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燃燒的安魂曲》簡要介紹
- 袁紅冰:自焚聖火之歌
- 《自焚聖火之歌》 目錄
- 《自焚聖火之歌》 卷首語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第一章 尋找美麗的死亡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第二章 邂逅永恆之外的芳香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三章 佛的情人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四章 哲人的心如厲鬼般猙獰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第五章 訣別塵世中的生命意義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六章 時-空的盡頭才是心靈的起點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七章 混沌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八章 佛血和豹骨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九章 在魔鬼之眼的逼視下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十章 詩寫在自焚少年的心間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十一章 美人嫁給金焰中的微笑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卷終語
衣服像朽壞的時間隨清風飄落,金聖悲走出木亭,讓身體裸露在月球的銀輝中。或許由於醉心於追逐荒野的風,他的身體上縈繞著紫色的風掠過花海的飄逸感;或許因為經常在高山斷崖間攀援騰躍,他的身體上雕刻著屬於懸崖的峻峭神韻;或許由於喜愛泅渡激流,他的身體上起伏著波浪晶藍的律動。
征服歲月對形體之美的侵蝕,乃是金聖悲的一項生命的苦修。「只要活著,就必需保持生命存在形式之美,即身體的美。」這個信念構成他的生命哲學的原則之一。在現象世界裡,表述就是存在,而形式意味著表述方式;表述方式失去了美,存在就是醜陋的。酷刑般的身體鍛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未間斷——他的超越年華的身體之美是痛苦的雕刻;當他在竭盡全力的狂奔中再也無力支撐而頽然倒地時,他會入迷地傾聽自己心的跳盪聲,從那心似乎要崩裂的急跳中,他領略到比時間更古老的原始野性。那一刻他驕傲地意識到,他已經戰勝時間——時間不再是他生命的尺度,而他是時間的尺度,因為,他的身體和心靈一起,保持著時間也無法使之枯萎的青春魅力。這種意識給他以面對命運的尊嚴感;在他的信念中,身體之美與雄性尊嚴一致。
正是由於對生命存在形式的唯美的要求,使得追求美麗的死亡方式成為金聖悲心靈的苦役。僅憑天啓的聰慧他就知道,他的生命是一個獨立的宇宙;心滅,則他的形體便同世界一起湮滅於混沌。儘管如此,他仍然不能釋懷於生命遺蛻的物性醜陋;他渴望尋找到形與神在同一瞬間湮滅的方式——死,應當像一縷日落時的金霞,消失在燦爛的海波間,不給塵世留下一絲物性的陰影。
金聖悲走入庭院間冷泉匯成的池中;清冽的冰冷感似乎使他的白骨上都流盪起晶瑩的波影。池水擾動之際,池中金輪般的滿月破碎為條條蜿蜒游動的金蛇;亭中那座漢白玉觀音雕像的倒影,則幻化成一片藍光閃爍的淚影。金聖悲仰首,與觀音雕像俯向水池的眼睛對視了片刻。觀音菩薩好像忽然羞紅了臉,而金聖悲的唇邊飄拂起一縷微笑;那雄性的微笑在任何意義上都不意味著輕薄,而只表述對於美的沉醉——金聖悲覺得,此刻俯視著他的祼體的美女觀音菩薩,乃是浮雕在白玉般的虛無上的一片雲霞,或者一枝花影。
