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於《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出版者的話
- 《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目錄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卷首語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序曲:尋找屬於自由人的生命哲學和信仰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第一篇 懷戀中的生命——對意境性存在的最初領悟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文學卷 第二篇 真實與虛無之間——虛無是心靈的存在形式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第三篇 人的終極困惑——實體存在與意境性存在構成的誖論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第四篇 「我」意味著什麼——用無盡的柔情撫摸死亡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第五篇 佛心應如花——審美激情是意境性存在的皇冠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第六篇 拯救上帝——宇宙真理的終點是心靈的起點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第七篇 愛是心靈唯美的祈盼和獻祭——追尋生命神聖感和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餘韻:存在的終極意義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卷首語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序曲:尋找屬於自由人的生命哲理和信仰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第一篇 懷戀中的生命—對意境性存在的最初領悟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第二篇 真實與虛無之間——虛無是心靈的存在形式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第三篇 人的終極困惑——實體存在與意境性存在構成的悖論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第四篇 「我」意味著什麼——用無盡的柔情撫摸死亡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第五篇 佛心應如花——審美激情是意境性存在的皇冠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第六篇 拯救上帝——宇宙真理的終點是心靈的起點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第七篇 愛是心靈唯美的祈盼和獻祭——追尋生命神聖感和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餘韻:存在的終極意義
《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哲學卷
第七篇 愛是心靈唯美的祈盼和獻祭
——追尋生命神聖感和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
