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燃燒的安魂曲》簡要介紹
- 袁紅冰:自焚聖火之歌
- 《自焚聖火之歌》 目錄
- 《自焚聖火之歌》 卷首語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第一章 尋找美麗的死亡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第二章 邂逅永恆之外的芳香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三章 佛的情人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四章 哲人的心如厲鬼般猙獰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第五章 訣別塵世中的生命意義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六章 時-空的盡頭才是心靈的起點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七章 混沌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八章 佛血和豹骨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九章 在魔鬼之眼的逼視下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十章 詩寫在自焚少年的心間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十一章 美人嫁給金焰中的微笑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卷終語
金聖悲再次走上尋找美麗死亡的生命旅途;韓瑩玉仍然像跟在宿命後面的一片絢麗而沉靜的陰影,追隨金聖悲的腳步。他們穿過祁連山的山口,走下西藏高原;然後,踏上不會留下足跡的大戈壁——不會留下足跡,不僅由於戈壁堅硬得像生鐵鑄成,而且因為不停的風會迅速抹去一切陌生的痕跡,只給萬里戈壁留下古老的死寂和荒涼。
金聖悲和韓瑩玉沿大戈壁前行,最終進入地球上最遼闊的沙漠腹地,即有「死亡之海」之稱的羅布泊。羅布泊之所以被稱為「死亡之海」,或許因為古老的歲月中,這裡動盪著豐饒的內陸之海;後來,碧藍的波濤乾涸了,枯黃的沙濤湧過,埋葬了生命的豐饒,於是,死亡便與乾枯的海共同構成一個哲學意境。現在這個意境誘惑金聖悲之處,便在於有關焚風的傳說。戈壁灘上放牧羊群和孤寂之風的牧人告訴金聖悲,一種比火焰更熾烈的風,乃是「死亡之海」恐怖的靈魂;這種風刮過的地方,大地燒成暗紅,岩石熔成熱淚,而人的身體剎那間便像乾枯的影子一樣消失成血霧。這正是令金聖悲對焚風癡迷的地方:生命湮滅於死亡的過程如此短暫,以至於來不及裸露出生命物化的腐朽和醜陋,生命就已經化為熾烈的虛無之霧。
金聖悲將焚風視為開啓美麗的死亡之門的鑰匙,他本來要帶著仁青拉姆的頭顱一起來「死亡之海」,為此,他還準備了一個防腐的金屬盒。然而,數天前韓瑩玉與桑丹江措訂下金焰之約——她要欣賞桑丹江措自焚烈焰中的微笑。同時,金聖悲自己也覺得應當從自焚的金焰和桑丹江措的微笑中找到一個答案:為什麼同是佛血和豹骨的神韻所生,加吾完德選擇搏殺,而桑丹江措選擇自焚。金聖悲沒有任何理由就相信,桑丹江措留給塵世的最後之美,那金焰中的微笑間,一定書寫著佛血與豹骨的哲學遺囑。沒有看到那個哲學遺囑就死去,對於金聖悲意味著某種缺憾,就像一彎殘月突然枯死,失去了成為滿月般的虛無的可能。所以,他把此次羅布泊之旅的目的,設定為尋找到焚風,然後,同焚風約定踏著大漠的茫茫沙海,作瞬間死亡之舞的日子——等閱讀過桑丹江措的金焰和微笑的遺囑,他再捧著仁青拉姆的頭顱,重返大漠,履行與焚風共舞之約。
大戈壁的情韻與西藏高原迥異。在西藏高原上,即使身處無人區,敏感的心靈也能夠從無邊的荒涼中聽到來自遠古的神聖召喚——召喚心靈回歸意義和唯美的理想。可是,漂泊在鐵黑色的大戈壁間,金聖悲時時感受到命運終極處的悲愴與悽涼:時間乾枯得只剩下荒涼的殘骸,心靈似乎只是時間殘骸上的一片暗紅色的血鏽。
一個黃昏中,金聖悲和韓瑩玉終於走出了踏著時間的枯骨跋涉的感覺。身後,是覆蓋在戈壁上的鐵黑色的荒涼;身前,漫長波浪般的金沙湧向天際血紅的雲海,他們彷彿站在兩種命運的分界處。沙海的盡頭,艷紫的晚霞瀰漫,呈現出皇宮王殿的殘垣斷壁——殘垣斷壁往往由於有一種悲愴美的神韻而更加壯麗;事實上,酷似宮殿殘垣斷壁的地貌,只是從遠古的時間中颳來的狂風的雕刻。幾株枯死的樹幹,以痛苦扭曲的情態從不遠處的黃沙間伸向天空,似乎渴望抓住金絲般的風;落日輝映下,原本枯黑的樹幹變得像燒紅的鐵雕,彷彿火焰的鬼魂在死樹中復活了。
