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林昭十四万言书《致人民日报编辑部第三封信》108—112)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若是引不起别人对他的兴趣,不论是从较特殊的意义或从较一般的意义上,那最好是先从他本身的行为中去找原因。在《自诉二书》里林昭说过那么一句:我很有兴趣去客观地了解和研究当代中国特别是红色中国之政治人物们的“个人”。这是很早就开始的了,大约与新闻本行那强烈的政治性不无关系。这种客观的研究兴趣自也包括独夫在内,故于其文字不仅片段地背得语句甚至能够识得风格。遗憾的是干上了新闻这行所知道的材料与史料实在忒多了些,故又不能不早已隐约窥见了一个非近代的东方式的野心家之轮廓。

然而,直到反右以后,林昭于中国大陆的政治现实或于独夫的治政手段还不马上像某些我辈中人一样采取着简单的否定态度!——我一直认为,该否定的事物必需否定,然而不好简单地否定。假如我对某一事物采取否定态度,则首先我必需获有采取这种态度的较充分的根据,这样才可以作到有力地否定!故有时仍只对一切保持着要求更好地理解的态度。当然在一定程度上那是必然不可避免地要与大多数我辈中人一样:在自己的原有基础上对独夫大大地丧失信仰!特别因为凭着识别毛风的本事我很可以确定当时贵党中央党报的某几篇社论诸如《文汇报在一个时期内的资产阶级方向》之类皆出独夫手笔,而这也就胜于雄辩地十分清楚地证明了那场臭名远扬血腥炽烈的所谓反右也者首先正是独夫之患得患失反复无常的结果!也因此我不能同意当时北大同学中所具有的某种观点或曰某种论点。即认为反右并不出自独夫心意云云。1957年6月1日或2日贴出的那张署名大字报之一《我的忧虑和呼吁》便是其较集中的代表。(*当然作者也可能是带着一点策略成分。)无须更多论据,首先我就不信明察秋毫之末至于要去干涉麻雀之生存权利的人竟会有那份儿大度对这么一场规模与深度都已远远超出预料的民主运动不加任何干涉,非但确定责任而已,如那什么“先生们,你们说对了,正是一个圈套,目的为诱敌深入……”等等一派强为之辞聊以解嘲的胡说,更颇足以使人窥到独夫内在精神世界中那关于政治人格的一角!那末他是首先应该对反右这场浩劫中中国知识界及青年群的深重苦难和滔天血泪担负责任的了!

以后,一九五八年之“人民公社好!”以及在所谓“大跃进”之旗号下的诸般乌搞:——与赫鲁晓夫进行的肮脏交易,炮击金、马那以失败终的军事冒险,社会生活在粗暴干预下的严重紊乱失调,经济的衰退与民生的凋敝**,特别是农业的破坏,农村的行政劫掠与农民的彻底贫困化,等等。那都是显而易见是在独夫出自赌鬼本性的荒谬乖舛的冒险决策之下所召致!那末他又是首先应该对那些称得上“左”倾冒险主义的做法以及由此造成之百业混乱祸国殃民,哀鸿遍野饿殍满壑的悲惨局面担负责任的了。

再到一九五九年贵中央的庐山会议,对于当代“海瑞”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以及那以后在所谓反对右倾机会主义之幌子下于贵党内部全面进行了清扫运动,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相当有效地肃清了贵党党内徼幸尚能留存到那个时候的比较正直良善比较开明通达比较能以民瘼为念的一部分人士,并使贵党高度统一于毛风——高度统一于黑暗、残忍、阴险、恶劣、卑污、苟且地拜倒于权力更加不择手段地追逐权力的邪气之下,多少也曾有过几页英勇斗争历史的中国共产党就这样地几乎完全丧失了正义性更丧失了生命力而在你们的伪善暴君、独夫毛泽东及其秘密特务的绝对统治下堕落成为一个只知慑服权力(“组织”),只知争取权力,只知把持权力的极其庸俗、险恶、专制、败坏、官风僚气、腐朽至于糜烂的赤裸裸的特务集团!而伪善的教条外壳(并且是硬壳)又使之更加公式地僵化并且虚伪得可憎,以致大大增加了这种情况的致命的严重程度!那末他还是首先应该对贵党一贯以来至于今日那种种旨在排除异已的倾轧斗争,及由此产生的致命后果包括在党内外所造成的深远的恶劣影响歪风邪气担负责任的了!