人類的命運將歸結為精神的失敗,因為,時代以科學理性的名義背叛了心靈。
哲學創造生活方式,生活方式則是人格的鑄模。當代,物性貪慾主宰生活方式,成為價值判斷的僭主。物慾之風吹熄心靈之燈的金焰,命運便隱入物性的黑暗—物性的黑暗中只有邏輯的鐵鏈表述的宿命,沒有生命的神聖感,也沒有唯美的自由。
萬年之前,人類的靈智撕裂物性黑暗的鐵幕,走出蒙昧,然而,人類萬年的文明史竟以物性貪慾為價值之王的生活方式作結論。人類心靈已死。這可令蒼天大地失聲痛哭的心死的悲劇,首先屬於生命哲學,因為,生命哲學決定生活方式。
當代人類精神命運悲劇的根本原因在於,科學理性透過其創造的物性能量的奇蹟,攫取到精神主宰者的皇冠;科學理性取代生命哲學,成為生活方式的確定者,而哲學則只配卑微地為科學理性作蒼蠅都懶得關注的詮釋。
科學理性意味著物性能量滔滔不絕的湧現。它只相信物性的宿命,不相信心靈的渴望;它只傾聽物性邏輯的傾訴,不會為美而沉醉;它只肯定物性規律的真理性,不承認自由的絕對真理的地位。
科學理性是客體真理的至上者,是物性邏輯的代言人。科學理性一旦被奉為時代精神的主宰者,人類的物慾化,人類歷史命運的物性化的趨勢就無可避免。原因只在於,科學理性除了物性邏輯之外,盲目於一切—它沒有深情注視心靈的眼睛。
在科學理性時代,人類獲得了客觀真理的明澈,卻失去了熱戀心靈的能力;人類命運得到物性真理的附麗,卻失去了屬於主體真理的尊嚴;人類命運淪為物性邏輯過程的一種渺小的表述,在宇宙尺度上渺小得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人類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如此蔑視自己存在的價值。
人格只意味著一堆以灼熱的情態蠕動的物慾,這是頑石都會為之悲愴欲絕的歷史命運的墮落。同現代人相互注視時,即便那是豔紫的美人,也常令我由於恐懼而把目光垂下—我是敢於同猛獸或者死神對視的鐵漢,我恐懼,只是因為不敢相信人竟能異化為純粹的物慾存在。
在現代人的眼睛裡,我看到的,唯有狂亂閃耀的物慾黑暗和物性的明澈—充斥物慾黑暗的,是生命意義的空洞;物性的明澈中突顯出的,則是陰鬱詭詐的利害權衡。曾經在人類眼睛裡流光溢彩的理想主義的壯麗和生命神聖感的華美,都已化作枯黑的灰燼,只因為心靈的清泉乾涸了。
我寧願與大戈壁間慘白的骷髏作終生對視,也不願讓當代人的眼睛進入我的視野片刻。與骷髏對視,還可以讓心靈沉迷於對死亡哲理的探尋;從當代人的眼睛裡,卻只能找到污穢物慾的繁富和哲學的荒涼。
就西方文化的角度審視—我不得不經常從西方文化的角度審視歷史命運,因為,西方文化已經成為當代人類的宿命—中世紀意味著哲學的第一個命運悲劇期;悲劇的主題是哲學淪為神學的奴僕。
在神學用黃金鑄成的鎖鏈束縛下,人類做為上帝放牧的畜群失去心靈的主權和命運的自由。不過,無論如何,神學並沒有剝奪屬於人類心靈財富的全部,它還給人類留下幾枚生命神聖感的紅葉;只要生命神聖感還沒有完全凋殘,生活方式中就會保存下人的最後一絲尊嚴,即對心靈的忠誠。儘管心靈因神學而失去了自由,卻還沒有腐爛。
科學理性取代神學,走上時代之巔,其原因可能是一個多面體。不過,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於,科學理性炫目的智慧之光中,神學關於上帝創造宇宙和人類的古老表述的荒謬,像禿頭頂上的紅斑狼瘡一樣觸目地顯現出來。
科學理性將神學逼進死角。這種逼迫具有雙重積極意義:
一是引導人類走出古老而神聖的蒙昧—蒙昧即使是神聖的,也意味著對人的羞恥;一是促使神學背叛屬於自己的古老荒謬—背叛過去的荒謬,是為了贏得未來的生存權。
然而,人類往往如同荒野間狂醉的牧馬人,從烈酒中體驗到黑風暴般喧囂的幸福,卻失去了美人芳香似花的柔情:科學理性使人類得到客體真理的祝福,卻又摧毀了生命的神聖感。
在科學理性冷靜的視野間,存在只是物性的宿命;心靈依附於物性宿命,沒有獨立的主體命運。心靈的主體性和終極性受到否定,生命的神聖感便隨風逝去,因為,生命神聖感是心靈的權利,而且只是。
人權意識的崛起和科學理性一起瓦解了中世紀神權統治的基礎—人權意識論證了神權的非正義性,科學理性則揭示出神權的神學荒謬,人因此得到屬於塵世的自由的拯救。