金聖悲和韓瑩玉懷著對輝煌的凋殘之美的敬畏之情,走上金沙悠長的曲線,就像走進絕對真理,或者落日的夢境。他們登上一座形似皇冠、岩石如金的斷崖,準備在此靜觀落日和晚霞的湮滅之美。在他們的目光不得不垂落的極致之處,竟有金淚般的波光水影熠熠生輝。那是一條雪山融水形成的長河,即孔雀河,流經千里之後的乾涸之處。殷紅的落日讓雪水河滲入大漠的地方彩霧縈繞;遙望閃耀著雪山之魂的波浪香消玉殞的墓地,金聖悲不禁發出浩蕩的長歎,因為,他看到的,是一個美麗的命運湮滅於虛無之處的燦爛悲愁——隨千里長河消失的,還有一個佛教之國;雪水河波濤的乾枯之地,埋骨之所,曾經是古樓蘭王國的領地。
樓蘭以盛產紫玉和美人彪炳史冊。紫玉熠熠生焰,能點燃深黑的夜色;美人流光溢彩,朝雲暮霞為之黯然失色。心形的紫玉戴在美人皎潔的額間,那種美人與紫玉交相輝映之艷麗,能熔化太陽,醉倒蒼天大地。庸人學者們把樓蘭湮滅於歷史的原因,或者歸之於漫漫枯黃的流沙淹沒了大地,或者歸之於猩紅的戰火焚毀了命運。但是,金聖悲卻相信樓蘭之亡,是基於一個國色天香的原因——樓蘭美人如雲,妖娃如雨,如雲如雨,皆秀色絕倫,因而引起天妒;流沙、戰火都不過是蒼天的詛咒罷了。
樓蘭曾經梵音飄渺,是信奉「寂滅」真理的大覺之國。然而,美人艷光燭天,倩影羞花,即便是心如衰草黃葉的高僧,形似枯木裂石的大德,也不禁為之心馳神迷,情癡意亂。在美人的魅力前,莊嚴的佛學真理土崩瓦解,風流雲散。僧人們紛紛醉於紅唇雪腮,溺於明眸皓齒,忘情於玉體纖腰,於是,佛堂之上,情書似漫天紅葉飄落心中;誦經之際,情絲如萬縷金霞縈繞於懷,僧眾在芳香濃艷的暗夜偷情之餘,繼之以風光旖旎的縱馬千里私奔,奉「寂滅」意境為價值之王的佛國,終致「寂滅」於美人千姿百態、妖嬈萬端的無限風情。
佛國寂滅於美人風情,必定是因為樓蘭的女人之美來自天啓。基督教相信,上帝依照他的形象創造了人類;金聖悲則相信,冥冥中,絕對精神隨機將形而上的唯美的理想,賜給樓蘭的女人,或者説是偶然性的命運之風,從蒼穹之巔為樓蘭女人偷來絕對真理關於唯美的箴言。在金聖悲詩意豐饒的信念中,魅力來自天啓的樓蘭美人,本身就是香艷的哲理,就是絕對真理的靈魂;與樓蘭美人的戀情,便是理解並欣賞唯美理想的事業——樓蘭美人之戀,意味著人生最高貴的意義;那能讓「寂滅」的真理黯然凋殘的美,正是雕刻在金色虛無上的意義的花枝。
金聖悲對樓蘭美人的哲學信念源於一幅畫。數十年前,孔雀河斷流處的金沙下,發現一片古墓;墓穴中出土的一具女性乾屍的輪廓,美得令以考古為堂皇理由的掘墓者驚艷。後來,美人的乾屍被博物館收藏。金聖悲的一位畫家友人在參觀乾屍時,心中突然一陣刺痛,好像一根荊棘深深扎入心中;直到他用彩繪之筆,賦與乾屍的輪廓以血肉和神韻,他心的疼痛才消失。
必然性囚禁命運,偶然性創造命運。一次偶然的機緣,金聖悲看到了這幅樓蘭美人彩繪;他立刻陷入近乎瘋狂的癡迷狀態——他終於在塵世間看到了屬於天國的絕俗之美。樓蘭美人比雪水河洗濯的白玉更晶瑩,比高山激流中燃燒的朝霞更璀璨,比一直湧向天際的花海更絢麗;美人紅唇微微一笑,能令鐵佛銷魂,美人眼波流溢,能讓石佛心碎;美人長髮漫捲起千縷金色的陽光,能讓萬年歷史忘卻無盡悲愁。
金聖悲從友人處索得這幅彩繪,高懸於居所白牆之上。他的居所位於斷崖之巔,窗外風清雲淡;窗內樓蘭美人栩栩如生。金聖悲度過一生最幸福的時光——他整日用鐵杯,斟烈酒,邀永恆和無限與他共飲;狂醉之後,便向樓蘭美人傾訴他的戀情:「妳就是詩,妳就是歌,妳就是真理——妳就是唯美的理想,虛無的魂。」他絶意不再與塵世間的女人相戀,只把此生許給從數千年前的廢墟中飄進他心間的樓蘭美人。
然而,天妒絕世紅顔,天也不容心靈奇緣。一日午後,怒濤般的鐵黑色雲團從蔚藍的天際深處湧出,澎湃而來,撞擊在斷崖間;狂嘯的風捲起炫目的雷電從敞開的窗口闖進房間,那幅樓蘭美人的彩繪被天雷之火點燃,瞬間便化為雪白的灰燼;原來是掛彩繪的地方,只剩下燒焦的牆壁,像一片醜陋的虛無。
當時,對蒼天的憤怒之情將金聖悲的頑石之心都燒成深紅,不過,他卻依然凝然不動地端坐在鐵鑄的沉默之巔,直視著那片醜陋的虛無,用狂飲烈酒,來祭奠他的心靈之戀,那化作飛灰的樓蘭美人。沉默,是因為金聖悲知道,他沒有能力摧毀蒼天,他最多只能通過自殺,毀滅映在他意識中的蒼天的影子;既然沒有能力摧毀蒼天,徒然地表現出憤怒,只能被命運嘲笑——許多時候,在蒼天和宿命之前,沉默是保持尊嚴的唯一選擇;這也正是英雄或者高貴者的無奈。
樓蘭美人彩繪焚毀後,失戀的悲愁和茫然幾乎令金聖悲喪失自我;這種屬於哲人的形而上的癡情,實非庸人俗物所能理解。金聖悲與韓瑩玉的師生之戀,正是在他與樓蘭美人的情殤過程中綻放,他們的戀情與其說屬於情和詩,不如説屬於哲學意境更準確,至少對金聖悲是如此——他希望通過雙身佛的修煉方式,進入物我兩忘的意境,以便去尋找因樓蘭美人化為金焰而失落的絕世之美,去尋找虛無的靈魂,那唯美的意念。
