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之戀》
袁紅冰 著
第二卷 縱情
十
時間終於將落日埋葬在虛無深處。暗紫色的暮靄和茫茫的哀愁漫過大地,只有從雲遮霧濛的地平線下斜射上來的一束陽光,像日球的遺囑,依然照亮蒼穹之巔。在那塵世的最高處,一縷情態妖嬈的流雲,被映成明艷的金紅色,彷佛飄搖在美人心中的神秘戀情。
“金色烈焰的風暴呵,那雄性情慾之火,熄滅后留下的灰燼,竟然也是青銅色的… … 。”楊玉焰泛起幾分淺紅的瑩白的手指,充滿柔情蜜意地輕撫著金聖悲青銅色的面容,思緒惆悵,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就像燒焦的花枝。
金聖悲的頭顱依偎在楊玉焰的腰肢間,已經沉沉入睡。楊玉焰斜倚黑岩而坐;她迷戀的目光垂落在金聖悲的面容上,就像淺灰色秋風中的片片金葉,黯然神傷地飄向大地,而她唇邊浮現出的迷惘的微笑,猶如一縷嫣紅的悲情。
楊玉焰發覺,幽藍的夜色掩去金聖悲臉上傷痕般的皺紋之後,哲人頭顱的輪廓竟然有美少年清純如花的風格;剛才情慾狂放之際,楊玉焰曾從金聖悲的身體間聞到猛獸洞穴似的強烈的氣息,可此刻,他的身體飄散出的,卻是屬於小白樺林的清香;沉睡之際,他寧靜得像古老英雄史詩的青銅色的殘骸,而他深長的呼吸,令楊玉焰不禁想到在麥田的金穗上徐緩起伏的燦爛的風。
“噢,燦爛的風呵,正是他的靈魂… … 哪有一叢高崗上的花能留住風的心,哪有一縷天邊的雲霞,能讓風永遠迷戀?風呵,他的命運就是動蕩,就是在永不停息的動蕩中嚮往遠方。可是,風飄走之後,我該到哪裡去尋找心靈的歸宿?
“他是風一樣的詩者。詩者只以美為終生的戀人。他要到許多女人的心中去採摘美的靈感之花;他不會讓自己埋葬在一個女人的心中,那樣他就背叛了美… … 他是風一樣的哲人。哲人的生命之戀在於真理;真理的聖殿之門有許多枚鑰匙,女人只是其中的一枚。哲人不可能把命運之巢筑在一個女人的心崖之上,因為,他追求的理想高於女人。
“愛上哲人,就愛上了寂寞;愛上詩者,就愛上了悲傷;愛上靈魂如風的男人,就愛上了荒涼與離愁別緒。而我,愛上的竟是風一樣的詩者和哲人… … 高空之風一旦隨茫茫雲海飄走,哲人與詩者一旦追尋風的足跡離去,我將不得不回到庸人喧囂的塵世——那裡是心靈的地獄。
“在人類背叛了美,而真理被物慾主宰的時代精神放逐的歲月里,詩者與哲人因其對美與真理的苦戀,而成為英雄。
“我理解,追尋或者用深情之戀創造英雄,是女人生命的全部事業;不能在英雄的心靈之鏡中映出自己美色的姿容,女人將痛苦終生;詛咒英雄,摧殘英雄的生命之花,首先意味著謀害賜予女人驕傲和意義的宇宙精神,意味著謀殺確認女人美色價值的上帝——英雄死了,女人的美還有什麼必要;取悅鼠肚雞腸的猥瑣庸人,女人的美色便在千古恥辱中腐爛。
“我也知道,英雄的事業超越女人;英雄要承擔創造美麗而自由的命運史詩的責任。這種只屬於英雄的高貴責任,比人類的全部歷史都更加沉重… … 英雄的命運就是艱難;迷戀英雄與迷戀艱難是同一回事。呵,英雄的迷戀者比英雄還要艱難。因為英雄的艱難源自高貴的責任,而英雄迷戀者的艱難來自破碎的心——同英雄宿命地離別之後,即便紅寶石的心也會破碎。噢,我已經觸摸到了那種艱難的銳利的邊緣;我已經呼吸到了那種艱難的氣息,那是濃烈的血的芬芳… … 。”