自由最深沉的哲學意境,本應當是心靈對唯美理想的超越一切限制的領悟與表述,然而,生命神聖感隨秋風枯葉飄零之後,自由竟異化為物性貪慾的放縱,而且是冠冕堂皇的人權名義下的放縱。科學理性主宰的時代精神,透過肯定物性邏輯的絕對真理地位的方式,賦予物性貪慾,這物性邏輯的生命現象,以人格象徵的地位。
既然人格物慾化是時代的結論,那麼,屬於人格的權利之王,即自由,在沸騰的物性貪慾中腐爛,理所當然成為時代的另一個結論。
自由是人類命運的拯救者,可是,自由卻正在腐爛,拯救者需要得到拯救—這正是人類面臨的哲學危機。在哲學危機荒涼的地平線上升起的,不是絢爛的朝霞,而是兩個生命哲學主題,即愛與美的異化。
「愛情是文學的永恆主題」,這個流行的判斷只具有表象描述的意義。從更深刻的哲學角度審視,應當如此表述:「愛是生命的永恆主題—如果有永恆的話。」
未經塵世污染的俊美少年和豔紫少女之間純澈而璀燦的情愛—像淡金的朝日點燃的山間激流般純澈而璀燦,那是值得供奉在蒼穹之巔的愛的圖騰。只要用哲思拭去本能的重重鏽跡,愛的本質或者至上的意境便可以呈現出來:「愛就是心靈對唯美的祈盼和獻祭。」
「用一生祈盼唯美的降臨;用百年不朽的苦戀為唯美那瞬間的魅惑獻祭」—這是愛用雷電銘刻在心靈上的誓言。愛是心靈的意境;愛是唯美的範疇。
人類由於從心靈中湧現的文化能量,才獲得超越萬物的獨立的精神命運;審美構成一切文化現象的起點與歸宿,唯美則意味著人類可能達到的文化理想的極致。
唯美只在心靈之內,物性宇宙沒有審美的激情。傾聽從永恆和無限之外飄來的唯美的呼喚,本質上意味著心靈在傾聽自己命運的脈動。唯美,乃是意境性存在王者之冠;心靈對唯美的依戀,既是作為生命主題的愛的表述,又是對於意境性存在的懷念,那意味著心靈對故鄉的懷念。
背叛心靈者必然背叛美。這種雙重的背叛正是當代人類所做的事。心靈被放逐到物性邏輯的荒漠深處,唯美的意境淪落為取悅生命本能的風塵女人;失去心靈的祝福,失去唯美的理想,愛,這本應成為心靈和唯美史詩的文化主題,就同髒豬的交配沒有本質的區別。
背叛心靈、醜化美、凌辱美,人類正透過自我作踐論證獨立於物性的精神命運的失敗。大劫難已經逼近,大劫難恐怖的極致並不在於人類的毀滅,而在於可能繼續存在下去—做為一塊在時間中逐漸腐爛的物質存在下去;做為不相信心靈和美,只能聽懂物慾召喚的理性動物存在下去。
人類的墮落已經超越死亡和末日毀滅,成為對存在的惡咒。人格物性貪慾化、人類命運物性邏輯化的趨勢,已經如天河決堤,濁浪排空,洶湧而來。英雄、聖徒、哲人、詩者為了不死於恥辱和不活在醜陋中,必須力挽狂瀾,用苦難艱辛的命運築起唯美哲學的高壩,截斷人類墮落的歷史趨勢,儘管這是一個詛咒英雄、嘲笑聖徒、賤視哲人、踐踏詩者的野蠻時代。
歷史發展到今天,理解物性貪慾導致人類墮落已經不配稱為思想成果;以往萬年文明史過程中,幾乎所有時代的聖徒和智者都已經指控物性貪慾是萬惡之源。如何改變「萬惡之源」主宰生活方式的幾乎已成宿命的歷史趨勢,重建生命的神聖感和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為「人」的概念找回唯美和高貴—這才是當代英雄和聖徒、哲人與詩者應當承擔的拯救人類的天職。
以「人格物慾化,文化命運物性化」所表述的人類失敗,同時也意味著西方文化的失敗;西方文化挾凱旋者的榮耀,從東方文化的殘骸上踐踏而過,卻沒有引導人類走進心靈的意境,而是讓歷史迷失在物性的荒涼中;物性邏輯勝利了,而心靈則成為失敗者—心靈的失敗和人類的失敗是同一回事。
如果還承認人的歷史應當是意志的實現,就不能不以重建忠實於心靈的生命哲學,作為重建唯美而高貴的生活方式的先導—生命哲學是生活方式的源流。
我孤寂的思想追隨殘破的風,漫過半個世紀時間的廢墟之後,終於同血色的晚霞一起,飄落在一個結論之上:
重建忠實於心靈的生命哲學必須完成兩個精神過程:實現神學的哲學化,同時,使哲學擺脫科學理性註釋者的附庸地位,並以對意境性存在的領悟,昇華為信仰。
「讓神學哲學化,讓哲學信仰化。」這是拯救人類唯一的思想之路。
拯救人類,必先拯救上帝。源自古猶太智慧的神學是上帝的精神聖殿。面對現實的挑戰和歷史的反思,神學不僅要在上帝創造宇宙和人類的思想主題上作出徹底的改變,而且更應當對於透過上帝這種意志形式表述絕對真理的觀念進行反思—改變是為了在科學理性的結論前不再顯得像一個撒謊的無賴;反思則是為了歷史的罪惡不再沿續。