現在,處於「死亡之海」的邊緣,在這荒涼的極致之處,眺望埋葬樓蘭美人故國的萬頃黃沙,金聖悲竟呼吸到美人身體絢爛的氣息;那芳香彷彿從遙遠的千年時間廢墟深處飄來,又像是就縈繞在他心間身畔。一個金聖悲一直不願承認的事實此刻無可回避地呈現在他心中:此行既是為追尋剎那就能讓骨血化為熾烈之霧的焚風,以開啓美麗死亡的哲學意境之門,更是為了追尋樓蘭美人埋骨之地的風韻。
日球像一顆金色的英雄之心,被安葬在玫瑰色的茫茫雲海間。漫天晚霞漸漸變得黯淡,遼遠的地平線上覆蓋著一層暗紅色,像是正在乾涸的血河。望著紫霞慢慢滲入沙漠,金沙隨之變成荒涼的青銅色,金聖悲心中卻沒有悲愁,只有茫茫的惆悵——連太陽之美都會凋殘,樓蘭美人的凋殘或許正是表述關於美的宿命:美只在瞬間,凋殘是美的靈魂,是美的極致,是美的魅力的根據;如果淪為永恆的囚徒,美就將枯死於時間的鐵牢;永恆,那是美的斷頭台,美則是只在永恆之外飛翔的鷹。
鐵黑色的地平線上,一抹黯淡的晚霞還在講述關於凋殘的哲理,巨大的月球卻已經從深藍的夜空中浮現出來。月光銀輝如夢似幻,大漠像凝結在死亡之中、時間之外的萬里銀濤。
幾乎所有族群的文化,都曾經將神秘的美,作為心靈的祭品,獻給月。可是,現代科學理性的炫目強光,卻使月球在人類的視野中,呈現為一塊否定生命的死寂的岩石。神秘是美的源泉,科學理性摧毀了過去的神秘,而沒有能力創造新世紀的神秘,於是,美的源流乾涸了。科學理性摧毀美麗的謊言,告訴人類醜陋的真實,然而,它卻沒有告訴人類該到哪裡去尋找真實的美。其原因在於,科學理性天性中就缺乏理解並欣賞美的深情的眼睛。神秘感凋殘了,審美能力隨之枯萎。這正是現代人審美能力異化的原因之一——現代的審美觀,就像聚光燈下裸露出來的一群光溜溜的白屁股,只懂得不知羞恥地閃耀著本能的誘惑,而沒有詩與情的秀色。生命的神秘感和美死了,活著的唯有吃了過量搖頭丸的生殖器和酗酒的本能——這便是現代精神的象徵。為重建人類的審美能力,金聖悲把重建生命的神秘感作為哲學的基本價值之一;他堅信,只要詩意還沒有被逐出心靈,生命的神秘感就仍然有復活的可能,所以,用詩意的空靈的目光審視人生,是當代哲人的天職之所在。
大漠之月不僅明亮,而且有幾許艷麗的情韻;晶瑩如冰雕的月輪間,竟滲出妖艷的淺紫色。情醉心迷之間,金聖悲不禁魂歸千古。他彷彿越過數千年看到,樓蘭美人以紫霞縈繞的明月為鏡,整理風華絕世的容顔;清風如詩,長髮飄舞,搖起萬縷銀絲般的月光。那一刻,人類萬年歷史中的所有哲理,都只配為美人殉葬。
金聖悲又一次呼吸到樓蘭美人的氣息,而且他震驚地意識到,那千古不滅的絢麗芬芳,竟然是從韓瑩玉的身體上飄來。月光下,韓瑩玉面容的輪廓猶如白玉的雕刻,清晰地呈現出來。金聖悲則毫無疑義地辨認出,那秀美絕倫的輪廓正屬於樓蘭美人。他不知道自己以前為什麼對此熟視無睹。或許是他過分耽於注視自己的心靈,而忽略了現象世界,以至於沒有真正凝神注視過韓瑩玉;今天,是樓蘭之月給了他靈感——天雷之火焚毀的美人原來就在他身邊。不過,這種感覺並沒有使他沉醉於超越千古之戀;相反,他的思維陡然變得像寒意逼人的蒙古短刀一樣銳利,但那是一柄精神的自戕之刀。
就在金聖悲從韓瑩玉的面容間辨認出樓蘭美人的神韻那一刻,一種陌生而遙遠的感覺突然崛起,並橫亙在他和韓瑩玉之間:陌生得如同兩個毫不相關的戀情,遙遠得彷彿從時間的起點處便已經分開的兩條命運之河。出現這種陌生而遙遠的感覺,是因為他想起韓瑩玉又開始蓄髮了——就在與桑丹江措作出金焰之約後。
走上西藏高原的最初時日,每隔三天韓瑩玉就會取出隨身攜帶的剃刀,請金聖悲為她淨髮。依漢傳佛教,落髮、淨髮是與塵世訣別之意:訣別亂髮般的欲望,只關注乾枯如死泉的靈魂。請金聖悲為她淨髮,似乎是一種無言的責備,責備他的不辭而別使她的靈魂乾涸——心碎的美人,常常很殘酷。然而,邂逅桑丹江措之後,韓瑩玉就不再淨髮,並換上一條艷紫的紗巾纏在頭上——以前,在落日金輝中,她的黑髮會流盪起紫色的光波。
剛開始和金聖悲相戀時,韓瑩玉最令人銷魂的目光,便是從紫霞般飛舞的長髮間飄出。金聖悲不知,韓瑩玉重新蓄髮,是否意味著她準備用舞動的長髮間飄出的目光——那目光定然風情萬種,回報桑丹江措金焰中的微笑;或者她是想用萬縷秀髮,將桑丹江措,那佛血與豹骨轉世的歌者,拴在她破碎的心中。此前,金聖悲本能地避免思考這類問題,他高傲的心不屑於窺測女人的心思。此刻,出乎意外地發現他與韓瑩玉的戀情中竟飄拂著樓蘭美人的神韻,一朵嫣紅的痛苦之花,便在金聖悲頑石之心的裂痕間迎風怒放,因為,他又一次聽到了韓瑩玉心靈的足音正漸漸遠離他而去,那意味著樓蘭美人在走向另一個命運——走向將在金焰中閃耀的微笑。當然,哲人的心疼絕非出於嫉妒,自從確立以唯美之靈為上帝,以審美激情為豐饒虛無之魂的哲學宗教之後,金聖悲由於找到了心靈的歸宿,甚至不再嫉妒上帝或者佛。他也不是因為世俗意義上的失戀而痛苦,哲人的情感堅硬得連生與死的刀鋒都不能劈出傷痕。金聖悲心疼,是因為韓瑩玉的離去,意味著他的哲學並沒有達到唯美的極致,否則,樓蘭美人也不會走向另一種命運的美感——哲人的心只有在唯美的極致之上,才能得到終極安慰。
