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14 of 16 in the series 燃烧的安魂曲

荒涼是一種塵世之外的冥想意境;極致的荒涼則是屬於死亡的哲理。金聖悲漫遊於荒涼的極致之地,站在死亡哲理之巔回顧塵世時,唯一還能令他的頑石之心感動的,竟然只有自焚藏人身體上騰起的那團火焰——滾滾紅塵,茫茫人世,原來比死亡的哲理更荒涼,荒涼得只剩下自焚之火;噢,那隨風起舞的火焰呵,酷似「死亡之海」中飄向天際的縷縷金色沙塵。

為在十一月十五日前趕到數千里外的塔爾寺,赴桑丹江措的金焰微笑之約,九月下旬,金聖悲便陪韓瑩玉離開樓蘭美人的埋骨之地,重返西藏高原。

金聖悲似乎有來自天啓的對自然和靈魂的敏感:他能聽懂海濤以漫長的嘆息講述永恆的哲理,他能夠與凋殘的野花或者無邊的草浪作心靈的對話,他能感覺到乾枯的紅葉落入流水時濺起的絢麗情思,他能呼吸到紫霞深情親吻風裂黑石時飄散出的芳香,他甚至能分辨出震撼的雷電是在表述蒼天的憤怒還是悲愴;同時,從那些靈魂還沒有腐爛或者枯死的人眼睛裡,金聖悲能夠看清一個生命的全部內容——一生中,他同有靈魂的人之間的交流,大多是通過目光的對視,而很少借諸語言。

重新走上安多高原之後,金聖悲的這兩項天賦的敏感,成為他們旅程的引領者。不用向人詢問,只憑飄搖的風中那浩蕩的哀愁,金聖悲就意識到,抗爭強權的自焚之火仍然不斷燃燒。他則聽從被灼傷的風的召喚,去追尋自焚者的足跡。每次朝霞璀璨或者晚霞蒼茫的時刻,那一座座峻峭的雪峰都像金焰或者紅焰,在藍白色的雲端之上燃燒——輝映流霞的雪峰就像大地給蒼天獻祭的聖火。然而,在金聖悲的心靈間,自焚的藏人美過被落日點燃的雪峰。

金聖悲祈盼逼近地注視藏人自焚;他很難為自己的這種祈盼找到現實的理由。他既沒有願望,也沒有能力阻止藏人自焚,也不可能給他們任何實質的幫助——他只是一個旁觀者。不過,他最終還是以一個形而上的理由為自己的祈盼辯護:「既然心靈的本質只在於實現絕對精神自我欣賞的激情,既然心靈只是絕對精神用來自我欣賞的天鏡,那麼,就讓我的心靈映出自焚的藏人——那在烈焰焚身的疼痛之巔,在人生苦痛的極致之處怒放的生命之花;自焚的金焰或者紅焰,正是絕對精神至美的笑容,正是絕對精神唯美的展現。」

這一天中午,身著彩衣、手持念珠的藏人陸續出現在通向一座市鎮的公路上。他們大多是老年人,鐵板一樣堅硬的眼睛裡重疊著虛寂和死亡的雙重意境。金聖悲從藏人們眼睛的意境中領略到烈焰的芬芳——那是在虛寂上燃燒的死亡的氣息。於是,他和韓瑩玉跟在藏人後面,走近市鎮。

當代西藏高原上的市鎮有兩種建築最引人注意:金冠般的寺廟——那是藏人豐饒心靈的表述;宏偉的政府辦公樓——那是鐵血強權炫耀現實的豪華存在。穿著藏服的人群像彩色的流雲,聚集到政府辦公樓前的廣場間。為顯示權力高高在上的權威,政府辦公樓矗立在巨石築成的三十幾級台階之上。一位乾枯如石的老人艱難地走上空盪盪的寬闊的石階,身影顯得孤獨而悲涼。突然之間——那一剎那金聖悲覺得時間是有靈魂的——老人被深紅的火焰擁抱了;火焰彷彿沉重如鐵,壓在老人枯瘦的身上,他只掙扎著向前走了幾步,便頽然倒下。

紅焰似乎是從一塊乾枯的黑石深處湧出——西藏高原上男人蒼老的過程就是石化的過程;在時間之風的吹拂下越來越乾枯,變成一塊風蝕的消瘦的黑石。這位自焚的老人也只給金聖悲留下一塊黑石的印象。如果老人坐在荒野裸露的裂石間,鷹眼也很難把他分辨出來;如果他置身茫茫的羽毛草中,風只會為羽毛草起伏搖曳的紫穗著迷,而不會輕撫他臉上裂石般的皺紋。就是這樣一位即將像破裂的黑石湮滅在荒涼中的乾枯的生命卻燃燒起來,並因此成為蒼天也不能忽視的心靈的存在,意義的存在——表述即存在;在現象世界中,沒有表述就沒有存在;心靈也必須通過表述證明他高貴的存在,藏人則選擇了一種熾烈而燦爛的心靈表述方式。

「… … 這位老人也是如此,他讓一塊乾枯的黑石變成獻給心靈的烈焰。」金聖悲用思想編一個花環,戴在那團火焰之巔。廣場上的藏人湧上台階,開始環繞仍在靜靜燃燒的老人行走,並發出吟誦六字真言的梵唱。他們不斷把哈達、佛珠、藏香和野花投進深紅的火焰——玉白和寶石藍的哈達象徵崇敬;佛珠是為燃燒的生命祈福;藏香可以讓火焰飄蕩起天國的芬芳;秋季最後的野花色澤燦爛如金霞,飄零的花雨就是藏人禮佛的淚,深紅的火焰就是燃燒的佛。

韓瑩玉緊緊依偎著金聖悲,似乎只有這樣才不至於倒下。艷紫的紗巾遮住面容,她淚水晶瑩的目光透過額前舞動的黑髮,注視著那團火焰;情難自禁間,她咬著嘴唇輕聲説——她的聲音上彷彿還留著嫣紅的齒痕:「你看,他燒得多麼堅硬,就像一片鐵鏽,一塊黑石在燒… … 噢,火焰中,從生到死竟然只有幾步路——他那麼快就倒下了,即使他想微笑,也沒有機會… …」

