞞什麼。而她的聲音清晰得猶如迸濺在晶藍冰峰上的野鴿的血。
老婦人顯然根本沒有想到會得到如此明確的答復。她茫然地瞪視著柳容,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張大的鼻孔開始噴出粗重的喘息聲,就像正在加熱的高壓鍋。時間在隨時都可能崩塌的陡立的沉默上艱難地爬行了幾十秒後,老婦人突然爆發了,激怒使她梳理齊整的白髮都狂亂地飄舞起來。她雙足在地毯上兇狠蹬踏著叫罵道:「大家聽聽,大家聽聽——這個小娼婦多麼厚顏無恥,多麼下流低賤!她是貪戀我們家徐教授如日中天的學術地位,才勾引他。我們家徐教授總像孩子一樣天真,特別容易被小狐狸精們欺騙……。」
老婦人身體中噴濺出的噪音使柳容產生了類似於站立在懸崖邊上的眩暈感。老婦人的臉變得越來越模糊,像一團不斷腫脹的脂肪,充滿了柳容的視野。老婦人的眼睛則如同那塊脂肪上的兩個正湧溢出灰褐色濃血的腐爛的洞。
「我沒有任何必要接受什麼情感的審判!」柳容下意識地想,突然擺脫了多日來的矛盾痛苦的心情,並體驗到輕鬆的快感。因為,最可以令柳容痛苦不安的不是他人的侮辱詛咒,而是她自己良心的譴責。現在,她發現自我譴責的理由根本就不存在——老婦人的生命不是一片由於受到傷害而流血的動人的情感,卻只是一團病態的對生命本身的仇視。柳容畏懼這種陰暗的仇視,但不會在這種仇視前懺悔。
「這個老婦人年輕時可能也有過善意,可為什麼現在只剩下對生命的惡意?從她的眼睛裡可以看出,她並不僅僅仇視我,她的心會妒恨一切優美的形象。是的,少女都是純潔、優美的詩。但只有聖女才可能把詩意延長到生命的終點,而絕大多數人一旦走出少女如花的年華,就喪失了純真和清澈之美,步入俗不可耐的庸人行列——由詩退化為物。可這是為什麼?!呵——曹雪芹先生也曾通過寶玉發出過類似的感慨:不知為什麼冰清玉潔的女兒一出嫁,就變成了俗物!從這詩人的感慨中我能夠觸摸到蒼涼的悲愴……。」柳容這樣想著,注視著遙遠而迷茫的天際。越來越強烈的眩暈似乎是她將自己同現實隔開的本能反應,而曾經過的四年哲學本科學習,又自然地把她的思維引導向生命哲理的關注。
「獲得英雄男兒的生死之戀,乃是女性所能達到的生命意義的極致。高貴英俊男兒迷戀的注視下,少女會成為一縷詩魂。『熱戀中的女人智商等於零』——這句話所描繪的,正是女性在沉醉中完全詩化的狀態。庸人會嘲笑這種狀態,但嘲笑是愚昧的,因為,詩是高於智慧的美,是超越理性邏輯的最高生命意境……少女的美色一旦凋殘,英雄男兒眼睛中的迷戀就隨之湮滅。失去了使高貴英雄深情凝注的魅力,女人的詩意就和心一起枯萎。美色如紅葉飄落之後,女人所能得到的只有以前戀人的憐憫與同情。儘管那種憐憫、同情可能真誠而深摯,但已經與愛無關。噢,失去青春之美的女人再試圖追求愛情是可笑的;老婦人不應當屬於愛情的範疇。在精神普遍墮落的時代,找不到愛情之外的心靈依託的老女人,只能退化為一塊充滿怨毒和妒恨之情的衰朽的物質……。
「男子一生都可能成為少女之戀的對象,只要他有一顆不會衰老的心。天性中冷靜的理性使男人只有通過女人美色的外形,才能迷戀地注視女人的心靈;男人沒有將醜陋的外形幻化為優美的能力。女性心靈之美如果被醜陋的外形遮蔽,那種美就只能是愛情之外的存在。而少女是理性之外的生命意境,風情萬種、絢麗多姿的詩意之夢在她們的眼睛裡閃耀。少女在看世界時,其實注視的只是自己的心,只是自己心中的夢幻。初戀少女迷醉的目光中,即便是一塊頑石也可能被視為鐵黑色的愛情聖火。對於少女,她熱戀的男子之美往往只是少女詩意之夢的附麗,而與男人本身的特質無關,甚至老年男子臉上縱橫切割的皺紋,也會被美化和詩化成剛烈而堅硬的意志象徵……噢,老女人退化為對生命充滿怨毒的物質,也可能是由於對生命的絕望。當年老色衰而失去男人熾烈的注視之後,當她眼睛裡的詩意之夢乾枯之後,她會發現,自己曾視為高貴英雄的男人其實不過是一個俗物。她因此而喪失了青春年少時對生命的聖潔、美麗的理解……呵——,難道我對徐鐵山的崇敬和他的詩意之美,也只是我的心靈之夢的附麗嗎?!」柳容被最後這個突如其來出現的思想嚇壞了。恐懼感如劈斬的刀光般掠過之後,現實中的景象又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
老婦人的詛咒還在繼續。雖然聲音已經變得有些嘶啞,但語調和神態間的怨毒之意卻更加尖利。這使她看起來像一隻正準備將柳容吞掉的巨大的白蜘蛛。
老婦人邀請來的「後更年期」女人們,由於能以這樣富於戲劇性的方式欣賞到別人的隱私而亢奮起來。她們毛孔粗大發紅的鼻翼滲出黃色的汗珠;皮膚鬆弛的面頰像發情的母猴屁股一樣潮濕而豔紅,平時被無聊的生活弄得呆滯而慵懶的眼睛,此時也閃爍起不潔的亮光。她們一面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情細細品味因別人的痛苦而產生的快感,一面也沒有忘記不時作出莊嚴的神情,說一句對柳容進行譴責的話,以驕傲地表明她們在這個情景中所處的道德裁判者的地位。
