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之戀》
袁紅冰 著
第三卷 天啟
八
金聖悲來到岩洞深處,依洞壁而坐。岩洞內黑暗得如同心靈之燈熄滅的生命。金聖悲將那彎浴血的新月放在峻峭的黑暗之巔,就像把一個美麗的血祭放在時間的殘骸之上,然後開始思想。
“發端於西方,那太陽沉落之處的精神命運,竟能夠主宰近現代人類的生活方式。不知這是落日的榮耀,還是朝日的悲劇。不過,無論如何,那屬於日落之處的精神命運有兩個源頭:古希臘智慧和古猶太智慧。第一個智慧之源動蕩著愛琴海被陽光點燃的碧波,第二個智慧之源卻流淌著深紅的血河… … 。
“古希臘智慧在時間的羊皮紙上書寫出不朽的思想遺囑,數千年的歷史在充當遺囑的執行人。自然理性崇拜、眾神觀念所隱喻的文化價值多樣化意向、系統的唯物論、人為萬物尺度的人本主義意識、法治和正義的學說——這幾項古希臘智慧中湧現出的哲理,至今仍從不同角度深刻地影響人類確認生命意義的方式。
“西方精神命運的另一個智慧之源,古猶太智慧,是一條血河。血是從人類被剜出的心湧出的,而剜出人類之心的智慧之爪,便是否定心靈自由和精神價值多樣化的一神論,或者真理唯一觀念。呵,那在智慧的源頭處湧動的血河中,沐浴著兩河流域的古老落日和人類千古心靈悲劇的預言。古老的落日早已化為黑色的虛無,千古預言卻至今還沒有完全展現出它最終的罪惡和恐怖。
“‘人’是人本身的永恒難題,難就難在人需要拯救。人是物性邏輯承載的心靈意境;物性邏輯構成心靈在現象世界中存在的形式。心靈對物性邏輯的這種宿命的依賴,正表述著人的永恒難題。人的拯救的唯一內涵,就是避免心靈之光湮滅在物性邏輯的永恒黑暗中。
“物性邏輯的生命形式表現為生命本能。個體的物性生存和生存的物性擴張,是生命本能的唯一真理;物性貪慾則是物性生存及其擴張的內容。物性邏輯屬於有限者的邏輯,它沒有達到無限的能力——撫摸並超越無限是心靈的事。然而,正由於物性邏輯永遠達不到無限的地平線,所以,物性貪慾的擴張意味著無限邊界之內的永無窮盡的追求,直至時間以死亡的名義,讓個體的物性貪慾湮滅於黑暗的虛無。
“基於生命本能的個體性,物性貪慾的滿足要以其他個體為犧牲。歷史上一切殺戮和罪惡,都可歸結為物性貪慾對其他個體的否定,以及物性貪慾死亡之前的不可滿足性。物性貪慾也因此被視為萬惡之源。
“金錢和財富是物性貪慾的經典對象,但卻不足以表述物性貪慾的極致性追求。物性貪慾的最高理想,在於對人的奴役。所以,專制權力比金錢更具誘惑力。心靈奴役是奴役人的最高形式,所以,奴役全人類的心靈恰又成為物性貪慾的極致理想。物性貪慾的理想中,凝結著物性邏輯對心靈的否定——剝奪心靈自由的權利,意味著以最殘酷的方式處死心靈。物性貪慾要通過奴役人類的心靈,得到通向永恆和無限的滿足。
“一神論,以及與之相應的唯一絕對真理觀,是從古猶太智慧中滲出的第一滴黑色的血;是物性貪慾的神聖信仰形式。唯一的神以創造者的名義,獲得主宰人類心靈的權威,神的意志則由此成為否定人的心靈自由和精神多樣化的唯一絕對真理。然而,在一神的宗教神聖感深處獰笑的,恰是物性貪慾——人類從心靈到現實的命運,都宿命地被歸結為唯一的神的財富。唯一之神的創造者,古猶太智慧,乃是萬年歷史中最成功的財富聚積者。精明的商人只懂把金錢視爲財富,可是,古猶太智慧却把人的心靈,這財富的智慧源泉,視為他的財富。