科學理性已經站在時空的起點,講述宇宙和人類湧現的物性邏輯原因。上帝應當知趣地退出物性實體存在的領域。那個領域原本就是科學理性的領地,而不是上帝的範疇,唯有心靈的王國才屬於上帝。如果神學不肯從物性實體存在相關的主題,諸如宇宙創生和生命出現等領域退出,並退回到心靈的範疇,將使上帝繼續在科學理性的斜視下蒙羞。
當然,放棄宇宙和人類創造者的權威與榮耀之後,上帝該如何自我表述,這是當代神學的難題。在我的哲學視野中,只能在意境性存在的概念之上,為絕對形而上化的上帝重建聖殿—上帝形而上化,就意味著神學的哲學化。
為拯救人類心靈而創造出的上帝,卻以宗教仇恨的方式成為人類互相殺戮的理由。這是所有歷史命運悲劇中慘痛至極的劇情之一。究其原因,根本在於神學將絕對真理,即上帝,表述為具體而唯一的至上意志。塵世中諸多不同的歷史命運都試圖透過攫取對於上帝,這個唯一的至上意志的唯一崇拜權和詮釋權,獲得現實世界主宰者的權杖。於是,互相指控異教徒的宗教戰爭血浴中世紀黑暗,而且,以神學對上帝的表述方式為精神原罪的罪惡,一直沿伸到現代,以伊斯蘭原教旨主義之名崛起的恐怖主義,就是古老原罪的現代復活。
我當然知道,借諸宗教名義實施的殺戮之下,常掩蓋著塵世的利益衝突。但是,對上帝的忠誠竟成為書寫在白骨之上的殺戮理由,神學難道不應當為此而向沐浴在血海中的歷史懺悔,並反思自己對上帝的表述形式嗎?
當代,源自古希臘的唯物主義和詭辯論聯姻孕育出的哲理,得到中共強權的加持,成為橫行東亞大陸的精神暴君。
精神暴君比世俗的鐵血強權更悖逆人性,因為,它奴役的是心靈。可是,當我聽到「將神州變為上帝之州」,以擺脫原來的精神暴君的宣示時,濃烈的血腥氣窒息了我,還有歷史。
「讓神州變為上帝之州」的宣示,顯然以唯一絕對真理的名義,傲慢地忽略了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和其他生命哲學的生存權;這種「傲慢的忽略」實際在呼喚宗教大清洗,那是要用血海淚滔進行的清洗—神學的思想原罪仍然在歷史的墓穴中,陰鬱地預言對「異教徒」的末日懲罰;更致命之處在於,這種屬於墓穴的預言,正在當代某些上帝信徒的意志中迴響。
棄絕思想原罪,這是神學應對、並戰勝科學理性在心靈領域挑戰的道德前提。用自由的哲學改寫神學對絕對真理唯一意志性的表述,則構成訣別思想原罪的必由之路。
神學思想原罪的核心意志在於,以唯一性的絕對真理的名義,索要對人類心靈和歷史命運的絕對控制權和所有權。真正仁慈的上帝不應當是索要心靈所有權的貪慾,而應當給人類命運以自由的祝福;絕對真理如果必須用心靈的自由相貿易,人類就應當去親吻絕對的謬誤。
科學理性的逼迫下,神學面臨具有終極性的抉擇:
是在古老思想原罪的引領下繼續歷史輪迴中的宿命,還是以自由的名義使上帝得到道德和哲學的雙重拯救?超越唯一的意志形態,昇華為意境性存在,即虛無中的絕對形而上的靈—上帝將因此與自由同在。
在科學理性成為精神主宰者的時代,拯救人類必先拯救上帝,拯救人類亦必先拯救佛,因為,上帝是心靈之學的西方表述,佛則是心靈之學的東方經典。
拯救上帝需要自由的哲學啟示,拯救佛則需要對唯美意境的領悟和苦戀。
佛的本質是一種達於極致的生命哲學。佛演進為宗教,意味著生命哲學的神學化;這是哲學信仰化的一種消極表現。之所以將其定性為「消極表現」,就在於佛學神學化是佛學為取得塵世中生存權而不得不自我愚昧化的過程。
塵世間,庸眾意味著形而下的粗糙存在,具有終極性的哲學則必與形而上的意境一致,而佛是立於蒼穹之巔形而上的極致。試圖教會形而下的庸眾理解形而上的哲學,恐怕比試圖教導猴子聽懂愛情的詩篇更艱難。只有透過自我愚昧化,成為一種以鬼神迷信為形而下表述的神學,佛才能得到同樣只配理解形而下的表述的庸眾的皈依—佛也媚俗。
當代,從科學理性中湧現物性貪慾的生活方式主導人格趨勢。在喧囂著物性貪慾的滾滾紅塵間,庸眾對佛的崇敬不僅日益遠離心靈的祈盼,而且越來越傾向於奸商心理,即用膜拜和供養,向僧侶和鬼神換取更豐厚的塵世名利的回饋—對於佛,這種視物慾如飛灰的哲理的崇敬,竟然跳盪著一顆在物性貪慾中腐爛的心,這究竟是墮落時代的人性鬧劇,還是心靈的末日悲劇?