「破壞別人的家庭比賣淫還缺德!」……「徐教授都可以作妳爺爺了,妳怎麼可以引誘他!」……「妳應當去看心理醫生,是不是得了『亂倫癖』!」……「要是在伊斯蘭教國家,妳會因為自己的淫蕩而被亂石砸死的——報紙上就這麼說的!」……
柳容聽清了從這群女人中濺起的每一句話。她意識到,這群只能聽懂低俗物欲召喚的女人,是通過她們那一顆顆腐爛的心來看世界,所以,世界在她們的視野中就是腐爛的。柳容也注意到,她們中有兩三個人的目光間滲出幾分對她的同情和人性的善意。不過,她並沒有被感動。因為,這種同情和善意永遠只會將自己封閉在沉默中。柳容很早就發現,殘存於現代中國人格上的真誠、善良和美麗都是以極其卑微的情態存在著,卑微得令人覺得這種存在乃是對真善美、對高貴人性的侮辱。
柳容真切地呼吸到了腐爛的心的氣息。她毫無疑義地相信,面前這群人心跳動的地方只有一隻腐爛的老鼠的屍體。越來越濃烈的鼠屍的腐臭氣令柳容難以喘息。在窒息的痛苦中,視野間的時空變得陰鬱了,猶如刻在鉛版上的古墓牆壁的色彩。而老婦人和那群女人的臉,就像古墓鉛黑色墓壁上的浮雕突然復活了,她們不停蠕動的屍體般青灰色的嘴唇間,正在對陽光下的生命發出千年之前的道德詛咒。
當窒息的痛苦達到極致之處,一切都沉寂了。柳容覺得自己虛化為一縷燦爛的悲愁,飄落在太陽之巔。透過下面重重黑灰色的雲霧,她看到,那群女人彷彿是復活的屍體在古老陰暗的墓穴深處痛苦地掙扎。
「太陽就是我生命的祭壇。這燃燒的祭壇注定我的戀情與烈焰焚心的痛苦同在……。」柳容無聲地說出這種夢幻般的感覺。和徐鐵山的熱戀開始之後,這種感覺總會在她為徐鐵山作裸體之舞時浮現。
柳容的臥室被各種壁燈、吊燈、台燈輝映得流光溢彩,寬大的床上覆蓋著金色地毯——每周至少兩次,柳容要在臥室裡充作舞台的床上,赤裸出春雪魂魄般純白的身體,為徐鐵山起舞。那種時刻,徐鐵山總會西裝革履,服飾整潔,頗具英國紳士風度地坐在沙發間,就像置身於某個大都市的豪華歌劇院一樣。觀看柳容舞姿的過程中,徐鐵山的眼睛變得像兒童一樣專注,並閃爍起欣賞到絕世的藝術珍品才會有的優雅、華美的激情;逐漸地,他的眼睛會由於絢麗的迷戀而格外明亮,猶如淡金色的陽光在清凌山泉的波光水影間燃燒。
徐鐵山迷戀的凝注下,柳容的心時常會驟然被炫目的幸福感撕裂,而心的傷痕間湧現出金火焰般的疼痛。越過心的疼痛,她能夠清晰地看到自己那平時總被情感的沉醉遮住的愛的內涵。
「已經難於找到沒有被物性貪欲、被奴性、被謊言弄髒的男兒的眼睛——在這艱難時刻,我的美色能夠受到潔淨的雄性目光深情的凝注,乃是天賜的幸運。我的生命由此而成為意義……他清臞的面容間沒有屈從於權勢的奴性,他的頭髮多像冰雪雕成的高貴的王冠;他寧靜的目光中沒有對世俗地位和金錢的貪欲,他銀火焰似的頭髮就是殘存在中國知識分子人格上的最後純潔……我的愛就是對高貴男兒的迷戀,就是對純潔男兒的迷戀,就是對高於物欲的雄烈之心的迷戀。」
柳容意識到,她同這位美麗的老年男子的戀情不會見容於這個庸俗而腐爛的社會,也不會有世俗意義上的滿月般的幸福;她的戀情猶如長劍的鋒刃,而她必須在劍鋒上起舞,每一個舞步間都有猩紅的血影迸濺。但她並不在乎這個,或者說她甘願沉迷於殘酷的舞步,因為只有如此,她一直視為生命聖火的自己天賦的美貌,才能飄零為意義。
「讓我的舞姿給他高貴而純潔的眼睛增添幾縷豔美的詩意,幾許絢麗的激情。我願為此而舞至累死。在舞中死去,那是至美的理想。上蒼呵,賜我以死於舞的幸福吧!」——懷著這樣的信念和祈願,柳容每次的裸體之舞,幾乎都越過漫漫長夜,直至精疲力竭地重重摔倒之後才結束。即便徐鐵山深夜坐在沙發間沉沉睡去,柳容也不會停下舞步。她相信,自己的舞姿能夠給他的安睡以慰藉。她有時甚至想,如果徐鐵山在沉睡中死去,她也願為他的屍體作萬年之舞,直到太陽熄滅。最近一次,由於過度疲累,她撲倒之際,塗成淡紫色的雙唇間竟噴出一片血霧,那血霧紅得有一種夢幻的色調。
老婦人像生鏽鐵銼一樣在人們心上磨擦的詛咒聲突然折斷了。而她粗重的喘息聲使混濁的寂靜觸目地湧現出來。在那曖昧不明的寂靜中,柳容敏感倒一絲對她的期待,於是她的靈魂又回到了現實。
「只要妳不再勾引徐教授,答應離開他,我就可以既往不咎。」老婦人粗重的喘息聲艱難地變成一句低沉的話語。隨後,她又立刻惡狠狠地咬住殘破的、發黃的牙齒補充了一句:「否則,我要讓妳身敗名裂!」
柳容驚詫地發現,即使在說出最後一句威脅時,老婦人灰褐色的眼睛裡也慌亂地竄動著怯懦的,甚至乞求的神情。驚詫一閃即逝,柳容聰慧的心隨即就明白了,老婦人衰朽生命中除了占有徐鐵山的欲望之外,再也沒有什麼生存的理由;失去徐鐵山,她會變得像一座珍寶被盜走的古墓,墓穴裡將只剩下腐臭的寂寞和黑暗的空虛。
柳容憐憫的目光像一縷輕柔的風,想要撫平老婦人紛亂的白髮。她不能不憐憫一個喪失了精神內涵的生命,但是,她卻不能答應老婦人的要求,就如同她不能將心交給老婦人一樣。不過,她並不是為了自己的戀情才如此,而是為了徐鐵山。她覺得,如果將心靈還充滿少年詩意的美麗老人,交給這個精神空洞如墓穴的老婦人占有,乃是極其殘酷的事,因為,她相信,老婦人占有徐鐵山的灼熱欲望並不是基於愛情,那種欲望像一隻從黑暗墓穴中伸出的腐爛為枯骨的手,它想抓住一位還嚮往晨光的老人,為它作殉葬品——為腐朽的物欲殉葬。