韓瑩玉的聲音湮滅於漫天悲愁。金聖悲知道,她是在為桑丹江措是否有機會從金焰中向她微笑而憂慮;金焰中的雄性微笑,那已經成為她生命的最後祈盼,成為她殘留在塵世間的最後希望。然而,金聖悲卻不想安慰韓瑩玉。此刻,他只把凝視那團深紅的火焰當作神聖的事業,當作生命的天職。依照金聖悲的哲學信念,現在並不是他在注視,而是絕對精神在以他的心靈為鏡,欣賞自己靈魂的容顔——點燃深紅的火焰的原因不在塵世間,而在絕對精神的深遠處;那點燃自焚之火的審美激情,就是絕對精神之魂。

一群武裝警察身穿顔色綠得像蜥蜴皮膚般的制服,從政府辦公樓門廊的陰影裡蜂擁而出,試圖衝到自焚者身旁。撲滅自焚者身上的火焰,然後,再動用受到絕對控制的宣傳機器,展示活下來的自焚者畸形的軀體,以證明鐵血強權的仁慈和自焚者的愚昧、醜陋——這已經成為當局處置自焚事件的制式對策。鐵血強權的陰影下,人性腐爛成謊言;救死扶傷的情懷也淪為遮掩政治陰謀的偽善,而且虛偽得如此冷血,如此殘酷,如此令人絕望——對人性絕望。

藏人像鐵箍一樣,環繞在自焚者周圍,阻擋武裝警察接近。火焰漸漸枯萎了,六字真言的梵唱卻突然變得雄渾起來,猶如在大地深處滾動的雷聲。火焰周圍的藏人大部分屬於生命已經在時間中凋殘的老人,他們身形佝僂,步履蹣跚,動作遲緩,可是,此刻他們那一張張被太陽烤成鐵鏽色的消瘦面容,卻顯得格外剛毅而堅硬,同樣呈現出鐵鏽色的眼睛上則覆蓋熾烈的、無畏的神情——那種神情在宣示可以擁抱烈焰焚身而死的意志。

武裝警察在藏人的意志前卻步了。武警士兵雖然年青力壯,然而,生命力蓬勃的肉體常在乾枯卻堅硬的意志前退縮。火焰熄滅之後,以痛苦的情態收縮在一起的焦黑的遺骸,被蒙上一件絳紅色的僧袍;藏人抬起遺骸,像抬著聖物,緩緩走向遠處高山上的天葬台。

從向藏人的詢問中,金聖悲知曉了老人自焚的原因。

老人祖先世代生活的牧場位於一座聖山之旁。當局準備開採聖山下的白金礦,責令老人一家遷離牧場。官員告訴老人,重疊著他祖先足跡的牧場不屬於他,而屬於國家,國家又是共產黨的政府的,所以,政府是全部土地的唯一主人;現在,政府以土地所有權者的名義把採礦權賣給一個內地商人,因此,他必須遷離牧場。

老人不願意離開祖先靈魂縈繞的土地,更重要的是他不同意出賣聖山。他對政府官員説:「在此地開礦,就等於挖聖山的血肉和骨頭去換錢,等於挖聖山的魂去換錢;這樣換來的錢是髒的。髒錢買不來幸福,只能買來永世難贖的罪愆。草場破壞了,惡魔的詛咒就會降臨草原,給人們帶來劫難——你們不要作惡魔喜歡的事。」

顯然,老人不僅是在堅守古老信仰確認的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而且也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述當代的綠色意識。老人只對政府官員這樣說過一次;有尊嚴的人不會喋喋不休。老人説這些話時,那位官員就像聽一陣荒涼的風從羽毛草乾枯的黃穗上吹過。只能聽懂物性貪欲召喚的傲慢權力,確實也只把權力之外的人當作野草。於是,野草一樣的老人就點燃自己,證明他是意志的存在——一個權力不屑於與之對話的族群,一個實質上喪失了話語權的族群,除了用化為烈焰的方式證明他是驕傲的自由人之外,另一個選擇只能是逆來順受地淪為權力的奴隸,而藏人顯然不願作強權的政治奴隸。

十月的安多高原,夜裡已經寒意侵骨,氂牛也披上了墨黑或者淡金色的厚厚的長毛。但是,金聖悲依舊在荒野間,摟一縷疲倦的風,依偎著破裂的岩石過夜,只是裹上了一件羊皮大衣。韓瑩玉也繼續跟隨在他身邊,像他的一片殘破的影子,即便在沒有星月的夜裡也是如此。不過,金聖悲有一種預感:影子就將要離他而去,猶如一陣風從身邊飄走,而他將因此成為一個人類歷史上最孤獨的人——連影子都丟失了,一個沒有影子的人,難道不是最孤獨嗎。他在等待,甚至急不可待地祈盼那一刻的到來——身影像枯萎的黃葉破碎。除此之外,他不知該祈盼什麼,因為那約定的金焰中的微笑屬於韓瑩玉,而不屬於他。

無論醒著還是睡去,都遠離人間的喧囂;即使因痛飲烈酒狂醉,也要醉在荒涼深處。這一段時間,金聖悲遠遠離開市鎮,只把足跡留在山野間。之所以如此,與其説他厭惡塵世,不如説他是想用心靈體驗死亡更準確。用心靈體驗死亡,這是他哀悼自焚藏人的哲學方式——庸人用破碎的哭號表達哀悼,哲人的哀悼則常在孤獨而荒涼的沉思中。

在金聖悲的哲學聖殿上,心靈意味著極致。心靈,包括從讓康德震撼的道德原則,到金聖悲迷戀的唯美理想和英雄人格,這一切賦與生命高貴感的精神內涵,都是絕對精神借諸命運的隨機性形成的意志形態;永恆內外,無限上下,除了心靈,再沒有任何其他具體的意志形態,心靈是絕對精神的唯一意志表述;心靈之前和之後,絕對精神是混沌的意境存在,或者說是那豐饒的虛無。確信絕對精神的存在,這是金聖悲與古猶太智慧的共性;確信心靈是唯一的具體意志形態,而絕對精神只以豐饒虛無的非意志形態存在,並不表現為上帝的意志形態,這是金聖悲對於古猶太智慧的否定。

絕對精神不具備「上帝」這種具體的意志形態,意味著人類既失去了主宰者,也失去了拯救者。失去主宰者,人類獲得成為自由人的資格;失去拯救者,人類就必須承擔起自我拯救的艱難。以心靈的名義獲得自由,成為絕對精神的唯美的呈現;或者以物性貪欲的名義沉淪,退回物性的黑暗——人類是心靈與物欲間的一次抉擇,而抉擇者,不是上帝,只是人類中的佛一類的大覺者,佛即大覺。

