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8 of 16 in the series 燃烧的安魂曲

被岩石銳利的邊緣劃傷的風,發出陣陣呼嘯,喚醒金聖悲。醒來的最初瞬間,金聖悲只能看到一片金霧,眼睛彷彿變成兩掬盈盈晃動的金淚。片刻之後,他才意識到,是從雲隙間斜射下來的陽光正親吻他的面容。受到陽光金色神韻的祝福,金聖悲棲身的那堆破裂的岩石呈現出濃艷的深紅色,那是猛獸之血的色澤。

過了許久,金霧才從金聖悲視野間散去。他看到,天空中聳立著一座座峻峭的雲峰,雲峰鐵黑色的底部低垂在大地上;山體漫長的斜坡下面,寺廟前的廣場覆蓋著黑雪般的陰影:廣場中央格薩爾王彷彿要縱馬躍上蒼穹之巔的石雕,卻被一束撕裂鐵黑色雲層的陽光點燃,金色燦然。

金焰般的格薩爾王雕像,是藏人古老的命運失落在陰暗現實中的英雄人格的遺囑… … 這個思想猶如飄渺的神跡,從金聖悲意識間掠過。突然之間,猶如得到天啓一般,他破解了一個灼傷他心靈的迷。

回顧人類的萬年歷史,偶爾可以看到為信念而焚身的聖徒或者壯烈之士,但是,沒有任何一個族群像藏人這樣,一個接一個用烈焰焚身的痛苦,表述他們對自由的燦爛戀情;良知已經在物欲中腐爛的人類,用對藏人烈焰焚身之痛的冷漠,證明他們的道德偽善;藏人似乎對此毫不在乎,他們並不想感動人類,而只是癡迷於以火浴淨化自己的心靈。烈焰焚身,是塵世苦痛的極致;藏人以族群的名義,擁抱了塵世的極致之痛。藏人用自焚之火創造出一種輝煌的生命哲學——他們究竟是從何處獲得傲視塵世極致之痛的意志?幾個月以來,這個疑問猶如還沒有冷卻的生鐵鑄成的難解之迷,壓在金聖悲的心頭。此刻,遙望被那一束陽光照亮的格薩爾王雕像,金聖悲的思想真切地觸摸到疑問的答案。

在古老的歲月中,藏人男兒,血脈裡奔騰著青銅色的野性,歌聲間震盪著金翅鷹群的長嘯,眼睛深處群星璀璨——每一顆藏人男兒的心,都是一輪荒野的太陽;每一個藏人男兒的理想都在戰刀的鋒刃上歡笑。這個野性壯麗的民族,在離蒼穹最近的淨土之上,創建出狂風也吹不到邊的遼闊王國。上蒼似乎注定藏人是屬於英雄史詩的族群。然而,佛説,命運無常。佛教如暗紅的晚霞,緩緩漫過西藏鐵黑色或者青銅色的荒野之後,藏人野性蓬勃的生命之海退潮了,退入滅萬物的虛寂的意境。不知歷史應當為此歡歌還是垂淚?

… … 但是,透過重重飄落的時間的枯葉,我聽到了格薩爾王——那藏人英雄人格的象徵——他狂奔的馬蹄踏碎命運的震盪聲;我看到了,英雄的情懷還像遠古荒野的太陽,在佛的虛寂真理的額頭燃燒。不過,既然已經把心靈的命運許給了佛,藏人就不再癡迷於用戰刀衛護自由和尊嚴,而只能以自焚的金焰證明他們對英雄人格亙古不變的忠誠。

這是一個背叛心靈並詛咒英雄人格的時代——腐臭的物性貪欲主宰意義;屍體般蒼白的理性人格,成為墮落時代的人格典範。所以,自焚的藏人也只能屬於荒涼的命運;這個冷酷的時代不會為高貴的英雄之美撞響祈福的晨鐘… … 金聖悲的思想消逝在漫天悲愁中,同時,一個熾烈的願望燒得他的頑石之心都發出破裂的聲響:

我只祈願,從英俊或者妖嬈的藏人男女身體上騰起的火焰,能夠點燃雪域高原上的萬座冰峰,燃燒的冰峰定將焚毀蒼穹之巔的太陽——只有太陽化為灰燼,才能剝奪人類以醜陋而猥瑣的物欲存在侮辱絕對精神的權利。

哲人的大悲之願震撼蒼天,空中巍峨的雲峰崩潰坍塌,猶如鐵黑色的雪崩,翻滾沖騰著壓向大地。只有山頂這堆枯紅的裂石,還裸露在雲隙間射出的陽光中。

猛獸敏感於血的氣息,據說,花斑豹能從百里之外飄來的風中辨別出血的誘惑;金聖悲對於美則有一種超乎生理感官的敏感——他也能從風中呼吸到美的神韻。於是,他的視線遵從心靈的感應,轉向風吹來的方

仁青拉姆佇立在有清泉流出的裂石旁。她剛剛用泉水沐浴淨身,此刻正讓青銅色的風為她梳理黑得近乎炫目的長髮。在淡金色陽光輝映下,她瑩白的身體流光溢彩、美艷燦爛,猶如燃燒的初雪;晶亮的水珠像彩虹的淚,沿著消瘦的腰肢那妖嬈而流暢的曲線緩緩滑落;彷彿白玉雕成的雙乳之巔,形態玲瓏的乳頭竟然如鷹血般猩紅。