金聖悲之所以敢在美女觀音菩薩的俯視下褪去衣衫,是基於他對自己身體的雄性之美的理解與自信。他此生最大的困惑之一,就在於難以理解那些挺著懷孕的母豬一樣圓滾滾的啤酒肚,或者下墜的肥屁股的男人,竟然有勇氣在姿態妙曼的年輕女人面前裸露出自己的身體——「難道他們完全喪失了對自己醜陋的認知和感覺羞愧的能力」?隨這個疑問浮現的另一個困惑則是,那些如花似玉的妖女嬌娃,怎麼會容忍醜陋如豬的男人身體踐踏她們風韻天成的美色——「即使能因此得到金錢或者其它塵世間的利益,她們又怎麼能掩飾住心中的厭惡和眼波間的蔑視?難道醜豬般的身體只要散發出濃烈刺鼻的香水味,就不再令女人厭惡和蔑視?」
雖然金聖悲一直無法走出這兩個困惑,不過,他卻十分清楚,身體醜陋如豬的男人根本沒有資格進入密宗的雙身修的意境,他們只配終生在形而下的本能泥沼中打滾並腐爛。雙身修只屬於雲峰般壯麗或者白楊樹般清俊的雄性,因為,花影繽紛的虛無意境是雙身修的精神皈依,而唯美則是虛無意境的靈魂,是敲響絕對真理之鐘的金錘。
在一種花香豐盈的感覺中,金聖悲意識到韓瑩玉正從旁邊的溫泉池中走出——他對於美總是具有風中尖嘯的刀鋒般的敏感。他聽到韓瑩玉向他走來,那腳步聲輕盈得彷彿雪花飄落在他頑石之心上的聲響。腳步聲在他身後消失,接著,水波飄搖之間,韓瑩玉花枝般的雙臂從後面摟住金聖悲挺直的脖頸,同時,她說出一句輕嘆似的話語:「你是我的宿命… … 。」
韓瑩玉像銀色的蟒蛇纏繞住金聖悲的身體,蜿蜒扭動,游到金聖悲的胸前。或許由於剛從溫泉池中出浴,韓瑩玉的肉體灼熱得近乎熾烈;金聖悲覺得,他是將一縷風情萬種的白火焰摟在胸前。晶藍的水波中,月影破碎,宛似片片燃燒的金霞。
金聖悲和韓瑩玉站立交媾的形象,酷似供奉在密宗聖殿上的雙身佛。金聖悲以雄性的偉岸表述壯麗的智慧,韓瑩玉的肉體纖秀而豐腴、妖嬈而瑩白,猶如來自天啓的唯美的哲理。
金聖悲堅硬如鐵的雙臂越來越收緊,似乎渴望將韓瑩玉的腰肢折斷。韓瑩玉的上身則以極端的情態向後折去,眼睛裡閃耀起不知是瘋狂的痛苦還是艷麗喜悅的神情,瞪視著蒼穹之巔那輪金色虛無般的滿月——她胸前風韻豐饒的雙乳,乃是獻給金色虛無的生命之祭;月光中呈現出淡紫色的乳頭,猶如預言怒放之美的花蕾。
以往,當情色之美的極致從韓瑩玉的肉體中湧現之際,金聖悲的生命便會虛化為形而上的冥想。冥想中沒有一縷思緒,只有繽紛飄落的花雨;隨後,那一片無思的冥想會漸漸湮滅在金色的虛無中,就像冰塊在藍火焰般的海波中消融。那種唯美的回歸感,窮盡了金聖悲哲學的最後意境,是金聖悲心靈之鏡中映出的絕對真理的容顔,也是金聖悲的大悲之心留給人類的終極安慰,即關於金色虛無的信念。在心靈湮滅於情色的烈焰熔鑄出的金色虛無的過程中,金聖悲會把一縷青銅色的寧靜的微笑,掛在枯死的時間枝頭,然後,把唯美的理想埋葬在時間之外的永恆意境深處。
可是今天,韓瑩玉盛開的情色之花,使美女觀音菩薩雕像的眼睛裡都滲出艷羨之情,金聖悲卻還是沒有進入形而上的意境:肉體的快感像寒光閃閃的刀鋒,不斷劈斬在他的白骨上,迸濺起簇簇猩紅的火焰;焰光後面,鉛灰色的混沌的意境呈現出來,而他的心靈像一片陰鬱的鏽跡,附著在堅硬的混沌之上。
肉體的銳利快感卻意味著靈魂的酷刑,因為,那種形而下的本能快感像巨石墜在靈魂上,阻止生命昇華為美。韓瑩玉在他懷中舞動的肉體,變成熊熊烈焰,焚燒他的頑石之心,慘厲的痛苦令他怒目瞪天,野性勃發,放聲狂嘯——
在金聖悲的哲學中,混沌是令人厭惡的意境,而他此刻卻不得不面對混沌。
主體和客體合一的意境,便是混沌。當人從自然中分化而出,並以認識主體的資格獲得獨立的命運之後,物性的客體世界便隨之在認識主體觀照之光的照耀下,從永恆的黑暗中浮現出來,混沌的意境由此演化為主體與客體對峙的現象世界。一旦地球毀滅於災變,或者人類的命運最終由於太陽熄滅而消失,主體不存在了,茫茫的宇宙將由現象世界重新隱入非現象的黑暗的鐵幕,混沌意境將再次降臨。
主體和客體融合的狀態是哲學智慧的起點和歸宿。金聖悲曾經把混沌視為豐饒虛無意境的消極表述方式。但是,他很快就否定了這個觀念。他意識到,混沌同豐饒的虛無之間具有精神原則的區別。混沌強調主體的認知對客體的依賴,並以物性規律和理性邏輯作為認知的價值之王;虛無意境之所以豐饒,不僅在於她蘊涵現象世界的無盡可能,更在於她肯定心靈命運的可能。混沌是陰鬱的,因為它只相信冷漠無情的物性邏輯的真實;豐饒的虛無則華彩熠熠,璀璨如霞,因為,她相信心靈的唯美理想,是物性邏輯真實性之上的意境性真實。追隨混沌的價值取向,人類將退回黑暗的物性存在,人類命運的墮落形式表現為物欲氾濫的生活方式,而其高級形式也不過是沒有自由情感靈性的理性邏輯過程;聽從豐饒虛無的哲學召喚,人類才可能得到精神的救贖,重建屬於心靈和唯美理想的生活方式。
