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燃燒的安魂曲》簡要介紹
- 袁紅冰:自焚聖火之歌
- 《自焚聖火之歌》 目錄
- 《自焚聖火之歌》 卷首語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第一章 尋找美麗的死亡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第二章 邂逅永恆之外的芳香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三章 佛的情人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四章 哲人的心如厲鬼般猙獰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第五章 訣別塵世中的生命意義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六章 時-空的盡頭才是心靈的起點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七章 混沌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八章 佛血和豹骨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九章 在魔鬼之眼的逼視下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十章 詩寫在自焚少年的心間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 第十一章 美人嫁給金焰中的微笑
- 袁紅冰:《燃烧的安魂曲》卷終語
嚴酷的冬季還沒有來臨,紅葉和金葉飄落的秋季即將結束——正是一年中最悲涼而惆悵的時日。追隨枯黃的風,金聖悲踏過悲涼的惆悵,走向天邊灰藍色的雲霧,也走向了蒼茫的生命終極感。
在羅布泊尋找焚風的失敗,似乎隱喻著追尋美麗死亡方式的努力已經走到絕境:塵世間沒有不遺留物性殘骸的死亡;唯美的死亡方式,是心靈在蒼穹之巔才能親吻到的理想。儘管韓瑩玉並沒有就此說什麼,他們之間甚至很少交談,但是,就像他能從韓瑩玉身體氣息中感受到美人情緒起伏一樣,金聖悲也從她情態豐饒的沉默中意識到,韓瑩玉在告訴他:「靈魂被烈焰洗淨之後,化為嫣紅或者金色的虛無,只把焦黑的肉體留在塵世——藏人讓生命昇華為自由表述的自焚,已經是現象世界裡至美的死亡方式。」
其實,毋須韓瑩玉的暗示,金聖悲就確認,藏人自焚乃是唯美的生命哲學和英雄的史詩。他願意被感動——他已經被震撼;他要建築一座生命哲學的聖殿,將那一團團照亮東方巴士底獄百年黑暗的烈焰作為壯麗的真理,供奉在聖殿中。不過,他卻找不到點燃自己的激情。在物欲中腐爛的當代人類命運,使他不再相信人類整體上配與意義同在,對粗俗而又虛偽的人類的厭惡和絕望,已經使他放棄了塵世;他寧肯在時間的廢墟間撿拾過去遺失的早已乾枯的淚,也不願再次走進塵世,去尋找心靈的歸宿,即便是金色烈焰中的歸宿。
藏人還試圖用心靈的召喚拯救時代的墮落,還試圖用美麗的生命哲學阻止歷史在物欲中腐爛的趨勢——他們仍然試圖堅守自己族群的以心靈為主宰的生活方式,所以,他們還有點燃自己生命的激情。金聖悲的心則由於對人類的哲學絕望而石化;對於一顆冰冷的頑石之心,人類歷史不過是過眼煙雲,冥冥中的絕對精神,才值得作為意義來追求,才意味著美色絕倫的思想的戀人。心靈就是宿命;冰冷的頑石之心就是金聖悲的宿命。不幸之處在於,這是一塊還有疼痛能力的頑石——他會為自焚藏人而承受烈焰灼心之痛。
