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之戀》
袁紅冰 著
第三卷 天啟
十
金聖悲和小母駝行進在覆蓋著一層雪塵的黑戈壁上。酷寒使雪塵變得比冰更堅硬,行人的腳步只能踏出冰冷的聲響,卻踏不出足跡。北方遙遠的天際之外,風閃著寒光,色如枯骨的大漠把風都映成蒼白色。金聖悲忽然駐足,稍稍轉身,回首遠望。藍得耀眼的天空下,透過銀白色的雪霧,彩色岩石的群山云蒸霞蔚,流光溢彩;那座有他棲身的岩洞的山峰,高踞於群山之上,光彩燦然,宛似一團金色的火焰雕成的王冠;他曾長久佇立於其上思想的高臺,色澤猩紅,像剛剛舉行過古老的血祭。
遙望之際,感慨之情沛然而生,金聖悲不禁思緒起伏:“為尋找思想的極致,戈壁的風引領我到那彩石華麗的荒涼的極致之處。我將那裡視作思想的聖地;我曾愿屬於岩石的華麗和荒涼,給我以領悟真理的靈感。從那時開始,也不知有多少日子像雪片一樣落下了… … 噢,讓思想成為形而上的藝術——這是哲人至上的理想。現在,是什麽讓我背棄了理想,去追尋一位少女,只爲了再一次向她眼睛里的重重杏花之影,作瞬間的注視。可是,我的生命憔悴得已只剩下一副青銅色的枯骨,難道憔悴的骷髏向少女繁花似錦的靈魂注視還有意義嗎?”
最令人困惑的往往是人自己。金聖悲此刻就處於這種困惑中。不過,他很快便意識到,他能離開的只是彩石的群山,而不是荒涼和思想。因為,荒涼就在他心中,而思想早已成為他的天性;只要心還沒有乾枯,屬於思想的荒涼就不會湮滅於虛無。同時,屬於他的生命箴言乃是“我在故我思”,所以,在找到白泉之前和之後,思想都會與他同在。只有在他與少女對視的瞬間,思想才會消失——那個瞬間是詩的。哲人的至上理想在於,讓思想成為形而上的藝術;詩者至上的理想,則是尋找到能讓心靈因感動而瞬間之內便化為殷紅灰燼的情感之美。
儘管仍然不清楚追尋白泉的意義何在,但意識到追尋少女並不會離開思想,也不意味著背棄哲人的理想,金聖悲動蕩的心又變得平靜了。其實,即便必須同哲人的理想作生死之別,他也會走上追尋少女之路,只為用荒涼的目光,給少女眼睛里搖曳的花影送去雄性的詩意。他在本質上是詩者。
庸人才可能由於寂寞而發瘋;哲人也可能瘋狂,但那必定是由於心的疼痛,而不是由於寂寞。原因在於,思想是哲人忠貞不渝的紅顏知己,即使哲人處於最寂寞的時刻,思想也會如影隨形陪伴於哲人左右。此時,黑戈壁上寒風在哭訴千古寂寞,而金聖悲荒涼的心卻又搖蕩起金燦燦的思想的麥浪。
“由於對心靈的背叛,人類又一次整體上進入需要精神拯救的時代——東方需要自由的拯救,西方則需要拯救自由。
寫在古猶太智慧上的極權主義文化之魂的遺囑,即用信仰控制並奴役心靈的慾念;寫在古希臘智慧上的物性崇拜的遺囑,即唯物主義和自然理性崇拜,找到一個共同的遺囑執行人,即共產主義運動。奴役心靈的古老慾念和同樣古老的物性崇拜哲理結成的神聖同盟,表述西方極權主義文化傳統的最墮落的形式——比中世紀神權政治的極權形式還要墮落。雖說心靈的鐵鏈是人不自由的根源,也是人世罪惡的淵源,但神權對心靈的奴役中,還殘留著幾分精神的神聖感,而物性崇拜對心靈的專制則使人淪為物性的存在。物性存在,那是人的墮落所能達到的極致。人因此而喪失超越物性邏輯的意志的歷史,喪失非意義的宿命之上的意義的命運。物化,就意味著心靈的滅絕和意義的死亡。