心靈的末日逼近了,人類命運的末日還會遠嗎?
對佛的崇敬已經朽壞。這不僅應當歸罪科學理性為價值之王的時代精神,同時也有佛自身的原因—佛的哲學天啟在於對存在和生命價值的絕對否定。絕對的否定中沒有肯定,因此,佛沒有能力為人類確立取代物慾的生命意義;佛只以放棄生命意義和人生的方式,幫助人類解脫塵世的苦痛。佛的生命價值歸結為一句箴言:人生即苦。
佛視生命為無常的幻滅,將萬物的存在歸結為時空湮滅的虛寂;大覺者因此達到哲學的盡頭。當西方神學癡迷於個體靈魂永恆時,佛黯然神傷地告訴人類,存在,包括心靈的存在,終將湮滅於虛寂;當古希臘智慧中湧現的哲思聚焦於實體宇宙的關注時,佛如炬的目光,卻洞穿實體存在的形而下現象,看到了時空終結處呈現出的空無虛寂。
空無的虛寂意境,使屬於佛的真理達到形而上的極致。萬有歸結為虛無,所有命運歸結為寂滅—真理的極致之處竟是如此荒涼的絕望。
佛的思想榮耀在於,他達到並說出了極致的絕望。這或許正是他被稱為「大雄」,即壯麗的雄性的原因。因為,宣布終極的絕望常常比講述庸俗的希望更需要英雄氣概。然而,佛的思想悲劇也正在於此。他止步於思想的盡頭,真理的極致,沒有再向前跨出一步—他沒有領悟虛無也是存在的一種形式;萬有從其中湧現,又湮滅於其中的虛無,意味著豐饒的形而上的存在。
我不知道佛的思想悲劇產生的原因—是因為佛缺少超越極致的天啟靈智,或者因為佛心本是一片由永恆之巔飄入塵世的浩蕩悲愁。不過,無論如何佛都絕對否定了心靈故鄉存在的真實性,並確認心靈現象只是虛寂中的一縷轉瞬即逝的煙雲。
生命哲學的天職在於追尋心靈的故鄉和心靈存在的形而上的真實。對心靈的否定是對人類命運的根本否定;心靈寂滅於絕望,人又何必需要哲學。佛心太荒涼,屬於佛空無的虛寂,那哲學的絕對真理,反而違悖了哲學的天職。
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註1),詩情天縱,佛心如花;他使虛寂的意境昇華為唯美的豐饒。唯美一旦戴上絕對真理的桂冠,心靈就意味著絕對的真實;因為,唯美是心靈盡頭存在的界碑—唯美之前,只有心靈的祈願和獻祭;唯美之後,連虛無都消逝了。
令高原之風悲嘆千年的遺憾在於,佛學以傳統的固執和蒙昧拒絕了倉央嘉措的啟示,並用曖昧的冷漠,將他如花的佛心封閉在神殿古老的陰影中。佛學因此喪失了一次得到唯美意境救贖的可能,人類則與一次創造忠實於心靈的唯美生活方式的機遇失之交臂。
佛心不能唯美,佛的虛寂真理間便只有絕望的悲風漫過無邊的荒涼。
我同上帝和佛對話,是向他們遺留在現象世界中的精神殘骸,講述心靈之學的失敗。人類的智慧已經站在宇宙的起點,並自信地預言宇宙之死,可是,心靈卻迷失在物性邏輯的黑暗深處。
塵世間之大悲莫過於迷失了心靈。悲情的極致之處,沒有血海淚滔,而只有乾裂的頑石般堅硬的絕望,對「人」的概念的絕望—人類居然背叛心靈,這個得到救贖的唯一希望。
我,終生在絕望的鐵板上耕作的農夫:
我用鐵石的心間滲出的血滴為種籽,播種屬於心靈的希望。與上帝和佛不同,我承受絕望的艱難耕作不輟,並非為了拯救人類,而是試圖拯救令我魂牽夢縈的唯美理想。即使卑俗的人類終將以腐爛於物慾的方式湮滅,我也要在虛無之巔築起心靈的祭壇,供奉唯美的天啟之靈。
少年豔紫的花心凋殘之後,塵世無盡的悲情就將我的心熔鑄成鐵石。從心化鐵石那一刻起,我無時無刻不在做一件哲學的事業:凝視自己的心靈。