唯美的死亡方式是哲人的夢,藏人自焚只能令他的頑石之心疼痛,卻不能點燃那屬於頑石的宿命;金聖悲追尋美麗死亡的旅程因此最終走入絕境窮途。但是,他畢竟要在絕境窮途中與生命的終極正面相對,即他必須解決如何結束生命的問題。對於金聖悲,「活著,還是死去」並非終極之問;如何結束存在,如何讓存在的結束唯美,才是具有終極性的問題。
「我是在不可能唯美的現象世界裡,徒然地追求唯美。」金聖悲終於在命運的終極之處,默默地承認了自己悲劇的宿命。一陣從心底裡湧起的寒意瀰漫在他的生命中,他聽到了自己的骨頭被凍裂的聲響;不知道將在怎樣的狀況和方式下死去,這令金聖悲感到恐懼,而哲人對待恐懼的方式則是,在頑石的心上鑿一個洞穴,讓恐懼和殘破的風一起,進入心的洞穴中棲息。
金聖悲的生命終極感的另一個來源,是韓瑩玉與桑丹江措的金焰微笑之約。金聖悲相信桑丹江措定然會履約,因為,在金焰中向美人露出藍天般遼遠的微笑,既意味著燦爛的詩意,又符合英雄男兒的情趣——桑丹江措是佛血與豹骨的轉世,倉央嘉措佛的血詩意氤氳,雄豹的額骨則流溢著英雄的審美激情。金聖悲不能確定的是,當英俊的雄性從金霞般的烈焰中向她微笑時,韓瑩玉會作出怎樣的反應,而且他也不願去猜測,那種猜測似乎有些偷窺隱私的意味。不過,金聖悲知道,無論如何,韓瑩玉的反應都將具有生命的終極性。在同桑丹江措約定之後,對履約的祈盼就成為韓瑩玉生命中唯一神聖的嚮往,而且韓瑩玉也從來沒有試圖掩飾這種嚮往;被一個美人視為神聖的祈願,對於她自己當然具有生命的終極性。
韓瑩玉的生命終極性宿命地與金聖悲相重疊。他們畢竟在形而上的戀情之巔互相親吻過對方的肉體和心靈;他們畢竟曾經心醉神迷於對方身體的氣息——雄性的芳香熾烈輝煌,女性的芳香艷美濃郁;他們更曾經一起在生命感覺的極致之處,撫摸過虛無的意境,敲響過絕對真理的金鐘。現在,韓瑩玉把自己生命的最後祈盼轉向與另一個雄性的約定,這意味著她站在生命的終極之處同宿命訣別——她曾把金聖悲的生命意境稱為她的宿命。
韓瑩玉有樓蘭美人的遺韻,那絕色之美千古不敗,但是,美人的訣別卻蘊涵著絢麗的殘忍;對於金聖悲,千古美人的訣別與否定他的雄性魅力和哲學之美,是同一回事。
金聖悲準備迎接殘忍的挑戰,甚至有些急不可待地渴望殘忍的鋒芒刺穿他的頑石之心,因為,生活的經驗告訴他,承受痛苦比經歷幸福更能使人接近生命的真諦,而心的疼痛則是豪華而盛大的哲學感觸。
另外,從韓瑩玉同桑丹江措的金焰微笑之約中,金聖悲隱隱感到一種形而上的命運輪迴:千年之前,樓蘭美人用絕世的風姿情韻擾亂了僧眾的心,以情欲之美的名義征服了佛的真理;氤氳的佛意化作戀情的滾滾春潮,致使樓蘭古國佛心崩潰,國魂飄散,國運傾頹,終於湮滅於大漠黃沙之中;現在,樓蘭美人的神韻通過韓瑩玉的美色復活,而韓瑩玉在生命的終極之處又被佛血與豹骨的意境所誘惑。金聖悲只是還不清楚,誘惑了還魂的樓蘭美人的,是倉央嘉措佛詩意如花的血,還是雄豹的白骨所象徵的英雄之魂。
金聖悲和韓瑩玉同桑丹江措確定,十一月十五日,倉央嘉措佛蒙難之日,在塔爾寺正門前的廣場上履行金焰微笑之約。前一天他們動身時,離塔爾寺恰好還有將近一天的路程。同韓瑩玉一起動身的,是對明日的祈盼;和金聖悲一同上路的,卻是一個長久沒有答案的問題:同樣是佛血和豹骨孕育出的壯麗雄性,為什麼加吾完德選擇以絶死的搏殺與鐵血強權抗爭,桑丹江措則選擇點燃自己生命,證明藏人對自由的熱戀,對尊嚴的堅守?