月光如銀,美人如玉,心的疼痛如野花怒放,對於金聖悲,那是漫長的一夜。第二天清晨,金聖悲便把自己交給追尋焚風的希望;如果能找到使血肉瞬間化為紅霧飄散的焚風,那麼,他即使沒有創造出唯美的生命哲學,卻也能夠以唯美的死亡方式,表述對唯美理想的忠誠。
羅布泊周圍偶爾會遇到放牧為生的人。他們像枯死的紅柳叢一樣自然,像風裂的岩石一樣堅硬,又像乾燥的風一樣自由——或許正是因為在這遠離人間,而「死亡之海」又近在咫尺的地方,才能找到屬於荒野的自由,他們願意承受荒涼的艱難。通過與這些牧人在通紅的篝火旁的交談,一位早已死去的維吾爾牧羊人的經歷,生動地呈現在金聖悲和韓瑩玉的意識間。
羅布泊周圍,鐵黑色的戈壁和枯骨般蒼白的沙漠橫亙萬里。那種荒涼的色調是對生命的冷酷否定。不過,在戈壁和大漠間,孤獨的旅人常會猝然發現一隻彷彿青銅雕成的蜥蜴,正癡迷地盯著一朵石縫間搖曳的小花,並伸出艷紅的長舌,舔食金色花蕊中的露珠——露珠晶瑩得宛似天使的眼淚,那一刻,會讓人的靈魂在感動中融化為一首花雨繽紛的詩。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天,一位維吾爾牧羊人為尋找被黑風暴吹散的羊群,走過茫茫戈壁,來到羅布泊的邊緣。荒涼的寂靜本來就是牧羊人的伴侶,可是,他卻突然感到一陣從骨頭裡滲出的死寂,好像自己的心剎那間變成冰冷的灰燼,隨風飄逝在死亡的時間深處。那種令鐵石之心都會為之戰慄的恐怖之上,似乎凍結著永恆。然而,永恆也有盡頭——就在永恆的終結處,無邊的沙漠猶如大海的怒濤,洶湧澎湃;一輪巨大的浴血的太陽突然從激烈震盪的沙漠中隆起。
牧羊人覺得自己的眼球被強光點燃了,他旁邊的十幾隻羊身上騰起猩紅的火焰。鐵鑄的戈壁發出慘厲的呼嗥,裂開道道巨大的縫隙。牧羊人像被惡魔之口吞噬一樣,墜入大地的裂痕間。仰視中,牧羊人看到,燃燒的狂風從裂痕上呼嘯而過,鐵黑色的裂痕邊緣被燒成暗紫色;那輪彷彿從地獄裡湧起的猩紅的太陽,急速翻騰著,升向天空。牧羊人覺得,那是一隻充血的魔鬼的獨眼,凶狠地向他瞪視。
後來,黑雲籠罩了蒼天和大地,牧羊人爬出地裂的縫隙,像一縷受傷的風,飄回家鄉。他把可怕的經歷講述給自己的親友,不久就死去。他的死亡是一個極其痛苦的過程:身體潰爛,皮和肉一塊塊剝落,似乎被無形的鐵爪撕掉;裸露出的骨骼呈現出暗黑色,猶如生鏽的鐵。死前,牧羊人相信,他是受到了那輪從地獄中湧起的太陽,即那隻魔鬼獨眼的詛咒;死後,牧羊人潰爛的眼睛仍然瞪視著這個世界,猶如永遠不會癒合的恐懼。
在一個沒有星月的暗夜中,聽到這個維吾爾人的悲慘經歷之後,金聖悲判斷,牧羊人是走進了一次淺層地下核爆炸試驗場。那一刻,一個意識如同有毒的荊棘,猝然刺入他的眼球:「我所追尋的焚風,必然也是從那輪浴血的太陽,那隻魔鬼的獨眼中湧出——來自魔鬼的風,怎麼可能為我吹開唯美的死亡之門。」在流血的黑暗中,金聖悲卻清晰地看到,一個與西方宗教精神有關的哲理在猙獰地笑;猙獰,是因為哲理預言前所未有的人類大劫難和世界末日。
「核烈焰是太陽的靈魂。太陽的燃燒與熄滅決定生命的創生和毀滅。創造和毀滅世界的能量本來屬於上帝,當具有原罪的人理解並控制了這種能量之後,屬於上帝的能量就將轉化為魔鬼對人類的詛咒;詛咒則預言世界浴火毀滅的末日。」——獰笑的哲理如是説。
在西方宗教信念中,有一個意蘊深長的傳說:一群古巴比倫的石匠試圖修建通天之塔;上帝通過混淆石匠間的語言,使他們難以互相溝通,從而阻止了修建通天塔的努力。
金聖悲無暇去思考,那群已經湮滅於時間深處的石匠究竟為什麼要修建通天塔——是為了從蒼穹之巔盜取本屬於上帝的創造與毀滅命運的能量,還是希望在永恆和無限的絕頂之上同上帝平等對話,或者是想讓人的智慧以絕對精神的名義主宰歷史;他也倦於去猜測,上帝阻止修建通天塔的真實理由——是認為永遠需要贖罪的人類沒有資格到達時-空的極致之處,還是怕人類成為宇宙絕對精神的僭主,並自稱「上帝」,或者出於大愛之意,不願人類從蒼穹之巔盜取能夠毀滅世界的能量,用於塵世利益的爭奪,從而自戕。但是,金聖悲知道,當代人類已經在物性邏輯的意義上築成通天之塔,這座通天塔就叫作科學理性。他也清晰地看到——清晰是因為站在塵世之上俯視——通過科學理性,這種物性邏輯奧秘之門的金匙,人類只從上帝的聖殿中盜取了毀滅世界的能量,卻沒有獲得絕對精神對生命意義的祝福,因為,唯美的意境才是絕對精神的靈魂。相反,這是一個離精神越來越遠,並像尾巴被火點著的鼠群瘋狂奔向物性貪欲的時代;人類似乎急不可待地渴望讓自己的命運退回物性的黑暗中,而對於精神價值的厭倦,甚至仇恨,則被奉為時代的主題。