仁青拉姆的天女之美能夠令鐵佛的心瞬間化為一掬盈盈紅淚,可以讓石佛之心剎那間怒放為嫣紅的蓮花,然而,金聖悲凝注的眼睛裡卻沒有一絲絢麗的神情,而只有一片堅硬的虛無,不過,這並非由於他喪失了欣賞情色之美的能力,而是因為他已經沉醉於形而上的魅惑之中。

在金聖悲的意識中,理解並欣賞美,是比理解自由更高貴的精神事業,因為,自由的目的在於美。儘管對於理解美的事業,金聖悲懷抱極為寬容的、多元並存的原則,但是,他卻只心儀漢代關於女性的審美觀——纖秀妖嬈即美,而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唐代以肥碩為美的癖好。肥碩的女人總會使金聖悲隱隱體驗到某種精神的壓迫感,或者心靈的不安。即使他不斷譴責自己這種感覺所隱喻的對肥碩女性的歧視,並且努力用飽滿、豐腴一類美詞彙來祝福肥碩這個概念,也無法消除精神的壓力和心靈的不安,因為,肥碩的軀體時時表現出的肉的顫動太物性化,好像每時每刻都在強調生命就是肉的波動。

另外,金聖悲也很難在肉體審美的意義上肯定西方女性,即便是骨感女。西方的骨感女雖然消瘦得沒有一條贅肉,可是,她們的骨骼過分粗壯,接近雄性的氣質,而不適合表述女性美,或者説缺乏女性美的妖嬈風情。

猶太人是上帝的選民,因為,從古猶太智慧中湧出了西方宗教的歷史長河;藏人是佛的選民,因為,在一個人類的命運腐爛於物性貪欲的時代,藏人以佛的名義,堅守心靈為價值之王的生活方式,而且這種堅守是通過白骨和紅血來證明。但是,我願向蒼天和大地講出另一個真理:藏女乃是唯美理想的選民。金聖悲的思想像縷縷彩色的流雲,縈繞於心靈間的一座密宗雙身佛的雕像之上——大威德金剛怒目瞪天,作激憤咆哮之狀;明妃纖柔如花枝的身體,伏在金剛雄偉壯闊的胸前,現出妖嬈的交媾的舞姿。

佛即虛無的真理。雙身佛表述的,正是壯麗如巨峰起舞的雄性,秀麗似紫霞飄搖的少女,一起傾聽心靈關於回歸命運本源的召喚,並通過情欲之火的淨化,進入形而上的虛無意境——雙身佛是刻寫在塵世與虛無交界處的關於生命之美的箴言。能夠理解這句箴言的心靈,將會獲得艷美絕倫的虛無意境。噢,我此刻想到雙身佛,是因為仁青拉姆美麗的肉體,正是刻在虛無之門上的紅玉的花環… … 此時,金聖悲思想繁富,眼睛卻依然堅硬而空虛——在他形而上的注視中,仁青拉姆的血肉如繽紛的黃葉飄落,呈現出的是她俊秀的骨骼的形象。

仁青拉姆的骨骼魅力天成,美不勝收:晶瑩潤澤如白玉雕成,纖秀俊雅有翠竹的神韻;骷髏空洞的眼眶裡竟然風情萬種——因空虛而豐饒。一時之間,金聖悲如醉如癡,思想似彩蝶紛飛:天女之美,內在於骨。或者說,她的美,刻在白骨之上——芳香的血肉之美是白骨神韻的外化… …潔白如初雪的天女的骷髏呵,一旦在金焰的摟抱中作與佛的戀情之舞,定然會展現出艷麗絢爛之美的極致。而為天女伴舞的金焰就將由我點燃… … 在思想凋殘的地方,竟有一個渴望崛起——金聖悲渴望儘快看到金燦燦的火焰熔煉極致之美。

仁青拉姆很快換上一套新嫁娘的衣裙。儘管金聖悲對女性之美的欣賞可以穿越血肉,達於白骨,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興趣關注女人的衣飾。根據他的審美意念,無論怎樣華麗的衣飾,對於秀色來自天啓的女人,在美的意義上都是多的。此刻,他也沒有注意仁青拉姆的衣裙,只是覺得仁青拉姆披上了一片雲霞,並為此而遺憾——雲霞雖然彩色繽紛,又怎能比得上佛的情人那芳香的肉體和白骨迷人魂魄。

鐵黑的雲層間閃爍起艷紫的電光。金聖悲提起裝著幾瓶汽油的行囊,跟在仁青拉姆身後,向漫長的山坡下走去。金聖悲的一生中從沒有追隨過別人的足跡,他不習慣走在別人身後,只有流浪的風會在前面呼喚他走進命運的荒野。他不需要任何人引導,也沒有什麼人配為他引路,因為,在人類這個概念中,他離心靈最近,而唯美的理想是他心靈的導師。今天,他破天荒跟在女人的身後行進,原因只在於,烈焰焚身的痛苦所創建的生命哲學,屬於佛的情人仁青拉姆,而他只是一個見證者。

一塊不知何年何月從山上滾落下來的巨石,聳立在寺廟前的廣場邊。為避免廣場上的人看到,仁青拉姆和金聖悲走到巨石後面。金聖悲迅速取出行囊中的汽油瓶,從仁青拉姆雪白纖秀的脖頸後面,將汽油一瓶接一瓶傾倒下去。濃烈的汽油味立刻湧入金聖悲的呼吸,仁青拉姆肉體的芳香像一縷美艷而飄渺的鬼魂,滅在汽油極具物性感的氣息中。