“古猶太智慧創造的上帝在不同族群的命運中分化為三個自稱‘唯一者’的神。不過,這三個‘唯一者’,都以牧放人類的心靈作為其權威的終極體現,就像純樸的草原牧人牧放他們的財富——駱駝和羊。從古猶太智慧中湧現的《聖經》,是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共同的智慧之源;無論在不同的時代和族群命運之鏡中三個上帝的容顏有多少區別,人們都不難看出以人類心靈為財富之冠的古猶太智慧的風格;人們也都能感覺到源自古猶太智慧的哲學觀念。
“雖然每個宗教都用神聖的戒律限止人類的貪慾,但是,卻又放縱上帝對世俗專制權力的貪慾,因為,權力是奴役心靈的鐵鞭。現在,猶太教和基督教的上帝喪失了世俗權力,不過,那不是主動的放棄,而是特定時空內人類的歷史抹去了專制權力。儘管每個宗教都有關於愛和憐憫的說教,然而,歷史卻證明,對於異教徒的仇恨比屠刀上的血銹更真實——只要上帝唯一性的信仰還活著,對異教徒的仇恨就不可能最終被良知埋葬。
“是的,在古猶太智慧湧入歷史之處流淌的血河,正是西方極權主義的源頭。上帝對心靈的奴役和世俗的鐵血權力共同鑄成命運的鐵牢,把人類的歷史和自由意志囚禁在鐵牢之內,讓精神和世俗的專制者一起壟斷人類的心靈和現實命運——這種物性貪慾的極致表述,構成極權主義之魂。
“呵,極權主義,這兇殘至極的歷史命運,濃烈的血腥氣能讓虛無都窒息,重重白骨和無數正在腐爛的尸體擋住了我思想的足步。只有烈酒將心焚為灰燼,我才能免於因悲愴而瘋狂… … 。”
金聖悲伸出手,摸索著找到酒囊,拔出木塞,仰首狂飲。可是,他的心卻沒有被點燃。不知爲什麽,烈酒竟然像雪水河一樣冰冷,而他的心猶如一塊黑色的頑石。“難道烈酒和心也背叛了我!那么,我還能相信什麽?”金聖悲悲憤而茫然地呼喊道。
金聖悲的呼喊在堅硬的黑暗中一閃即滅。不過,他放置在黑暗之巔的那彎浴血的新月,竟像被喚醒一樣,盈盈顫動起來,然後化為一縷嫣紅的情慾,飄落下來,情態妖嬈地纏繞在金聖悲黑色頑石的心上。一陣突如其來的遺憾刺痛了金聖悲的心,他為白泉臨行前那一夜他像乾枯的風一樣沉寂而後悔。
“那一夜,白泉也沉默無語,可她定然發出了情慾的召喚,否則,她的身體間怎么會飄起那樣濃艷的芳香。至今,這岩石上和我的白骨間還殘留著她身體的氣息。我拒絕了美的誘惑,只因為我知道,如果白泉終生躲在面紗之後,雖然命運像黃葉一樣乾枯,但卻能得到寧靜;一旦我摘下她的面紗,她的生命會如野花般絢爛怒放,但片刻之後就將受到那條遠古血河的詛咒。不過,令頑石之心都會痛悔之處是,我把一個還沒有實現的美的命運,一朵沒有開放的花蕾,永遠埋葬在虛無之中,而我這樣做的理由只在於庸人的道德憂慮——庸人才視世俗的寧靜高於美,詩者則會毫不猶豫地將美和痛苦的命運同時摟在胸懷間… … 。”
痛悔之中,金聖悲的心破碎為一縷憔悴的激情,飄向他生命極致之處的一個荒涼的記憶——關於“無人區”的記憶。
西藏西部有一片鐵褐色的原野,那裡地勢高亢,空氣稀薄,草木絕跡,不僅人難以活命,就是長角如鐡的野牦牛也不能生存。有人從無人區邊上經過時親眼看到,在鐵褐色大地上追逐狂風的野牦牛,口鼻間突然噴出猩紅的血雨,倒地而死;還有人看到,雪豹那比頑石更硬的慘白的骨骼,竟然被鉛灰色的酷寒凍裂。無人區,那是一片屬於風、岩石和冷酷死亡的土地,同時,它也屬於對人世絕望的自由人。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藏人反抗共產暴政的大起義失敗后,十萬藏人隨達賴喇嘛,越過喜馬拉雅群山峻嶺,流亡印度半島,那佛學的發源之地。