從塵世存在的角度審視,死亡是人類自我拯救的極限,是不可踰越的宿命。血淚豐盈的情感附麗的自我意識,竟然是宿命地湮滅於虛無之前的幻影——這種對人存在真實性的否定,正是死亡恐懼的源泉。絕大多數庸人俗物,只能用物性貪欲的重重狂歡遮掩對死亡的恐懼,直到死亡的宿命降臨,冷冰冰地嘲笑人生虛假的真實性。其實,每個人對於死亡都有一種直覺:死就是消失在比永恆更漫長的黑暗深處,黑暗得猶如被鑄進鐵牆之中;死就是進入比無限更荒涼的孤寂意境,孤寂得連自我都失落了。

對待死亡宿命的生命態度,是判斷人格高貴與卑賤的終極標準。當聽到以「珍惜生命」為理由勸阻自焚藏人的聲音,當看到以虛情假意的勸誡來賣弄道德良知的文人,就如同被迫欣賞過了更年期的老女人顫抖著贅肉橫生的肚皮,狂秀脫衣舞一樣,令金聖悲在難以抑制的嘔吐感中痛不欲生。因為,這群本質上形而下的粗俗的物質,這群心靈之外的猥瑣存在,根本沒有資格同自焚的藏人隔著生與死的鋒刃,作心靈的對話。

藏人自焚,不是追求來世,而是肯定今生——説藏人為追求來世而放棄今生,乃是對自焚藏人的侮辱。確認虛寂是大覺的最高意境,虛寂是絕對真理那一刻,佛便已經否定了個體意志意義上的輪迴轉世——萬事萬物寂滅之中沒有輪迴,只有心靈與寂滅一起永恆。佛的真理會以形而上的方式,在一代又一代智者的心靈間縈繞,生生不息,而個體的生命則只是虛寂中偶然湧現又宿命湮滅的瞬間。個體的輪迴轉世以及地獄之說,就善意的角度審視,它表述著佛教的大悲之意:芸芸眾生,碌碌群氓,雖多如恆河之沙,卻大都是沒有能力進入佛學哲理意境的庸人俗物,而輪迴報應、地獄懲罰的觀念則可以使庸眾心生懼戒,不敢為惡,由於恐懼報應而向善。在佛的虛寂真理之前,輪迴轉世只是善意的謊言——對此不理解者,離佛比離蒼穹之巔還遠。

「但是,自焚的藏人都是大覺者,他們推開死亡之門的剎那,也推開了進入虛寂真理的聖殿之門——是的,藏人自焚,不為追求來世,只為肯定今生。」在金聖悲心中,這個思想已經近乎神聖的信念:

「在人類萬年精神史中,自焚藏人群體是人類獻給自由的最高貴的祭品;他們用燦爛而熾烈的死,表述對心靈的忠誠,對尊嚴的堅守,表述荒野之風一樣浩蕩的對自由的苦戀。自焚的藏人以信念的名義,征服了人類的終極恐懼,即對死亡的恐懼。他們因此成為勇敢無畏的族群,他們是比上帝的選民更接近詩意,更接近唯美的英雄的選民… … 。」

金聖悲踏著思想的足跡迅疾前行,相當程度上是為了把一個他不忍心關注的問題留在身後遙遠的地方。然而,人的足跡永遠無法印在地平線上,思想卻有極致之處。這一天,當他覺得自己的思想再也沒有前行的餘地時刻,金聖悲不得不回顧他一直不忍注視的問題:已經超過百名的自焚藏人,絕大多數年紀在三十歲以下;其中許多是花季少年——不忍是因為,注視含苞欲放的花枝在烈焰中燒焦,比面對鐵黑的岩石般的漢子被燒裂,更讓人心碎。

少年,那是朝霞般的詩意,那是最接近心靈的生命,那是一滴瑩澈的蒼天之淚,那一珠晶紅如寶石之光的血;少年,那是一個族群的英雄人格的鋒芒——敏感,銳利,流光溢彩,閃耀著朝陽的神韻。任何族群的衰老都是從少年開始;沒有少年的族群,便是枯朽的族群。中國人中已經失去少年的概念,中國的少年人就精神的意義而言已經未老先衰——在生命的起點之處,物性貪欲的陰霾就汙染了中國人的心靈之鏡。人類範圍內,少年也近乎絕跡,當代的時-空中,只迴蕩著物性貪欲的喧囂,而聽不到心靈的歌——凡是心靈枯萎或者落滿塵世汙跡的地方和時代,便不再有少年的神韻。唯有藏人中,少年依然如滿山滿野的花海,他們正在為承擔族群命運的艱難而把初戀獻給烈焰。

秋季,紅葉飄零,衰草枯黃。不過,蕭瑟荒涼之間,高原的秋季之美卻常常隨天邊吹來的風,飄進金聖悲的視野。每天,日球開始用沉落表述關於輝煌凋殘的哲理的時刻,原本枯草覆蓋、了無生氣的原野,會漸漸滲出凝重而璀璨的金色,彷彿重新獲得靈魂一樣,變得生機勃勃——大野猶如以漫長的起伏湧向天際的金海,鷹群像一片片燃燒的晚霞在金海上飛翔,悽厲的鷹嘯消逝的極遠之處,祁連山無盡的雪峰宛似遠古英雄的激情,雕刻在金霞瀰漫的藍天之中。每逢這種時刻,金聖悲會懷著朝聖般的心情,默默佇立在天地之間——那是他用心靈傾述對於美麗凋殘哲理的迷戀的時刻。韓瑩玉則讓她遙望的目光飄落在祁連山銀色的雪峰之上;她的目光間有紫霞般的哀愁搖曳,彷彿在悼念刻在永恆之上的峻峭的激情。

在一個傍晚時分,金霞又一次漫過大地。金聖悲的視野間現出一座瑪尼堆,刻在石塊上的經文塗成彩色,遠遠望去像繽紛的淚影閃爍;一個身影出現在瑪尼堆上,斜倚著一塊高大經石坐在那裡,姿態瀟灑而優雅,猶如一句風韻天成的詩。