輝煌的情慾湮滅之後,極致幸福感消逝之後,楊玉焰紛亂而疲憊的思想在莫名的傷感中像幽靈一樣飄蕩。她忽然意識到,不久前,她的生命在情慾之巔化為金色虛無的瞬間,自己就應當死去;輝煌過後,像骷髏的注視一樣空洞的時間中,她的生命完全是多餘的,彷佛早春岩石陰影下的一片蒼白的殘雪。爲了擺脫這過分沉重的感覺,楊玉焰試圖用通靈的直覺進入金聖悲的靈魂——只要同哲人的靈魂在一起,她的生命就不會多餘。然而,此刻的金聖悲宛似一塊英俊的岩石,或者青銅鑄成的沉睡的風,將自己的靈魂封閉在冰冷的堅硬後面,無論她的直覺怎樣深情地叩擊,他的靈魂之門都一直緊閉著。突然襲來的孤獨感凍裂了楊玉焰的心,她用盡力氣,將金聖悲的頭顱緊抱在雙乳間,彷佛想摟住要飄蕩萬里的風。
“即使我能讓自己的雙唇像天際的流霞,時時都變幻出千百種情態,即使我能讓我的呼吸間飄佛起百種野花的芳香,日復一日,他也終會厭倦了我的親吻——風不會總纏繞一座山崖,風厭倦重複在同一種景致間回旋,哲人和詩者也是如此,他們和風一樣嚮往未來。可是,當他離去之後,我只能一個人回到擁擠著行尸走肉的塵世。我的眼睛會由於骯髒塵世的污染而渾濁,我的心會布滿霉斑。我的命運只有兩種選擇:或者在陰鬱的寂寞與孤獨中漸漸枯朽,猶如黑牢鐵鑄的陰影中那頑石一樣沉重的時間;或者在卑俗的物慾中迅速腐爛,連白骨都會腐爛。甚至那曾經照亮我生命的金色的虛無也將腐爛,甚至我對英俊哲人曾經的燦爛迷戀也將枯朽… … 。”
楊玉焰的思緒飄入鐵銹一樣沉重的夜色,只有西方天際還有一線黑紅色的殘霞。似乎被一陣驟起的風引導著,她的視線移向掉落在金聖悲身旁的那柄短劍。“呵,他終於鬆開了緊握在手中的短劍。對於我,那是比千年歷史都重要的一刻。”楊玉焰情難自禁地自語道。她想要放聲痛哭,可竟然沒有眼淚——並不是她的眼睛乾涸了,而是因為她只願用血來祭奠這一刻。
金聖悲的身體極具雕刻感,而且有奔馬的神韻、風的飄逸和花的詩意。楊玉焰最初看到金聖悲的身體就被感動了。因為她知道,一個眼角和唇邊已經現出深刻皺紋的男子保持如此俊美的體態,乃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業;只有對生命美自愿承擔神聖使命的人,才能夠與那種必須戰勝時間的艱難同行。不過,震撼了她的心神的,卻並非哲人體態的俊美。過去的生活中,她也曾遇到一些體態俊美的男人。可是,在性慾實現的過程中,這些男人眼睛里淫穢的亮光,或者脖頸間紫色蚯蚓般的血管,卻總迫使她聯想起公驢、野豬或者老鼠一類粗俗或者不潔凈的動物。金聖悲真正令楊玉焰迷戀的,是情慾奔放時的情態:他以王者的高傲與尊嚴,蹲踞在她絢麗如花、瑩白勝雪的肉體上;他的上半身猶如大地震蕩中的高崖,在蒼穹間起舞;鐵石般冷峻的眼睛里閃耀起比太陽還熾烈的野性。然而,就在那雙燃燒著雄烈野性的眼睛中,楊玉焰竟發現了一片瑩澈的白雪,那烈焰也不能消融的白雪,正是詩意的靈性——雄烈的野性因白雪般的靈性免於粗俗並成為高貴,心靈的詩意則獲得了來自荒原的蓬勃野性的附麗。