但是,也有極少數最堅硬的藏人——他們對故鄉的眷戀之情堅逾鐵鑄,不肯離開雪域高原,而走進無人區。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共產暴政對蒙古人實施種族滅絕的大迫害中,又有幾個蒙古人,越過大漠戈壁和祁連雪峰,進入無人區,尋找荒涼的自由與高貴的死亡。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後,戀情不見容於世俗的法律、宗教戒律、社會輿論或者家族意志的青年男女,開始把無人區當作殉情的聖地,而為數不少的失戀少女,更以覆蓋在這片鐵褐色大地上的萬古荒涼,作她們孤獨而芳香的靈魂的墓地。
金聖悲曾經注意到,凡走入無人區的人,他們的靈魂都同“虛無”的概念有關——藏人和蒙人信奉藏傳佛教,虛寂和空無,是佛教最深沉的哲學意境;殉情的男女和失戀的少女都有一顆破碎的心,情感豐饒的心一旦破碎,靈魂里便只剩下荒涼的虛無。或許由於厭倦人世而迷戀無人區的都是壯麗的男人和絢麗的女人,或許由於無人區與虛無概念的重疊,十年前金聖悲也曾攜烈酒走進無人區。生命美和虛無,這兩個意境本就是金聖悲哲學興趣的依歸。
無論由於什麽原因進入無人區,都沒有人再返回人世;彷佛他們的生命同足跡一起被風吹散了。金聖悲則想要知道,究竟是什麽魅惑了這些痛苦而自由的心靈。那一年,追隨縷縷暗紫色的風塵,金聖悲走入無人區;遠處鐵黑色的地平線召喚著他乾裂的心。多年以來,每當他漫遊於荒野之間,讓心靈同真理對話之時,那永遠的地平線都是他心靈的慰藉——只要地平線還沒有消失,希望之星就不會從蒼穹中隕落;豐饒的未來就仍然在前方。
缺氧引發的眩暈,類似於酒醉之後的感覺:時間和空間被忽略,心靈的寂靜和動蕩都裸露在生命感觸之巔。不知多少片時間的枯葉飄落了,那一日,一座形態如殘破的王冠的山峰,呈現在金聖悲的視野間:峻峭的山體是鐵黑色的,山峰頂部風蝕的岩石上則覆蓋著一層猩紅的色澤,像鷹血的遺跡;一道道乾枯的激流般的裂痕,又為形似鐵鑄王冠的山峰增添了幾許悲愴的美感;山體的裂痕間,一具具纖秀或者雄麗的骨架像白火焰一樣閃耀。
“噢,銳利如刀的風呵,把骷髏颳得如此潔白… … 那些從死亡中尋求自由的人,爲什麽把這座山峰作為埋骨之處?是什麽誘惑了他們;他們從這裡看到了什麽?”金聖悲呼吸著從山體裂痕間掠過的風,走上山峰。他發現,猩紅岩石的芳香,同濃烈的血腥氣那樣相像,而纖秀的少女白骨的氣息,使他想起杏花的清香,雄麗的男子白骨的芬芳,仿佛雷電燒焦蒼穹的氣息。
金聖悲登上山峰最高處的岩石,像一隻落在古老王冠之巔的鷹,縱目遙望。峻峭的天空呈現出深紫色,給人以堅硬而又空幻的虛無感;巨大的青銅色落日雕刻在深紫色的虛無之上,猶如一顆淚水流盡的英雄之心;落日下面動蕩著枯紅色的霧一般的風塵,地平線消失在茫茫的風塵深處,像時間消失在浩蕩的死亡之中。
“這是地平線被荒涼的風塵吹散的地方,這是時間消失的地方,這也是最接近生命哲學終極意境的地方… … 。”當時,金聖悲的心靈湮滅於浩蕩的哲學情思中,而他無心的生命則被一種從未有過的終極感震撼並感動了。他覺得,來到此處便已經窮盡了人生,走到生命意義的盡頭,而在這地平線、心靈與時間一起消失的地方,青銅色的命運的太陽,在表述對虛無的荒涼戀情——虛無之戀,是人的情感所能達到的極致之美,也是愿為戀人活著和死去的少年男女情感的圖騰。