由於距離還遠,無法看清坐在瑪尼堆上的身影的容顔,但是,金聖悲立刻就確信那是一位少年,因為,他身姿間飄逸的神韻只可能屬於少年。一時間,金聖悲覺得那個身影美極了,似乎金霞璀璨的蒼天和大地都是為美少年的身影而存在。同時,一個宿命般的直覺照亮了金聖悲的意識:「這位少年將要化作一團獻祭的金焰。」

走向瑪尼堆時,金聖悲急跳的心在堅硬的激情間敲擊出青銅色的回音。他加快了腳步,彷彿要追過在前面的野草叢中飄搖的風,又像希望超越時間,儘快逼近地注視某種宿命的容顔。

少年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濃密的黑髮像隨風舒捲的雲,眼睛明澈得連雪水河晶藍的波影都要嫉妒;鷹翅般舒展的雙眉和臉部雕刻似的輪廓,賦與他勃勃英氣,而如花的紅唇和善良得近乎溫柔的笑容,又使他顯出幾許少女的秀美。

然而,走近之後首先吸引金聖悲注意的,不是少年的容顔,卻是一隻手——少年的右手下意識地撫摸著一個巨大的氂牛頭骨的彎角。氂牛的頭骨呈現出冰雪般凜冽的蒼白,蒼白間又隱隱滲出一層青銅色;頭骨的額際刻出一行藏文:「西藏自由」;字跡的下半部是嫣紅的,而上半部則塗著淡金色,那一行字跡就像一縷縷翩翩起舞的金紅色火焰——舞在氂牛頭骨那虛無般蒼白的色澤間。氂牛的兩隻彎角形成一輪空洞的滿月;少年輕撫在鐵鑄的彎角上的手指,不經意間顯示出青翠的生命才會有的優美柔情。

不問可知,氂牛的頭骨定然是少年放置在瑪尼堆上的。藏人一般是將佛教的經文刻在石塊或者獸骨上,而這個氂牛頭骨上刻出的「西藏自由」,就是少年心中的佛經。凝視著那一行宛似起舞的火焰的藏文,金聖悲堅硬的面容間浮現出格外荒涼的神情,那神情就像鐵黑色戈壁間的風;他聲音有些嘶啞地問:「你——也要去自焚?」

不待少年回答,金聖悲便在瑪尼堆上坐下,轉首遙望落日;日球變成一片迷濛的金色,不知是因為金聖悲眼中的淚影,還是由於天邊瀰漫的雲霧。韓瑩玉也彷彿由於疲倦難耐而頽然坐下,沉默得像一片蒼白的殘雪。

「是,我要自焚——為西藏自由,也為給她送一件金火焰的衣服。」少年一邊回答金聖悲,一邊從衣襟裡掏出一張照片遞給他。然後又補充了一句:「這是她自焚前一天照的。」照片左下角有一行字:「桑吉卓瑪,十七歲照。」

照片的背景是乾枯的深黑色,像一座生鏽的鐵鏡;一位少女僧人的容顔就鑲嵌在鐵鏡中,像一輪被囚禁在黑牢裡的明月。少女僧人神情自然而從容、莊嚴而聖潔,使金聖悲覺得,他是面對著一座繁花和清水供奉的雪白的佛塔。

女僧人的面頰間滲出西藏少女才有的「高原紅」,那是太陽的熾烈吻痕;西藏雪域美女如雲,就因為她們都是太陽的情人。照片上的女僧人頭顱微側,現出天然的少女風情;她一隻手托著下巴,手背上現出幾個字跡:「西藏是我獨立的祖國。」那黑墨寫出的字跡彷彿是一群鐵翅的花蝶,想隨自由的風飛去,飛向絢麗的花海。

「『西藏是我獨立的祖國』,這是西藏少女對故鄉花雨繽紛的戀情;這是一句寫在西藏少女心之巔的詩——她把這句詩寫在手背上之前,定然已經在心間寫過無數次了… … 。」金聖悲突然覺得他離少女的心那麼近,近得可以聞到她心的芳香。恍惚之間,少女似乎離開了鐵鏡,栩栩如生地用凝神對視,與金聖悲作心靈的交流。

少女僧人的神態間有屬於蒼天的寧靜,有屬於大雪山的安詳,庸人俗物斷然無法理解,一個明天就要自焚的人,今日還會如此寧靜安詳;他們不懂得,藏人的現實命運雖然悲涼,但是,他們的心靈因美麗豐饒的情感而繁花似錦。對視之際,金聖悲不禁心醉神迷——少女彩鳳般秀長的美目間,閃耀著淡金色的光影,像是以金淚同塵世訣別,又像是用璀璨的悲憫為人間祈福,更像是要用最後一個深情而熾烈的凝注,在西藏的命運上灼出如花的傷痕。

少女嫣紅的唇邊飄拂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微笑。一時忘情,金聖悲竟伸出手去,想摘下那縷白蓮花的魂一樣純潔的微笑,掛在自己心巔,作為芳香醉人的吉祥物。可是,他的手只觸摸一陣紫色的晚風。蒼茫的惆悵中,金聖悲聽到韓瑩玉問那位少年:「剛才你説要為她送一件金焰的衣服——這是為什麼?她不是穿著著火的僧服離開人世的嗎?」

從少年的敘述中,金聖悲很快就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少女僧人桑吉卓瑪自焚的地點是在鄉的警察所前面。她點燃自己,還沒有燒完——燒是一個痛苦至極而又比永恆還漫長的過程——火就被警察撲滅。然後,警察又用警棍把她打死。按照強權的邏輯,反抗的藏人應該死,但不允許藏人用自己選擇的方式去死。

「… … 所以,她的火衣被警察搶走了。有人聽到她死前最後説出兩個字——『『我冷』。 」少年的聲音被一陣疾風吹斷,沉默了一會兒,他才繼續講下去:

「我和桑吉卓瑪從小就是同學。小時候,她常送給我花,都是風吹落的花。大人不讓我們摘花,還告訴我們誰摘花,誰就長不成大人。桑吉卓瑪就把風摘下來的花裝進一個小囊,讓我掛在腰上——她説花香能辟邪… … 現在,該我給她送一件火衣了,金色的火最燦爛… … 後來,她進寺廟去修心。我們同學裡有不少人,只要心裡煩,就到寺廟去修心。一般過一段又會回來——心不煩了,就會回來。可是,桑吉卓瑪不能回來了。哎——。」