仁青拉姆的衣服吸收汽油的速度快得令金聖悲驚訝,如同乾涸的戈壁灘很快就貪婪地吸乾偶降的急雨。莫名的悲憤陡然從金聖悲的意識深處崛起,超越理智的衝動使他想要撕碎仁青拉姆的衣裙,彷彿浸透汽油的衣裙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敵。為了忍耐住這種衝動,金聖悲都聽到了自己的頑石之心戰慄的聲響。

仁青拉姆從金聖悲手中接過最後一瓶汽油。她仰起有些蒼白的面容,將汽油傾倒入雙唇間。這一刻,仁青拉姆酷似英俊秀麗的少年武士決戰之前痛飲烈酒,與如花的生命訣別。金聖悲不禁想要放聲痛哭,然而,他只能用無聲的祝禱安慰自己的心,因為,對人類的絕望早已使他放棄了在塵世中痛哭的權利。

喝下汽油,火就會從她身體裡面燃起。這樣一來,她的生命將徹底淨化為金色的火焰——即使有灰燼留下,那片片灰燼也定然如白果樹燦爛的黃葉,表述凋殘的美。是的,她絕不會像那位自焚的僧人,將枯黑的焦屍留在塵世… … 噢,那一縷金焰的天國之香將永遠飄拂在蒼穹之巔和我乾裂的心間,直到時間枯死。金聖悲將心中的祝禱刻在他青銅鑄成的沉默之上;他有一個信念:仁青拉姆的心能讀懂他的沉默,寫在他心上的祝禱將隨天女雪白的肉體一起,化為芳香的虛無。

踏著雷霆的韻律,仁青拉姆仍然背對著金聖悲,快步從岩石後面走出。金聖悲手中緊握火柴盒,跟在仁青拉姆身後。倏忽之間,他覺得自己再也記不起仁青拉姆的容顔,留在他記憶中的,只有一片蒼白的霧。就在這一刻,仁青拉姆似乎從天啓中領悟到金聖悲的感覺,於是,她停下腳步,美麗的頭顱轉向金聖悲。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親近之感又一次從金聖悲心底裡湧溢而出。

我們是飄落在時間起點處的兩片血跡,也是飄落在虛無上的兩片殘花;我們不同之處只在於,她將以妖嬈的自焚之火表述唯美的生命哲學,我則把唯美的信念刻在屬於頑石之心的孤寂間… … 金聖悲竭力用思想的鐵鏈,束縛想要親吻仁青拉姆的激情——激情之中沒有色欲艷麗的陰影,只有高傲的雄性對於天女之美的沉醉。

仁青拉姆淚影如銀的目光開始從金聖悲堅硬如鐵的眼睛上移開,然而卻移動得那樣艱難,似乎在訣別塵世間唯一值得留戀的意境,又彷彿訣別遺留在永恆之外的戀情。仁青拉姆始終沒有說話,不過,她雙唇的豐饒的情態卻已勝過千言萬語——芳香的雙唇在敏感的顫動中微微分開,好像祈盼落日的親吻。金聖悲知道,只要作瞬間的親吻,仁青拉姆嫣紅如火碳的嘴唇就會讓飄落在他命運上的孤寂之苦,頃刻化為灰燼。然而,他的脖頸卻一直倔強地挺立著,不肯讓他青銅色的嘴唇俯向仁青拉姆花一般的面容。這並非因為仁青拉姆是佛的情人。此刻,仁青拉姆國色天香的魅力,足以令金聖悲為了美而與任何人決鬥,即便是佛。他之所以把親吻的激情關入心的鐵牢,是為了不傷害仁青拉姆即將用自焚表述的唯美的生命哲學——他的親吻定然會在仁青拉姆的心中灼出傷痕。儘管生活早已告訴金聖悲,世間沒有豐盈如滿月的完美,美都是殘缺的;同時金聖悲也理解,傷痕所修飾的美往往更具難以言喻的魅力,但是,對於唯美的癡迷還是阻止了金聖悲,使他不能用雄性之吻,送別仁青拉姆對塵世的最後回顧。

黑雲像鐵幕低壓在大地上,似乎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摘下雲層間閃爍的電光。天地間震盪的雷聲能把猛獸的心都撕碎;被雷電點燃的風猶如地獄中逃出的厲鬼,在廣場間迴旋狂嘯。廣場上,朝聖、轉經的藏人和遠來的遊客,紛紛奔向金頂的寺廟,躲避即將降臨的雷暴雨。

仁青拉姆在空曠如荒野的廣場上停下腳步。她仰起頭顱,輝映著雷電的目光似乎穿越燃燒的雲層,凝注供奉在蒼穹之巔的艷夢。金聖悲則單膝跪倒在仁青拉姆的裙邊,迅速劃著了火柴。

在掠動的疾風中,火柴頂端的藍火焰搖曳閃爍,現出痛苦掙扎的情態。金聖悲用手掌護著燃燒的火柴,彷彿護佑即將被命運之風吹滅的心靈之燈。他小心翼翼地將火柴移向仁青拉姆的裙裾。似乎不忍心點燃天女,那縷火焰激烈地扭動著,想要從火柴棒上逃離,隨風飄向沒有人跡的地方——沒有人跡,便沒有殘酷。