“我終於找到了走進無人區的人們不愿重返人間的原因——那些落日般壯麗的男人,那些流霞般秀美的女人,他們走上這座形如鐵鑄王冠的山峰,也就走入了命運的終極感;他們金焰一樣的心定然被終極感所魅惑,並消逝為一片青銅色的虛無,他們豐饒的情感也定然隨虛無哲學的風塵飄向沒有地平線的意境… … 。
“青銅色,這是我最終為虛無選定的色澤。呵,青銅色的虛無,多么浩蕩的悲愴命運。那正是真理的命運,也是美麗的人們的心靈歸宿和情感的故鄉。噢,美麗的人們呵,他們太艱難了:活著,被放逐到人世之外;死去,讓青銅色的虛無之風把白骨吹裂。然而,如果沒有這些艱難的人格,人類也就不會有詩與哲理;如果這些屬於荒野的生命都消失了,人類的命運也必定黯然隱入物性邏輯之中,就像灰暗的霧飄入枯朽的草叢。
“不過,訣別生命時,他們的眼睛里一定搖蕩著萬里花海——有什麽,能夠比把美埋葬在青銅色的虛無中更接近終極安慰,更接近哲學的無尚幸福… … 。”
那一日,金聖悲的思想就是在這種艷羨之情中,走到終點。然而,他並沒有用英俊秀麗的死親吻虛無,而是踏上重返人間之路。因為,他的艱難,那屬於詩者和哲人的艱難還沒有終結。作為詩者,他要把那些美麗人們的白骨安放在詩與審美激情的祭壇上;作為哲人,他要鑄造一把打開虛無之門的思想之匙,掛在歷史的樹梢上。
“可是,此刻我爲什麽會突如其來想起無人區,會懷念白骨如銀焰般閃耀的山峰?”金聖悲冷峻的目光刺穿堅硬的黑暗,逼視自己的心;不知爲什麽,在沒有光亮的黑暗時刻,心的形象往往最清晰。
“是的,只要我用高貴的雄性,擊碎源於古猶太智慧的千年戒律,白泉白杏花色的肉體,就會在熾烈的情慾之舞中,升華為能令蒼天醉倒的絕世之美。然後,我便可以牽著她淺紅的手指,走進鐵褐色的無人區,去尋找青銅色的落日,那浮雕在蒼穹之上的虛無哲理的圖騰。如果那樣做了,我和白泉的每一個足跡,都會在必將朽壞的時間上踏出不朽的詩意;少女那醉於荒野之戀的眼睛,會盈盈波動起美與虛無的哲理的神韻。但是,在古猶太智慧落滿時間黃葉的生命神聖感之前,我卻喪失了屬於高貴猛獸的勇氣——以輝煌的雄性激情摟抱少女艷麗炫目的肉體。深紅的晚霞已經凋殘。難道我已經衰老了嗎?噢,不敢縱情迎接少女之戀的詩者,應當走進墓地,與枯骨相戀… … 。”
金聖悲的思想突然被闖入他意識的巴特爾的形象灼痛了。一時之間,他覺得那個踏著祁連雪峰從蒼穹中走來的蒙古青年像一個壯麗的陰謀;巴特爾的形象與歌聲此刻變得真實而又虛幻,彷佛是白泉用染成淺紫的銳利的指甲,在他心上刻出的一個太陽之夢——真實的,是他的心;虛幻的,是太陽之夢。
燦爛的恐懼感如同燒成白熾的刀鋒,刺入金聖悲的雙眼。他不知恐懼由何而來,但他意識到,只有讓思想進入陰鬱至極的領域,燦爛的恐懼感才會熄滅。於是,他決意再次思索極權主義,那人類精神史上最黑暗的領域。
“… … 古希臘智慧和古猶太智慧在西方文化命運的河道中交匯。這兩種天性完全不同的智慧之間的愛恨情仇,構成西方文化悲喜劇的主題。古猶太智慧孕育出的上帝,以基督教的名義獲得世俗的鐵血權杖。在此之後,奴役人類心靈的極權主義意志,便具象化為極權主義的政治存在——神權對心靈的統治得到世俗鐵血強權的附麗,而世俗權力對人行為的統治,則從神權獲得絕對真理的強化。上帝與強權的神聖同盟中,對人的奴役達到最極端的狀態,即從世俗的行為到心靈的信念,都成為精神和世俗的鐵血強權的奴隸。一種專制之所以應當被稱為極權主義,本質上並不取決於其權力結構形式,而是取決於權力的性質;當鐵血強權試圖侵入心靈,這個人的自由的最後領地時,就意味著它在表述極權主義的意志。