「不,我不能離開他。」在混濁的寂靜中,柳容的聲音清晰得像幾滴晶瑩的淚。驀然之間,對徐鐵山的柔情密意從她心中湧起。她彷彿看到一座峻峭的鐵黑色絕壁聳立在面前,絕壁風蝕的裂痕間生長著一株年輕的野杏樹,樹上盛放出嫣紅的杏花。柳容癡迷地望著鐵色的絕壁和生機盎然的杏花,輕聲自語道:「只要我的血還沒有乾涸,就絕不讓紅杏花凋殘。否則,那給風蝕的鐵壁該多麼悲涼……。」
沉悶的寂靜在膨脹,緊張的沉默間突然爆發出老婦人歇斯底里的咆哮:「老天呵,你為什麼不主持公道?!這個小妖精要毀了我們的生活,老天呵,你快降下雷電劈死她吧……!」
「要等你媽被氣死你才動手嗎?!真沒種!還不快去收拾那個騷貨——你是不是也被迷上啦?」徐鐵山的兒媳鄙夷不屑地斜視著自己的丈夫,嚷起來。看到丈夫開始移動笨拙的身體,這個通過在報紙上呼籲收養野貓而被認為充滿愛心的女人,惡狠狠地咬住牙齒——彷彿要在她發出的每一個語音上都咬出猩紅的血痕,惡毒地說:「把這騷貨的衣服扒光,讓她光著屁股滾出去!」
徐鐵山的兒子像一隻馴化的熊,在老婆的指令下走到柳容面前。他依照中國人性格中虛偽的原則——做一件卑鄙的事情之前,一定要申明冠冕堂皇的理由——用宣布道德箴言般的莊嚴的神情說:「妳毀了我媽的生活,我就對不起妳了。」然後,他就以最粗俗的強姦者才會有的野蠻暴虐的動作,撕裂柳容的衣飾。
柳容沒有反抗,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滿懷遺憾,黯然神傷地注視著徐鐵山的兒子,那張輪廓酷似徐鐵山的臉上卻塗滿了種種俗不可耐的欲望。柳容為徐鐵山悲傷,她覺得那醜化的基因是對徐鐵山的侮辱。而對徐鐵山的這種侮辱,比她此時遭受的侮辱更加令她痛心。
真正的美甚至可以震撼庸人麻木的心靈。柳容的身體裸露出來之後,客廳的光線被輝映得更加明麗了。有一瞬間,所有人的眼睛都閃耀起絢爛的神情,驚異地凝視那瑩白如玉的至美的身體。突然,老婦人發出一聲短促的恐怖的呼嗥,並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好像眼睛被少女裸體那流光溢彩的美刺痛了。等到雙手重新從臉上移開時,她的眼睛已經被妒恨的火燒成血紅。她像垂死的母狼一樣拖長地悲嗥著,衝上前去,開始瘋狂地撕咬柳容的身體。當一片片觸目的傷痕出現在柳容秀美的胸部、妖嬈的小腹和線條流暢如風的雙腿上時,徐鐵山的兒媳由於過分興奮,忘記自己置身於許多人中,竟發情般地呻吟起來。
柳容佇立不動,如玉石的雕像。她俯視著老婦人,從那雙血紅的眼睛裡和因絕望而痛苦扭曲的臉上,她看到了獸性的仇恨。但是,她無法讓自己也仇恨。相反,她卻體驗到了一種燦爛的悲憫之情,並深深地理解了基督讓自己釘在十字架上以救贖芸芸眾生罪孽的高尚情懷。她意識到,老婦人乾枯的心中那絕望的痛苦,會通過對她的撕咬而得到發洩,因此,她自己身體上的傷痕感到的疼痛,實際上是對一個可憐的衰朽心靈的救贖,所以,屬於她的疼痛也就成高尚的,成為意義了。
不過,柳容還是盡快移開俯視的目光,她怕老婦人兇惡醜陋的形態會引起她的輕蔑,而那會破壞了降臨在她心間並使她崇高的悲憫之情。柳容明澈的眼睛開始尋找在場的那幾個知識分子男人,她想知道這些屬於「第一性」的社會精英們面對人性被侮辱的場景時會是什麼樣子。
賈建成白皙、漂亮的臉上泛起桃花色的興奮的紅暈,他的眼睛則由於一種沸騰著怨毒的快感而顯得格外明亮。同賈建成的目光相遇的瞬間,柳容的心戰慄了。她突然意識到,她以前其實完全不瞭解這個同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這是一個可怕的人,他心裡只有恨……他正因為看到我受凌辱享受報復的快感,原因只在於我離開了他……。」柳容恐懼地想,把目光移向劉逸雲。
劉逸雲坐在客廳的角落裡,並且下意識地將身體蜷縮著,似乎想通過縮小自己占據的空間,來避免引起注意。同時,他臉上極力作出茫然而純真的神態,彷彿他與眼前發生的事毫無關係,彷彿柳容和徐鐵山的相遇最初根本不是以他的意願為仲介。柳容知道,劉逸雲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徐鐵山夫人發現他在這件事中曾起過的作用,那樣一來,這位老婦人的怒氣就會有一部分發洩到他身上,從而使他作徐鐵山「博士後」的努力化為泡影。「他內心一定緊張極了。其實,這件事與他無關,他根本無需緊張……。」柳容為劉逸雲輕輕歎了一口氣,有些憐憫地想。
柳如絮的三個博士生中,華榮顯得最真實。儘管他沒有勇氣表現出救助受欺凌者的俠義精神,但卻毫無顧忌地裸露出旺盛的性欲。他那雙圓滾滾的眼睛亢奮地閃耀著屬於發情公牛的灼熱夢幻,將顫抖的目光射向柳容身體各個性感部位。