那時金聖悲形象的雄烈之美,可以焚毀太陽,却不能消融楊玉焰心中的一縷悲情:她無法不注意到,金聖悲只用右手給她嬌艷的肉體以烈焰和狂風的愛撫,而他的左手卻顯示出以比火焰更熾烈、比狂風更富激情的神態,緊握那柄短劍。
當時,楊玉焰就為此而悲哀;不過,悲哀並非源於嫉妒。相反,楊玉焰十分艷羨那位贈劍給哲人的不相識的女人——她竟然能令英俊的哲人在縱情親吻別的女人時仍然緊握對她的懷戀。楊玉焰的悲哀在於,她把同哲人此刻的情慾之戀視為神聖的生命盛典,她已經在青銅色的高空之風和淡金的流霞中沐浴凈身,她要將自己流光溢彩的肉體獻給她心靈的上帝和情感的真理——她都呼吸到了自己肉體那能夠醉倒青天的芬芳;她只希望這個神聖的時刻也能夠純凈,純凈得只有哲人的一片猩紅血跡和她的一滴金色的淚。可是,劍柄間螢石閃輝的短劍,卻像高掛在那純凈感之上的一片華麗的陰影。
生命之中有千苦萬苦,最苦莫過於在縱情的幸福中卻不得不親吻哀愁。那一刻,楊玉焰就處於生命之苦的極致之上。然而,她那水波間的花影般敏感顫動的直覺仍然發現,金聖悲雄烈的激情已經接近了,並且即將沖决某種極限。直覺告訴楊玉焰,她一生中最燦爛的瞬間就要來臨,她應當用生命的全部——怒放的心靈,醉舞的肉體和火碳一樣艷紅的柔情,去為那燦爛的瞬間作永恒之吻。可是,她卻又憂慮,心中那一縷哀愁會使熾烈的親吻變得冰冷。
突然,金聖悲發出一聲野性輝煌的長嘯,撕裂了籠罩在塵世之上的永恒和無限,他的生命之靈則爆發為火焰的狂風,同時湧入金色的虛無意境和楊玉焰芳香的肉體——處於情慾激蕩中的美女,本就是一片柔情嫣紅的虛無。
隨後,一陣達於現象世界的極致的激情,將哲人的身姿雕刻在楊玉焰朝聖般虔誠仰視的視野間:金聖悲以雄烈而狂放的情態仰起頭顱,額際纏繞著青銅色的風,眼睛里動蕩著萬里雲海,雙臂張開,伸向蒼穹。楊玉焰覺得,此刻的哲人猶如跪在無極之處——那真理棲息的地方,向荒涼的落日求愛;又像狂態畢露的猛獸,想要躍上蒼穹之巔,與漫天絢爛的流霞作情慾之舞;還彷佛上帝蹲踞在她雪白肉體間,向金色的虛無吟詠命運的詩篇。
就在這一刻,楊玉焰眼睛里的悲哀和迷戀都猝然破碎為繁星般的淚影——她看到,那柄短劍從金聖悲的手中滑落下來。短劍落得那樣慢,像一枝孔雀華彩的尾翎,像一枚金色的秋葉,像一片黯然神傷的戀情。似乎時間都突然乾枯了,整個世界都隨楊玉焰一起,等待短劍落在鐵黑色岩石上的撞擊聲。
撞擊聲終於像一束藍色的勿忘我花,盛開在黑色的寂靜之上。從撞擊聲中迸濺而起的銀光閃閃的悲情,卻立刻點燃了枯死的時間。楊玉焰的心靈和形而下的世界頃刻間便化為金焰。野火漫天,萬物凈化,湧現出的是燦爛的虛無意境。
“噢,命運終於凈化了… … 只有他的一片血跡和我的一點淚痕… … 。”楊玉焰的這縷思緒在金色的虛無中飄搖,漸漸湮滅為一縷花枝般嬌艷的欣喜的輕嘆。那一瞬間,這妖嬈的嘆息正是虛無之魂——審美激情的表述。
夜色如鐵鑄,山風如悲歌,岩石如寒冰。金聖悲被不久前的激情安葬在無夢的沉睡中,比死都安靜。楊玉焰的思緒則踏過激情的雪白灰燼,走向最後的抉擇。
“噢,在那生命消融於燦爛虛無的瞬間,就應當扯斷屬於我的時間之藤。那樣,我的戀情就會成為盛開在哲人心靈中的花。哲人與真理和詩意如影隨形的心靈呵,是花朵唯一不會凋殘的地方——哲人的心靈高於時間;詩意豐饒的心靈中,時間可以枯萎,花之美卻不朽。