此刻,令金聖悲痛苦欲狂之處在於,他與韓瑩玉的情欲之火熔鑄出的竟是鉛灰色的混沌,而不是金色的虛無——如果韓瑩玉國色天香的肉體,最後只能以雄性的本能快感和物性的混沌為價值歸宿,她此刻的肉體之美便與母狗發情時的風騷無異;如果他的戀情只是一片物性的沉重陰影,湮滅於混沌之中,他的生命就意味著一次哲學的失敗和不可救贖的心靈的失敗。
以往,對人類絕望曾使金聖悲痛苦,不過,那種痛苦卻不能摧毀他生命的意志,因為,他對自己的哲學信念有信心——人類不配昇華為意義,他卻還可以通過尋找唯美的死亡方式,證明他的生命與意義一致。而現在金聖悲突然面對的,乃是人性最深刻的危機——對哲學信念的失望,對心靈的懷疑;心靈和哲學的危機中燃燒的痛苦,彷彿要焚毀他的頑石之心。
從烈焰焚心的苦痛中呈現出的,竟是仁青拉姆的面容——刻在金聖悲心間的天女那厲鬼般猙獰的面容。從仁青拉姆燒爆的左眼中,流出花汁殷紅的血珠;從她悲愴瞪視的右眼中流出的,則是雪水河的波影般晶藍的淚水。
金聖悲知道,仁青拉姆的血淚絕非由於妒嫉而流淌;藏女天性中有大悲之情,即便是對情人的艷遇,她們也只會默默祝福,那祝福間縈繞的哀愁,也定然有朝霞的神韻;更何況,天女是空靈俊秀的佛的情人,她只會被嫉妒,而不必再嫉妒任何人。金聖悲相信,仁青拉姆是為他心的疼痛,那屬於頑石的疼痛而悲泣——不是因為同情,而是由於悲憫。
凝視著仁青拉姆厲鬼般恐怖的面容,金聖悲彷彿癡迷於美的魅惑;從仁青拉姆猙獰瞪視的獨眼中,金聖悲領略到天女心靈的訴說:「你允諾找到唯美的死亡方式,作為我的安魂曲,我才把自己刻在你仁慈的心上。或許一顆心不能承受兩個女人的重量,你才無法再次同她一起進入金色的虛無,你才難以回歸心靈的故鄉——如果真是這樣,就請把我從你的心上抹去… … 。」
「不,絕不——寧肯心上刻著妳的容顔永墜地獄,也絕不放棄我的承諾,因為,那是對美色絕倫的身體上燃起的生命聖火的承諾。」金聖悲將這句誓言般的話語,刻在他堅硬如鐵雕的眼睛上。
不知什麼時候,韓瑩玉已經離去。金聖悲僵硬地走出水池,回到木亭中。他像一片青銅色的陰影,沉重地落在觀音菩薩雕像旁的地面上;石塊鋪就的地面,堅硬得彷彿是鉛灰色的混沌。這時,韓瑩玉的梵唱從佛堂中飄出;那如泣如訴的梵唱似乎在哀悼破碎的心。
金聖悲心如死灰,又一次站立在命運之路的盡頭,四顧茫然。他意識到,走出命運絕境的唯一出路,就是重新去追尋美麗的死亡方式;上一次追尋的失敗在於他試圖實現唯美的理想,而塵世間只有殘破的美,唯美的理想不屬於現實。
「把豐饒的金色虛無供奉在心靈之巔,在瞬間之內神形俱滅——這是塵世間所能找到的美麗死亡的極致。關鍵在於『瞬間便神形俱滅』,不在塵世中留下殘骸,那醜陋物性的遺囑。」即便在心神黯然的時刻,金聖悲的思想也迅疾如風;他的思想之風吹過的地方,兩個與荒野有關的死亡方式的傳說,像薰衣草的紫花綻放——總想到荒野中去尋找美麗的死亡,是因為他的生命迷戀荒野,厭倦人世。
不久前,為回到韓瑩玉身邊而走下高原的過程中,金聖悲曾與一位偶然相遇的牧羊人在篝火旁度過一夜。他們像狼一樣用牙齒撕裂堅硬如鐵的氂牛肉乾,並用酒點燃他們的心。從牧羊人的嘴裡,金聖悲聽到了一個關於西藏高原之風的神秘傳說。
巍峨的冰峰雪嶺間有一種風,被稱為「罡風」;那種風彷彿從蒼穹之巔湧起,然後沿著冰雪覆蓋的陡峭的山脊飄蕩而下。從遠處望去,罡風像惡鬼的詛咒:渺渺溟溟,飄飄搖搖;陽光輝映間,似乎有一簇簇晶藍的火焰在灰霧般的罡風中閃爍竄躍。只要沒有躲過罡風,人的臉皮會被剝掉,人的血立刻結成紫黑的冰,骨頭則凍碎——就連氂牛那能刺穿鐵皮、抵碎岩石的堅角,也會於瞬間凍裂。罡風過後,常有狂嘯的雪塵暴接踵而至,凍成冰柱的人和動物會在飛旋的風中破裂,殘骸的碎塊或者滾落山谷,或者被埋在永不消融的冰雪深處。
藏人都懂得,看到罡風從高山上降落下來,要立刻臉朝雪地臥倒,口誦六字真言,才能躲過一劫;據用這種方法活下來的人説,罡風從他們背上飄過時,好像心都被凍住——心跳曾停頓了幾下。牧羊人特意告訴金聖悲,五十年前那次藏人大起義中,有一群不願被中共軍隊俘獲的男女僧人,就迎著罡風奔去。罡風像灰藍色的陰影飛旋而過,身披絳紅色和金色僧衣的僧人立刻被凍住,有如一團團結冰的火焰,佇立在雪山上。