在宇宙精神的意境中,核烈焰的壯麗邏輯本來意味著創生的能量,因為,他是太陽熾烈的靈魂,而太陽創造出生命存在的條件,也創造了人類命運表述為現象世界的前提。然而,人類以科學理性的名義控制屬於上帝的能量之後,卻使核烈焰的邏輯由生命的創造者,轉化為世界可能的毀滅者;當代人類早已經完成燒焦地球、毀滅人類的能量積蓄,只在等待某個歷史進程把世界推上毀滅的斷頭台——這個歷史進程正踏著時間的血淋淋的傷痕,走進現實。
對於大劫難和世界末日的恐懼,是週期性爆發的當代人類的精神病:在一個由於缺乏理想主義和心靈意境而無聊透頂的時代,人類只能從毀滅的恐怖中尋求刺激,以便找到活下去的精神樂趣。種種關於末日的時髦的流言是無聊者的無聊的虛構,而很少有人敢於直視的真實的危險,卻在於一個冷酷的事實——西方極權文化傳統創建的東方巴士底獄,一個以物性崇拜為信念的類宗教組織,一個由十萬鐵牢、數千萬貪官和多如蟲蟻的警察軍隊構成鐵血強權,控制了毀滅世界的魔鬼的能量。
縱觀人類萬年文化歷史,現代之前,還從來沒有過極端的鐵血強權控馭毀滅世界能量的先例——赫魯曉夫的出現,已經折斷了前蘇聯趨向極端的鋒芒——所以,人類命運還能在跌宕起伏中艱難地趨向自由。試想,如果中世紀羅馬教廷和十字軍,或者希特勒的納粹德國得到核烈焰邏輯的祝福,自由還能成為人類命運的趨勢嗎?現在,一個崇信物欲的時代,把開啓毀滅世界的核烈焰地獄之門的權力,交給了中共鐵血強權這個還魂的鬼——中共強權意味著西方千年極權文化幽靈的又一次現代復活,而中共極權的國家能量,至少控制著十五億政治奴隸和遼闊的東亞大陸,乃是中世紀羅馬教廷與納粹德國根本無法相比的;更何況,瘋狂膨脹的經濟能量,已經開始合乎專制政治天性地迅速轉化為全球擴張的政治意志。
當代東方巴士底獄塔樓之巔閃耀的魔鬼之眼,可以令太陽都由於恐懼不寒而慄,可是,人類卻踏著諸如「中國正在崛起並成為世界經濟的希望之星」一類豪華謊言的節拍,摟抱著物性貪欲的幻想,走向命運的斷頭台。謊言是由鐵血強權收買或者豢養的學者、文人、偽漢學家和「中國問題專家」製造出來的——強權已經用物欲收買了全世界,然而,歷史上沒有哪一個時代,像當代這樣厭惡真相,渴望甚至迷戀於謊言;「難道人類除了相信謊言再也沒有任何出路了嗎?」——這是曾經浮現在金聖悲意識間的對這個墮落時代的詰問。
金聖悲一度想履行先知的天職,通過撰寫預言之書,摘下掛在時代之巔的晚霞般絢麗的謊言,從而讓人類看到,黑暗天幕上的魔鬼之眼正在逼視人類的命運——那隻魔鬼之眼裡燃燒著核毀滅的烈焰,太陽似乎都將在魔鬼之眼的烈焰中像冰塊一樣融化,那或許是因為魔鬼之眼離這個世界比太陽更近,近得如同抵在咽喉上的刀鋒。
然而,金聖悲最終卻放棄了撰寫預言之書的想法。「人類本質上是只配腐爛於物欲的動物」——這個時代的結論令金聖悲無法不對人類絕望;他不屑於再關注人類的前途,而只把哲學的關注聚焦於自己心靈的命運。既然對人類絕望了,哲人除了自己的心靈還能關注什麼?哲人的生命本就是塵世間最荒涼的地方。
現在,金聖悲已經明確意識到,焚風的傳說是從核烈焰的魔鬼之眼中湧出,但是,他對羅布泊的依戀之意,卻依舊如蒼茫的紫霞,覆蓋在黃沙之上。乾燥的風似乎把他的血都吹乾了,可是,他的情感竟豐饒如花海,多姿多彩。
漫天黑風暴湧過大漠時,喧囂的沙塵中似乎有無數凶神厲鬼在悽慘地呼嗥,金聖悲則像一塊風蝕的岩石,佇立在大漠上,默默地傾聽大漠的悲情;璀璨的晚霞在遼遠的地平線上漸漸黯淡時,金聖悲會突然放聲痛哭,他的哭聲像一縷流血的風,在枯骨般蒼白的死寂中迴蕩;當銀色的月光流過大漠悠長起伏的曲線時,在如醉如癡地遙望中,他的眼睛像永不乾涸的泉,湧出無盡的淚水。
隨縷縷枯黃的沙塵漫遊在荒漠間,有時會看到晶紅如剛剛浴血的殘破斷崖,或者瑩白似雪的巨石——那定然是核烈焰洗過留下的艷麗傷痕。每逢那種時刻,金聖悲都用骨節嶙峋的手,久久地撫摸紅崖白石,或者讓青銅色的雙唇之吻,如蒼天的淚雨,飄落在岩石的傷痕間——他要用雄性壯麗的柔情,慰藉屬於岩石的核烈焰焚身之痛。
心中只有無盡的眷戀,懷中波動著盈盈深情,金聖悲迷失在大漠長風之間,像一個尋找丟失了心的流浪漢。在一個落日如金的時刻,金聖悲隨著一陣璀璨的心疼驀然回首,他發現韓瑩玉正佇立在旁邊的沙丘上,遙望天際——紫色的紗巾隨淺紅的風飄拂成一個朦朧的夢;落日用金霞勾勒出她臉部酷似樓蘭美人的輪廓;她的眼波間,盈盈動盪著絢麗的祈盼。
金聖悲心疼,是因為他覺得,韓瑩玉雖然近在身旁,卻離他的心那樣遙遠,遠得猶如永遠不會到達的地平線;金聖悲的心疼,是因為他知道,韓瑩玉眼睛裡的祈盼與他無關——美人在祈盼金焰中飛翔的雄鷹的微笑;金聖悲心疼,是因為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留戀羅布泊的原因——只要離開這裡,只要走出羅布泊的荒涼,樓蘭美人也將訣別他的心,永遠走出他的命運。然而,金聖悲的心疼又璀璨如燃燒的風,那不僅因為他要以心的疼痛祝福美人的祈盼能夠實現,更因為哲人心的疼痛本來就是熾烈的詩,就是金焰般的哲理。