“噢,當生命在蒼穹之巔化為萬里雲霞的時刻,我就應當死去。可是,那一刻我卻沉迷於親吻金霧般的幸福,愛撫燦爛如夢的虛無,以致於忘卻了幸福的輝煌極致之後,是終生的灰暗;璀璨的虛無湮滅之後,污濁的塵世將重新呈現。
“不,我絕不回到塵世。塵世已經不屬於美和高貴。那是行尸走肉摟著腐爛的人性和粗俗的物慾狂歡的舞池,那是連頑石的心都會腐爛的地方。回歸塵世,將使哲人給我的聖潔華美的幸福蒙受侮辱… … 我不愿挽留他——誰能留住動蕩的風;即使留住了他,重複的親吻也會令他厭倦。他眼睛里那鐵鑄的風暴,只把自己許給天邊閃爍的未來之星。
“明日就與他訣別,我將成為他永生的懷念。那懷念中有高山流水的詩意,有風入松林的音韻,有陽春白雪的情致。如果重複同樣的激情,也許還能給他留下懷念,但厭倦會使懷念中落滿枯黃的秋葉——渴望永久,不僅得不到永久,反而會讓屬於瞬間的華美枯萎;美本就是瞬間,極致的幸福也是如此。
“可是,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怎么能夠不心碎,我怎么能夠阻止自己用浴血的悲歌纏住那風的足步。我可以經受烈焰焚身的痛苦,卻不能注視他的背影消失在搖蕩的野草叢中。是的,我不會讓他離開我;用我的死阻止他的離別。
“死,原來是一位藝術家;他的心靈就是墓碑。死會把我生命的神韻刻在他心靈的墓碑之上。從此,我的美色便成為他心靈的墓誌銘。我死了,但我的美色還以遺囑的名義活著——向哲人講述我的深情,並願他的思想永不背叛美。
“我一直迷戀落日。那壯麗的隕落,教我懂得生命的箴言:生命的意義在於燦爛瞬間后的美麗凋殘。明天,我將在晨光中凋殘;邀朝日作我嫁給死亡的伴娘。只是不知明日的朝霞會呈現出什麽色彩… … 我希望明晨有漫天紫色的朝霞;那是勿忘我花和薰衣草的顏色,當然也是我靈魂的顏色——我有紫色的魂… … 。”
這是無月之夜;只有隕星在鐵黑色的蒼穹上劃出淚影般的痕跡。楊玉焰不斷的思緒在峻峭的夜色上劃出的也是銀色的淚痕。許多時刻,淚影是這個世界唯一的光亮。
雖然正值盛夏,高山之上的夜晚卻寒意逼人。越來越迅疾的風猶如黑暗而冰冷的刀鋒,在楊玉焰的白骨上都刮出幽藍的疼痛感。儘管如此,楊玉焰也不肯去找到跌落在岩石下的旅行背袋,從中取出毛毯御寒。因為,她不愿驚動,也不愿有片刻離開躺在懷中的哲人。
楊玉焰發現,最初金聖悲即使在沉睡中也保持著堂堂男兒的堅硬的尊嚴感;可不知從何時開始,哲人變得像一位花枝般柔弱的少年,他的雙臂越來越緊地纏繞住楊玉焰的腰肢,而他枕在楊玉焰胸懷間的頭顱,則呈現出即使朽木刻出的心也會被感動的深深依戀的情態。楊玉焰豐饒的雙乳被哲人灼熱的呼吸溫暖著,彷佛有一隻受傷的雛鷹依偎在那生命的敏感之處。楊玉焰的心中湧起無盡的柔情蜜意,她憐愛地摟著哲人的頭顱,就如同把一首流血的詩,摟在自己的心跳蕩的地方。