金聖悲眼睛的餘光發現,十幾個灰黑色的人影從遠處寺廟的走廊下衝出,向這邊奔來。他立刻直覺到,那是隨時準備挫敗藏人自焚抗議的秘密警察。搖搖欲滅的火柴在金聖悲凝注的眼睛上映出黯淡的光影。恐懼感像無形的鐵手扼住金聖悲的咽喉。他知道,如果不能成功地讓仁青拉姆燃燒起來,用金焰熔煉出唯美的生命哲學,秘密警察就將把她投入監獄,天女雪白芳香的肉體只能在鐵牢覆蓋著重重血跡的陰影下,慢慢腐爛,滲入散發出屍臭的虛無——如果真是這樣,命運將剜出他的心,扔進燒紅的火爐,令他的餘生每時每刻都經歷碳火焚心的苦痛,為他的失職贖罪。

儘管雷聲轟鳴,狂風喧囂,金聖悲仍然能清晰地聽到秘密警察的皮靴在水泥磚上踏出的奔跑聲,而仁青拉姆的裙裾卻仍然沒有點燃。就在絕望幾乎擊碎金聖悲的意志的瞬間,絢麗的神跡般照亮了他眼睛裡那無邊的空虛。不過,出乎他意料之處在於,此刻的火焰並不像前幾天燃燒的僧人那樣金色璀璨,而是淺紅色的,令人想起白樺林間的晨霧,或者春日在彷彿鐵鑄的枝間綻放的桃花。金聖悲空虛的眼睛裡湧溢出如醉如癡的神情,他為自己又發現了一項生命的神秘而欣喜:火焰的色澤竟然也因性別的不同而風情各異——雄性用金色證明輝煌之美,天女則用嫣紅表述妖嬈之美… …

銀蛇般的雷電在廣場上躍掠動,像是急不可待地邀請天女作紅焰與狂風之舞。可是,仁青拉姆卻凝然不動地佇立在火焰中,仰視被雷電燒成暗紅的雲層。心靈的感應告訴金聖悲,仁青拉姆是在等待焰焚身的苦痛點燃起舞的激情,而時間也凝成一顆熔化的鐵汁般的紅淚,掛在永恆之巔,等待隨仁青拉姆的舞步一起垂落。

突然之間,悽厲而悲愴的長嘯撕裂低垂的雲層,在震撼的雷聲之上搖曳迴;從仁青拉姆烈焰焚身的痛苦中發出悲嘯是如此絢爛炫目,以至於道道分叉的雷電都黯然失色,彷彿被燒焦的枯枝。狂風簇擁著那團嫣紅的火焰向前奔去;以熾烈的情態飛舞升騰的火焰,似乎渴望點燃蒼天。

秘密警察繼續衝向燃燒的仁青拉姆,其中兩個警察一邊奔跑,一邊準備打開手提滅火器。警察撲滅自焚藏人的火焰不是為搶救生命,而是要剝奪藏人按照自己的方式開啓死亡之門的權利。不過,今天金聖悲對此卻毫不擔憂。仁青拉姆已經喝下汽油。他們無法撲滅從身體裡面燃起的火… … 是的,從身體裡面燃燒起來,她將完全化為殷紅的灰燼,而不會像僧人那樣,留下枯黑的殘骸。思想至此,金聖悲唇邊那道刀痕般的竪立的皺紋竟在不易察覺的微笑中變得柔和了。不過,那絲微笑猶如刻在鐵棺上的花,雖然美,但卻意韻悽涼。

已經化為紅焰的天女衝到廣場中心之後,又隨著迴旋的風,重新向金聖悲奔來。她悲痛的呼嘯變得更加銳利,銳利得能在浴血的刀鋒上劃出傷痕。仁青拉姆已經完全被火焰遮住,金聖悲無法看清她的容顔,不過,從她張開的雙臂的情態間,金聖悲毫無疑義地意識到,仁青拉姆想要隨便摟抱住什麼堅硬的東西,以忍受火焰焚身裂骨的慘烈之痛——火焰可以爍石熔金,初雪春花般的美女作烈焰之祭,在痛苦欲絕的時刻,自然渴望緊摟住堅逾鐵石的男兒。

面對人間的苦難,金聖悲的心如乾裂的頑石,堅硬而冰冷;面對詩意如霞的美女,他的心又像春水般敏感,一縷微風便可以激起重重波影。此刻,從那團乘風而來的火焰痛苦的情態中,金聖悲聽到了仁青拉姆的渴望與召喚。幾天來,有一個願望,即摟抱天女雪白而芳香的肉體,作唯美的生命哲學之舞,一直在金聖悲的心底裡起伏動盪,如大海的波瀾。只是仁青拉姆對自己佛的情人身份的忠誠,使金聖悲放棄了表達他的願望的權利。不過,現在情況已經改變:仁青拉姆在焚身之痛中發出了召喚,那熾烈的召喚瞬間便焚毀了金聖悲的道德顧忌。

既然如此,就讓她摟抱住我堅硬的心靈去承受苦痛吧… … 思想還沒有結束,金聖悲就已經從單膝跪地的身姿中竄躍而起,猶如追逐草浪的花斑豹,迎著紅焰縱情奔去。他的生命感觸瞬間便化作驟降的暴風雨般的狂喜,因為,他意識到,浪跡萬里、苦苦追尋的美麗的死亡方式就近在咫尺——「以天女雪白肉體上騰起的紅焰作為命運的歸宿,或許是塵世間所能找到的最香艷而美麗的死亡方式… …