“中世紀的千年黑暗是屬於極權主義文化的血腥黑暗。在古猶太智慧深處流淌的血河,成為黑暗世紀中最壯闊的波瀾;古希臘智慧則似乎已經湮滅——法治和正義的學說、自然理性至上的理念、‘人為萬物尺度’的人本主義意識、精神多樣化的啓示,這類曾經照亮人類命運夜空的精神星座,都在唯一絕對真理性的上帝那璀璨光輝中黯然失色,人類由於上帝的神聖而忘卻了自由。
“黃金鑄成的王冠終將在命運的風雨中朽壞,上帝的榮耀則會由於人類動蕩不定的心而衰落,但是,哲人的智慧凝成的思想血滴,卻是紅寶石雕成的種籽,即使千年的時間都在墓穴中腐爛了,那晶紅的智慧種籽對思想之春的祈盼也不會枯殘。就在上帝的榮耀和鐵血權力,以及人類心靈的黑暗仍然在表述歷史命運的悲歡的時刻,被埋葬千年古希臘智慧卻奇跡般復活了。有人說復活的鬼是醜陋的,然而,復活的古希臘智慧卻繁富壯麗,生機如狂風怒潮。心靈走出神權的陰影,踏著自由的舞步,沉醉於對審美激情的千姿百態的理解;人本主義之樹上怒放的人權思想之花,結出憲政法治的社會正義之果;古老的自然理性崇拜,精緻化為科學理性,物性能量猶如火焰的激流,從科學理性中噴薄而出,這火山爆發式的物性能量,給西方文化以前所未有的自信和現實力量。一個東方文化萬花凋殘、西方文化主宰時代精神的歷史進程,正是由古希臘智慧的復活拉開序幕。
“古希臘智慧復活了,古猶太智慧卻並沒有死去。基督教的上帝放棄了對世俗權力的貪婪,卻依然保留著宗教的神聖感。曾浴血千年的基督教受到新時代的寬恕,這或許是受惠於古希臘智慧中的眾神意識,即精神的多樣化傳統。基督教的上帝懺悔了,而伊斯蘭的上帝卻以原教旨主義為象徵,堅守與腐朽的時間同在的古老戒律——那戒律之根在古猶太智慧。
“很少有人愿意審視一個事實,即古猶太智慧的金色地平線上,先後升起過三顆信仰之星——猶太教的上帝、基督教的上帝和伊斯蘭的上帝。事實具有令人不愿審視的能力,往往並非由於事實本身的殘酷冷峻,而是由於審視者的虛榮或者脆弱。為維護伊斯蘭的榮譽和對猶太人仇恨的神聖性,穆斯林學者必須拒絕穆圣的信仰靈感源於古猶太智慧的事實;基督教世界的學者則基於對阿拉伯世界的歷史宿命性的蔑視,從情感上愿意忽視基督的上帝和穆斯林的上帝有古智慧的血緣關係的事實。
“忽視瑣事意味著智慧,忽視與人類命運有關的重大史實卻表述愚蠢。正由於人類不愿審視古猶太智慧發端處流淌的那條血河——那是先後為三個上帝作智慧的洗禮的血河,血河中動蕩著用鐵血權力奴役心靈的極權主義的原初激情——直到今天,基督教上帝的懺悔只停留於被迫放棄現實權力的層次,而沒有為過去的千年罪惡作精神原罪性的懺悔;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上帝則還生活在太陽都已經腐爛了的過去。
“如果說有意忽視重大歷史真相是愚蠢,那么,沒有思想能力透過塵世的種種表像,看清命運的真相,則意味著智慧的悲劇。一個時代性的智慧悲劇正在於,人類因為共產主義運動而湧出的血儘管足以淹沒人類的命運本身,但卻很少有哲人明白,屬於猶太智慧的那條古老的血河,才是共產主義運動萬里血海的源流;共產主義運動則是古猶太智慧極權主義激情的復活。