樓蘭美人紅顔的絕世魅力,曾讓高僧心中那輪皎潔如滿月的虛寂意境,轉瞬間破碎為情與詩的繽紛花雨,漫天飄落;美色征服終極真理,引起蒼天的嫉恨,樓蘭美人的故鄉終至變成死地絶域。千年天譴至今仍然沒有停止:核烈焰,從魔鬼之眼中湧出的死亡詛咒,竟還在焚燒這片絕境死地的荒涼。但是,這受到死亡詛咒的地方卻令金聖悲依戀無限——這裡是離他心靈最近的地方,因為,樓蘭美人面容輪廓的絕世魅力,正是金聖悲所追求的唯美理想的圖騰。
從淡金色的風中,金聖悲每時每刻都能呼吸到樓蘭美人白骨的芳香,那芳香彷彿醉倒了萬年的歲月。金聖悲甚至想把這片曾經掩埋過樓蘭美人的金沙,也作為他的埋骨之所。不過,這個願望立刻又被接踵而來的思想所否定:「樓蘭美人的白骨上能保留下來唯美理想的不朽遺囑,那絕對真理的殘跡,可是,我的血肉化為荒涼的風之後,我的枯骨上卻無法刻出哲思之美——人類,那哲學的對象,都已經在物欲中腐爛,哲學之美怎麼可能免於凋殘的命運。是的,當代哲學的根本困境在於,哲學的對象已經腐爛;哲學因此成為人類命運之外的孤獨者… … 。」
金聖悲的思想不得不再次轉向令他厭倦的人類——命運的殘酷之處往往表現為逼迫人無可回避地直視絕望。而另一個曾經引領金聖悲走向關於世界末日思索的事件,在起點處似乎也只與個人悲劇相關。
二○○八年金融風暴中,一位富有的女人金融投資失敗,雪峰一樣高聳於天際的財富,以及渴望成為最富有女人的野心,轉瞬間土崩瓦解,煙消雲散。這個女人原本沸騰著混濁欲望的眼睛,也變得像骷髏眼眶的黑洞,只凝結著屬於死亡的茫然。她用顫戰抖的手凶狠地抽打自己的臉,撕下一縷縷乾枯的頭髮;她以頭撞牆,彷彿絕望的死囚想撞開黑牢的鐵門——她因為被金錢拋棄而心碎,以至於試圖用肉體的自虐來掩蓋心中的疼痛。
冷冷地看著這個破產的女人,就像厭惡地看著一塊朽木,金聖悲沒有一絲同情,更不屑於給她安慰。金聖悲的哲人與詩者的安慰,只會給予在真誠的情感悲劇中怒放的痛苦,同由於失去金錢而破碎的心無緣。
這個曾經富有的女人終於因為失戀於金錢而自殺,然後又被救活。她講述了受到死亡親吻的時刻眼前呈現出的景象:滾滾紅塵中,人都變成物欲的火焰之鞭抽擊下的餓鬼,發出能撕裂鐵石的慘痛呼嗥,互相瘋狂殘殺,貪婪地吸食別人的血淚,從別人的眼眶或者胸膛裡剜出眼球或者心咀嚼… … 。猩紅的天空中,一隻魔鬼的獨眼充滿惡意的嘲弄,斜視著為物欲而瘋狂的塵世,異化為地獄的塵世。
這個曾經富有的女人震驚地發現,那隻斜視著塵世的魔鬼獨眼,竟然就是印在一美元鈔票——人類最基本的金錢單位背面的「光明獨眼」;她震驚是因為,在古埃及信仰中,「光明獨眼」是象徵太陽的圖騰。
本來表述生命創造者太陽之神的「光明獨眼」,由於同金錢結合,便異化為物性貪欲的魔鬼之眼。這就如同作為太陽之魂的核烈焰的邏輯一旦被鐵血強權控制,便從上帝創造生命的能量,轉化成魔鬼毀滅世界的能量。金聖悲把這兩種轉化過程都歸結為魔鬼對人類命運的詛咒,而不同之處在於,魔鬼之眼中燃燒的核烈焰,是人類踏上科學理性的通天塔,從上帝智慧的聖殿中竊取的;魔鬼之眼中燃燒的物性貪欲,則是人類背叛心靈之後為自己製造的可悲宿命。
那位被金錢拋棄而心碎的女人,在瀕死的體驗中受到魔鬼之眼的輕蔑斜視——失去金錢的寵愛,她連又髒又瘦的流浪的母狗都不如。不過,她的個人悲歡並不值得作為金聖悲哲學思考的課題。因為,迷戀於金錢而不是愛情的女人,同貪婪於專制權力而不是渴慕詩意之美的男人一樣,本質上都屬於形而下的粗糙、汙穢的存在——物性貪欲的存在。然而,這正是一個瘋狂的物性貪欲主宰的時代,是人們爭先恐後把心靈出賣給鐵血強權和金錢的時代。維吾爾牧羊人受到核烈焰的魔鬼之眼詛咒而肉體潰爛;那個曾經富有的女人則受到一元美鈔上物性貪欲的魔鬼之眼詛咒而心靈潰爛——這種肉體和心靈,形式到內容的雙重潰爛同時是屬於時代的,是人類命運的精神潰爛。這個時代和人類命運的悲劇主題,當然是金聖悲的哲學難以回避而必須面對的艱難。
茫茫宇宙中,比永恆和無限更偉大的事件,便是人類以心靈的名義從主客體合一的混沌間脫穎而出,並用精神主體之光照亮物性的黑暗,使現象世界清晰地呈現出來。宇宙浩渺,地球不過是一個趨於零的點;在物質存在的意義上,附著於地球上的人類,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不過,人類卻又能夠把浩瀚無際的宇宙當作思考的客體,從而賦與自己認識主體的高貴資格,成為宇宙精神之花,成為美與自由的理解者。這全在於人類本質是超越物性邏輯的心靈的存在:心靈並非如霍金斷言的那樣,歸結為物性邏輯;心靈是從絕對精神中獲得關於美和自由靈感的意境性存在——心靈在內容上是非物性邏輯的,儘管在現象世界中,心靈不得不以物性邏輯作為存在形式。