淒風苦雨,白霜黃葉才能理解,凝視自己的心靈,那是比苦修者終生面對枯黑石壁入禪更孤寂的精神過程—塵世荒涼,只有你與自己的心靈。
凝視心靈,意味著關注外在客體物性存在之外的另一種存在,即主體的靈性存在。探尋外在客體物性存在,需要科學理性的智慧;探尋主體的靈性存在,則是心靈的自我理解,自我領悟,自我確認。
一天,雷暴震撼,雷電點燃蒼穹,照亮我的孤寂。驟然之間,意境性存在那形而上的容顔從我的心靈之鏡中浮現出來—心靈終於撥開塵世浮雲濃霧般的現象,回憶起自己絕對形而上的故鄉。
我的存在瞬間便在狂喜的金焰中化為殷紅的虛無;我為尋找到意境性存在,那心靈的故鄉,而沉醉於「無我」的喜悅中—「無我」,是因為我已經湮滅於意境性存在。
命運無可挽回地隨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枯萎,並且不可回溯,終至消逝—這是生命虛無感觸的主要來源之一。時間一般被視為外在的物性邏輯範疇,現代科學理性的時間和空間一體性的觀念,更像一根鐵釘,將時間釘在物性實體存在的十字架上。
然而,天啟的靈性告訴我,時間是現象世界中連接物性實體存在和靈性意境存在的通道,是實體存在和意境性存在的重疊。就一定意義而言,時間所充當的,是意境性存在現象世界中的信使。
庸人狹隘的心只關注私利,英雄和聖徒才心繫真理與天下,然而,庸人卻如滾滾風沙充斥塵世。或許正由於此,人類常只注意到時間侵蝕萬物,湮滅一切過程的特性,並為人生虛幻扼腕而嘆,卻忽略了另一個事實,即屬於現象世界的一切存在,也都是從時間中湧現。
湮滅萬有,因而他虛無;湧現萬有,因而他豐饒—時間所表述的,正是意境性存在的本質,即豐饒的虛無。
實體存在的消失與浮現,表述物性邏輯輪迴的宿命。不過,在人類命運的範疇內審視,時間則折射出類似意境性存在的意涵:
湮滅並不意味著絕對的空洞或者「不存在」,而是形而下的存在轉化為形而上的存在,即個體現象瀰散為形而上的靈的存在。
實體存在是物性邏輯的自在,意境性存在是靈的自在。借諸偶然性的一次奇思妙想,實體存在和意境性存在走出各自的規定性,形成現象世界—實體存在為現象世界提供支撐現象性存在的基石,即物性邏輯的宿命;意境性存在為現象世界注入唯美的獻祭、自由的渴望、道德的理想等意志的靈性,是意境性存在使現象世界獲得成為意義的可能—是意境性存在給宇宙以意義的祝福。
如果說時間意味著物性邏輯受到唯美之靈的魅惑而呈現出的異化,那麼,心靈則是意境性存在垂落在現象世界中的繽紛淚雨。物性邏輯創造出個體性的形式,為心靈在形而下的世界中存在提供實體性前提;心靈則由此獲得從虛無的形而上意境中湧現為現象的機遇。
人的生命乃是意境性存在和物性實體存在的婚姻之子。人,作為形而下的個體,表述物性私慾的存在;人,作為形而上的意志,堅守心靈存在的原則—唯美的心靈存在在上,物性貪慾的存在在下。使生命超越物性貪慾,透過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昇華為意義,則構成高貴哲學的不朽主題。
生命個體形式既是心靈獲得現象性存在的權利的根據,又是囚禁心靈的百年鐵牢。所以,心靈常在現象性存在中渴望自由,就如同死囚透過生鏽的鐵窗癡迷地仰視蒼穹間的皓月。