“以思想為宗教的哲人呵,他鐵鑄的驕傲深處,竟然有一片柔軟的白羽,他鐵石的意志上也顫動著孤獨的痛苦,他動蕩的心原來也渴望來自美麗血肉的溫情與安慰。只是英雄對人類的命運承擔的人格責任,使他不能裸露出軟弱、痛苦和渴望。因為,哲人沒有資格軟弱,堅硬就是英雄的天職;英雄不能為孤獨而痛苦,孤獨正是英雄的宿命;英雄沒有權利渴望得到安慰,在艱難或痛苦的時刻,給人類以浩蕩的安慰,才是英雄的人格使命。噢,他不能裸露軟弱、痛苦和渴望,但他卻擁有這一切——這英雄的軟弱多么迷人,就像美少年那紅霞一樣絢麗的嘴唇;這英雄的孤獨與痛苦如同深秋時節掛在枯枝上的最後一片紅葉,大地都會祈愿紅葉不要飄落,如果失去最後的紅葉,天空將變得冷漠,風也將黯然神傷;這英雄對美麗血肉的渴望呵,彷佛來自太陽的意愿,熾烈得能於瞬間將萬里大海燒乾… … 只有那些生命如枯樹似衰草的哲人,才能只滿足於以思想為伴侶。因為,乾枯的生命喪失了軟弱、痛苦和渴望的能力。但是,從枯萎的生命中飄出的思想即使是真理,也定然只有屬於陰影的深沉,而沒有與自由人性一致的激情和美。只應當相信英俊的哲人,相信像大山間搖搖滾滾的風一樣充滿生命活力的思想者——他們是真理的探尋者,可同時也是詩和美的苦戀者… … 。”
在抹去了一切空間形象的深黑如墨的暗夜中,時間像鬼魂一樣不真實。可是,當天地間的萬物又一次從灰白的晨光中朦朧地浮現出來之後,時間不僅變得真實,而且殘酷。殘酷是由於楊玉焰到了必須與金聖悲訣別的時刻。
真正的男人的心都長著鷹的翅膀,終生祈盼乘長風,飛越蒼穹之巔,領略永恒和無限之外的風情;尚未被女權主義教壞的女人,則都祈愿自己的心被鐵鏈拴在不朽的愛情鐵柱上,作終生的囚徒。然而此刻,楊玉焰卻不得不血淋淋地扯斷拴住自己心的鐵鏈。她知道,如果金聖悲醒來,她將永遠失去踏著死亡,回歸燦爛的虛無和極致的幸福意境的可能——她沒有勇氣把被背影轉向英俊的哲人的凝注。
楊玉焰在金聖悲輪廓如刻的青銅色嘴唇間輕吻了一瞬,然後,抬起他的頭顱,放在岩石上。她的動作輕柔得猶如放下一枝染血的鷹的金羽毛。然後,她迅速拾起那柄短劍,快步走向山峰最高處。那裡,一塊彷佛從山體中湧出的巨岩斜指向蒼穹。楊玉焰沉浸在跋涉萬里的朝聖者踏上聖地時那種迷醉的情感中。這或許是由於昨天哲人就踏著這塊巨岩,從青銅色的落日中走出,走進她的肉體的祭壇。
群山還覆蓋著灰色的暗影,像凝固的狂濤巨浪;第一縷金霞卻已飄落在楊玉焰走上的巨岩之巔。在突然變得迅疾的風中,楊玉焰雙膝跪倒,虔誠而肅穆地親吻那片金色的霞影,就像親吻心靈的聖物。她覺得自己是在親吻從鐵黑色岩石中滲出的血跡——她不需要任何理由便相信,暗黑如鐵的岩石之血,一定呈現出金色。從那金色的血跡中,她呼吸到了金聖悲的身體的氣息。
似乎比一生都漫長的親吻之後,楊玉焰舉目,向東方遙望。深灰色的茫茫雲海上,已經流蕩起銀白色的光波。天際的極致之處,雲層的縫隙間,剛剛露出穹頂的日球,猶如一片燃燒的金色的殘雪,燦爛炫目。楊玉焰緩緩將劍體從劍鞘中抽出,像是抽出一個封閉萬年的誓言。隨後,她便等待從昨天深夜起就開始祈盼的紫色的朝霞。她那被第一縷金霞點燃的雪白的肉體,彷佛是峻峭的山峰托在時間之巔的至美的象徵,美得令鐵黑色的群峰都屏息仰視。
晶藍的雷電在東方濃密的雲層中蜿蜒游動,宛似群蛇狂舞。朝日似乎被雷電刺傷了,洶湧而出的灼熱的太陽之血,將萬里雲海燒成濃郁的猩紅色。
“今晨沒有紫色的雲霞… … 。”楊玉焰輕聲對縈繞在耳邊的淺藍色的風說。凝視著沐浴在血海中的太陽,她的眼睛忽然變得格外荒涼——不再有任何祈盼的眼睛,比只有金沙和裂岩的戈壁還荒涼。