痛苦的紅焰與金聖悲之間的距離迅速地坍塌,金聖悲來不及想清楚,兩個渴望之間的距離應當用空間還是時間來表述,被火焰灼傷的風就已經在他耳邊尖嘯。狂奔之中,金聖悲紛亂飄的長髮宛似疾風撕破的雷雨雲,他鷹翅般張開的雙臂竭盡全力伸向空中,彷彿感謝蒼天以嫣紅火焰的名義賜給他的死亡祝福。

再過剎那,金聖悲就將緊摟紅焰,化為一片熾烈的虛無。然而,就在這一刻,爆炸猶如來自天啓的靈感從仁青拉姆的腹部迸裂而出,似乎比破碎的太陽更炫目的閃光中,紅焰驟然破碎為一陣繽紛的血雨,噴濺在低垂的黑雲之上。

金聖悲的視野內只剩下爆炸後的瞬間呈現出的死寂的黑暗;他為失去了摟抱熾烈的死亡方式的機會而遺憾,不過,遺憾卻是金色的——無論如何仁青拉姆的國色天香隨身體的爆炸破碎為虛無,而沒有在塵世間留下物性殘骸的醜陋陰影。金聖悲就為此感到欣慰,即便是遺憾,也被那欣慰之情染成金色。

為了慘烈的死,為了如詩如花的生命化為腥風血雨,我竟感到欣慰——究竟是我,還是這個時代患上了精神病… … 這個疑問像一片寒霜,剛在金聖悲的心底裡閃爍起黯淡蒼白的光,他就感覺到胸膛被一塊從天而降的鐵塊擊中了。金聖悲隨即下意識地將鐵塊緊摟在自己的心跳盪的地方,就像抱著一件來自蒼穹之巔的聖物。同時,他迅速垂下目光。

斜射的雨珠閃爍著雷電的光波,在金聖悲富於雕刻感的面容間迸濺起陣陣青銅色的水霧。他眼睛裡那片堅硬的虛無的意境突然綻裂出道道血痕——一個殘破的頭顱呈現他的凝視之下。頭顱臉部的情態猙獰可怖:燒焦的雙唇收縮起來,露出慘白的牙齒,看起來像厲鬼在狂笑;緊咬在一起的兩排牙齒的中間,露出一小截紫黑色的舌尖,彷彿仍然在忍受烈焰焚身的慘痛。

金聖悲不是辨認出,而是憑藉心靈直覺確信,懷抱中的頭顱是仁青拉姆的遺骸。她的一隻眼睛已經變成血洞,另一隻眼睛絕望地瞪視著金聖悲的眼睛,似乎在逼問:你還相信唯美的理想嗎?

十幾名秘密警察從四面圍住金聖悲,開始慢慢向他逼近。顯然出於鼠類動物的本能,警察意識到他們圍住的是一隻危險的猛獸。金聖悲臉上漸漸露出比仁青拉姆的頭顱更猙獰的神態,突然,一股血流從他的嘴裡噴湧而出,緊接著,慘痛如狂的呼嗥聲,猶如地獄裡傳來的惡鬼的詛咒,撕碎了暴雨的喧囂。雷電似乎都被呼嗥聲嚇得躲進了濃厚的雲層;那拖長的呼嗥像是恐怖之鞭,秘密警察則在恐怖之鞭的抽擊下,踉蹌著向後退了幾步。

金聖悲此生從沒有轉身奔逃的習慣,無論在心靈命運還是現實命運的意義上都是如此。即便有時不得不在塵世的邏輯逼迫下後退,就像大海不得不退潮一樣,他也是直視著塵世邏輯的眼睛,倒退而行,絕不轉身奔逃——後退也要有雄性的尊嚴。然而,今天金聖悲卻不顧一切,轉身狂奔,就像一聲從地獄裡逃出的悲嗥;他的生命化為一個單純的願望:一定要逃走,絕不能讓懷中仁青拉姆的頭顱落入警察手中蒙受侮辱——警察只會把燒焦的頭顱當作一塊汙穢的物質,一塊垃圾來對待,而那凝結著獰厲表情的頭顱,卻是金聖悲情感的聖物。

幾次雷電閃爍之後,金聖悲便已經越過廣場,奔上山坡。追趕的警察不久就停下腳步;他們已經發覺,如果追不上風,他們就追不上那個奔逃者。於是,警察掏出手槍向金聖悲逃走的方射擊。在狂嘯的雷暴雨中,沉悶的槍聲聽起來陰鬱而又怯懦。

不知是金聖悲狂奔的腳步越過了雷暴雨的範圍,還是雷暴雨停息了,青銅色的死寂從蒼穹沉降下來,覆在大地上。聽到自己的腳步在死寂中踏出空洞、孤獨的回響,金聖悲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悲憤擊倒。這一刻,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入絕境死地——世界遼闊,人海茫茫,他卻無法給仁青拉姆的頭顱找到安魂之所;而只要還懷抱著天女燒焦的頭顱,他就是站在命運的斷崖之上:身前身後,都只有絕望的深淵。