時間承載萬有,又湮滅一切;時間裡沒有永恆。生命之舟在死亡的黑礁上撞碎之後,生命實體形式依照物性輪迴的宿命歸於塵土;心靈則聽從意境性存在的召喚,由個體現象性存在虛化為形而上的泛靈存在。高貴的生命視意義為命運的圖騰,實現唯美靈性的自我觀照,自我欣賞,則是意義至上的境界。
最終厭倦了對客體宇宙的關注,而只迷戀於同自己的心靈的對話—這或許是哲人的宿命。在我情醉意迷的凝視下,繁富的心靈竟純化為浮雕在瑩白虛無上的一株嫣紅花枝,那唯美的象徵。
哲思的晨光中,我曾捧出燃燒的少年之心,向自由的意境求愛,並把自由視為生命哲學的皇冠概念。可是,當哲思覆蓋在我青銅色落日般的生命之上時,我卻把野火燒紅的頑石般一樣的心,作為生命的最後祭品,獻給唯美的靈。
是的,我對思想的終生苦戀歸結為一滴蒼天之淚:祈盼和趨向唯美的理想,是心靈命運的第一推動力;唯美構成心靈現象的萬流之源—萬流歸心,心靈唯美。
「唯美,那是意境性存在之靈的魂,那是萬靈之靈。」
—將這個信仰刻在我雪白的額骨間,也刻在殷紅的虛無上。
已經有太多的人表述過對自由的理解。
讀到古希臘智者將自由定義成「過符合自然理性的生活」,我不禁黯然神傷。如果自由只意味著肯定冷靜的理性動物,人世間將不再有能令頑石垂淚的愛情史詩和英雄情懷,人生將比物性邏輯更枯燥—自然之中只有物性宿命,沒有自由的激情。
發現法學家把自由理解為行使權利的一種最後界限,我不禁為自由垂淚。如果自由的作用只在於限制或者束縛,萬年之間為自由飄灑的血淚豈不受到了嘲弄和侮辱—自由竟被賦予鐵鐐的職責。
當代,看到醜陋的本能和物性貪慾以自由之名,喧囂狂歡,主宰生活方式之時,我不禁欲哭無淚;自由淪為本能放縱的遮羞布,人類就不配自由—自由是只在心靈意境中追尋唯美之風的鷹群。
最令我悲愴之處在於,對人類萬年文明史作縱橫觀,卻沒有找到將自由與唯美連接在一起的思想靈性。悲愴之餘,我願為自由正名:
自由的本體是意境性存在中的唯美之靈—他形而上,所以,超越一切形式限制而不可窮盡;他在時間之外,所以,他超越永恆而絕對;自由就是超越一切形式限制並且不可窮盡的絕對意境。
現象世界屬於形式的王國,所以,塵世間,自由乃是終生渴望隨風一起湧出鐵牢的苦役犯的悲情;現象世界裡沒有永恆,所以,自由只能在心靈意境中實現唯美無盡湧現的理想—對於人生,自由即唯美的悲情。
奉神學為精神暴君的中世紀,人類喪失心靈的自由,卻還沒有凋殘了生命的神聖感。科學理性主宰時代精神的現代,人類得到自由的可能,卻失去了生命神聖感。正由於生命神聖感的喪失,自由墮落為物性本能和慾望的瘋狂而醜陋的放蕩。人類命運因為對心靈的背叛而退回物性的黑暗,人類退化為物慾的存在,機器人般的理性存在—人類在背叛自己的本質。
為使人類命運免於湮滅在物性黑暗中,唯有以信仰化的哲學的精神魅力,重新喚醒人類對心靈的崇敬,對唯美的懷戀。
信仰化的哲學首先是確認意境性存在的學說。人的宿命的結論,即虛無,並非如佛所領悟的,是非存在或者絕對的空無。
在信仰化的哲學視野中,虛無意味著形而上的豐饒的意境—由於絕對形而上而虛無,而超越實體存在;由於具備湮滅萬有並湧現萬有的能量而豐饒。豐饒的虛無既是主客體存在的根據,又是意境性存在的表述方式。
信仰化的哲學確認意境性存在高於實體存在。因為,心靈的祈盼高於物性邏輯。意境性存在是意義之源,實體存在則是意義的荒漠;意境性存在以意義之光照亮了存在的概念—意境性存在是光明的創造者。