少年最後發出那一聲嘆息的時刻,荒野的風都因為承受不了過分沉重的哀愁而頽然摔倒在枯草叢中。然後,少年露出一個歉意的微笑;像是為自己說了一些引起別人憂愁的話而不好意思。金聖悲意識到,這一對少年男女的關係正處於朝霞期——只有豐盈而艷美的純情,沒有灼熱而動盪的欲望;那是人與人的關係屬於詩和心靈的時期。可是,朝霞剛剛升起就已經凋殘。似乎不願讓少年的嘆息太孤獨,金聖悲也讓無聲的長歎飄過自己荒涼的心,湮滅在死寂的深處;他只能無聲地長歎,是因為飽經滄桑的生命早就失去嘆息的權利。

當金聖悲把桑吉卓瑪的照片遞還給少年時,一個念頭像驚懼的賊,躡手躡腳地從他的心中走過:「… … 或許應當勸阻這位少年,說服他不要去自焚。」然而,這個賊一般的念頭剛剛閃過,金聖悲就立刻讓藏人半個世紀以來為自由而湧流的血河衝進自己心中;他要用雄烈的血濤洗盡那個賊在自己心中留下的足跡,同時,他用思想訓誡自己:

「如果不能幫助藏人擺脫心靈的苦痛和現實命運的屈辱,你就不配勸阻他們走向意義,走向燃燒的死亡。你沒有能力作悲憫天下的拯救者,至少也不應當以渺小的善意,阻止走向英雄史詩的少年——他如果放棄了,那麼,從放棄那一刻開始,他就訣別了英雄的命運,他的生命也將開始一個陰鬱而漫長的過程:在一塊逐漸衰朽的物質中,慢慢腐爛… … 。」

高原的荒野間常可看到一堆堆裸露出地表的風裂的岩石,有的枯黑如鐵,有的呈現出青銅色,也有的暗紅像古老的血跡或者深紫似晚霞的殘骸。四處飄泊的風和流浪漢都知道,那是蒼天和大地為他們而開設的旅店。太陽沉落之後,金聖悲和少年一起,走向瑪尼堆旁的一堆裂石,準備在保留著落日餘熱的岩石裂痕間過夜;岩石間縈繞著溫暖的氤氳氣息,只是不知那芳香是太陽留下的,還是屬於岩石的。

入睡前,金聖悲又一次感到韓瑩玉的疏離。她選擇了岩石堆中一條離金聖悲最遠的裂痕棲身,就像一縷輕嘆的風不願飄落在灰白的殘雪旁。從那種感覺中,金聖悲聽到一個冷冷的聲音在逼問:「一種哲學如果不關注人類的悲歡,即使能夠擁有絕對真理,又怎麼能感動命運?」

這個問題將金聖悲逼進了死角;作為心靈的存在,他不怕塵世的失敗——每一個塵世的失敗,都意味著一種英雄的悲愴之美,但是,他無法承受哲學的失敗。金聖悲像一隻落進陷阱的野狼,用流血的眼睛凶狠地瞪著那個冷冷的逼問,突然說出一句事先完全沒有思考過的話:「我和你一起去,或者我替你去——去給桑吉卓瑪送一件金火焰的衣服,抵擋風寒。」

沉沉的夜色彷彿由於金聖悲的話而震驚得停止了呼吸——風聲都消失了。片刻之後,敏感顫動的寂靜中響起那位少年的聲音:「燒起來的那種疼,人是受不了的;只有為自己祖國而燃燒,疼才會幸福。你是個好人,但西藏不是你的祖國。… … 小學的時候,桑吉卓瑪是我們班裡最怕疼的。蜜蜂刺了手指頭,別的女孩把手指含在嘴裡就行了,她總是尖聲大哭,聲音尖得能把天上的鷹都嚇跑。可是自焚的前一天,過生日時她對我説,想到能感受血肉化為火焰的疼,骨頭被火燒裂的疼,她很期待,因為,她是為西藏承受的苦難而燃燒。我們老師説,西藏的苦難像黑色的巨石一樣,沉甸甸的。我想黑石在火裡只會慢慢變紅,就算燒裂了也不會疼,所以,桑吉卓瑪也不會疼。她還告訴我,其實,她特別想在火中痛痛快快地疼一次,燦燦爛爛地疼一次,只希望她疼過之後,藏人的心就不會再疼了… … 。」

少年的聲音像歸巢的鳥,飛回他自己的沉默中。然而,片刻之後,他又用柔情深長的語音説:「給桑吉卓瑪送金火焰的衣服是我的事,因為,只有我才能找到她的心在什麼地方——她離開人世,就只能住在自己的心裡了。而且,也只能我一個人去,你不能陪我;她以前跟我説,她的心不大,只能容下一個人。她沒有説那個人是誰,我猜是指我… … 。」

少年的拒絕又一次把金聖悲推回心靈的死角,他不得不極不情願地承認,烈焰焚身裂骨的璀璨奪目的痛苦與他無緣,那是只屬於藏人的壯麗宿命;或者説那是藏人創造的一種為自由獻祭的方式——以西藏命運的名義,將生命的金焰和絢爛的痛苦一起獻給自由,而他只能作一個旁觀者。

「歷史的旁觀者——多麼卑微的角色。」金聖悲默默地想,同時向自己的心露出一個冷峻的嘲笑。下意識中,他用力將身體擠進岩石裂痕深處,彷彿要成為岩石的一部分,又像是想把自己埋葬在裂石間,因為,只要能變成岩石,或者以岩石裂痕為埋骨之處,他明天就不必再作少年自焚的旁觀者了。

少年行動的計畫簡捷而明快:桑吉卓瑪自焚的警察所前面不遠處,有一座約二十米高的突兀的斷崖,斷崖形態峻峭,滲出乾枯的紅色,像一個浴血的奔馬的頭顱,又像一座布滿古老血鏽的殘破的王冠。少年就將在斷崖頂上點燃自己,因為,警察很難及時衝上斷崖,撲滅自焚之火;他把行動時間定在日落時分,用他的話說,「那是警察們開始準備喝酒玩樂的時候,他們就顧不上來撲滅我身上的火了。」