“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都直接表達出猶太智慧意志的純粹性,然而,共產主義思想卻躲在古希臘智慧的形式後面,表述古猶太智慧控制人類心靈的願望。共產主義理論中,可以找到古希臘唯物主義哲學和詭辯論的華麗廢墟,可以看到自然理性崇拜的莊嚴的陰影;共產主義理論巨星馬克思,以科學理性的名義對宗教的詛咒,同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經典對異教徒的詛咒一樣惡毒。但是,古希臘智慧只爲共產主義理論提供血肉,馬克思則從古猶太智慧的血河中,為共產主義運動找到極權主義文化傳統的靈魂。
“古猶太智慧和共產主義理論,在靈魂上相似得如同一面銅鏡內外的形象。它們都為人設定一個最美好而又遙遠的理想,只不過一個在蒼天之上,稱為天堂,一個在地平線之內,叫作共產主義社會;它們都為人類的命運確立唯一的絕對真理,只不過上帝是用精神的終極安慰誘拐心靈,共產主義理論則用物慾的充分滿足騙取心靈;它們都對鐵血權力表現出極度的貪婪,只不過權力的來源一個被表述為虛設的神聖感,一個被表述為虛設的‘人民’的概念;它們都有控制整個人類的強烈野心,只不過一個把野心實現的過程稱為聖戰,一個則稱為解放全人類;它們都把人類的命運視為宿命的必然,不給人類意志的自由選擇和創造留下任何懸念,只不過宿命一個源於造物主的意志,一個源於自然邏輯崇拜論中的物性歷史必然;它們都設定先知和聖徒群體擁有同絕對真理對話的特權,只不過一種先知是宗教人格,另一種先知是共產主義運動的領袖,一種聖徒群體被成為主教或阿訇,另一種聖徒群體被稱為共產黨員;它們都在追求神聖真理的名義下,大規模宰戮生命,殘害思想異端,為獸性在人間氾濫尋找高尚的理由,只不過高尚的理由一個在於維護上帝的榮耀,一個在於維護共產主義真理的權威。
“西方文化中心論者把蘇聯的崩潰視為共產主義運動的墓誌銘。但是,他們錯了。共產主義理論在東方建立的巴士底獄,當代中共暴政,正向歷史證明極權主義意志的頑強。西方文化中心論者為否認他們的前一個錯誤,又製造另一個錯誤,即中共暴政是中國皇權文化傳統的延續。
“人類近現代史的主題,就是西方文化世界範圍內的昂視闊步,凱歌行進。對這個主題的消極表述,便是東方文化一潰千里,喪失精神的祖國和心靈的故鄉。從自然理性崇拜的傳統中崛起的科學理性,賦與西方文化成為時代強者的物性能量。而中國文化,包括東方皇權文化,都只剩下枯骨殘骸,中國文化之魂已經由於中國人精神的馬克思主義化,即近代西方極權文化化,而趨於滅絕。中共暴政在歷史之鏡中映出的精神形象,不是黃河的金色怒濤,卻是古猶太智慧發端處流淌的那一條血河。
“最初承載古猶太智慧的生命形式早已物化為大漠中的沙石,然而,古猶太智慧之魂卻超越國界,超越種族,超越時間而生機盎然,千古不朽,一次又一次誘惑了時代精神和歷史命運。它的魅力集注於一個對人類的惡咒般的允諾:‘交出心靈的自由,讓我書寫的絕對真理成為你精神命運的唯一內涵,我就給你縱情發泄獸性的神聖理由。’
“這個允諾,是古猶太智慧拋給人類的誘惑,也是西方極權文化意識的聰慧的至極性表述。聰慧就在於對人性弱點的陰鬱洞察——在神聖理由之下,盡情享受兇殘、貪慾、暴虐所帶來的快感,是人的生命本能最黑暗的衝動;之所以需要神聖的理由,是爲了欺騙人性中天啟的道德靈感。天啟的道德靈感,那既是人得到拯救的可能,也是人類偽善的原因之一。
“極權主義,這個源自人類智慧發端處的大劫難,無論以怎樣的現實形態出現,都表現為對心靈和生命自由的摧殘。不過,當這個幽靈以共產主義的名義,在東亞大陸之上建立起東方巴士底獄之後,人類才面臨前從未有的深刻劫難,即人格美正在異化。