「中國男人呵,你們為什麼不能稍微高尚一些?!」這個悲涼的思想如同一陣蕭瑟的秋風從柳容心頭掠過。
老婦人的精力在狂怒和怨恨中燃盡了。她像一堆黏乎乎的灰燼癱倒在地毯上。柳容確信老婦人已經沒有力量摧殘自己之後,便穿過人們驚愕的目光,向客廳出口走去。房門被推開了,妖嬈的風立即拂亂了柳容的黑髮。隨風湧進來的炫目的陽光中,柳容赤裸的身體猶如一縷布滿繁花、潔白勝雪的詩意——淡紫色的和殷紅的斑斑傷痕就是那怒放的繁花。
柳容在門邊停下,轉回美麗的頭顱,對客廳裡的人們輕聲說:「願上蒼也悲憫你們。」然後,她的身影便消融在炫目的陽光中。
房門關上之後,幾個應邀前來的女人匆忙奔向窗前。看到柳容沐浴著深紅晚霞的雪白身體的那一刻,她們的目光變得生動了。不過,當柳容乘上一輛計程車時,她們的眼睛又被鐵鏽似的、不潔的陰影所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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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天,柳容和徐鐵山相約觀賞西山紅葉。
柳容走下公共汽車,遠遠看到徐鐵山那富於翠竹神韻的清臞的身影,正佇立在臥佛寺公園門邊。已在她心底凝結了許久的色澤豔美的淚珠驀然湧出眼眶。柳容停下腳步,等迅疾但潔淨的秋風將那兩滴淚水吹碎,她紫色的長筒舞靴才輕盈而急切地奔向前去。深情注視著徐鐵山聖潔的銀火焰一樣熠熠閃光的白髮,柳容覺得兩天所受的凌辱既不重要,甚至也不真實,重要而真實的只是應深深地沉醉於塵世之外的迷戀。
密布的黃櫨樹的葉片將逶迤百里的北京西山染成血鏽似的暗紅。在那情調悲涼的紅色間,偶然可以看到銀杏和白楊繁茂的葉片閃耀起生機盎然、璀璨奪目的金色。然而槐樹和榆樹的葉子卻呈現出衰敗的枯黃。
柳容挽起徐鐵山的手臂,避開石砌的小路,沒有目的地踏著金毯似的乾枯的草地前行——同徐鐵山相伴而行時,柳容總喜歡在沒有道路的山野間漫步。此刻,她的頭依戀地靠在徐鐵山消瘦的肩頭,讓在雪白脖頸間的紅紗巾隨風飄盪,輕拂徐鐵山的面頰。
「前兩天的事我已經知道了。真抱歉……。」徐鐵山撫摸著柳容的手背說。柳容則用風情萬種的沉默,對徐鐵山訴說她無盡的迷戀,並告訴他不必為任何事道歉。
徐鐵山為那天發生的事繼續解釋道:「當局本來已經決定推薦我作『前南戰爭罪法庭』的大法官。對於現代中國的國際法學者,這是可能得到的最大榮譽了。可是,這幾天又有人通過上層關係活動,試圖否定我,重新推薦他們屬意的人……我不得不關注此事,所以才讓妳處於那樣可怕的境地……。」
以往漫步時,柳容總是無言地傾聽徐鐵山的話語,並深深地沉迷於他的男中音那如吟頌美麗詩篇般的韻律中,完全不會聽清他話語的具體內容。可是,此刻柳容卻聽清了徐鐵山講的每一個字。因為,他的語調間失去了往常詩韻的飄逸,並由於滲透著世俗的煩惱而顯得既重濁又陰沉。
柳容的心像被毒蛇意外地咬了一口似得抽搐起來。她驚愕地抬起頭,惶恐而緊張地從側面注視徐鐵山。徐鐵山灰白皮膚上的老年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闖入柳容的視線;他的眼睛彷彿正茫然地想要看透黑色的濃霧,眼球上覆蓋著不潔的欲望以及由這種欲望孕育的痛苦——這種眼神是無數追逐世俗名利,而不是渴慕真理的中國知識分子的經典神態。
柳容被徐鐵山此時的眼睛嚇壞了。她覺得自己的心突然丟失了,在原來心跳的地方只有一片紛亂、枯黃的野花在狂風中搖盪起伏。
「難道他的靈魂深處也潛藏著一雙不潔的眼睛?!難道他的心底裡也有被骯髒的物欲汙染的天空?!——如果真的如此,我該怎樣面對明天的太陽?!」柳容在恐懼中無聲地質問,卻找不到質問的對像,似乎她只能向冷漠的虛無質問。同時,她鬆開了挽著徐鐵山的手臂,向前奔去,彷彿想追尋她失落的心。
柳容前面是一片以平緩的坡度向上伸展的草地。在深秋淺藍色陽光輝映下,乾枯的草地流蕩起淡金色的光影。坡地的頂部有一株枝葉繁茂的楓樹。輪廓美麗的楓葉紅得像片片燃燒的血跡,只有從刀劍劈裂的少年身體間噴湧出的血,才會有那種可以令太陽迷戀的熾烈色調。
柳容被那燦爛的紅色震撼了,她奔跑的腳步停止在楓樹前。從山坡下湧來一陣淡金色的風。楓樹那綴滿紅葉的修長的枝條隨風狂放地搖曳——楓樹像是一位剛從戰場凱旋歸來的英俊秀麗的戰士,他在瞬間的凝視中就沉醉於柳容的美色,還來不及洗去戰袍上的血跡,便邀請美人與他共作疾風和陽光之舞。
柳容無法抗拒那魅力如焚的邀請。於是,她褪去衣衫,踏著風的韻律起舞了——赤裸出身體,是為了得到燃燒的血的洗禮。楓葉的色彩使柳容雪白的肌膚流溢出朝霞的神韻;以高傲而豪放的情態搖盪的枝幹,為柳容妖嬈的舞姿增添了雄烈的詩意。忘情的起舞間,柳容找回了剛才失落的心。