另外一個關於荒野之風的傳說,則是金聖悲在更加久遠的年月裡聽到的。當時他還是對世界充滿神秘感的少年。一個面目枯瘦如黑石的老人,終生以尋寶為業——他厭惡勞作,也厭惡人群,隻身一人在大漠中四處遊盪,尋找和挖掘被黑風暴埋葬的商旅駝隊的財物,以謀求生計。在一次邂逅中,尋寶人對金聖悲説——他或許只是為了說些什麼,以排遣孤寂——在遙遠的西部,有一片金翅的鷹也飛不過的大漠,被稱作「死亡之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覆蓋在「死亡之海」上的枯黃的寂靜,常被彷彿從地獄裡湧起的狂風撕碎。尋寶人給這種風命名,稱之為焚風,意思是烈焰之風。
焚風騰起時,遮天蔽日,猩紅怵目,像燃燒的血海從大漠間漫過。焚風所到之處,黑石被燒成暗紅,人的血肉則化為飛灰,只剩下骷髏。尋寶人説,他看到過一副焚風過後的骷髏,骨頭白得比大漠陽光照射下的白石還刺眼,就算用剛滲出的清泉也不能把骷髏洗得那樣淨潔,只有經過焚風的火浴,骨頭才能如此潔白,白得近乎燦爛。
現在,當金聖悲決意再次走上追尋美麗死亡的旅途時,這兩種關於荒野之風的傳說幾乎同時浮現在他的意識間。無論罡風還是焚風,有一個吸引金聖悲的共同特點,即它們形成的死亡意境中,都沒有腐爛的概念;金聖悲的精神潔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死亡之後肉體的腐爛,即使在想像中也難以忍受。
經過片刻的躑躅,金聖悲選擇去追尋焚風的死亡意境。人在罡風中凍裂之後,就算身體被隨之而來的雪塵暴撕碎,也還會留下殘骸的碎塊;雖然冰峰雪嶺之中殘骸的碎塊不會腐爛,可那畢竟還是遠離美的物性遺跡。焚風過後,血肉消失為虛無,只給塵世留下一副經過火浴的骷髏。在金聖悲的審美視野中,骨架經紅焰洗成燦爛的白色之後,已經遠離物性,而更像是一件藝術品,或者一個美麗的哲理。
「既然如此,就到『死亡之海』中,去追尋烈焰之風吧——讓心靈隨熾烈的風湮滅為金色的虛無,把璀璨的白骨留給人間,作為唯美理想的遺囑。」那一夜,金色的滿月沉落之後,金聖悲如是決定。
淺藍的陽光隨晨風飄入「葬心庵」的木亭;漢白玉觀音右手翹起的小指上掛一縷嫣紅的朝霞,為金聖悲送別。金聖悲合什向美女觀音菩薩致意,準備轉身離去。這時,韓瑩玉走出佛堂。她穿一身遠途旅行的服飾,碩大的旅袋掛在雙肩,那是重返塵世不得不承受的重負;一條紗巾像一縷潔白的虛無縈繞在她秀麗的脖頸間,那應該是「葬心庵」贈給她的記憶。
他們目光相遇時,金聖悲從韓瑩玉的眼睛裡只看到無邊的荒涼和寂靜,靜得好像連風都死了,荒涼得沒有一絲悲歡的神情。金聖悲的心彷彿驟然被雷電擊碎了;他意識到,他的心離韓瑩玉似乎已經遙遠得像生與死的距離,他的心已經迷失了走入韓瑩玉情感的路。不過,在心的破碎感中,金聖悲也領略到一星屬於哲人的欣慰,因為,他又發現了一個哲理:在塵世間,唯一像時間一樣不可重現的,便是純潔而又芳香的少女那破碎的心。
「她說過,我是她的宿命。她跟隨我,不是跟隨我的心,而是跟隨她的宿命。追尋美麗的死亡方式,這就是宿命內涵的表述。」金聖悲的思想最終走上了一個沒有任何退路的對道義責任的認知:「我必須找到美麗的死亡方式——至少比讓她的生命在『葬心庵』中漸漸枯萎更美。否則,我將遭天譴地咒… … 追尋美麗的死亡方式,本來也是我的哲學宿命。」
金聖悲選定了走向哲學宿命的路:越過橫斷山脈的深峽大谷,走上西藏高原,然後從青海湖南邊橫穿高原,再折向北方,通過祁連山山口,沿鐵黑色的千里戈壁西行,去尋找焚風的故鄉,被稱為「死亡之海」的大漠。選擇這條路線的原因之一,是他還要從雪山上取出仁青拉姆的頭顱——他要把天女殘破的頭顱抱在他心跳動的地方,走進焚風,那在塵世中燃燒的虛無。
越過橫斷山脈不久,金聖悲便敏感到某種緊張不安的氣氛瀰漫在西藏高原上。更多藏人自焚的信息使他難以進入哲思的狀態;連風都彷彿被自焚之火灼傷,發出悲歌般的哭嗥。為了阻止關於自焚的歌曲的創作和傳唱,當局逮捕了許多藏人男女歌手,然而,歌手們被關進鐵牢,歌聲卻隨鷹群的長嘯,傳遍雪域。
安多的村鎮和集市間,髮色若霜的年老藏人,用神秘的語氣傳布著一個神秘的流言:護法凶神加吾完德再次轉世降生;有人在暴風雨的夜晚,從燃燒的雲隙間看到了他的模樣——眼睛比破裂的太陽還明亮,頭髮是藍色的烈焰;左手端著盛滿紅血的頭蓋骨,右手緊握降魔寶杵——他隨一道從天頂直劈向大地的銀色雷電降臨人世。
藏傳佛教的聖殿中供奉著諸多護法神,他們形態獰惡凶狠、慘厲可怖。佛本是一種壯麗而寧靜的生命哲學,而非神學;依照佛的哲學,只有通過心靈修煉,滅絕七情六欲,才能進入虛寂的絕對真理的意境,護法神則是滅絕本能欲望的精神能量的形象表述,這種形象表述之所以猙獰凶悍,在於一項簡單明確的方法論:想要征服本能欲望的惡魔厲鬼,護法神的形象就必需比本能欲望更加凶惡。