金聖悲從少年的行動計畫裡意識到一個明確的主題,即一定要避免火焰被警察撲滅的命運,一定要在燃燒中化為虛無。他不禁為此心神黯然:一位朝霞般清純的少年,他生命的最後願望竟然是獲得在烈焰中死去的機會——這究竟是鐵血強權的罪惡,還是人類的墮落,或者是魔鬼對歷史的詛咒。

日落時分,少年走上枯紅的斷崖,就像走上沐浴著猛獸之血的祭壇;這一天的落日是青銅色的,宛似一顆失落在荒涼地平線上的英雄的心。金聖悲和韓瑩玉站在不遠處衰草枯黃的山坡上;從他們的角度望去,斷崖頂上盤膝端坐的少年,宛似浮雕在青銅色落日間的英俊的佛。金聖悲覺得,那少年是一個唯美的哲理,正端坐在歷史之巔,向不配被拯救的人類作訣別。

巨大的青銅色落日似乎被灼痛了般急劇戰慄了一下,緊接著,一團淡金色的火焰圍擁住少年。火焰的形態宛如一顆美麗的少年的心,燒得那樣溫柔,燒得那樣深情,燒得那樣燦爛。

金聖悲清晰地看到,淡金色的火焰中,少年飄舞的黑髮已經燒成猩紅色的雷雨雲;一縷火焰像嫣紅的花,在少年的額際招搖。火焰慢慢地燒著,好像要燒到天荒地老,燒到海枯石爛,燒到永恆凋殘、時間枯萎。連青銅色的日球都燒成了灰燼,湮滅在天際茫茫的紫霞中,可是,少年身上的金焰還在徐緩地燒,好像火焰捨不得與唯美的哲理分別。

少年白骨燒裂的聲響在金聖悲的意識間迴蕩;他祈願屬於金焰的時間快些化為灰燼。可是,時間卻像被荊棘釘在他眼球上的枯葉,不肯破碎;時間慢得有如衰朽的苦役犯蹣跚的步履。金聖悲素來以哲學之王的高傲面對命運,此刻,他卻在時間面前謙恭地垂下了頭,並允諾:只要時間能鬆開綁在金焰上的無形的鐵鏈,讓金焰和少年一起立刻回歸虛無,他將從此不再用思想的長劍挑戰時間的權威。

然而,時間依然如同古老而沉重的石磨,在靜默中緩慢地轉動,似乎想磨碎金聖悲的心。金聖悲突然意識到,比緩緩燃燒的金焰更殘酷的,是那荒涼無際的靜默。烈焰燃燒中,頑石都會由於疼痛而破碎,狂風都會因為被灼傷而悽厲地呼嗥,生鐵都會疼痛得熔化成熾烈的暗紅的淚,然而,花枝般的少年卻端坐在烈焰焚身的痛苦之巔,靜默得像一片高原上沒有星月的暗夜——或許除了燃燒的身體和無邊的靜默,少年對於塵世中的芸芸眾生再也無話可說?

峻峭的靜默似乎就倚在金聖悲的肩頭,金聖悲覺得他快要支撐不住了——那在火焰上痛苦顫抖的靜默,沉重得彷彿凝結著人類萬年精神史中的全部苦難。金聖悲聽到從無極之處傳來震天動地的破裂的聲響,那是人類的命運崩潰的音韻;他的思想則長髮披散,雙足赤裸,在人類命運崩潰之後的廢墟中瘋狂奔跑,嘶聲呼嗥:「火呵,你為什麼燒得這樣慢,難道直到焚毀天地、燒焦太陽,你才會熄滅!少年呵,你為什麼靜默,鐵佛也會因烈焰焚身的疼痛而長嘯,鐵翅的鷹也會讓烈焰焚骨的疼痛化作悽厲的悲歌;你,燦若朝霞,柔若白雲的少年,卻怎麼能用堅硬的靜默,獨自承受鬼神都會驚心動魄的焚身之痛——喊出來吧,讓你疼痛的呼喊像絢爛的召喚,回響在人類歷史的蒼穹,那疼痛本就是屬於人類和歷史的;請發慈悲之心,喊出來吧,我已難以忍受你的靜默,我的心就要在你的靜默中迸裂為一團血霧… … 。」

但是,堅逾鐵石的靜默依然以王者的峻峭主宰著天地;那團形如少年之心的金焰,也繼續在枯紅的斷崖頂上,隨風輕輕搖曳,繼續溫柔地燒,緩緩地燒,靜靜地燒。一陣紫霞般的血霧從金聖悲青銅色的雙唇間噴濺而出;天地翻覆的眩暈中,金聖悲不得不單膝跪下,同時,他抽出靴筒中的蒙古短刀,迅速刺入左臂。聽到刀尖與白骨的撞擊聲,感覺到血流湧出傷口時的激情,他落滿風塵的、消瘦的面容上,隱隱露出一絲岩石裂痕般的笑意。他為自己終於能和少年一起,在靜默中承受鐵與火的疼痛而感到些許欣慰——只由於蒙古短刀在他白骨上刺出的藍白色的疼痛,他便不再僅僅是一個卑微的旁觀者。

時間似乎都要在那靜默的禁錮中死去。一聲悲愴而慘痛的長嘯驟然劃破那團淡金色的火焰,衝上萬里蒼穹。先前的靜默被撕碎了,世界卻變得更加安靜,彷彿天地都在凝神屏息,傾聽少年痛苦長嘯的神韻漸漸消逝——消逝在只有風和流雲才能達到的遙遠的荒涼深處。

少年的悲嘯飄散之後,金焰漸漸枯萎了,好像消逝的悲嘯是火的靈魂;淡金色的火焰在枯萎中突然閃耀起格外艷美的殷紅,緊接著便黯然神傷地熄滅在深紫的餘燼中。火熄滅了,斷崖宛似聳立在黑藍色夜空上的鐵鑄的墓碑。黑暗的風漫過大地,湧進金聖悲的心。一行行金焰般的字句隨黑暗的風起舞,那是從金聖悲頑石之心中滲出的悲情所書寫的安魂之歌——《我心疼》:

「我心疼,我書寫自焚的史詩,心靈的長歌;」

「我心疼,我用金焰沐浴,洗去心的苦痛;」

「我心疼,我親吻金焰中的呼喚,撫摸白骨的傷痕;」

「我心疼,燦爛的疼痛獻給自由的情人,燃燒的血;」

「我心疼,願熾烈的疼痛灼傷高原的風,荒野的雨;」

「我心疼,用疼痛的心祭奠埋葬在金焰中的少年;」

「我心疼,願我疼痛的心是少年英雄安息的墓地。」

金聖悲從小就跟隨著內蒙古高原上浩蕩的風學會歌唱,但是,他不是音樂家,不會作曲。不過,這天夜裡,金聖悲依照荒野之狼悲嗥的韻律,吟唱在他心中縈繞的安魂之歌。他知道,荒野之狼的哭嚎太悲愴,太悽涼,太慘痛,缺少安魂曲應有的寧靜,然而,他卻覺得,只有狼群搖曳在暗夜中的哭嗥,才能唱出他心中的哀傷。

第二天清晨,哭了一夜的風才停息。金聖悲和韓瑩玉走上那座枯紅如布滿血鏽的斷崖。漫漫長夜間,不停的狂風已經把少年自焚的痕跡送進了虛無。斷崖頂上只能看到條條裂痕。不過,金聖悲很快就判斷出昨日少年在金焰中端坐的地方——岩石上風雨侵蝕的裂痕,有歲月的滄桑感,像老年人額頭乾枯的皺紋;被火焰燒裂的岩石痕跡,則像少年心中的傷痕,有一種獨特的美而悲愴的情韻。韓瑩玉顯然也辨認出那片火焰燒裂的岩石。她輕輕跪倒在岩石上,伸出纖秀的手指,撫摸深紅的裂痕;她撫摸得極其輕柔,彷彿怕觸疼了岩石的傷。然後,她竟垂下頭顱,讓雙唇像凋殘的花,飄落在岩石裂痕邊緣;她久久地親吻少年生命的金焰在岩石上灼出的傷痕,就像親吻她失落在塵世間的心靈的殘骸——彷彿少年生命的金焰燒裂了堅石,也焚毀了她的心靈。

韓瑩玉提議在此停留一天,她想在斷崖頂上燃香,為少年祈求冥福;她相信,崖頂上棲息的風一定知道化作金色虛無的少年湮滅在何方,並給少年帶去她香煙縈繞的祝福——忠誠於心靈的美人悲傷的時刻,定然處於詩的意境,因為,除了詩意,沒有別的能給真正傷悲的心靈以慰藉;除了相信詩,心靈在塵世間再也找不到別的出路。

韓瑩玉去小鎮裡購買藏香,金聖悲一個人孤獨地留在斷崖上。現在,即使置身鬧市人群中,金聖悲也是孤獨的;對於他的心,塵世已經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他和少年自焚的意境的精神對話。撫摸著火焰燒裂的岩石,金聖悲突然發覺他竟然沒有問少年的名字,不過,隨即他又意識到,沒有問,不是由於疏忽,也不是因為忘記,而是他不需要知道少年的名字;在他心中,少年已經有一個形而上的稱呼:英雄。

金聖悲獸鬃似的灰白的長髮隨風紛亂地飄舞,而他的心靈已走入思想的深處:

「自由是心靈的拯救者;理解自由是最神聖的思想事業。每一扇偉大的歷史時代之門,都是由對於自由的再理解所開啓;每一個黑暗的時代,都是通過對於自由的再理解,來點燃希望的金燈。當代,猙獰的物性貪欲已經把人類逼上命運的斷崖。道德崩沮,人性腐爛,哲學朽敗,詩意凋殘;魔鬼的詛咒開始預言人類的劫難,世界的末日。在這心靈前所未有的艱難時刻,少年以熾烈而絢麗的方式,對自由作出唯美的理解;他在生與死的鋒刃上,化為獻給自由的金焰之舞,他的生命是人類萬年精神史中崇高至極的自由祭品。」

「… … 昨日,就在這裡,他端坐在隨風溫柔搖曳的金焰中,緩慢地燒,靜靜地燒——緩慢得連永恆都長出萬丈白髮;安靜得天地都變成埋葬太陽的墓地。枯紅的岩石燒裂了,他的意志之花卻在金焰中盛開——是對自由的理解,使少年比頑石更堅硬。」

「佛學中的『得大自在』,意味著領悟人生虛寂的真理,擺脫生命的貪欲和對死亡的終極恐懼——『得大自在』,即進入絕對自由的意境。在超越對死亡的終極恐懼的意義上,少年就是『得大自在者』,就是自由人;他推開死亡之門,走進金色的烈焰,使生命成為受到流光溢彩的痛苦所祝福的意義。不過,少年雖有佛的大悲憫之情,卻並非因為佛意而化為燃燒的虛無。佛的『大自在』以對虛寂真理的皈依為前提;皈依虛寂,心便如枯井死灰,不再有塵世情感的花雨繽紛。可是,少年昨日在焚身裂骨的苦痛中,定然沉醉於將為桑吉卓瑪送去金色火焰之衣的歡欣,否則,他怎麼能那樣依戀金焰,讓金焰燒得那樣慢,燒得那樣溫柔。噢,昨日的金焰呵,多像少年對桑吉卓瑪的那一片燦爛柔情… … 。」

「是的,少年白雪一樣純淨的心上,還有一句淺藍的荒野之風寫出的對人間的祝願:自由西藏。這祝願就是屬於少年心靈的佛經,也是他獻給故鄉的詩。佛和英雄,都是超越對死亡的終極恐懼的形而上的意境,他們的區別則在於,佛雖有悲憫眾生之意,卻以湮滅一切意義的虛寂作為心靈的歸宿;英雄卻要在虛無之巔,那生命的最艱難之點上,肯定生命美的意義,並把屬於人生的瞬間,作為創造唯美理想的過程,儘管那過程終將湮滅於虛寂——佛在哲學意境上深刻,英雄在詩的意義上唯美;英雄比佛更美,而我與少年一起,願為唯美而捨棄哲學的深刻。」

「噢,也許只用英雄表述少年並不準確。他英俊秀麗的身體上升起的金焰,竟搖曳著那樣燦爛的柔情,那充滿悲憫之意的柔情多像菩薩拯救人世的誓言:『直到人間不再有苦難、地獄不再有冤魂的那一日,我才可成佛,得大自在。』藏人間關於佛血與豹骨轉世的生靈重返人間的傳說,也從少年的自焚得到驗證:少年既有倉央嘉措佛的殷紅之血的柔情與慈悲,也有雪白豹骨的剛毅與雄烈——昨天少年從金焰中發出的最後一聲長嘯,多像一隻壯麗的雄豹吟詠自由的風。」