淡金色的風終於消失在秋日山野的沉寂中,起舞的楓樹回復了平靜。失去了風,柳容的舞姿也凋殘了。她有些沮喪地垂下頭顱,無意間發現,午後斜射的陽光在她雪白的雙乳上迸濺成炫目的光霧,而她輪廓清秀的乳頭猶如兩粒紅豆,挺起在雙乳之巔。突然湧起的羞澀燒紅了柳容的面頰,她思緒紛亂地想:「為什麼會脫光衣裙?難道只是為了接受楓葉那燃燒的血跡的洗禮?……呵——,不。更重要的是,我想淨化徐鐵山的眼睛。使他的眼睛淨化為詩,淨化為歌,淨化為沒有世俗陰影的激情……是的,在入迷地凝視我的身體時,他的眼睛總是潔淨的。呵,為了創造一雙高貴而淨潔的中國男人的眼睛,我願把自己的身體當作祭品……。」
柳容懷著宗教信徒般的神聖感轉回身體。徐鐵山正站在不遠處,心醉神迷地向她凝眸注視。他那被斜射的陽光照亮的眼睛,熠熠閃耀著金色的激情。
「也許剛才是我錯怪了他——是我太敏感了;也許那個大法官位置對他真得很重要——是我苛求他了……」柳容這樣想。可是,當徐鐵山張開雙臂,如同迎向晚霞的鷹一樣大步向她走來時,柳容卻在下意識中怯懦地向後退縮了幾步,彷彿要深深躲進身後楓樹那燦爛的紅色之中。
「人必須忽略一些事情才能活下去。」不知為什麼,這個好像她心靈之外的思想沒有任何先兆地從柳容的意識中掠過。同時,淚水突如其來地湧出她的眼眶。這一刻,柳容體驗到一個可怕的感覺:她的淚水是鐵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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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於柳容的時間又在世俗之外的迷醉的熱戀中過去了一個多月。這天,劉逸雲打來的電話,才又使她回到現實。劉逸雲在電話中告訴她,販毒罪的死刑核准權由省一級高級法院掌握;他已經同貴州省法院審判吳匕案件的法官談妥,在即將開始的審判中,對吳匕不判處死刑,只判無期徒刑;由於有減刑的可能,將來只要和勞改營的主管官員拉上關係,吳匕十幾年之後就可以重獲自由。
柳容很少有地感到了來自於現實的歡欣。她急於把劉逸雲講訴的信息轉達給吳匕;她相信,這個信息對於「地獄」中的吳匕無疑是巨大的心理慰藉。儘管徐鐵山已經最終被批准為「前南國際法庭」的大法官,並將在近期赴任——那樣他們就不得不分開較長的時期,所以徐鐵山希望行前這一段時間柳容能夠每天都陪伴他;但是,天性中的俠義精神仍然使柳容決定盡快去貴州,探視關押在看守所內的吳匕,然後再盡快返回北京。
乘飛機達到貴州後,置身於彷彿伸手就可以觸到的腐爛棉絮般的陰雲下,柳容的心似乎長出了灰黑的黴跡。然而,比終日不散的陰雲更令人煩惱的是,由於事前忘記請劉逸雲通過貴州官場上的關係疏通,看守所當局不允許柳容探視吳匕。柳容無奈之下只好撥通劉逸雲的電話,請他幫忙。雖然有現代化的通訊設備,但劉逸雲畢竟身處千里之外。等他經過一系列複雜的關係「運作」,使柳容的探視請求得到批准,已經過去了漫長的七天。漫長是因為柳容對徐鐵山日夜不停的思戀。
這天下午,在去看守所的路上,柳容的手機響了。聽到徐鐵山那從遙遠的北國傳來的、極富情感神韻的男中音,淚水立刻淹沒了柳容的靈魂。徐鐵山在電話中說,思念已經使他的心乾枯了;明天,他便要出國就任國際法庭大法官,傍晚有朋友在友誼賓館貴賓廳設宴為他送行,他希望柳容一定要趕回來參加送別宴會。
對於柳容,同徐鐵山通話的那段時間流逝得像流光溢彩的隕星一樣迅疾。然後,她一分鐘也沒有耽擱,就用手機撥通了航空售票處的號碼。由於貴陽到北京沒有夜航,而明天上午的航班已經滿員,柳容只能給自己訂到明天中午的機票。
徐鐵山的電話引起的絢爛激情還沒有完全平息,柳容便又要準備面對另一種黑色的激動。顯然是因為劉逸雲的疏通,看守所當局不僅沒有拒絕柳容探視吳匕,而且像上次一樣,違反公開的探視規定,允許她們在無人監視的情況下會面——暴政步入腐敗,最先黴變的,常常是它的法律制度。
柳容隔著鐵柵看到吳匕從探視室裡面的門走進來時,她產生了一種感覺:吳匕蒼白的臉彷彿是從探視室灰色牆壁間浮現出來的。而且不知為什麼,柳容還完全下意識地低語了一句:「枯萎的火焰……。」
吳匕走到鐵柵前。雖然光線昏暗,柳容已經可以看清吳匕的面容了。不過,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意卻將柳容凍結在空洞的沉默中。她的意識間也一片空白,甚至忘記了自己是為何而來。過了好一會兒,柳容才發現,空洞的寒意來自吳匕的眼睛——那雙眼睛空洞得像物質;寒冷得像被獸跡踐踏過的黑灰色的殘雪。
或許是為了讓吳匕的眼睛閃耀起精神的靈性;或許是為了讓不潔的殘雪融化為淚,哪怕是混濁的淚,柳容以灼熱的語氣,說出了劉逸雲告訴她的那個有關吳匕命運的信息,並露出熱切期待的神情,逼近地注視著吳匕的眼睛。
「哦,是嗎?」吳匕的眼睛仍然像物一樣空洞,她冷漠地問,冷漠得似乎是一片灰色的霧在說話。停頓了片刻,她又說:「昨天,貴州省法院的副院長帶著醫生看過我,那個醫生檢查了我的身體,還特別『關心』地詢問我得過腎病沒有……囚室裡的難友們告訴我,凡是被這樣檢查過身體的人都快要被處決了。法院副院長並不是愛我才來看我。一定是他的親戚朋友得了尿毒症,需要換腎,他是來確定我的腎是不是合適……。」講到此處,吳匕的聲音忽然興奮起來。柳容覺得那種興奮屬於某種嗅到血腥氣的殘忍的獸。