在这样子“三面红旗”之下,作为一个反抗者对于独夫的观感是不难想见的了。那么既已算是一个多少带上了些政治性的理性动物,一切问题包括个人感情自都不可能不受到其政治感情的决定,这也是十分自然更且可以理解的罢!可一扯上政治,就自然会联到所谓利益的呢,那末对不起又没好话:在运用谭惕吾的性别去解放内蒙①等等的先生们看来这也许是十分符合“利益”的。但像林昭这样一个自许以“涅而不缁”的反抗者、我的任何利益包括政治利益都不需要以至全然排斥通过如此的途径去取得。若再试从人性论的角度探索,那么直到被捕以后许久那怕就在第一看守所里,只要是在还不曾把自己所受的种种遭遇与独夫的可耻邪心联系起来之前,林昭对于独夫其人的观感还只限于比较地职业性的。大致略如一九六一年五月寄押在上海第二看守所时期所作的《牢狱之花》中的某一首诗——见*“题之二”末段所说那样:

想当年还忝列可靠等级,也曾经

屡次膺选,为洞房伴宾的喜娘,

可那是旧话也,现在么——咳,由得你来去,

我对阁下既无思想亦缺乏感想!

而在这以后,从在第一看守所门墙以内所发生的事情中,从彼此交手对局的过程中,犹如通过作品能够相当清晰地了解作家,年青人也相当深切地了解了独夫其人。我不能不说:那些性格特征包括其表现方式是有很多使人不喜欢甚至厌恶的地方。可是我这人性论点再说下去便也快要像某些先生们的年纪云云一样地会令人啼笑皆非了。类似这些都只是在一般情况下可能引起考虑的问题,但在林昭所处的情况下根本考虑不到这些。像这样一场艰苦复杂而独力以赴(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只有对于宇宙之主及其真道的必胜信念使我力量无穷)的斗争,加以林昭所扮演的又是如此一个史无前例的又坚决又诚恳的角色!在这样的斗争中担任这样的角色对于许多问题都可谓是间不容发。我怎么能不事事严格地要求自己洁身自守呢?在这种情况下一切个人操行都已经密勿无间地融合着了政治气节!——就是这样,反抗者的内心世界里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一切人等假如他们的理解能力容许的话,他们是应该会得理解的。而对于那些比较真正理解林昭内在个性的人们诸如我的战友们更就将会觉得“这是很自然的!”无论从政治因素或人性论角度上来看都是“很自然的!”何况独夫的一份邪心还伴随着那么一套作法!如果先生们对此终感不可理解,那也只好认为是“夏虫不可以语于冰”**了!