這個問題像不散的黑雲,低壓在金聖悲的心頭。如果不能在約定的時間之前尋找到問題的答案,他就難以為即將把自己埋葬在金焰中的桑丹江措,那個佛血和豹骨孕育的生靈,書寫墓誌銘,而書寫墓誌銘,恰是他在藏人自焚的精神事業前避免成為旁觀者的唯一方式。然而,整整一天,疑問的黑雲都覆蓋著他的思想,令他心神黯然。
傍晚時分,前方的天際紫霧瀰漫,在落日餘暉的斜照下,塔爾寺百座殿堂的金頂從紫霧中浮現出來,猶如一團團獻祭的聖火燃燒在地平線上。金聖悲凝神遙望之際,心中疑問的黑雲轉瞬之間便消失在燦爛的思想靈感中:
「半個世紀之前,藏人忠實於心靈的命運剛剛與魔鬼的詛咒正面遭遇;西方極權主義文化傳統以共產黨文化的名義復活,荼毒西藏,為實現文化性種族滅絕而摧殘心靈,虐殺生命。鐵血強權的暴虐,在藏人的心底裡熔鑄出復仇的劍。為了維護心靈的信仰和男人的尊嚴,為了保護婦女、兒童,為了堅守荒野的風一樣的自由、禮佛的金燈一樣璀璨的生活方式,加吾完德用決死的復仇之戰,論證了藏人作為自由人生存的權利。正是手握折斷的藏刀,站立在血海屍山中的加吾完德,正是那像壯麗的落日般孤獨的加吾完德,正是那如野豹一樣強悍凶猛的加吾完德,正是加吾完德所象徵的悲愴、頑強的民族精神——正是加吾完德雄烈的魂拯救了藏人,使他們沒有在暴政文化性種族滅絕的大迫害中湮滅,使他們今天仍然能以一種獨特的心靈命運而存在,使他們還沒有變成一片歷史的血鏽,黯然消失在東方巴士底獄鐵鑄的陰影中。」
「苦難令人沉思;苦難越沉重,沉思越深刻。西藏命運經過半個世紀沉思已經得出結論:當年以一紙和平協議,向魔鬼交出藏人主宰自己命運的權利,試圖換來和平與安寧;結果交出國門的金匙,換來的卻是喪失屬於自由人的全部權利。半個世紀以來,藏人承受的重重心靈的悲情、現實的苦難和民族人格的屈辱,全在於將國家主權出賣給中共鐵血強權。」
「西藏的命運在紅血和白骨表述的苦難中沉思,對鐵血強權的仇恨則深化為自由獻祭的激情。喪失國家主權,自由就沒有可能;卑微地交出決定民族命運的權利,與接受主宰者的文化奴役是同一回事,因此,要想重作自由人,藏人就必須復國;復國就意味著鑄造衛護自由權利的主權的金盾——是中共鐵血強權在西藏半個世紀以上的所作所為,給藏人以復國的啓示;是魔鬼的惡毒詛咒,使藏人不得不重新傾聽自由的召喚。」
「佇立在命運的殘垣斷壁間呼喚復國的理想,意味著心靈的獻祭;自焚就是神聖的獻祭。那一團團能點燃白雪、能灼傷落日的自焚之火,是人類能夠獻給自由的最崇高的祭品。決死的搏殺需要英雄,自由的獻祭則需要聖徒。藏人以族群的名義點燃的獻祭之火向歷史證明,他們不僅是佛的選民,不僅是英雄的選民,更是屬於心靈聖徒的選民——是的,藏人是聖徒的選民;在整個人類都只願為物性貪欲而瘋狂活著和醜陋死去的時代,藏人卻依然可以為了心靈的原因,而承受烈焰焚身的悲愴命運。」