或許由於近代以來藏人經歷了太多現實的苦難和心靈的悲愁,在許多年老的藏人意識中,護法神已經從哲學的隱喻轉化為神格的信仰——信仰,是為從神的意境得到戰勝人間苦痛的力量。而神一旦轉世降生塵世,就只意味著英雄人格,因為,神在塵世之外;塵世中,英雄便是護法神的代言人。金聖悲發現,傳布護法凶神加吾完德轉世流言的,絕大部分是枯樹衰草般的老人——衰朽的生命才祈盼英雄,英俊剛毅的青年則追求自己成為英雄。儘管如此,金聖悲仍然被護法神轉世的神秘流言所感動,這是因為流言隱喻著對英雄的祈盼。
英雄人格哲學,曾是金聖悲如花的少年之心中湧現出的思想之詩;生命意義的極致在於創造英雄史詩,曾是金聖悲朝霞般的少年之心的信念;他秀麗如翠竹的少年之心曾相信,沒有英雄,就沒有高貴的人格,英雄人格哲學凋殘了,人世間就失去了美人格的祝福。不過,在時間風雨的侵蝕下,他的心已經變成一塊冰冷的頑石;對人這個概念本身的絕望,使金聖悲不再相信人類的命運配成為英雄史詩的過程。事實上,這也是一個庸人都極其自信而英雄受到詛咒的時代。可是,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感受到哪怕一絲對英雄的祈盼或者崇敬,金聖悲都會為之激動,那就如同只要有風,大海便會動盪。
護法神加吾完德轉世的流言誘惑金聖悲的另一個原因,在於加吾完德與倉央嘉措有關。年紀越大,顧忌便越多;那些老年人都不願意向金聖悲這個外鄉人多說護法神轉世的事,然而,只根據語焉不詳的表述,金聖悲便足以確定他們都相信一個傳說: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被謀害後,他的一滴血迸濺在雄豹的頭骨上;經過數百年日華月精的沐浴,受到佛血加持的雄豹頭骨,在上個世紀藏人陷入命運的大劫難時,曾經轉世重生為護法神加吾完德,守護雪域高原上佛的選民。現在,加吾完德再次轉世,要用天雷之火懲罰暴政,拯救藏人。
藏人們比相信火燒灼身體的疼痛更相信傳說的真實性。金聖悲卻無法讓自己接受這種宗教信念式的真實性。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他沉醉於傳說的意境,而他的生命感觸在沉醉中化作絢爛的思緒:「倉央嘉措佛心空靈飄逸,詩心俊秀豐饒。他的血定然艷紅如美少女雙唇的吻痕。佛的艷血滴在雄豹之骨上,竟孕育出令惡魔凶鬼膽寒的護法神——這種意境本身就詩意豐盈。」
以前漫遊高原時,金聖悲發現野氂牛、狼和豹的骸骨的色澤各不相同:野氂牛的額骨潔白如石,而且會泛起淡淡的青銅色;狼的骨頭則覆蓋著沒有光澤的悽涼的蒼白;豹的骸骨卻瑩白勝雪——在枯黃的野草叢中,豹骨白得像燃燒的雪。此刻,金聖悲鐵雕般堅硬的眼睛凝結著專注內省的神情;他在癡迷地凝視心靈間浮現出的唯美的景象:從佛的詩心中滲出一滴花汁般晶紅的血,血珠盈盈晃動著,像羽毛一樣輕柔地飄落下來,在雄豹雪白的額骨上,迸濺成流光溢彩的血影。
金聖悲關注這個傳說的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韓瑩玉也關注。事實上,韓瑩玉並沒有用哪怕一句話來表達她的關注。只是在聽到傳說之後,凡遇雷暴雨降臨,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她都會奔上高坡,或者躍上裸露的巨岩,抬起頭顱,忘情地仰視黑雲如鐵的天空;那一刻,她荒涼死寂的眼睛,會由於金蛇狂舞般的雷電輝映而華彩熠熠。
金聖悲意識到,韓瑩玉渴望從雷電燒成暗紅的黑雲中,看到護法神加吾完德壯麗而猙獰的模樣——傳說中講,加吾完德是撕裂燃燒的雲隙,乘雷電轉世降生。金聖悲也知道,韓瑩玉在事實的意義上不會相信護法神轉世,然而,她仍然在暴風雨中渴望,因為,她相信詩意超過相信現實。唯一令金聖悲意緒蒼涼之處在於,現在韓瑩玉渴望的詩意顯然不屬於他,而是來自佛的紅血與雄豹的白骨。
漫漫長夜,茫茫夢境,金聖悲常常聽到韓瑩玉踏著夢境漸漸遠去的腳步;那腳步聲輕得像黃葉委地,可是,卻又如同鐵錘重擊在他自尊心上,發出天地崩裂般的聲響——他的雄性魅力第一次受到挑戰,而挑戰者是傳說中的護法神。