“共產主義在西方黯然退出歷史,但卻在東亞大陸建立起以十五億中國人為精神苦役犯的現代東方巴士底獄。這個由歷史命名為中共暴政的現代精神奴隸制,是西方極權主義現代復活的象徵,也構成東方需要自由拯救的政治原因。如果中國不能得到自由的拯救,東方就不可能以自由之名創造未來的命運。
“自由的真理在東方沉落,西方卻也沒有真理的日出——正是又一次人類的精神危機時期。屬於古希臘智慧的民主法治理念升華為現代憲政民主政治,並以普世價值的資格,表述出迄今人類所能達到的社會正義的程度。憲政民主是古希臘智慧永遠的驕傲。然而,從社會正義中得到追求自由的權利之後,人們卻漸漸發現時代失去了自由的目標。由於缺乏形而上的美哲學的天啟,更由於缺乏心靈的附麗,自由的理念凋殘了精神的魅力。曾經從中世紀黑暗中拯救了西方命運的自由,現在淪為需要被拯救的對象。否則,由於喪失美而高貴的心靈目標,自由權利將繼續侮辱自由。
“東方失去自由的原因在於強勢的西方極權主義思潮的入侵,現代西方失去自由目標的原因則在於哲學的腐敗。
“科學理性用巨大的物性能量征服時代精神之後,源自古希臘智慧的自然理性崇拜,就不僅具有傳統的哲學權威,同時獲得當代哲學的立法權。科學理性崇拜成為哲學之王,意味著理性握住了生命意義確立者的權杖。生命意義以科學理性為座標,自由就由主體心靈的意義表述,沉降為外在客體邏輯囚室內的實用主義小動物。自由都變成了被囚禁的鼠輩,異化為邏輯的卑微注釋者,心靈還有什麽希望?
“重建心靈的希望,這是走出精神危機的唯一之路。為此,首先需要打開囚禁自由的理性邏輯的鐵牢,重建自由的心靈哲學。不過,這絲毫不意味著應當蔑視理性。如果說自由的心靈哲學是美化生命的力量,那么,自然理性就是強化生命的力量。忽視自然理性的族群,甚至沒有能力維護世俗命運中生存的尊嚴。然而,就更深刻的哲學意境來審視,自然理性的更重要價值則集注於,從宏觀和微觀兩個方面,不斷開拓擴張人在現象世界中的存在邊界,從而為人類創造意義並理解美提供新的地平線——如果地平線由於過分古老而腐朽了,人會厭惡人生;現象世界中的地平線如果永不更新,心靈會在被囚禁的感覺中枯萎。
“現在,一個迫切的哲學主題在於,剝奪理性主宰心靈命運,主導生命意義的權威;需要改變的只是對科學理性的生命哲學崇拜。當年,一句‘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劃清了神權與世俗權力之間的思想界限。現在,也需要一句話,確定心靈意境和自然邏輯之間的邊界,即‘哲學的歸哲學,科學的歸科學’。哲學應當是關於心靈、美和自由的學說;科學則是關於自然邏輯的學說。哲學的價值在於創造生命意義和心靈的終極安慰;科學的價值在於強化生命在現象世界中的生存能力,並不斷開拓存在的疆界。
“人的智慧啓蒙期及其以後的一個長時期,哲理和科學理性常常共存於一種智慧形式之中。那就如同種籽或者萌芽狀態中,包涵並預言未來的滿樹繁花。但在智慧充分發育之後,哲學和科學就應當開出不同的價值之花——現在,命運已經以精神危機的名義,提出這個要求。在這個時代,科學理性哲學之王化的努力,表現出哲學的墮落至極的醜態。因為,那是試圖讓哲學,這個主體心靈的表述,異化為客體物性的表述;那是試圖用物性邏輯束縛心靈自由和審美激情的努力。
“哲學腐敗是最深刻的命運危機。現代哲學的腐敗不僅表現為對科學理性的哲學崇拜,而且表現為人本主義充分展現之後的生命美學的缺失。人是什麼?——漫遊於現象世界中的虛無;鑲嵌在有限框架內的永恒與無限之外的意境;物性邏輯鐵窗后的自由靈性;物慾侵蝕中的心靈;醜陋本能懷抱中的審美激情;低俗骯髒的獸性洞穴內棲息的高貴道德原則——對於人,可以作出上述種種悖論表述。正是宿命的悖論性,使人成為人的首要哲學難題。