金聖悲仰臥在青銅色的死寂中,他的心裡伸展著望不到地平線的荒涼的悲愁:人世間沒有屬於仁青拉姆的命運 之路,這不僅是因為她心靈的國色天香之美,更是因為她對美的忠誠。這是一個放縱物性貪欲並摧殘美的時代。時代的悲劇不在於摧殘美,任何時代都有美的摧殘者;任何時代,美都需要英雄人格來證明對心靈的忠誠。這個時代應當受到魔鬼詛咒之處在於,它對於美的悲愴命運的冷漠——『即便對著鐵鑄的咳一聲,也會聽到回響,可是,向活人的心千萬遍的呼喚,卻沒有一絲反應』;雪域高原上藏人的自焚之火,早已灼痛了蒼天,早已灼傷了太陽,人類的良知竟毫無疼痛的感覺,只因為良知腐爛於物性貪欲——良知已經死去,剩下的只有虛偽的善意和真實的冷漠… …

漫天浩的悲愁能令時間衰朽,金聖悲的思想已是白髮如雪。四顧蒼茫,無路可行,於是,金聖悲決定回到那堆他與仁青拉姆露宿數日的裂石間,只因為,仁青拉姆曾告訴他,那堆枯紅的岩石是倉央嘉措一滴熾烈的血燒裂的——他要到倉央嘉措佛濺血之處,尋找處置仁青拉姆頭顱的靈感。

以野性勃勃的狂奔逃離仁青拉姆自焚之處的最初時刻,金聖悲就已經清楚,他要逃離的不僅是警察的追趕,更是試圖把一個難題拋在身後——如何處置仁青拉姆的頭顱;怎樣才能用高貴而唯美的方式,讓頭顱化作艷麗的虛無。但是,頭顱被他緊摟在胸懷間,他又怎能把這個難題拋在身後。事實上,就在仁青拉姆頭顱飛入他的胸懷,如鐵塊撞擊在他的心跳盪之處那一瞬間,金聖悲已經感覺到仁青拉姆在生與死的鋒刃上對他的信任:否則,頭顱為什麼會飛向我,為什麼正好擊中我心跳的地方——可以辜負蒼天和大地,我絕不辜負唯美理想者的信任。

現在,返回那堆枯紅裂石的路上,金聖悲又在心中否決了一系列的處置方式。把頭顱埋進青銅色的荒野,不僅違背藏人的喪葬文化,而且金聖悲也不能容忍仁青拉姆的遺骸在黑暗的泥土間慢慢腐爛;按照藏人的習慣進行天葬,那需要用鐵鎚或者石塊將仁青拉姆的頭顱砸碎,金聖悲雖然已經心如頑石,卻也不忍使承受過焚身之痛的仁青拉姆,再經歷碎骨之慘;再次點燃火焰,焚化頭顱,金聖悲的精神潔癖又無法再面對那個油脂熔化、白骨焦黑的過程。

最後,金聖悲終於意識到,他遇到的,是一個暫時無解的難題。因為,他還沒有找到唯美的死亡方式——處置自己殘餘的生命,同處置仁青拉姆猙獰的頭顱在本質上是同一回事:尋找唯美的死亡方式,是為了超越生命物化過程中的醜陋,讓心靈淨化為虛無的過程,成為美在人世間最後的表述;除非他能尋找到這樣的死亡方式,否則,他就無法使仁青拉姆的物性殘跡,那猙獰的頭顱的消逝方式與美一致。

金色晚霞緩緩漫過荒野的時刻,金聖悲回到了那堆枯火焰般暗紅的裂石旁。西方天空中,鐵黑的雲層邊緣被燒成血紅;雲層和青銅色的地平線之間,巨大的紫色落日像是一個遙遠的誘惑,又像是一種壯麗的隱喻。

怎樣才能把仁青拉姆的頭顱埋進紫色的落日… … 金聖悲的這縷思想如同一陣荒涼的風,飄向天際。他發覺,懷抱中的頭顱是那樣沉重,重得像一塊頑石,一塊生鏽的鐵砣。金聖悲灼熱的血流突然在恐懼感中凍結為冰河。恐懼不是源於仁青拉姆頭顱厲鬼般的神情——無論仁青拉姆生前芳香醉人的美,還是死後的猙獰,都是飄落在金聖悲命運之上的情感的紅葉——令金聖悲恐懼的,是仁青拉姆鐵石般的沉重感,那種沉重感乃是一個對金聖悲的哲學和詩情的惡咒:你懷抱的不是什麼心靈的遺跡,而只是一塊難看的物質。

真實的究竟是什麼——是昨日清晨她站在泉邊的瑩白如初雪的肉體神韻,是她的紅唇之美,還是此刻凝固在她臉上的猙獰;是她對於佛的花影婆娑的戀情,還是這顆殘破焦黑的頭顱;是她曾經的豐盈的心靈,還是現在附著在她的頭顱上的沉重物質感?一系列質疑像重重波瀾在金聖悲的思想間起伏動盪。

在哲學的意義上,所有這些質疑都只具有初始性,都只是思想花枝上出現的最初的蓓蕾。在數十次黃葉飄落之前,金聖悲就已經為這些質疑找到安魂之所——答案就是質疑的安魂之所:心靈和物性都是真實的。屬於心靈範疇的真實,是形而上的,是意境性的真實;屬於物性範疇的真實,是形而下的,是實體性的真實。物性的真實可以用肉體的感覺去撫摸,心靈的真實則只能用思想的悲歡來親吻。如果承認人的獨立於萬物的精神命運源於心靈,那就不能不承認,心靈的真實比物性的真實更珍貴,更接近絕對真理。雖然芸芸眾生中的絕大多數,終生都只配在形而下的範疇內,用粗俗的肉體體驗物性的真實,可是,誰又能否認思想的真實呢;創造人類歷史的思想時時都在為心靈的真實作證。