「我不相信個人靈魂或者具體意志的轉世,但是,我相信英雄唯美的生命原則和佛的慈悲之情,會在形而上的意境中,一次又一次轉世輪迴,從虛無重返人間,直到人類昇華為心靈的存在,或者直到人類的命運在物欲中徹底腐爛,並迎來物性的黑暗遮天蔽日的世界末日。然而,無論如何,從倉央嘉措佛空靈秀逸的心中滲出的一滴花汁般殷紅的血,迸落在雄豹聖潔的頭骨上,一個英雄的靈魂由此而從虛無中湧現——這個意境所表述的唯美信念,卻是絕對精神委託藏人,對人類進行心靈救贖的最後努力… … 。」

金聖悲沉醉於佛血和豹骨的意境,就像沉醉於千古美酒,已不能繼續思想;一縷縷飄進心靈的藏香,使他的沉醉芳香而華貴。金聖悲意識到,藏香定然是韓瑩玉為祭奠自焚的少年而點燃。還魂的樓蘭美人對金焰少年的那種冥冥濛濛的戀情,像無語的紫霧,瀰漫天際。這時,金聖悲才發現又一個黃昏將要來臨——昨天,烈焰焚燒少年時,時間走得那麼慢;今天,在思想中,時間竟又像滿樹紅葉,不斷隨著枯黃的風紛紛飄落。無論時間過得慢,還是快,對忠實於心靈的人而言,都意味著殘酷。

輕柔的風彷彿載不動那氣息濃郁、神韻豐饒的藏香,搖搖晃晃,蹣蹣跚跚,從虛無中落進昨日的烈焰燒裂的石縫間;藏香中縈繞的生命的神秘感,卻引領金聖悲的心靈,飄向天地的盡頭,飄向人類命運的斷崖。在那無極之處,一座天然生成的岩石祭壇上,一個智者的雪白頭骨和五彩繽紛的野花一起燃燒;祭壇上的聖火也是淡金色的;藏香就是智者的白骨和絢麗野花燃燒時的氣息。

從藏香那沉甸甸的生命神秘感中,人們能領悟到高於本能的濃艷而聖潔的心靈意境,以及一種形而上的高貴情操。這也正是金聖悲癡迷於藏香之處。就在金聖悲想要用思想深情地親吻生命的神秘感之際,一道當代科學理性之光照亮了時-空,那慘白的理性之光將生命的神秘感驅逐到永恆和無限之外,使生命本質的概念之上,只裸露出物性的本能,就如同在手術檯聚光燈下裸露出的因性病而腐爛的生殖器。

於是,金聖悲的思想懷抱著強烈的厭惡,走向科學理性關於人類本質的表述——厭惡有時意味著比喜愛更具魅力的誘惑,而避開厭惡則常常意味著敗退。金聖悲首先聽到了當代科學理性的代言人霍金的聲音——他癱在輪椅中的畸形身體中發出的聲音,酷似機器人在嘲笑生命的神秘感:「意義就是人們構建的現實模式的一部分。」

金聖悲的思想開始冷峻地審視科學理性,厭惡之意甚至使他不屑於去嘲笑:

「… … 霍金否定了意義是來自上帝的恩賜。霍金否定上帝的自信以一個基本事實為根據——《聖經》,西方宗教靈感之源,關於上帝創造世界和人類命運的具象性表述,已經一勞永逸地被科學理性對於宇宙起源的實證探索徹底摧毀。科學理性似乎逼迫宗教必須修正過去的錯誤表述,並且以更加形而上的方式證明自己的真理性,而西方宗教哲學顯然還沒有從科學理性的摧毀性打擊中回復過來。」

「讓源自古猶太智慧的西方宗教難堪並非壞事,因為,主宰人類心靈數千年的宗教傲慢得已經失去了創造性思維的能力,它使人類對真理的理解停留在遠古的時間廢墟間。可是,科學理性在優雅地嘲弄了上帝之後,立刻又現出暴發戶式的粗俗的自信;霍金斷言,『自由意志就是人作決定時複雜的物理現象』。」

「霍金把心靈的最高概念,即自由意志,歸結為物理現象,意味著他否定了上帝之後,又為人類找到一個更粗俗的創造者和主宰者,即物性邏輯。但是,我不相信自焚少年為桑吉卓瑪送去金焰之衣的如花情意、倉央嘉措佛飄逸千古的絕美詩意、加吾完德壯麗雄烈的悲情、佛血和豹骨的神秘意蘊——所有這些構成『意義』的意境,是物理現象或者物性邏輯的創造。」

「心靈是意義的源泉,心靈依據審美激情的引導,創造意義,應對塵世命運的挑戰。物性邏輯無論如何抽象,本質上也屬於實體性存在的領域;審美激情則是超越實體的意境性存在。實體存在的物性邏輯需要理性智慧來證明;意境性存在的審美激情需要心靈的智慧來領悟。意境性存在高於實體性存在,因為,心靈高於物欲;意境性存在是實體性存在之魂,因為,意境性存在是意義的搖籃——西方宗教創世的表述被科學理性歷史性摧毀之後,理解意境性存在的概念,則是重建生命神秘感的第一塊哲學奠基石。」

「霍金和他的科學理性無論在時-空的探索中向前走了多遠,都只是有限範疇內的思想,都只是關於形而下的實體性存在的智慧。他永遠不可能親吻永恆和無限,這存在之王,因為,永恆和無限是心靈的情人,是意境性存在的範疇表述。我和霍金關於生命本質的觀念的衝突,將決定人類未來的命運——人類將或者選擇成為詩意和心靈的表述,或者選擇成為物性邏輯主導的機器人… … 。」

那天夜裡,明月如銀鏡;彩雲遮月之際,則星群璀璨。可是,金聖悲的思想卻黑暗如沒有星月的天空。只因為他意識到,人類已經作出選擇——人類選擇科學理性作為塵世的哲學之王;他沒有能力用昨日少年焚身的金焰,雕一頂哲學的王冠,為這個墮落的時代加冕,拯救正在物性貪欲的生活方式中腐爛的無數顆心。

(《燃燒的安魂曲》袁紅冰著   二零一三年出版) 

(未完待續)

(《自由圣火》首发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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