「藏人在獻祭的聖火中璀璨地痛苦著,並且幸福著,那是只屬於聖徒的幸福。墮落的時代中,人愚蠢地向物性貪欲索要幸福,而得到的只有焦慮的挫折感和汙穢的絕望。因為,人在向物性貪欲索要它本來沒有的東西;試圖從物欲中得到幸福,就如同想從乾裂的枯石中榨出櫻桃花汁般的少女之血一樣,定然是徒然的勞碌。物性貪欲中只有本能的快感和形而下的滿足,而幸福則屬於心靈的意境——幸福本質上是一種存在於意義中的狀態,而且意義越聖潔,幸福越豐饒。當代,一個人類生活方式在物性貪欲中腐爛的時代,藏人是唯一可能幸福的族群,原因只在於他們忠實於心靈,而且,以燃燒的生命表述對自由的熱戀,意味著神聖的意義。當然,幸福必需用烈焰焚身的痛苦相貿易,那意味著墮落的時代同時必定是殘酷冷血的時代。」
「迷失了追尋幸福的方向,人類就丟失了靈魂;藏人自焚是命運對這個時代的最後拯救的努力,如果人類良知已經徹底腐爛於物欲,不再能理解自焚聖火的回歸心靈的召喚,那麼,物性黑暗的鐵幕很快將在世界末日中落下。」
「往昔加吾完德式的慘烈悲壯的決死搏戰,既使藏人免於文化滅絕的命運,也為今日復國的祭壇奠基;今日自焚的藏人則是過去死於血戰的英雄的昇華。由搏戰到獻祭,由英雄到聖徒,藏人經歷了一次生命哲學的昇華——從正義的復仇昇華為神聖的獻祭,從維護族群生存方式的抗爭昇華為對人類的心靈召喚… … 。」
由於多日困擾他的疑問煙消雲散,金聖悲處於很少有的輕鬆的心境中。暮色深沉時分,當暗紫的晚霞慢慢滲入鐵石色的大地之際,金聖悲的身影也隱入塔爾寺外高坡上一堆岩石的裂痕間。那一夜,金聖悲睡意深沉,似乎比岩石更寧靜。不過,他仍然直覺到,旁邊另一道岩石裂痕中的韓瑩玉,整夜都像飛鳥受傷的翅膀在顫抖——是她的心在顫抖。金聖悲睡意深沉,韓瑩玉則難以入眠,其原因在於,金聖悲只是蒼涼地等待命運的謎底,而韓瑩玉卻是熾烈地祈盼金焰微笑的召喚。
十一月十五日,幾百年前倉央嘉措佛被謀殺的日子。這本應是天愁地慘的一天。然而,天地無情,從清晨起便陽光炫目如金輝,天空晴朗似藍玉,白雲縷縷像燃燒的銀絲。
塔爾寺正門前的廣場上,像往常一樣,由拜佛的進香者、轉經的信徒和高聲喧嘩的遊客組成的人群,似蟻聚蜂擁,熙熙攘攘,蠕蠕而動。時間似乎又要把這平庸的一天從存在之樹的枝頭摘下,把它丟入虛無,就像冷漠地揉碎一片枯葉。不過,金聖悲卻知道,這一天注定要成為意義。他又一次強烈意識到,作為意境性存在的心靈和作為實體性存在的物性邏輯的分野:
「時間本無意義,是心靈使特定的時間意義化。物性邏輯主導的時間與創造意義的心靈,乃是兩種不同範疇的存在。霍金將意義的創生貶低為複雜的物理過程,實在是表現出淺薄的粗俗——淺薄在於他不懂心靈,以及心靈的內涵,即美和詩,他也不理解他的生命與即將化為金焰的桑丹江措在美學意境上的區別;粗俗則在於霍金只活在形而下的物性範疇內,儘管他是形而下王國中的智慧之王,但是,他既沒有倉央嘉措佛空靈俊秀的詩意之美,也沒有加吾完德的雄烈壯麗之美,還沒有自焚藏人的聖徒之美——他是缺乏美感的智慧,在美學的意義上,他是一個窮光蛋。」
在思想的陪伴下,金聖悲走向塔爾寺正門前的廣場。韓瑩玉就在他身邊,但是,金聖悲卻覺得他們之間隔得很遠;他有些傷感地發現,兩個心靈之間的距離,有時竟然比物性與心靈之間的距離還要遙遠。傷感如風,很快就飄散;金聖悲的關注聚焦於一個判斷:桑丹江措將在何時出現。韓瑩玉顯然也為無法確認桑丹江措出現的時間而心神不寧。她摘下紗巾,神經質地纏繞在纖秀的手指間;黑得泛起紫色光澤的頭髮,已經長得能夠在風中紛亂地飛揚。金聖悲則氣定神閒,眼睛仍然平靜得如同鐵雕;他確信,桑丹江措將在正午出現。因為,正午是太陽最熾烈的時刻,而桑丹江措的雄性之魂具有太陽的神韻——從桑丹江措身邊掠過的風中,金聖悲曾經呼吸到太陽熾烈的氣息。