「鐵鏈也拴不住女人要離開的心;她遠去的腳步聲正在走近另一種命運的選擇。她説我是她的宿命,而掙脫宿命正是人心底裡的願望。她隨我追尋美麗的死亡,我們的足跡留在塵世間的同一條路上,而我們心靈的旅途卻伸展在不同的意境中。我追尋美麗的死亡,是為了以唯美的方式回歸虛無。她追尋美麗的死亡,是為追求塵世間生命的意義。對於詩心的少女,表述意義的雄性才唯美,而英雄意味著意義的王冠,英雄才是她戀情的歸依和心靈的故鄉。這也正是韓瑩玉祈盼護法神隨天雷轉世重生的原因——她在祈盼英雄的拯救。」
「我與韓瑩玉的分歧是哲學的,是生命態度的不同。我不相信塵世間還會有意義和英雄史詩,因為,生命經歷告訴我,人類整體上是物欲的動物,人類整體的命運將以物性邏輯過程的名義書寫歷史。韓瑩玉則只能相信意義,因為,她無法背叛她的詩心,她的戀情的對象,即英雄,那就如同我無法背叛我的智慧,我對人類的認知。… … 噢,她的心其實已經背棄了我們的戀情。」
金聖悲思想停下的地方,正是他的哀傷起步之處。哲人的情緒本應當像枯死的樹,不再有綠葉繁茂和黃葉凋零的變化,可是,金聖悲沒有想到,自己還會為一個女人情感的動盪而哀愁,儘管那哀愁只是像白樺林中的淡淡的暮霧。不過,這畢竟說明他還是沒有完全進入佛的意境。金聖悲意識到,當韓瑩玉的背棄由心靈轉化為現實的那一刻,他高傲的雄性自尊將受到戕害;他必須準備好,用滴血的頑石之心面對命運的又一次殘忍——頑石也會為高貴雄性蒙受的屈辱而滴血。
或許是由於護法神加吾完德復活的傳說引發的朦朧期待,金聖悲和韓瑩玉在高原上的跋涉,變成像迷戀於野花的輕風一樣徐緩的漫步。一天薄暮時分,他們走上一道漫長的斜坡。日球剛剛沉落,地平線上瀰漫著金色炫目的雲霧,空曠的蒼穹呈現出艷紫的色調;高空中,朵朵雲團被地平線下斜射上來的陽光映成嫣紅,宛似翅膀流血的雁群在追逐浪跡天涯的風。
一縷在蒼穹之巔回響的歌聲,踏著璀璨的寂靜,邁出風的舞步;歌聲間飄搖著倉央嘉措之詩的空靈俊美的神韻。金聖悲覺得,那歌聲彷彿是艷紫的蒼天的靈魂。凝神之際,他聽出歌聲在誦唱自焚的烈焰。
「隨長風燃燒,伴烈焰起舞;點一盞禮佛的金燈,在雪山之巔;燃一團自由的聖火,在蒼穹之巔;」
「火燒起來,是死的起點;火燃成灰,是心靈的回歸。」
「火焰中有祖先的榮耀,火焰中有自由人的驕傲;揮舞金焰歡笑的,是雪域鐵漢,在紅焰中放歌的,是高原美人。」
「太陽哭了,雅魯藏布是他無盡的淚;蒼天哭了,暴風雨是他漫天的悲;噢——我哭了,燃燒的心化作安魂曲… … 。」
歌聲引導金聖悲和韓瑩玉轉首望去。不遠處,色如紅焰的裂石上,一位青年男子正在讓歌聲同目光一起,飄向埋葬了日球的地平線。他的身形雄偉峻峭,卻又有高山之風的動盪感。
蠕蠕如蟲蟻的庸人終生都忙於向命運索取世俗的名利,孤獨寂寞的詩者、哲人和歌者,則把尋找豐饒而高貴的心靈作為生命的主題之一。等歌聲消逝在遙遠的天邊,金聖悲快步向那位青年走去,他希望遇到的,是一個值得對話的心靈。當那位青年向他露出友善的微笑時,金聖悲便知道他不會失望。因為,青年燦然一笑的瞬間,彷彿蒼天和大地都變得更加明亮,相反,在晚霞中金光流溢、晶瑩輝煌的雪峰,卻由於青年的笑容而黯然失色——生活經驗告訴金聖悲,能夠照亮世界的微笑定然來自璀璨純淨的心靈;心已經在物性貪欲中腐爛的生命,連笑容都變得猥瑣而沉鬰,像一片虛假的陰影。
在最初短暫的對視間,金聖悲便不會再忘記這位青年歌者的形象:他挺直的脖頸間,圍擁著獅鬃般曲捲而濃密的黑髮;脖頸上,頭顱彷彿用青銅雕成的王者的戰盔,威嚴而壯麗;他的眼睛既坦誠又明亮,似乎能看到人的心底,或者説在如此坦誠而明亮的眼睛注視下,人們會情不自禁打開心扉;他的雙唇輪廓分明、情態飽滿,具有盛開的紅蓮花的神韻——對於女人,他的嘴唇意味著雄性之美的花王,對於男子,他的嘴唇則是超越情欲的雄性之美的理想。
「我的面容一定像布滿寒霜的生鐵的雕像,冷峻得近乎嚴酷;他的形象雖然堅硬,但卻熾烈,甚至璀璨,好像他的心靈是太陽的倒影… … 。」金聖悲在意念中對他和歌者作出比較,因為他敏感到韓瑩玉正在比較。當他的目光隨動盪的風轉向韓瑩玉時,他發現韓瑩玉原本因為皈依虛寂而荒涼的眼睛,竟飄進幾縷艷紫的晚霞——心碎之後的虛寂,那應該是與彩霞無緣的意境。
歌者用最簡捷的語言告訴金聖悲和韓瑩玉,他叫桑丹江措,是康巴歌手;警察以傳唱藏人自焚歌曲的罪名,正試圖逮捕他。說完,桑丹江措紅若塗丹的唇間,又浮現起寬容的微笑。
金聖悲知道,桑丹江措講出他是一個通緝犯,目的在於使他們明白同他在一起的危險性;他事先露出寬容的微笑,是為了表明,如果他們由於懼怕危險而離去,他完全理解,不會有任何責怪。