「難友們說,槍決我時子彈不會打碎我的心。劊子手將向我的脖頸開槍,擊斷頸椎。這樣,死後幾分鐘我的心都還會跳動,血也會繼續在身體裡流動。醫生就會趁此機會把我還充滿生機的腎掏出來,立刻趕到醫院,給那個患尿毒症的雜種換上……但是,我不會讓他們得逞……。」
「不!」柳容憤怒地打斷了吳匕的話,她不願意看到吳匕那種殘忍的興奮,「請妳相信我——他收了我的錢。而且他是最高法院副院長的秘書,他有能力救妳!」
吳匕憐憫地看著柳容,沒有爭辯。沉默了片刻,輕聲問:「妳明天能再來看我嗎?……那是我最後一個生日了。」
「不,不——妳不會死……但我明天必須趕回北京……。」柳容窘迫地說,為自己拒絕吳匕而感到內疚。吳匕眼睛裡掠過一道凌厲的寒光,注意地看著柳容。然後,玩世不恭地說:「妳一定愛了。所以,妳慘了。現在的人,為恨活著才會充實,為愛活著只會艱難。我心裡只有恨——恨人這種下流的動物,所以我充實……。妳竟然會愛,真令我吃驚。」
「是的,為愛活著令人艱難。我艱難,但我幸福。」柳容聲音清晰地說。吳匕鄙夷不屑地一笑,疲倦地說:「我累了,我要走了……。」說完,她冷漠地轉身,向裡面的那道鐵門走去。當她打開鏽跡班駁的鐵門時,在透進來的灰白的光線中停住,背影對著柳容,吟頌詩句般深情地說:「……我聽到了風的呼喚!」
吳匕的身影在灰白的光線中消失的瞬間,柳容幾乎忍不住要答應明天再來探望吳匕。但是,對徐鐵山的愛使她終於沒有那樣做。
離開看守所之後,最後的那句話卻久久地縈繞在柳容的心間——「……我聽到了風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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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萬物,唯有心比時間快。暮色蒼茫中,柳容乘坐的飛機降落在北京國際機場,但她的心早已經回到北京,化作淡紫的晚霞。一個小時後,當柳容租用的小轎車停在友誼賓館貴賓樓前高大的石階下時,冬日深沉的夜色已經垂落。透過車窗望著台階上那燈光照映得富麗堂皇的宮殿式建築,柳容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她像受到狼群威脅的雌鹿,無助地蜷縮起身體,躲進計程車後座角落的陰影中——她想變成一縷黑霧,無聲地融入濃郁的夜色,哪怕那意味著同人世的訣別。
柳容時常會體驗到類似的不知從何而來的情緒。這類情緒不符合任何邏輯,完全是理性之外的存在。它像夢一樣虛幻,又真實得猶如眼睛上的傷痕。柳容覺得,這類超理性、超邏輯的神秘情緒構成的世界,似乎比清晰的理性世界離她的心更近。
計程車司機不耐煩地催促了數次,柳容才打開車門,走出去。呼吸到外面寒冷的北風,柳容對徐鐵山的思戀之情才又像漫天雪片飄落。她奔跑著登上石階,快步走進貴賓樓。一位身穿繡著金色牡丹的豔紅旗袍的小姐主動迎向柳容,問明她是來找徐鐵山教授之後,便領她穿過金碧輝煌得足以舉行國宴的大餐廳,來到一間名為「冬韻」的包廂門前。
柳容深深喘息了一下,輕輕推開包廂門。與徐鐵山目光相撞的瞬間,柳容心中多日的思念立刻迸濺成一片令人眩暈的金霧。她踉蹌著向前走了一步,徐鐵山的手臂及時挽住她纖秀的腰肢。此刻,柳容才注意到,包廂的基調是華貴的金紅色,同「冬韻」這個名字很不相配;只有正面牆壁上掛著一幅表現「獨釣寒江雪」詩意的圖畫。
「這位是北京市國家安全局的張副局長。」徐鐵山向柳容介紹坐在餐桌對面的一位中年男人。柳容像沒有聽清一樣望著徐鐵山,有些困惑,也有些驚詫。這時,張局長手指短粗的胖手已經熱情地伸到柳容面前。她十分勉強地用指尖碰了一下張局長的手,並厭惡地覺得自己好像觸摸到了印度尼西亞熱帶叢林中食人蜥的潮濕的皮膚,儘管她從未去過印度尼西亞,也從未見過食人蜥。
在柳容的印象中,只有那些熱衷於窺視別人隱私的人,只有那些願意以獨裁權力意志作為自己唯一靈魂內容的人,才會選擇專制政體下的秘密警察這個卑鄙的職業。今天,面前這個秘密警察官員也沒有能改變柳容已有的印象。張局長是禿頂,幾根稀疏的長髮被精心地塗上高級髮膠,裸露出的頭皮呈現出黃褐色,使人覺得他的頭是用某種木頭雕成的;他的眼睛雖然閃爍著陽光般的笑意,但仍然遮不住眼睛深處冷酷的神情——只有把人完全當作一塊低賤的物來理解和審視的眼睛,才會有那種接近於食腐屍的獸的冷酷;他沒有什麼個性的面容顯得十分自信,不過,他的自信似乎與靈魂完全無關,而只是來自於專制權力的垂愛。柳容產生了一種感覺:張局長是一隻披著自信硬殼的大甲蟲,如果將權力賜予的自信的硬殼剝去,真正屬於他的生命的,只是一團黏乎乎、圓滾滾的柔軟而難看的肉。