然而,假如终于有那么一些先生感到不理解的话(可能有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林昭对于人们的不理解本身倒也感到一种不理解。想来想去,除了慨叹彼此在精神状态上的差距太大,真又找不到其它解释。先生们只因为长期以来把独夫捧成了个不知什么东西,所以大约也忘记了、或看不清、或不敢正视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不必等到盖棺论定,只要能够实事求是地作些客观而公正的、恰如其分的评价,完全可以对独夫有个重新认识。贵党执政以来不必说,大约到抗美援朝以后,独夫于内外诸般重大问题上的决策已可谓举措乖张进退失当得一无是处!那末即从削弱贵党的实际政治影响来说,站在先生们的贵楼梯上于独夫的功过本来够了一目了然。先生们叫是一直跳不出那个现成圈子,故不管独夫倒行逆施到如何程度,先生们所能作的最好的事情——唯一的事情也就只是为他收破烂,为他补窟窿,为他垫本钱,等等。没出息不成器之处厥在于此!若谓反抗者这话是因风点火当面煽动!——林昭向来倒是有了话都不怕说,只是在很多情况下人们怕听。怕听,也得说。我从不因人们怕听而不说,犹如不因人们爱听而多说,我只管那话当说不当说。事实就是这样!即使站在先生们的贵楼梯踏步上论着所谓历史功绩,毛泽东思想也没什么了不起!中国自古以来为王为寇者无不深晓这一条封建中世纪的政治规律:天下靠打而民无二主!如此而已。独夫差胜前人之处不过他是适逢其会而去把这一条中世纪政治规律披加上了那该死而又该死的所谓马列主义的外衣!但假如没有那许多爱国心热正义感强拯民愿切的热血青年慨然献身以为先导(这些人里面就有着林昭母系的长亲),又假如没有那许多嫉恨邪恶热爱土地单纯质朴的善良农民糜首尽命以作牺牲,先生们的一代江山岂能单凭独夫纸上谈兵唾手而得?先生们成天价反封建反专制反独裁高调唱个不止,自己党内封建专制恐怖独裁到如是地步却只一味惜生怕死贪恋着不义的权位以图分取独夫乘兴儿赏与的半杯残羹瓢数冷饭,狗苟蝇附同声“万岁”之余,曾未闻几人敢步“海瑞”之后尘而直要到今日之下让这个青年反抗者激于义愤不顾死活地来直揭而痛陈你们之独夫的可耻罪恶!挨青年人现成出口骂上一句死完了先生们能有什么价还?先生们总算也起事辛勤创业不易,幸而留得此身至今不死,难道就只是为了坐视独夫贪天之功以为已力地一意孤行胡作非为从而把你们群体所取得的某些成就彻底败坏吗?!难道你们除了把一切比较实在或比较可疑的功劳成绩统统归到独夫名下以便更加有效地鼓励他的刚愎自用任性胡行以外,已经再也做不出其它有些意义有些价值的事情了吗?难道作为一个政治整体先生们数十年“革命”“斗争”的唯一成果,就只不过是用尽全力把独夫装扮成一个神化的伪善的偶像而使他得以成为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可耻暴君吗?试问且置你们那千百万牺牲者大义凛然丹心煜烈的无价鲜血于何地?!又置你们百十万先行者披荆斩棘开疆辟土的汗马辛勤于何地?更置过去年代里为数甚多的中国社会公众——一切同情者、同路人们不避艰险不问成败的正直支持热情帮助于何地?先生们,先生们哪!你们若还有三分未泯的初心未灭的人性,你们当汗流浃背地痛感愧对先烈的热血,愧负国人的期望,以至愧欠自己的初志!只要这样一种局面一天继续下去,柯氏之冤遭不白姑且就算他年命不到犯着晦气,年青人倒敢断言你们的贵党唯一的前途只可能是一败涂地至于再也收拾不起!毫不夸张地说:先生们,你们要毁灭了,——要毁灭了!暴君独夫以及其秘密特务的恐怖统治几乎已经斲丧了你们党内的任何一点活力更窒杀了你们党内的任何一线生机!作为一个政治整体你们已经丧失生命力而临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上了!先生们,可敬的先生们,假如再也无以自拔,那么你们是决定地要毁灭了!

所说这些似乎颇有干涉内政之嫌,不过年青人也真正叫是没有了其它办法!先生们,你们,你们的那个中央什么玩儿直到你们贵党全体——管是一千七百万还是二千一百万呢!——你们愿意承受以至愿意忍受独夫毛泽东的暴君统治并分担他的一切过失错误罪恶以及耻辱,那也许是你们自己的事情——算是你们的内政罢,但你们好歹总算是在执政或更正确地说是在一党专政呀!你们的党内问题党风党气在这样一片基础深厚的中世纪遗址上特别又在倚着所谓的枪杆子也者关门为王的情况下,是必然会对当代中国政治现实以至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产生着极其重大的影响的呀!那么这就不仅仅是个贵党的内政问题了!无论如何,先生们没有权利迫使广大的中国同胞特别没有权利强使如林昭这样的反抗者都来像你们一样忍受这个暴君的统治而分担他之一切恶劣行为的耻辱,作为堂堂神明华胄的黄帝子孙的我辈完全拒绝承担如此一份放弃人权没身为奴的亵渎文明始祖、辱没清白父母的荒谬的“义务”!非但绝不承担而已,还要坚决反抗、彻底揭露以作大义所在一往无前的斗争!也只是这一点构成为林昭毅然写作这一封信——这份冤状的内在逻辑与根本原因。假如先生们责年青人以写这封信客观上符合了帝国主义、修正主义或其它等等之什么主义的利益,那么也叫适逢其会正好挨别人派上了用场。至少林昭主观上全不是为了要符合无论谁个的利益才来写这封信的!先生们,作为一个有理性、有良知、有血气、有肝胆的“人”咱们除了孜孜为“利”以外,到底心里也还应该要怀有一个“义”字的!是所以这满怀冤痛已至忍无可忍的青年反抗者不能不毅然振笔,慨然陈辞,奋然上书而请人民日报编辑部的先生们代为你们贵党那个荒凉寂寞死气沉沉的什么“中央……”招魂!——作为一个政治整体的核心部分,想来它总不至于像柯氏那样没下梢地已经给独夫祸害成了一把灰罢!

(未完待续)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自由圣火》首发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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