“‘人是萬物的尺度’。如此簡捷明澈的一句話,已經確立了人在現象世界中的主體自由的哲學基礎。但是,這句箴言的原罪則在於它對於人的全面肯定。說出箴言的哲人顯然忽略了人的悖論性。人的概念中的悖論的一極,即物性和有限實在性的一極,不僅不配成為萬物的尺度,也不配成為自身的尺度;有資格尺度萬物的,只是人的悖論中的心靈一極。所謂對人的拯救,實質上意味著心靈對生命物性的征服與主宰,意味著生命物性在心靈引領下升華為意義。
“古希臘智慧中崛起的人本主義,是一個思想的奇跡;智慧的晨光剛從主客體合一的混沌中浮現出不久,就通過對人的主體性的全面肯定,表達出人的哲學自信,這確實顯示出思想的英勇。不過,對不應全面肯定者的全面肯定,使人的概念中的物性本能也得到確認。這卻是主體概念的哲學異化。上帝的錯誤會超越時間,深刻地影響人類的命運,哲學的錯誤也如此。因為,哲學是創造意志的學說,而意志構成人類精神史的起點。
“神本主義借諸世俗強權,通過思想裁判,將古希臘人本主義埋葬在中世紀的千年黑暗中。然而,千年之後,人本主義卻輝煌復活,擊碎神權政治,迫使上帝懺悔並放棄世俗權力。從復活的人本主義中湧現出的人權理念,在時代精神中激蕩迴響,以自由的最強烈的時代表述者的資格,成為憲政民主法治的主題曲之一。
“人權理念構成當代社會正義的基石。這顯然是思想的榮耀。然而,屬於人權理念之母,即人本主義的古老哲學錯誤,又開始以原罪的力量,敗壞自由的概念。在人本主義之下,構成人的悖論的拯救性因素和需要拯救的因素都獲得了自由的權威;心靈和生命本能都戴上人權的王冠,昂視闊步;審美激情與粗俗的物慾都受到哲學的確認。人性有一個可惡的鐵律——醜陋常比美和高貴更具誘惑力。其原因或許在於,美與高貴是艱難的精神事業,而趨於醜陋和低俗意味著物慾的狂歡。然而無論這項人性鐵律的原因何在,由於它的作用,在生命本能和心靈,物性貪慾和審美激情都擁有‘平等’的哲學地位的狀況下,本能與物性的慶典狂歡式的凱旋,和心靈與審美激情的黯然失敗,同樣不可避免。心靈失敗 了,自由就喪失了形而上的高貴意境;審美激情失敗了,自由的精神魅力便隨之凋殘。自由概念的生命本能化,是比自由概念的自然邏輯化更醜陋而粗俗的哲學悲劇。當代人類最深刻的精神危機就在於人的物性化,而自由在本能物慾中的腐爛,恰是人物性化的直接表現。
“自由腐爛了,人該到哪裡去尋找希望?上帝雖然是心靈的終極安慰的來源,但他卻不會拯救自由——源自上帝的心靈終極安慰,需要用心靈的奴役相貿易。上帝為人確定的原罪在於偷吃智慧之果;上帝的原罪卻是奴役人的心靈的願望。文藝復興之後,屬於基督教的上帝對神權政治作出懺悔。不過,那只是政治領域而非哲學範疇的懺悔,更不是心靈的懺悔。迄今為止,古猶太智慧孕育的三個上帝,沒有誰在哲學的意義上放棄奴役心靈的願望。古猶太智慧發端之處的極權主義意識的血河,仍在時間中流淌:那條血河在當代東方巴士底獄,即中共暴政的鐵幕下流淌,在伊斯蘭原教旨恐怖主義的靈魂中流淌,也在某些中國文人基督徒的心底流淌——從他們‘把神州變成上帝之州’的呼喚中,歷史又聽到十字軍東征的號角,聽到‘上帝的奴仆’們對思想異端和精神多樣化的自由狀態的仇恨。
“上帝屬於心靈的範疇,但屬於心靈範疇的卻並不一定與心靈的自由一致。值此人的物化成為精神危機主題的時刻,渴望自由的人們不能指望得到上帝的救贖。理由在於,上帝還需要因其奴役心靈願望的原罪而得到自由的救贖。