“審美激情是燃燒在心靈之巔的精神聖火,道德感不過是審美激情照亮的天啟;審美激情死了,人類的心靈就陷於永恒的黑暗。人格美承載文化命運書寫的生命史詩。判斷一種文化優劣的極致性標誌,就在於審視這種文化是否能夠創造出感動蒼天和大地的美麗人格。人格美乃是塵世間的萬美之王,意味著審美激情的最高生命意境。人格美凋殘的時代最可悲;侮辱人格美的文化最墮落。人格美構成一切哲學的終極目的,一切詩篇的起點與歸宿。人格美是生命意義的象徵;人格美被否定的時空,只有物性的荒涼。
“人格美以心靈美為根據,而心靈只有在自由之中才能領悟審美激情。因為,審美激情是來自虛無意境的天啟,而唯有虛無才與自由一致——虛無意味著掙脫一切精神羈絆的自由狀態,自由則是以心靈的名義實現的虛無。戴著鐵鏈的心靈,沒有能力在永恒和物性之外的虛無意境中起舞,所以,束縛下的心靈只能遙望,並朦朧地感受美,卻永遠難以與美融為同一個意境。
“極權主義的哲學之罪,就表現為通過奴役心靈,深刻傷害了人格美。如果說通過上帝的意志實現的極權主義,還為人格保留了生命的神聖感,還為終極安慰保留了一片心靈的寧靜,那么,在共產主義理論中復活的極權主義之魂,則用最粗俗的物性方式奴役心靈,貶低生命,摧毀美人格的可能。
“從宗教的上帝崇拜到共產主義的物性崇拜,極權主義智慧走的是一條墮落的路。在物性崇拜中,生命的本質被歸結為一塊終將腐爛的物;人類歷史的本質被歸結為物性邏輯的宿命。人的心靈由此成為物慾的奴仆,人的命運由此成為物性邏輯的奴仆。心靈不再是生命最深處的聖殿,而是外在於生命的物性邏輯的知性倒影——心靈由意志史的源泉被貶低為一面呆板的物性之鏡。心靈的意義湮滅在物性的陰影中,人就是醜陋物慾的表述;心靈的自由消失在物性邏輯之中,精神魅力和意志之美的人格依托就崩潰了。
“奴仆意味著虛假的生命。不過,上帝的奴仆雖然失去了真實的自我,卻還有附著在信仰之上的真實情感。物性的奴仆的生命則是最粗俗、猥瑣的謊言。為了騙過審美激情的逼問,他們必須為腐爛於物慾和物性邏輯的生命,製造道德的假面具和虛偽的理想主義理由。
“淪落為物性邏輯的奴仆,是慘痛至極的心靈悲劇和哲學悲劇,物慾化和謊言化的奴性人格則最醜陋、最墮落。西方極權文化建立的現代東方巴士底獄中,十五億人構成的人類有史以來最龐大的背叛心靈的群體,卻正在受到科學理性的強化。真實的黃禍危險在於,這個物慾化、謊言化和奴性化的群體,借諸從科學理性中獲得的物性能量,將開始一次醜陋和墮落人格的瘋狂的全球擴張;腐爛的人格將毒害人類對生命美的最後理想。
“是的,人格美處於危機之中,審美激情處於危機之中,人的意義處於危機之中。然而,在美如此艱難的時刻,我爲什麽竟會拒絕了生命之美的誘惑?”金聖悲的思想陡然凍結在這個疑問上。
“噢,那渴望走出神聖的戒律,走向荒野的少女之美呵… … 。無論如何,伊斯蘭戒律之內還保留下來少女的純澈瑩白之美。同古猶太智慧最粗俗、最醜陋的現代形式——中共暴政相比,伊斯蘭還算是一篇刻在鐵牢內的神聖的詩,一束用鐵鏈鎖住的道德之花,一股凈化少女肉體的清泉… … 。”
(未完待续)
(《哲人之戀》袁紅冰著 / 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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