信仰化的哲學確認,唯美是意境存在的靈,並以超越形式和永恆的絕對的形而上,表述自由的絕對性。塵世間繁富而不可窮盡的精神現象,歸根結底,乃唯美之靈的現象化;精神現象瞬間之後便枯萎凋殘,也不過是心靈由現象性存在消逝為形而上的存在。
確認豐饒的虛無是一種存在,意味著確認心靈意境性存在的真實性,也一勞永逸地結束了心靈對形而上故鄉的萬年追尋—豐饒的虛無就是心靈的故鄉。
確認意境性存在高於實體存在,與確認心靈的主體榮耀是同一回事。這意味著背叛心靈就是背叛人的本質,就是放棄主體權威,隱入客體存在的永恆陰影。
哲學信仰化的核心價值在於,讓唯美之靈獲得西方神學的上帝曾經獲得過的絕對真理的權威。但是,兩者絕對不同之處則在於,西方神學的上帝以唯一意志的名義向人類索要心靈的主宰權;唯美之靈則以絕對形而上的名義,賦予心靈自由。
自由本就是唯美意境的靈中之靈。
我祈願,不,我堅信:
信仰化的哲學時代會是重建生命神聖感和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的時代;以唯美之靈為上帝,以自由為宗教的哲學信仰,定會湧現出一個新的壯麗的人種—自由人。
然而,孤獨陪伴著我遙望人類的未來,我看到茫茫血海淹沒了我的祈願。這一刻,我再次記起一個刻在鐵碑上的人性律法:人類很少會被真理說服,而只會從大劫難的慘厲痛苦中得到教訓。
物性貪慾的熊熊黑焰已經點燃歷史;我聽到了末日大劫難的鐵靴在人類命運上踏出的回音。承載人類歷史命運的地球難以避免再次浴血的宿命。
我不知道,末日劫難之後,地球是否會被人類的物性貪慾之火燒焦,燒成一團枯黑的虛無或者灰燼。如果能夠劫後餘生,人類或許會懷著黑焰焚心的苦痛,將渴望救贖的目光轉向唯美之靈,並以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為自己贖罪。
然而,從深紅落日下湧出的荒涼的風,彷彿以長嘆般的音韻向我提問:「你還會相信人類,這個背叛心靈並在物性貪慾中腐爛的動物族類嗎 … …。 」
【註釋1】: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1683/3/101706/11/15),歷代達賴喇嘛中最富傳奇色彩的人物。五世達賴於一六八三年圓寂,攝政秘不發喪,一六八五年尋得倉央嘉措,一六八八年確認轉世,一六九六年發布五世死訊,一六九七年六世舉行坐床大典。他是唯一一位非藏族或蒙古族出身的達賴喇嘛。生性浪漫,喜歡射箭勝於研讀佛經。很晚才接受沙彌戒。一七○二年,捨戒還俗。傳說他常到拉薩的酒家妓院遊蕩,並擁有許多的女友。他並寫了許多的詩歌,後世翻譯的人認為都是「情詩」,因此有「情僧」之稱。最膾炙人口的即:「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袁紅冰著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出版)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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