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歷人間萬般苦難,我的心早已變成一塊乾枯的頑石,不會再有疼痛。然而,李進進的死訊仍然如一道猝不及防的雷電,在我的頑石之心上劈殛出璀璨的痛楚。
李進進生於楚地;而今我之哀思沉沉,如黑雲低垂於千里洞庭。哀思之際,我不會回憶李進進在我流亡之初展示的友情,儘管那友情中丰盈著熾烈的真誠。因為,我頑石之心的疼痛早已超越個人利害的邏輯。
哀思之間,我也不會在公眾之前回憶李進進在八九年那次全民反抗運動過程中的英勇悲愴。原因在於,流亡海外之後我才發現,自我炫燿八九反抗運動中的個人的“丰功偉績”以博取虛名俗利,已經成為一種不知羞恥爲何物的時尚;甚至連種種紀念六.四的活動,也被所謂“民運人士”操作成爭名奪利的鬧劇。我心高潔,自不屑於同此類宵小鼠輩為伍;我也有理由相信,李進進內心良知也鄙視站在六.四血泊中的自我炫燿。
李進進是北大校友;以沉沉哀思送他回歸虛無之際,我願把頑石之心的疼痛獻給對北京大學之魂的理解。
“自由思想,兼容並包”——此一箴言被視為北大精神之依歸。不過,就我看來,此句箴言是蔡元培先賢爲北京大學確立的學術良知,治學校訓,卻不能真正表述北京大學的魂魄。
戊戌變法意味著北京大學創生的精神起點。變法失敗,戊戌六君子的血卻被歷史尊敬地記住;君子之血,如火如荼,給中國留下一個來自天啓的教訓:沒有自由,就沒有中國的拯救。於是,蒼天用君子之血書寫的教訓,就昇華爲歷史的使命——中國需要自由的拯救。
然而,國運不幸,世事多舛,神州陸沉於共產極權暴政;“以自由之名拯救中國國運”,至今還是沒有完成的歷史使命。
自由是艱難的,那是在鐵板上播種英雄之血的艱難耕耘;“爲自由作生命的神聖獻祭”——這句在命運的艱難節點上湧現的誓言,正是北京大學的先賢校友爲北京大學注入的英魂——不只是召喚自由,而是爲自由作生命的獻祭。
共產主義血河漫過東亞大陸,中共暴政極權鐵幕遮蔽蒼天大地。在中國國運的至暗時刻,面對猙獰的鐵血強權,聖女林昭剜出自己金焰般的心,捧向蒼穹,走上自由的祭壇——那似乎是無盡黑暗中的唯一光明,那似乎是北京大學魂魄的絕響。林昭英俊秀麗的生命猶如最后一場聖潔的春雪,飄落在自由的祭壇上;似乎從此之後,中國再無春天。
文化大革命之中,北京大學喪魂失魄,淪為共產暴君毛澤東攫取絕對權力的思想的飛鷹走狗。斯文掃地,百年聲譽蒙塵,自戊戌六君子以降,歷代先賢和北大校友如泉下有知,定當爲北京大學的沉淪而大放悲音,聲徹九幽,淚盡血湧。
獨夫民賊毛澤東罪惡的生命化為邪惡的鬼魂,“文化大革命”的人間地獄歸於歷史。大良知者胡耀邦猶如一個奇跡,出現在中共權力之巔。胡耀邦的良知在中共暴政的專制鐵幕上,鑿開一道裂痕,精神自由化的海雨天風,從鐵幕的裂痕間湧入神州大地。由此開啓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末的十年史詩性的精神自由化的進程。
春風化雨之際,北京大學也從沉淪中崛起,立於時代之巔,爲自己召喚一度喪失的自由靈魂。那一代北大的青年教師和研究生群體,則構成爲北京大學招魂的祭司群體。
一時之間,各類學術講座和思想研討會如夏夜繁星,流光溢彩於燕園;“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春秋戰國古風,舒捲於未名湖上。從一九八五年起,每年一度的北大學潮,乃是一九八九年全民反抗運動的先聲。
一九八九年春,大良知者胡耀邦,一個英俊壯麗的生命,一個盜取天火爲神州點燃十年自由化金燈的英雄,在政治迫害之下憂憤而辭世。舉世同悲,舉國哀泣,天愁地慘之間,八九全民反抗運動狂飈突起,浩蕩於東亞大陸,爲大良知者胡耀邦致萬里之哀。
北京大學引領潮流,處於政治風暴的中心。從一九八九年四月下旬起,我就同一批青年教師和研究生,探討組建北大教師後援團作學生後盾的議題,同時也探討發動工人運動,使學運效應外溢,形成全民反抗態勢的可能性。
就在那個過程中,李進進找到我,說明他要發動工人運動的意願,希望能得到北大教師的配合。我當然讚賞他的勇氣,同時也提醒他,發動工人運動與學運相呼應,這是當局最忌恨的事。
“你作這件事,等於給鄧小平的眼睛刺進一根燒紅的鐵釘,極可能受到殘酷報復;你要對可能面對的危險作好心理準備。”——這是那一天我對李進進說的一句話。
當時,李進進淡然一笑,回答道:“你演講中不是説,‘鋒刃上的舞姿最動人’嗎,我也願意踏刀鋒起舞”。
那一天,李進進是踏著未名湖邊小路上暗紫的暮色離去。我不知道他離去的足步,是否會一直走進北京大學的魂魄的意境,但是,我明確地知道,那一刻李進進邁出了走向“爲自由而獻祭”信念的一步。雖然只是一步,也足以令我沛然而生感動之意。
鄧小平用國家恐怖主義暴力將八九年全民反抗運動淹沒在血海之中。北京大學七十餘名年青教師遭到整肅,我名列整肅名單榜首;李進進則身陷囹圄,遭鐵窗黑牢之禍。爲摧殘北京大學的靈魂,中共暴政採用“大換血”策略,把大批庸人俗物引入北京大學任教。隨著過去十年自由化湧現的北京大學一代青年才俊、風流學人遭到放逐,北京大學整體上再次淪為中共暴政的精神奴僕、思想佞臣和學術的行屍走肉。
之後,李進進被當局放逐海外。我也自我流亡——不是爲遠離中國的苦難,而是爲拯救寄托我靈魂的哲學和文學著作,免遭中共秘密警察摧毀。
我和李進進雖然身處自由世界,但是,海天阻隔,雲水茫茫,很少相知相見的機遇。日月如梭,時間流逝,歲月蒼桑,不過,一些記憶卻越來越深刻清晰。那一次李進進踏暗紫的暮色,從未名湖邊的小路上離去的腳步聲,就是能夠虛化萬事萬物的時間也不可磨滅的一項記憶。
我有遺願:死後化為刑天,率一億冤魂,以滅暴政,然後,魂歸燕園,去追尋北京大學之魂;我要借鬼斧神工,從浴血的落日間採來深紅的巨岩,在未名湖畔建一座直通蒼穹之巔的自由祭壇;祭壇之上覆蓋著林昭唯美的生命中飄落的最后一場春雪——用我熾烈的血,點燃祭壇上聖潔的春雪,願爲自由而獻祭的北京大學之魂,燃燒成與時間同在的金焰。
只是不知,自由的金焰在蒼穹之巔燃起的時刻,我的鬼魂是否還能在未名湖邊的小路上,聽到李進進踏在暗紫的暮色上的足音。思想至此,莫名之悲哀,令我黯然神傷。
二零二二年三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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