上述哲理經過一次又一次精神修煉過程的祝福,早已像嬰兒的眼睛一樣明澈——對於金聖悲,追尋詩意之美和終極真理的思想過程,就意味著精神修煉。現在,早就被埋葬在明確結論鐵棺中的種種質疑,像還魂的鬼,又開始擾亂金聖悲的心神。之所以如此,全在於一種思想都無法征服的感觸主宰了他的生命。他覺得,仁青拉姆頭顱鐵石般的沉重感,臉上悽厲的慘痛的神情,緊咬在慘白牙齒間的紫黑色的舌尖——所有這一切凝成的物性,真實得猶如鐵筆刻在鉛板上的線條,真實得猶如插進眼球中燒紅的鋼針,而與仁青拉姆的昨日之美和心靈意境相關的一切,卻像天際漸漸黯然滅的流雲——她的真實,只意味著幻滅;她的存在,就是幻滅前的假象。

突然湧起的對時間的質疑,使金聖悲的眼睛在暮色蒼茫中閃爍起凜冽的寒光,那是屬於狼眼的光。深刻的仇恨崛起在他心中:他恨不停頓地坍塌為虛無的時間,永遠斬斷了他與過去的聯;如果時間允許他回到昨天清晨,他將果決地將仁青拉姆芳香的肉體摟他狂風般激盪的懷抱——只為了緊摟住附著於天女瑩白肉體上的美的神韻。他相信,只要那樣作了,仁青拉姆之美的真實感,就會如同被猛獸之血燙紅的尖刀,深深刺入他的頑石之心;除非他的心破碎,美的神韻的真實感就絕不會被物化的真實阻隔,成為天際之外的幻影。金聖悲對時間的仇恨像一個思想的醉漢,片刻的咆哮喧囂之後,便摔到在遺憾之上:原來,永恆存在於,而且只存在於對過去的阻斷之中。這或許就是人類命運所有遺憾的根源。

令金聖悲的白骨都感到疼痛的疲勞將他擊倒。他像一隻受傷的狼,斜倚破裂的岩石,倒在鐵黑色的夜色裡。懷抱中,仁青拉姆頭顱比夜色更黑暗的物性的真實感又一次提醒他,美是艱難的,心靈是艱難的。——理解並信仰意境性存在的真實,理解並信仰美和心靈表述物性邏輯真實之上的意境性真實,乃是哲學的最初和最後的艱難。

庸人一生的悲泣或者歡笑都離渺小猥瑣的形而下的欲望很近,離心靈很遠;哲人和詩者卻只為美和心靈的艱難而悲慟欲絕。此刻,金聖悲不禁悲從衷來。點燃他的悲愴的,是仁青拉姆那嫣紅的自焚之火。仰首向天,金聖悲猶如垂死的狼發出悽厲的哭嚎;堅硬如鐵甲的眼睛竟然淚雨迸濺。他野性如狂的悲嗥,像浴血的風在彷彿鐵鑄的夜空中搖曳迴;悲嗥聲中有屬於岩石的苦痛,有屬於斷刀的悽厲,也有英雄之心破碎為血霧的絕望。

遠處,一隻野狼開始用拖長的哀嗥回應金聖悲血淚迸濺的悲嘯。隨後,狼嚎聲此起彼伏,一直傳到天際之外。雌狼的長嚎音韻哀婉而妖嬈,似乎想用野性的柔情,拭去金聖悲的悲嘯裡的血淚;雄狼的嗥叫雄烈而荒涼,像是金聖悲的悲情在鐵壁間撞擊出的迴聲。

偽善而醜陋的人世間,無聊的庸人通過呼籲關心流浪貓狗,炫耀他們的同情心,政客和文人唾液四濺地表述對人權事業的忠誠,以眾媚俗,但是,幾乎所有的人都把冷漠的背影轉向那片離太陽最近的高原,忽略那一團團為心靈的自由而獻祭的自焚的聖火。不過,人世冷漠,荒野卻有情。那一夜,千萬里之外,東亞大陸上凡是還有荒野的地方,都有狼群呼應金聖悲的悲嘯——哲人和詩者的悲情感動了荒野,天女身體上騰起的心形的自焚之火,正是那種雄烈悲情的嫣紅的靈魂。

直到風都由於長久的悲嘯而嘶啞,金聖悲才不得不任由暗夜的死寂埋葬了他的呼嗥。悲嘯滅,心靈荒涼,金聖悲殘破的意識漸漸消失在黑暗深處。即使在意識消失的過程中,他的右手依舊緊握著一柄蒙古短刀,似乎刀柄和他殘破的心是熔鑄在一起的。緊握短刀,不是為了保護他自己,而是隨時準備為衛護他抱在胸前的仁青拉姆的頭顱,而與任何強權決死戰。儘管頭顱沉重如鐵砣,雖然頭顱上只剩下物性的猙獰,但是,金聖悲還是把她視為美遺留在人世間的殘跡,還是把她視為心靈的象徵——在墮落的人世間,美心靈的命運本就是猙獰的苦痛。

衛護天女之頭只需要勇敢,如何才能以唯美的方式讓天女之頭化為一縷燃燒的虛無,才是縈繞於金聖悲心頭的難題。難題沒有解決,即使處於無意識的沉睡中,他的眼睛也仍然直視著瀰漫在蒼穹間的黑暗。時間在無意識中流逝,金聖悲發現,眼前峭立的黑暗間隱隱現出一扇緊閉的鐵門。他站起來,用短刀叩響鐵門。短刀叩擊鐵門的迴聲中迸濺起簇簇藍色的火焰,黑暗竟然像帷幕般拉開,呈現出落日的景象。