“西方文化在主導人類的精神命運,科學理性崇拜、人本主義、上帝崇拜和正義理念是其主導人類精神命運的方式。現在,除了憲政民主法治繼續論證正義理念的普遍真理性之外,其它三種方式都從各自的極致處,抹去自由,或者使自由異化。自由處於危機之中,心靈處於危機之中,意義和美處於危機之中——人存在的價值處於危機中。然而,最致命的危機卻在於,人類似乎已經喪失傾聽真理,並服從真理召喚的能力。因為,人的心已經由於哲學的錯誤造就的生活方式,退化為堅硬的物性存在,就如同大戈壁上這一顆顆鉛灰色的頑石。哲人、詩者、聖徒和英雄的天職是在精神黑暗的時刻點燃人的心。可是這鉛灰色的頑石只能被凍裂,卻難以被點燃… … 。”
金聖悲的思想和目光一起垂落在一塊塊碎石上:目光沉重,像古老的銹跡;思想黯然,如熄滅的太陽。一時之間,他對點燃這些陰鬱的頑石,失去了審美的興趣,並且想:“應該用詩和真理去作比點燃頑石更高貴的事。把詩與真理之美放在智慧之巔,作為心靈的墓誌銘,向豐饒的虛無傾訴絢爛的戀情——也許,這才是詩者與哲人的意義… … 。”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在頑石的裂痕和棱角上悲歌的風聲消失了,彷佛大戈壁突然停止了呼吸。天空中低垂著鐵黑色的濃厚雲層,蒼白的雪片從雲層間無聲飄落,像是破碎的思想殘跡。一隻金羽的鷹飛入金聖悲白雪紛紛的視野。鷹艱難地盤旋了片刻,隨著凄厲的鷹嘯,一陣艷紅的血霧突然從古銅色的鷹喙中噴出。漫天飄舞的雪片彷佛被鷹血灼痛了似得震顫了一下,而金羽的鷹像一個比鐵石更沉重的絕望,迅速墜向黑戈壁。
凍死的鷹最後一刻噴出的血霧,在小母駝紫色晶瑩的眼睛里映出花影般的光波,可小母駝的嗚咽聲卻悲涼而低沉,像獻給鷹的哀歌。染紅飛雪的鷹血只在金聖悲的眼睛留下青銅色的陰影。他突如其來地記起少年時草原上的牧馬人給他講的一件事——冬天在野地裡凍死的人有兩種情況,一種人的血會慢慢在身體里凍成紫黑的冰,這種人凍死后,臉上必定露出厲鬼般醜陋可怖的獰笑;一種人凍死前血會從嘴和鼻子里噴出來,這種人死後,神態安詳,美如菩薩。牧馬人還告訴他一個方法,活著時就可以知道一個人凍死后會是哪種狀況:找一塊草原中裸露的燧石,當紫色的晚霞飄落在鐵黑的燧石之上時,用刀將手臂劃破,讓一顆血珠滴在燧石上——如果誰的血跡被晚霞蓋住,模糊不清,這個人凍死后定然醜陋猙獰;如果誰的血色在紫霞覆蓋的燧石上像山丹花一樣艷紅,這個人凍死后定然美得像菩薩;血比燧石里的火還熱,比紫霞還艷的人,凍死后才會美。當時,金聖悲曾在醉酒後作過測試。他的血跡猶如一朵艷紅的野花,在鐵黑色的燧石上和紫色的霞影間怒放。
金聖悲敏感的意識完全清楚此刻浮現的記憶隱喻著什麽,而這使他感到一陣恐懼。他並不畏懼自己的心被凍裂,甚至也不害怕白泉可能凍死,當然,他也不為白泉如果凍死后形象會如何而憂慮,因為他堅信,白泉凍死后一定靜美如面容間浮現著永恒笑意的菩薩。他所恐懼的只是失去同白泉互相作瞬間注視的機會——用他荒涼的心靈注視白泉眼睛里那重重花影。他覺得這個瞬間的注視比萬年時間的重疊更接近真理和詩意之美。
黑雲色澤越來越陰鬱,好像天空都是鐵鑄成的;大漠連綿起伏的沙丘從遙遠的天際湧來,宛似重重蒼白的海濤。能颳裂岩石的風,閃著暗藍色的寒光,又開始在荒野間喧囂。西方,在低垂的黑雲和蒼白的大漠之間,巨大的落日像浴血的命運之輪。