張局長指令著身形迷人、髮髻高聳如古代皇宮侍女的小姐,在自己面前擺好三隻色澤晶瑩溫潤的白玉杯,並斟滿少女心頭滴落的血一樣豔紅的葡萄酒。然後,他對徐鐵山說:「今天為您送行,我要敬您三杯酒。」說著,他用手指掐住一隻酒杯,高高舉起。柳容卻覺得,那形態玲瓏優美似藝術品的白玉杯,被張局長短粗難看的手指侮辱了,那只手顯得粗俗而兇殘,彷彿是屬於殺豬屠夫的。
「第一杯酒祝願我們今後的合作更加成功!」張局長將豔紅如血的酒倒進紫色的厚嘴唇裡,高聲說:「上次您訪問台灣回來寫的那份關於台灣知識分子狀況的分析報告很有價值——只有您這樣知識淵博的人,才會做出那麼深刻的分析。」
只在心的一次震顫中,時空就轉換成另一個參照系。柳容突然變得極其清醒而冷靜,就像一塊寒冰般的理性。而那理性間出現了一個猩紅的判斷:「徐鐵山是一個卑鄙的告密者。」
張局長又舉起第二杯酒,意味深長地微笑著,說:「這杯酒祝您在學術和事業上都繼續發展,前途無量——我們會從真誠朋友的角度給您強有力的幫助,就像這次您最終被選任國際大法官一樣。」
柳容稍稍側動一下身體,讓徐鐵山的頭顱進入自己的視界。她雙眉微皺,似乎正試圖穿過萬年時間的重重霧障,看清什麼。徐鐵山清瘦的面容間依然覆蓋著高貴、優雅的神情,不過那種高貴和優雅顯得很艱難,似乎只要有蒼蠅振翅那樣一絲震動,就會從他的臉上滑落下來;徐鐵山的脖頸也像往常習慣地挺直著,不過,柳容發現,被條條皺紋切碎的、灰白的皮膚,使挺直的脖頸顯得很脆弱,就像一段乾裂的沒有樹皮的朽木。
「您知道我為什麼選這個叫『冬韻』的包廂嗎?——因為您的一頭白髮太有韻味,太美了。冬天最美的就是雪,您的頭髮真可以說是『雪白』。所以,您的頭髮就是冬天韻味的象徵。」張局長顯然是為自己還有能力表現一些詩意而得意洋洋,柳容卻覺得他此刻特別像一隻附庸風雅的粗俗的豬。
「所以,我這第三杯酒祝您身體永遠健康,男人的魅力像永不沉落的太陽!」張局長咧開嘴,露出有些淫蕩意味的笑容說。
「可,這是一個醜陋的冬天。」柳容機械地說出這個理性的判斷——她的心已經死了,而理性還活著。她的聲音冰冷而銳利,彷彿要把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刻在布滿血鏽的鐵幕之上。柳容變得極其蒼白的面容像一座飄散出炫目寒意的雪雕,使包廂內金紅色的基調都失去溫暖的韻味。徐鐵山有些尷尬卻又依然頑強地讓從容優雅的微笑飄拂在自己的唇邊。張局長目光凌厲地瞥視了柳容一眼,那目光就像從鱷魚的眼睛上迸濺出的兇殘閃光。柳容覺得,張局長此刻的目光能夠看透重重物欲,但卻看不透她的心,因為,張局長的眼睛是精神之外的存在,它沒有能力理解精神豐饒的心。
在這個空間裡柳容已經成為多餘的人,不過她並沒有離去。這一方面是由於她正處於可怕的感覺中:彷彿自己的身體是內部已經完全震裂的瓷偶,只要稍一移動就會崩潰成滿地碎片。而柳容不願意在此刻崩潰。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還有一個鉛灰色的願望——她要聽到徐鐵山親口承認他是「告密者」
晚宴之後,由北京國家安全局的車隊送徐鐵山去國際機場。徐鐵山和柳容乘坐的奧迪轎車前面有警車開路——這是安全局對徐鐵山的特殊禮遇。張局長則坐在後面的一輛警車中。
「我本不想讓妳同他們這類人見面。可妳回來得太晚,不這樣,我臨行前就沒有機會見到妳了。真是想妳,想得心都乾枯了。」徐鐵山終於艱難地撕裂了鐵黑色的沉默,前面那輛警車頂上閃爍的警燈映出他的面容,好像他臉上皮膚的色彩在不停迅速地變換。
「你是一個卑鄙的告密者嗎?」柳容知道是自己在說話,但她卻覺得那聲音同她完全無關,而是來自於一輪被雷電殛裂的落日。
「我能理解妳現在的感受。不過,妳必須明白,在專制之下,只有同權力合作,才可能實現自己的價值,才可能為社會和人類做一些有益的事。」徐鐵山語調激動地說,他略帶嘶啞的聲音中似乎飄出幾絲陳舊的痛苦,「五七年我也遭到過當局的整肅。許多知識分子都死在流放的荒野間,死在服苦役的礦井下。他們的死毫無價值,只意味著生命變成一堆垃圾。我是幸運者。我活下來了,也明白了一個道理:中國的政治權力是一台絞肉機,它會絞死一切不贊成它的存在的人……至於談到卑鄙——中國人已經是道德之下的存在,在這個民族中做任何事都不必臉紅,因為,卑鄙和高尚之間的界限在中國人的心中早就不存在了……。」
柳容沒有興趣聽徐鐵山論證「告密者」的邏輯合理性。對於徐鐵山,柳容向來只從超理性邏輯的、純粹生命美學的角度來審視。「通過卑鄙方式實現的價值是醜陋的;『告密者』是猥瑣的小男人。」柳容無聲地說。而這個結論已經足夠使她厭惡徐鐵山,就像厭惡一邊跳脫衣舞,一邊響亮放屁的、乾瘦的老男人。
飛機起飛前幾分鐘,車隊到達了機場。當徐鐵山走到貴賓登機口處時,竟然還轉身揮手告別。柳容突然想到,如果幾十年前在當局的整肅中徐鐵山年輕的生命就凋殘了,如果那時他就高傲地揮手同生命告別,那麼,他的命運雖然悲涼,但卻能夠融入蒼茫的美感中。