在目光能達到的極遠之處,瀰漫的金霧由於過分璀璨而變得朦朧,鐵黑色的地平線彷彿正在璀璨的朦朧中滅。巨大的深紅色落日浮現在茫茫的金霧中,像一個關於虛無宿命的隱喻——命運之輪將壓碎永恆和無限的概念,歸於虛無。

金霧縈繞、色如紅焰的落日之巔,兩具骷髏正在作情戀之舞,宛似藏傳佛教隱密的聖殿裡供奉的雙身佛。一具骷髏形態修長雄麗,意韻瀟灑飄逸;骨頭的色澤凝重而神聖,猶如青銅鑄成;峻峭的額骨間,刻出丹紅的字跡:佛與詩。另一具骷髏則骨節纖細妖嬈,神韻清俊秀雅;骨頭的色調瑩白嬌艷,光彩照人,有紅霞映初雪、碧血浴白蓮的意境之美;彷彿玉石雕成的額骨上,刻出美與慧三個鐵黑的字跡。

憑天啓的靈性,金聖悲立刻辨認出,色如青銅鑄成的骷髏乃是倉央嘉措的佛骨;纖秀瑩白的骷髏,則屬於仁青拉姆。在落日之巔上,佛與天女的骷髏所作的情戀之舞,色欲華美,詩意豐饒,風姿無限。一時間,金聖悲竟如痛飲千杯萬盞瓊漿玉液,為佛與天女的落日之舞而心醉神馳。

絕大多數宗教,或者把情欲視為魔鬼對人類的惡咒,或者認定情欲是必須囚禁在特定戒律鐵牢中的不潔的誘惑,佛教密宗則將情欲當作開啓絕對真理之門的金匙。通過對生命極端的狀態,即熊熊燃燒的情欲之火的體驗與觀照,讓壯麗的雄性親吻女子乳房之巔那艷紅的乳頭之美,與親吻絕對真理的意境一致;讓妖嬈的女子愛撫雄性神韻的手指,猶如在絕對真理之巔採摘美的繁花。

心醉神馳之際,金聖悲發現佛與天女的骷髏的情戀之舞已經結束。深紅的日球緩緩沉落,倉央嘉措青銅色的骷髏端坐於落日之巔,頭顱微垂,作沉思狀,右手稍稍抬起,指骨間捻著一縷紫色的流霞;天女冰清玉潔的嬌小的骷髏,伏在佛骨的胸前,情態依戀無限,她側轉頭顱,牙齒間噙著淺藍的花枝,向金聖悲遙望——神態豐盈的眼眶黑洞間,彷彿飄搖著重重花影般的訣別之情,惜別之意。

應當用此刻佛與天女的骷髏依偎在落日上的形象,取代現在雙身佛像的血肉之軀,作為密宗真理的象徵。因為,骨是肉體最堅硬也最深刻的地方,而肉體的深刻的極致之處,正是心靈意境開始湧現之處… … 還有,更重要之點在於,骨之美,甚於血肉。深紅的落日滅於金霧深處,金聖悲的這個思想則成為他夢境的墓誌銘。

清晨的陽光喚醒了金聖悲。他神清氣爽,心境猶如淺藍的風吹過的野花金黃的荒原。遠處深紫色的雲層之上,萬年不化的雪峰閃著藍白色的光。在最初的注視中,金聖悲就從雪峰炫目的光彩中找到了啓示,關於如何處置仁青拉姆頭顱的難題隨之消融:只需走上雪線,就可以將頭顱埋藏在冰雪中;等我找到唯美的死亡方式,再帶著她,一起走進虛無。

那一日,金聖悲登上一座形如奔馬之頭的雪山,將仁青拉姆的頭顱安放在一道淡金色的岩石裂痕間,然後,用晚霞映成晶紅的雪,掩埋住那道裂痕。千年之前,西藏高原經歷滅佛的慘劇,僧人為佛法免於被黑焰焚毀,不能不將佛經藏在大山和荒野間;此刻,金聖悲懷著與千年之前的僧人同樣的神聖感,埋藏仁青拉姆的頭顱——佛經是記錄虛寂真理的聖物,仁青拉姆的頭顱則是唯美理想的聖物。

走下雪山的過程中,金聖悲沉浸在久違的輕鬆之中,彷彿他已經完成了追尋真理和心靈意義的精神苦役。然而,就在越過雪線,走入沉沉暮色的瞬間,金聖悲卻發現,仁青拉姆神情猙獰的面容就刻在他的頑石之心上。同時,冥冥中傳來一個冷酷的聲音:猙獰如厲鬼的神情將永遠刻在你的心上,烈焰也無法將她拭去,利刃也不能把她剔掉——直到人類毀滅。

頑石之心如厲鬼般猙獰的人,只屬於地獄;人世間,金聖悲迷失了前行的命運之路——他不知該走向何方。窮途末路的感觸間,他的意識只能返回時間的廢墟。於是,宛似一片衰朽的晚霞,一縷枯萎的風,金聖悲殘破的生命漂泊在回憶深處,尋找失落在時間殘垣斷壁間的心的疼痛和少年之淚的遺跡。

(《燃燒的安魂曲》袁紅冰著   二零一三年出版) (未完待續) (《自由圣火》首发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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