從黑雲間飄落的雪片被悲嘯的風撕碎,化作動蕩的雪霧。透過迷茫的風雪,金聖悲終於看到了那座枯紅石柱般的殘破的斷崖——那位埋葬於流沙之下的綠洲的守望者,就曾坐在斷崖頂上遙望天際。不過,此刻崖頂上卻沒有守望者的身影。
金聖悲走向斷崖,他發現旁邊不遠處隨風搖曳的縷縷沙塵中,一具動物的骨骼在閃著白光。動物尾毛中纏繞著一條火紅的絲縧,金聖悲由此認出那是白泉的青驢的殘骸。不知是鷹還是狼吃盡了驢的皮肉,而利刃般的風將骨頭颳得慘白勝雪。
“難道我只會看到白泉的骷髏嗎?”這個預感將堅硬的悲涼之情雕刻在金聖悲的面容間。然而,他前行的腳步卻變得像赴初戀之約的少年的心跳一樣迅急。因為他堅信自己正在走向美——即使等待他的只是白泉的骷髏,那少女的白骨也一定妖嬈秀麗,風韻天成,自有一番別于血肉的美色,或許白骨之美比血肉之美更接近虛無表述的真理。
在離斷崖不遠時,金聖悲的腳步停下了,而他的目光和悲嘯的風一起,纏繞住斷崖下的一具軀體。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的軀體背倚斷崖盤膝端坐。金聖悲認出,那是守望綠洲之魂的漢子的遺體。他的眼睛已經被風吹得乾枯了,但卻依然遙望天際燒紅的岩石般的落日。不過遙望之中,他乾枯如萬年陰影的眼睛里只覆蓋著無盡的荒涼,不再有一絲期待。
金聖悲走上前去,單膝跪在守望者遺體的旁邊,並沉迷在面對聖物的莊嚴感之中。守望者的臉瘦得如同鐵鑄的骷髏,但他臉部骨骼的輪廓卻凝結著堅毅剛烈的雄性風格,這使他的面容看起來像一朵浮雕在枯紅的鐵銹色斷崖上的英俊的鐵花。這時,金聖悲發現守望者身前蒼白的沙石間,有一片凍結的血跡——那定然是守望者生命被凍裂前一刻,從他口中噴出的熱血的遺跡;血跡呈現出暗紅色,彷佛守望者生前身體里流淌的,是溶化的鐵汁。
“噢,這位守望者的血也比囚禁在燧石里的火更熱,比紫霞更艷… … 。”金聖悲的思緒像哀悼的殘花飄落,從凍裂的風中他呼吸到了那片血跡的濃烈的芳香,他的思想一時沉醉於那血的氣息。
“這雄性之血的氣息比美酒的氳氤更濃烈… … 。噢,守望者的生命聽不懂科學理性崇拜的召喚,也不受物性貪慾主宰——他的存在既不表述邏輯,也不論證物慾。他是沉迷於綠洲的白楊與繁花間的一縷天啟的芳香,一片來自永恒和無限之外的對美的苦戀。翠綠的美湮滅在茫茫白沙之下,他的心靈便成為美的祭壇,他雄性的情感則是血淚豐盈的祭品。人世間因此而有了詩,生命因此而升華為審美激情的存在。
“在這連浩蕩的風都會因蒼白的死寂而發瘋的荒涼中,在這太陽都會因乾裂的孤獨而枯萎的大漠間,他堅守對已經湮滅之美的苦戀,讓生命變成一片絢爛而痛苦的記憶——他的心該有多么堅硬呵。他是不需要上帝的終極安慰的自由人,因為,習慣於同飄搖萬里的長風對話的心靈,不會作任何信仰的奴仆;在自由人的視野間,奴役心靈的信仰還不如一片枯葉。死寂、荒涼、孤獨,這是自由人生命的內涵,也是為堅守對美的苦戀必須經受的艱難。唯有豐饒的虛無才配給自由的心靈以終極安慰;唯有審美激情的天啟才能讓自由人在沉醉中忘卻心的疼痛… … 。”
金聖悲用思想編成花環,獻給守望者乾枯的眼睛。呵,不——他的哀悼的花環,是獻給在守望者乾枯的眼睛里燃燒的落日,那深紅的虛無,那一片比紫霞更艷的枯血,那風裂的對美的苦戀。
(未完待续)
(《哲人之戀》袁紅冰著 / 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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