人類不是基於物性,而是基於心靈,才高於獸性,並成為萬物的尺度,才獲得理解美和自由的資格,才有權利思索上帝或者絕對真理才配思索的主題,即永恆和無限,這被現代科學理性以不可實證性的名義否定的極致。人類的命運本質上是自然本能過程之上的文化存在,文化的實質在於絕對真理通過人的心靈,理解屬於自己的美和自由的過程——人類的文化命運,乃是絕對真理為欣賞自己的容顔而創造的主體智慧之鏡;絕對真理和英雄的心靈一樣,都宿命地屬於孤獨,孤獨得只能在超越時間的荒涼中自我欣賞。
但是,當代主宰歷史進程的生活方式卻證明,人類決心背叛以往萬年文化史間的精神努力,並把物欲奉為生命意義之王。物性貪欲豐盈如滿月,精神的星群卻黯然煙滅。人類正在物化,正在物欲中腐爛。肯定物性,否定精神,便意味著否定人的本質;肯定物欲,否定心靈,便意味著否定人的意義。
物性貪欲是生命的原罪;追求物性貪欲而進行的爭奪是塵世間的萬惡之源。如何用心靈的力量阻止物性貪欲主宰人類命運,構成宗教聖者和信奉理想主義的哲人、詩者的思想主題;那是與人類萬年精神史相隨相伴的主題。現在,人類卻扯斷使自己的命運同絕對真理相接的心靈的藤蔓,走入精神枯萎的絕境死地。金聖悲不能確定,魔鬼獨眼中物欲的火焰熔鑄出的屠刀,將在哪一個清晨或者黃昏落下,斬斷人類的命運,不過,金聖悲可以確定,道德良知和理想主義的堤壩隨心靈的朽敗而崩潰之後,從人類生命深處洶湧而出的物欲的狂濤怒潮,正在把歷史衝向世界末日。
金聖悲曾經在當代人類自由的聖地北美大陸,作萬里漫遊。他想追尋並依戀自由的靈感,他也被這個山河壯麗的國家所震撼,可是,當乘機離別之際,望著掛在機翼上的一縷艷美的晚霞,他卻心神黯然——從東到西,由南至北,他歷經數十個最主要的城市,然而,他遊歷過的所有城市,竟然相似得猶如同一個烏鴉孵出的一群雛鳥——他就為此而心神黯然。在金聖悲記憶中留下的,是同樣的購物超市,同樣以矯揉造作和寡廉鮮恥的裸露為風流的明星廣告,同樣的城市建築格局,同樣的郵局和消閒俱樂部,同樣的麥當勞,以及坐在麥當勞同一制式的餐桌旁,把同樣制式的漢堡和薯條塞進厚厚雙唇間的癡肥男女——他們的胖臉上露出同樣的友善的微笑,呆呆地望著金聖悲。那種時刻,金聖悲心中會突然湧起放聲痛哭的衝動。諸多不同的人臉上彷彿用同一個模子澆鑄出來的同樣友善的神情,令金聖悲悲從衷來;他寧肯欣賞有個性的死屍之臉,也不願看到眾多活人的「制式」的神態——那就像看到監獄裡穿著囚服的一群囚犯;不同的只是,囚犯的「制式」表現為身上的囚服,監獄之外的人的「制式」,表現為掛在笑上的神情。
個性是美的起點與歸宿,是生命意義的前提,是自由人的資格證明;自由的價值之一,就在於創造精神多元的命運,召喚每一個生命都以其個性之美,成為獨立的存在,從而避免湮滅於普遍性中。極權主義政治才摧殘個性,讓人變得如同蟑螂、老鼠或者螞蟻,雖然成千累萬,卻都相像得無法作個性的辨認。可是為什麼,在當代最自由的國度中,億萬人竟也變成同一個模式鑄造出來的動物,變成依照同一種邏輯定式喜怒哀樂的機器人——為什麼自由中沒有湧現出富麗華美的多樣性;為什麼自由也培育出無數蟑螂一樣相像的人;為什麼自由不再召喚流光溢彩的個性!「因為,自由失去了心靈,淪為物性貪欲的死囚。」——這是金聖悲對那一系列為什麼的回答。
物性貪欲征服心靈的過程,構成當代歷史慘痛至極的精神悲劇。背叛新教道德訓誡的資本,乃是物性貪欲的豪華形式;以金融投機為王冠的當代經濟體系,托起金錢和瘋狂的本能享樂主宰的生活方式。當代主流的生活方式意味著一座人類命運的監牢:物性貪欲是大腹便便而又驕橫不可一世的典獄長,心靈則是終身苦役犯。個性以心靈為源泉,精神的多樣性只能來自於心靈主宰的生活方式;物性貪欲則表述形而下的普遍本能,所以,心靈被物欲囚禁的世代,生命的個性之美枯萎,人類便必然趨於本能醜陋的一致性。這正是金聖悲曾經在北美大陸看到的生命風格單調因而荒涼的原因——個性之美凋殘在心靈死去的自由之中。
人類是需要精神救贖的動物。自近代以來,自由取代中世紀天主教神權政治的上帝,成為人類精神的救贖者。現在,東方仍然處於以西方極權文化為魂的鐵血強權壓抑之下,因而需要自由的拯救,繼承古希臘自由精神的西方世界卻首先不得不拯救自由——二○○八年的金融海嘯、持續的經濟衰退、歐洲和美國的國債危機、倫敦騷亂和佔領華爾街運動,以及像噩夢般懸在人類頭上的全球自然生態危機,等等所有這些現象,都隱喻著當代自由哲學所孕育的生活方式的危機。
「東方需要自由的拯救,西方則需要拯救自由」——這個悖論表述出當代人類命運的全部困境;作為拯救者的自由本身需要拯救,則意味著人類的絕望。東方需要自由的政治拯救,西方卻需要對自由作出哲學拯救;哲學的拯救比政治的拯救艱難,因為,哲學是心靈之學,而拯救腐敗於物欲的心靈,比點燃死灰或者頑石更艱難。然而,絕望還沒有就此止步,當代的絕望還要以更荒謬的方式呈現給歷史。
近代以來,西方文化主宰的時代精神和人類命運,除了論證東方文化的崩潰性失敗之外,主要表述西方自由哲學傳統和極權哲學傳統之間的衝突,那是經歷萬年愛恨情仇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古猶太智慧和古希臘智慧,這兩個西方文化的源流。