「你的歌聲很美——為你剛才的歌聲,我今晚請你喝酒。」金聖悲直視著桑丹江措的眼睛,這樣回答。桑丹江措又一次燦然一笑,在那似乎令世界都驟然變得明亮的笑容前,金聖悲覺得自己的冷峻像一片鏽跡斑斑的鐵黑色陰影。他不知道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感覺——以前,即使直視朝陽或者落日,他冷峻如鐵鑄的眼睛都會湧現出堅硬的熾烈。他難以接受此刻這種感覺:布滿鐵鏽的沉重陰影似乎像黑牢的鐵門,囚禁了他的心。更令金聖悲悲涼之處在於,陰影所隱喻的,是他的生命哲學在桑丹江措燦爛之笑前的黯然失色,而哲學的黯淡意味著心靈的失敗。他只能借諸烈酒焚毀心中的悲涼。
天邊的紫霞還沒有凋殘,形如破裂的英雄之心的紅石旁,已經燃起一堆篝火。松枝燃起的火焰飄出熾烈的芳香;那火焰之香比美女肉體的氣息更能令雄性的心中花影搖曳,綺念紛紛。可是,此刻金聖悲的生命間只覆蓋著青銅色的悲涼。他與桑丹江措隔著篝火相向而坐,按照草原牧人的習慣,舉起酒瓶,將烈酒倒進唇間。金紅色的火焰隨風飄搖,像剛出浴的美女妖嬈起舞;金聖悲卻只想探索桑丹江措的心靈,那璀璨的雄性之笑的故鄉。於是,他提出一個問題:藏人為什麼自焚。
桑丹江措稍稍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北京的高官和富人眼睛裡,藏區只有三件東西,礦藏、藏獒和藏小伙。礦藏是他們財富的來源,藏獒和藏小伙供他們娛樂——富婆拿英俊的藏小伙取樂,是北京流行的時尚。藏人不喜歡這種命運,我們不願意只被當作娛樂對象,藏區存在的價值也不能只是滿足高官富人對財富的貪欲。可是,我們沒有權利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藏人被迫承受別人為我們確定的命運… … 。」
沒有星月的暗夜深黑如鐵鑄的峭壁,篝火照亮桑丹江措的臉,像是鐵壁上微笑的浮雕——一縷開朗的微笑始終飄在他的唇邊,彷彿他講述的不是悲哀的主題,或者説對著悲哀的命運微笑,正是他的生命態度:「可以這樣講,藏人心上寫著佛經,寫著飄飄搖搖的風一樣自由的歌,北京的高官富人卻一定要在藏人的心間寫上,不,是用刀刻上藏人不喜歡,也不懂的東西。連自己心的命運都不能決定,活下去也 沒有尊嚴,沒有意義。」
庸人只能聽懂哭泣表述的哀痛,而微笑間呈現的悲情更能令哲人心靈震撼。金聖悲望著藏人歌者在火光中閃耀的微笑,就如同堅硬地直視著火炭般深紅的悲愁,繼續問:「我想知道的是,與命運搏鬥的方法有許多,藏人為什麼選擇了自焚。」
桑丹江措眼睛裡的笑意突然變得比金紅色的篝火更明亮,而金聖悲意識到,微笑越璀璨,悲情越深沉。桑丹江措凝神注視隨風起舞的火焰,開始回答金聖悲的問題,彷彿在誦讀寫在他心靈上的詩篇:
「藏人自焚的原因可能各不相同,草原上野花的顔色也數不清。僧人們用自焚反抗,是因為佛法的大慈悲,禁止殺生;僧人不能像伊斯蘭的茉莉花革命那樣,拿起武器,反抗暴政。他們只能以身侍佛,讓生命變成一盞禮佛的金燈。你看,僧袍大多都是絳紅色或者金色,那是火焰的顔色——僧袍在風中飄起來,就是片片火焰。」
「年輕的男兒自焚,我想是因為自焚屬於英雄的死亡方式。除了英雄,誰敢忍受烈焰焚身的痛苦。當然,年輕人也可能是追求美而浴火。日本的武士也追求美的死亡境界;讓武士之死像櫻花隨春風飄零,是他們生命的理想。不過,生命化作櫻花凋殘雖然美,但那只是一種想像。自焚則可以讓生命真正化成一團起舞的金焰——這是真實的美。英雄情懷和金光璀璨的美,這也許是年輕藏人自焚的理由。」
「自焚的姑娘們,定然是想嫁給火焰吧,因為,火焰才是輝煌的男兒之美,才是熾烈的英雄的心。… … 或許她們要用金焰沐浴淨身,洗去落在藏人命運上的屈辱;或許是給富婆當面首的那些藏人小伙子傷了她們的心,只有把姑娘紅寶石般晶瑩的心放在火焰上燒,才能焚毀心中的痛苦——如果藏人男子漢的驕傲和尊嚴像枯葉被風吹落,除了火焰,姑娘們還能嫁給誰。」
「還有人嚮往自焚,是因為不願死於腐爛。一個藏人政治犯被關在成都的監獄裡。病死前他留下遺書,説他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不得不在黑牢永遠不會被太陽照亮的陰影中,慢慢腐爛而死——黑牢的陰影下,時間都會腐爛,石頭都會發霉,何況人的骨肉和血淚;他後悔沒有在被捕前自焚,沒有把自己埋葬在火焰中,燦爛著死去。… …其實仔細一想,不只是黑牢裡的政治犯,就連藏人的歷史和命運也都正在慢慢腐爛。」