柳容拒絕張局長要送她返回城裡的好意,獨自走入陰雲下的夜色。天上飄起雪片。柳容下意識地想:「……徐鐵山乘坐的飛機已經起飛了……夜空或許都會被『告密者』卑鄙的生命汙染。噢——,難道這漫天飄落的白雪都是無恥的謊言嗎?!」這是那個夜晚柳容最後一縷清醒的思緒。然後,她便陷入了無意識狀態,像一個活屍蹣跚在茫茫的風雪間。她唯一的生命感觸就是,自己的肺變成了生鏽的鐵片,每一次痛苦的呼吸都會發出刺耳的聲響;而能夠呼吸到的只有紛亂飄舞的黑色雪片。
完全憑著本能的引導,太陽升起時柳容回到自己的住所。打開房門之後,她立刻撲倒在床上。極度的疲倦像陰冷的墓穴,而她只想把自己深深埋葬進這個墓穴。然而,電話鈴聲卻冷冷地響起來。她強迫自己伸出僵硬的手臂,握住電話話筒——她不能不接這個電話,因為,直覺告訴她,這個電話將帶給她來自地獄的信息。
電話裡響起難聽的貴州土話的口音。那個聲音代表關押吳匕的看守所通知她,吳匕自縊死亡,留下遺囑要柳容為她辦理身後之事;如果柳容今天不能趕到的話,看守所將自行處理吳匕的屍體。
柳容沒有任何猶豫,立即從床上起來,往旅行背袋裡隨便塞了幾件衣服,就奔出家門,截住一輛計程車,趕往機場。從生命深處湧起的興奮融化了她的疲憊。她覺得,自己不僅是去滿足吳匕的遺願,而且將得到某種啟示——從吳匕的死中得到解脫的啟示。從候機一直到乘機飛行的過程中,柳容完全沉迷於一遍又一遍重複這樣的思想:「上次探望吳匕時,她用背影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聽到了風的呼喚。』……是的,她拯救了自己的靈魂——用自裁拯救。現在,她的靈魂終於像風一樣自由了……。」
午後,飛機穿過黑灰的雲層降落了。柳容毫不停頓地在當地殯儀館租了一輛運屍車,同兩個斂屍人一起趕到看守所。
一名獄吏在看守所傳達室給柳容看了吳匕的遺書。上面只有一行字:「柳容——不要讓我腐爛。」這行字下面是柳容的電話號碼。等柳容看過遺書之後,獄吏指著裡面帶鐵絲網的高牆下一個地方,冷冷地說:「她就在那兒。都臭了。」
柳容帶著兩名斂屍人走向高牆。牆下有一堆東西被破舊發黴的竹簾遮蓋著,一群毛茸茸的、身體閃爍綠光的巨蠅在那堆東西上狂亂地飛舞,蠅群發出的振翅聲使柳容想把自己的耳朵刺聾。她難以相信發黴變黑的竹簾下面會躺著吳匕。但她還是示意斂屍人將竹簾掀開。
吳匕的屍體由於內部開始腐爛而膨脹起來。她的腹部如同巨大氣球一樣高高地隆起,將囚衣都撐開了,裸露出的灰白發亮的肚子給人一種感覺,彷彿只要用手指輕輕一捅,就會出現一個窟窿,從裡面噴湧出腐臭的濃汁;吳匕的臉呈現出紫黑色,頭顱腫脹,面目猙獰,耳朵裡、眼縫中、嘴唇上,有無數隻巨蠅以狂歡的情態湧動著、吸吮著。
胃部猛烈的痙攣使柳容發出痛苦的乾嘔聲。她轉身向看守所外奔去。此刻,她只想撕裂一塊花崗石,將自己永遠囚禁在裡面,以躲避對死亡的恐懼。那種恐懼正像綠色的巨蠅,在她心上吮吸猩紅的血。
柳容躲進運屍車的駕駛室。等兩名斂屍人將吳匕屍體放到後面的車廂,柳容便急不可待地要司機開車駛往火葬場。
黑雲下的暮色格外陰鬱。運屍車到達火葬場時,已經過了工作的時間。柳容不得不多付三倍的錢,工人才答應馬上火葬吳匕——柳容不能再等,她想讓吳匕和自己心中對死的恐懼一起盡快地隨烈焰消逝為「無」。
柳容肅立在焚屍爐側面的防火玻璃窗前,向焚屍爐中注視。她要以無淚的注視同吳匕訣別。焚屍爐中,幾個噴頭灑下髒雨似的助燃液體,隨後,吳匕的屍身騰起火焰。這時,柳容看到吳匕鼓脹的肚皮突然爆裂了,噴濺出腐爛的膿液,有一瞬間火焰都被膿液染成了黑灰色。
似乎不忍看到火焰被弄髒,柳容垂下頭顱,而她的心在劇烈的痛苦中抽搐:「死,就變成一堆烈火都不能使之淨化的臭肉;活著,心就要腐爛——上蒼呵,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在絕望的極致之處,柳容突然找到了殘酷的希望,她欣喜欲狂地想:「呵——,我還可以發瘋!變成瘋子就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不畏懼了——瘋子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上蒼呵——,讓我發瘋吧!」一聲淒厲的呼喊撕裂柳容的理智,在火葬場陰森的夜空中搖曳飄盪。她不斷拖長地呼喚著對瘋狂的渴望,衝出火葬場,在深黑如鐵的山野間狂奔。
柳容踉蹌的腳步終於被叢生的灌木絆倒,她的頭撞在裸露的岩石上。那一刻,世界驟然沉寂了。柳容覺得她的頭顱被幾道無聲的金色雷電劈裂,就如同那被雷電殛裂的落日。同時,她發現,一雙男兒的眼睛正凝視破碎的落日,而那雙眼睛剛毅得彷彿天生就是為了深情注視燦爛的悲愴。
「噢,我不需要辨認就知道那是雲水寒的眼睛……我早該去找他了,——讓我的生命隨他一起深情地凝視燦爛的悲愴……。」——這是那天夜裡柳容的最後意識。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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