古猶太智慧中湧現出創造世界和人類命運的絕對真理的觀念,而且絕對真理表現為意志形態,即上帝。這種觀念形成西方宗教情感的基石,並給人以心靈所渴望的終極安慰。但是,它也在文化史起點之處埋下了西方極權哲學的種子:既然人是被創造者,那麼,在創造者前人只能是被放牧的羊,而不能成為自由人;心靈只能作為絕對真理的倒影存在,而絕對真理只有一種表述方式,精神因此被剝奪了多樣化、個性化的可能——閹割掉個性的芸芸眾生,受到絕對真理絕對控制的人類心靈,這正是極權哲學的人格基礎,也是極權政治追求的歷史結論。
古希臘智慧是西方自由哲學的源流。古希臘燦若星群的哲人成為精神自由的導師。古希臘智慧創造的泛神觀念肯定了精神多樣性;刻寫在文化奠基石上的「人是萬物尺度」的箴言和理性至上的觀念,成為人類自由的哲學信念,同樣,豐饒的法學沉思又為人的社會自由書寫出民主政治和法治的思想遺囑。但是,古希臘智慧在允諾人可以成為自由人時,忘記說明,人不會因為本能而自由;古希臘智慧在論證理性至上時,沒有看到心靈高於理性。更重要的是,古希臘智慧在為人類命運召喚自由的同時,也將唯物主義,即物性崇拜論的魔鬼的詛咒,釘在人類命運之上。
古希臘智慧和古猶太智慧為主宰歷史精神而進行的萬年搏戰,構成西方歷史的主線;西方文化擊潰東方文化,主宰整個人類命運之後,這種搏戰就成為人類歷史的主題。古希臘智慧給塵世以自由的祝福,卻也通過物性和理性崇拜貶低了心靈;古猶太智慧給人間以來自天國的宗教安慰,卻也剝奪了心靈自由的可能。當代最荒謬的絕望在於,古希臘智慧和古猶太智慧中最墮落的部分,就像兩個魔鬼的吻痕重疊在一起——極權政治哲學和物性崇拜統一於東方的鐵血強權;西方的自由國家和東方的鐵血強權共同腐爛於物性貪欲主導的生活原則。
極權與自由竟同時走進物性貪欲的妓院,肆意尋歡作樂。這種現實生活的荒謬只是心靈哲學失敗的倒影;科學理性成為哲學王,則是心靈在哲學王國歷史性失敗的象徵。從科學理性中洶湧而出的物性能量,不僅像命運的巨靈,推動了西方文化徹底擊潰東方文化的歷史之輪,而且為科學理性鑄造出主宰世界的哲學王的金冠;撩起時間起點的神秘面紗之後,當代科學理性又獲得了終極真理表述者的傲慢,儘管所謂時間的起點,實質上只屬於在永恆和無限的視野中極其狹窄的有限宇宙。科學理性加冕為時代的哲學之王,那麼,物性邏輯對心靈的否定,庸人和物性貪欲主導生活方式就同時不可避免,因為,科學理性的靈魂在於物性邏輯,而物性貪欲只是物性邏輯的生命本能表現。
由於科學理性不能給人以終極安慰,牛頓皈依上帝,霍金則因為科學理性對時間起點的理解所達到的終極性而否定上帝,這兩位理性大師對於科學理性的不同態度,恰在論證人類命運從心靈向形而下的物性存在墮落過程——不是不可以否定上帝,而是霍金否定上帝的方式,顯示出形而下的粗俗。當科學理性以「不可實證者無意義」的信念否定永恆和無限之後,霍金的時間起點就由於忽略永恆和無限而不再具有終極性;在心靈的意境前,科學理性本質上是形而下的,永恆和無限則只屬於心靈的哲學關懷。科學理性放逐了關於永恆和無限的思想追求,將心靈關進物性邏輯的鐵牢,物性貪欲主導的生活方式就成為人類的宿命。
漫遊在「死亡之海」的荒涼中,金聖悲越來越真切地感到,兩隻魔鬼之眼在逼視著荒涼之外的喧囂的塵世:一隻魔鬼之眼燃燒著核烈焰,在東方鐵血強權之巔閃耀;另一隻魔鬼之眼陰鬱地躲在一美元鈔票背面,發出嘲笑的光——世界末日或者表現為人類的命運在核烈焰中化為黑色的灰燼;或者表現為地球被物性貪欲之火燒焦,就像一隻鐵叉上的烤豬。
金聖悲的絕望並非來自人類毀滅的前景,毀滅乃是絕對真理的一部分,是心靈的宿命;令他絕望的是人類走入毀滅的方式——竟然將毀滅於醜陋至極的形而下的物性貪欲。對於庸人俗物,毀滅意味著人的終極平等,意味著對意義的否定。但是,在哲人和詩者的視野間,毀滅的方式才決定高貴和卑賤,唯美的毀滅方式才是意義的起點。既然絕望於人類,金聖悲所能作的,便只有通過尋找唯美的死亡方式,來拯救自己的心靈。可是,發現焚風竟是從鐵血強權的核烈焰的魔鬼之眼中湧出,另一種絕望的陰影已經再一次像猩紅的血鏽,覆蓋在他的意識裡:在塵世間尋求唯美注定是徒然的,現象世界中只能找到殘缺的美。
絕望之餘,金聖悲想要呼吸著千古之前飄來的樓蘭美人的芳香,在起伏的流沙間死去,即使身體變成蒼白的枯骨或者形似槁木的乾屍,只要有那一縷千古不散的芳香縈繞,他的殘骸就是一個香艷的哲理,一句唯美的詩。然而,他卻又發現,韓瑩玉,這位樓蘭美人的還魂者,已經把遙望中的祈盼,獻給了與金焰中的微笑的約定。那一刻,他意識到,命運對他的殘酷還遠沒有達到極致。不過,他準備迎向殘酷的極致——追求極致本就是哲人的天職,詩者的意義。
(《燃燒的安魂曲》袁紅冰著 二零一三年出版) (未完待續) (《自由圣火》首发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