「至於我也將要自焚,是因為千百種死的方式中,烈焰焚身而死最痛苦。你想一想:血肉被燒焦,骨頭被燒裂,心燃燒起來,變成一團紅焰——那定然疼得天崩地陷,疼得日月無光,疼得海枯石爛。因為,只有痛苦至極的死亡方式,才配祭奠我們藏人六十多年來承受的全部心靈悲愁和現實苦難。更何況,那種極致的痛苦也燦爛絢麗。我要作一個祭奠者;我要讓我的生命化作火焰的獻祭… … 。」
「呵——,你… … 。」韓瑩玉一聲情不自禁的顫抖的驚呼,打斷了桑丹江措的話。她一直坐在後面篝火照不到的地方,彷彿有意無意要拉開同這位初識的藏人歌者的距離——女人下意識地與男人保持距離,常常是因為對雄性魅力的恐懼。
桑丹江措明亮如晨星的眼睛越過篝火,望著韓瑩玉,説:「是的,十一月十五日,我將在塔爾寺正門的廣場上自焚;現在是八月,我要用這剩下的三個月的時間,去朝拜聖山——十一月十五日,如果妳也來到塔爾寺,我會從飛騰的金色火焰中,向妳微笑。」
「好——,我就與你作金焰之約:十一月十五日,我要看金焰是否能熔鑄出一個壯麗的笑。」 韓瑩玉的語言清冽瑩澈,如白玉上迸濺的山泉;她生平第一次顯得如此果決,而且沒有徵求金聖悲的意向,就與另一個男人作出生死之約。儘管松枝燃起的篝火飄散出情韻熾烈的芳香,金聖悲仍然從一陣風中呼吸到韓瑩玉肉體的濃艷的氣息——她的肉體像一叢突然間怒放的野花。
金紅色火焰的芳香熾烈,瑩白肉體的芳香濃艷,金聖悲的神情卻凜冽如白霜覆蓋的刀鋒,他的話語間也寒光閃閃:「為什麼是三個月後——為什麼是十一月十五日?」
「那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忌日。三百多年前,他就在十一月十五日被謀殺——他的血滴在雄豹的額骨上,轉世生成加吾完德;藏人都相信他是護法神。」桑丹江措直視著金聖悲冰冷的目光回答。驕傲豪邁的雄性神韻,使他的微笑像縈繞在雪山之巔的金霞:「我,就是護法神加吾完德的轉世者。」
桑丹江措的聲音湮滅於沉寂之中。金聖悲凝神傾聽那彷彿比時間更古老的沉寂,他發現自己的心已經死了——沉寂中聽不到他的心跳,而只能聽到桑丹江措的呼吸,那呼吸猶如在青銅色高原上飄搖的徐緩而漫長的風,起伏著一個遼遠的命運的韻律。同時,金聖悲又聽到了韓瑩玉心的急跳,那是他們過去處於可以撫摸太陽的情欲之巔時,他才能聽到的心跳——就像沛然而降的蒼天的淚雨,敲擊在金色的虛無之上;淚雨繽紛,虛無燦爛,那是宇宙之魂喜極而泣的天籟之聲。
金聖悲用無聲的長歎,擊碎那承載雄豹深長呼吸和美女心跳的萬古沉寂。然後,他竭力讓思想集注在一個疑問之上:「傳說中,護法神加吾完德,曾孤身搏殺近百名敵人,令當局的官員和士兵聞風喪膽,最後在慘烈的搏戰中死去。既然桑丹江措自認是護法神轉世,他為什麼不選擇搏戰,而選擇自焚?」
金聖悲並沒有說出自己的疑問——聰慧者間的交流往往憑心靈感應。桑丹江措顯然從金聖悲的眼睛裡讀出了未講出的疑問,於是,他說:「護法神搏殺過很多給藏人帶來災難的惡人,可是,我不想再殺人。北京的高官和富人養的軍隊、警察和告密者太多,多如蟲蟻——你怎麼能把蟲蟻都殺光。而且,他們的血是汙穢的,有罪者的血只能弄髒我的手,我的靈魂。… … 如果人類還相信自由,藏人自焚的火總有一天會燒疼他們的良心;如果人類的良心都腐爛了,藏人在火焰中消失也沒有什麼遺憾。」
不是因為好奇,更非想探尋他人的隱私,只是基於對一個形而上的心靈存在的關切,金聖悲問:「你怎麼知道你是加吾完德轉世;你相信轉世真會發生嗎?」
桑丹江措又笑了,笑容單純而明麗,像噙在美少年雙唇間的一朵花,他説:「做事不要問真不真;昨天風中醉人的花香今天就飄散了,而且永遠消失了,所以,『真實』是最不可靠的。一滴晶紅的佛血落在豹骨上,就產生了一個靈魂;他有佛的大悲,又有雄豹的勇猛——這種情景只要想起來,就會讓我願把歌聲和朝霞一起,掛在雪白的佛塔尖上。… … 夢告訴我,我是護法神轉世;要不然,不會一說到加吾完德的故事,我就會不停講下去;我的心就變得又酸又甜,像一枚山櫻桃——酸,是因為上一世的加吾完德死得太悲慘;甜,是因為講他的故事,就像誦讀寫在我自己心上的英雄的詩… … 。」
篝火熄滅了,桑丹江措的敘述還在黑暗的夜色中起伏;時緩時急的荒野之風也一直沒有停息,不知是想把護法神加吾完德的故事吹送到地平線之外的無極之處,還是想要陪伴歌者桑丹江措孤獨的講述。
(《燃燒的安魂曲》袁紅冰著 二零一三年出版)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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