朝陽猶如黃金鑄成的時間之輪,在天際轉動;金霧般的陽光輝煌得像一個燃燒的夢。短劍幽藍的劍體上迸濺出簇簇金焰,在楊玉焰凝注的眼睛深處,映出絢爛如花海的激情。她右手輕握劍柄,讓劍鋒慢慢移向左腕:劍鋒秀麗而冷峻,宛似渴望血祭的哲理;她腕部的皮膚色澤瑩潔而艷麗,令人想起白牡丹的花瓣。
楊玉焰完全沒有用力,劍鋒彷佛依照來自上蒼的啟示,以急不可待的情態陷入瑩白的肌膚。一星疼痛感猶如溶化的金汁,滴落在楊玉焰的心之巔。紅寶石的眼淚般晶紅的血,立刻湧出,垂落在鐵黑的岩上,迸濺為朵朵火焰之花。楊玉焰癡迷地看著自己的血流,就像沉醉在天啟的詩意之中。巨岩似乎被美女的血灼痛了,燒裂了。連風都感到岩石在顫抖,都聽到岩石被燒裂的聲響。在忘情的注視中,楊玉焰確信,血飄灑在黑岩之上,比滴落在雪原間更動人——白雪上的血跡明麗、妖冶,像一種誘惑;鐵黑色岩石上的血則紅得濃艷而熾烈,像一首聖歌。此刻,她迷戀神聖感。
“吹裂萬年時間的風,將吹裂我的肌膚血肉;燒裂岩石的雷電將殛碎我的白骨。我將形銷體滅,但我的血會深深滲入這鐵鑄的岩石… … 呵,我的血是鐵石之魂;我的命運本來就是掛在黑色虛無之巔的一片血跡,一縷火燒雲… … 。”
楊玉焰的思緒進入悲歌的意境:她感到,嫣紅的生命的活力隨著血流漸漸淌出自己的身體,而肉體像怒放后的牡丹,迅速枯萎了。不過,令她出乎意料之處在於,肉體枯萎的感覺之後湧現出的,竟是連心都會融化於其中的歡悅之情,彷佛一縷在鐵鑄的黑牢中囚禁了萬年的流霞,突然獲得自由,來到璀璨的藍天之下。
楊玉焰的形體感消失了,她已經虛化為一縷銀白色的幽靈,隨風飄上歡悅的極致處。在那裡,她看到一滴淚。
“噢,歡悅的極致之處,不是一聲花枝般絢麗的笑,而只是一滴從人的萬年命運中滲出的透明的淚… … 。”楊玉焰的生命只剩這一縷思緒。她突然瘋狂地親吻那凝結在歡悅之巔的淚珠,“讓熾烈的親吻燒乾這滴淚。然後,便該回歸虛無,那心靈的故鄉… … 心靈回歸了,情感的殘跡卻留在塵世… … 。”
神智迷茫之間,楊玉焰只意識到,她已經用縱情的親吻燒乾了那滴淚——即使她留在哲人雄性情慾之上的親吻,也沒有如此熾烈。淚水乾枯之後,歡悅之情卻突如其來湮滅了。連太陽都會被凍裂的黑暗中,冰冷的孤獨感猶如一隻鐵手,兇殘地攫住楊玉焰的心。那猙獰的孤獨感,彷佛從時間的起點之處湧來。在孤獨感的緊握之下,楊玉焰的心變成一塊乾枯的頑石。
“命運呵,爲什麽如此殘酷地懲罰我——爲什麽讓我帶著一顆乾枯的頑石之心歸於虛無?!”楊玉焰的眼睛痛苦地睜大了,逼視著面前峭立的黑暗。短劍從她手中滑落;她秀美的手指掙扎著在岩石上撕扯,似乎想在黑石刻出遺愿,又好像要抓住正在消逝的生命。
楊玉焰瑩白如貝的指甲在鐵黑色的岩石上都劃出了傷痕,生命卻依然飄散了,像一縷雪白的霧,一陣淺藍的風,一片多彩的霞。死亡的鐵幕遮住她仍然睜大的眼睛;刻在那堅硬鐵幕上的神情,熾烈如火焰的殘骸,迷茫如漫天風塵的遺囑。屬於 美女之死的火一樣熾烈、風塵一樣迷茫的神情,是詛咒,是遺憾,還是神秘的願望?——這需要哲人來回答。
(未完待续)
(《哲人之戀》袁紅冰著 / 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
(《自由圣火》首发 袁紅冰版權所有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