日球升上了天頂,天空燦爛得好像剛剛被藍火焰洗淨。桑丹江措身著藏人慶典的盛裝,猶如一個華麗的夢,出現在廣場上。他雄偉的身體彷彿披著彩雲、開滿野花的大山;輪廓堅毅如石雕的面容上,覆蓋著青銅色的獻祭的激情;彩鳳般狹長的眼睛明亮得宛似有萬盞禮佛的金燈閃爍。黑髮如雄獅的長鬃飄舞之際,桑丹江措高聲發出呼喚:
「西藏的兒女們,雪山獅子的血脈繼承者們,不要忘記自由和祖國——我要燃身獻祭;自由西藏就是我心中的佛!」
桑丹江措音韻雄渾的呼喚,彷彿是古老銅鐘的聲響在藍天上撞擊出的回音。溫柔神秘得像少女眼角流溢出的戀情——一團金焰靜靜地出現在桑丹江措的後背,然後又隨風搖曳,升騰而起,令人想到振翅欲飛的金羽的鷹。桑丹江措雙手緊握一面雪山獅子旗的雙角,高舉過頭顱,開始了生命中最後的奔跑。他背負烈焰的身體如同踏著狂風起舞的懸崖;飄舞的長髮間湧起的縷縷青煙,像聖殿中禮佛的香霧。
火焰很快就纏住桑丹江措的身體,他奔跑的步履更加有力而快速;奔跑激起的風使火焰向後飛掠,他的頭顱則仍然露在火焰外面,就像金色烈焰上的浮雕。金聖悲清晰地看到,烈焰焚身的痛苦和獻祭的激情,同時出現在桑丹江措的面容間——忍受焚身之痛,使他神態剛毅如鐵,神聖的獻祭又令他的神情顯得比金焰更熾烈。桑丹江措的目光像一片燦爛的風,飄向蒼穹之巔;金聖悲竟從他遙望塵世之外的眼睛裡,發現一片比藍白色的初雪更靜謐的幸福的神韻。
看到桑丹江措的最初瞬間,韓瑩玉就情難自禁,快步越過金聖悲,迎著桑丹江措奔去。可是,只跑了幾步,她就突然停下腳步,茫然的眼睛裡閃爍起痛苦的淚影,無助地向金聖悲回顧。這一刻,她面容蒼白得就像大漠中的枯骨。金聖悲知道,韓瑩玉茫然和痛苦,是因為桑丹江措沒有從金焰中向她注視,為她露出微笑——桑丹江措似乎完全沉迷在獻祭的激情中,不會在記起塵世的約定。不過,金聖悲並沒有試圖安慰韓瑩玉,這不僅是因為他清楚,除了金焰微笑之外,再也沒有什麼能給她以安慰,更是由於金聖悲有一個近乎信念的想法:像桑丹江措這樣有尊嚴感的男人,絕不會毀棄承諾;最終他一定會向韓瑩玉露出能夠照亮金焰的微笑。
縱情奔跑之中,桑丹江措突然踉蹌了一下,彷彿支撐不住身上背負的金山般沉重的火焰,變得步履蹣跚;隨後,他頽然仆倒,像一首崩潰的壯麗詩篇。緊接著,燃燒的桑丹江措發出垂死的猛獸般慘厲悲愴的呼嘯,艱難地躍起,再次向前奔去。一次又一次,痛苦地摔倒,悲愴地呼嘯,艱難地躍起,桑丹江措似乎有不死的活力,似乎將在烈焰焚身的疼痛中永生。
不忍繼續照耀這慘烈的生命過程,太陽用一團飽含蒼天之淚的烏雲遮住自己的面容。廣場上,進香和朝聖的藏人紛紛俯下身軀,向金焰中掙扎的桑丹江措行跪拜之禮;浩蕩的哭聲像漫過山崗的颶風,人們用痛哭祈請桑丹江措不要再艱難地躍起,祈願屬於獻祭聖火的痛苦快些結束。大群僧人從塔爾寺各個佛殿中湧出。絳紅色的僧袍飄搖,僧人們奔到廣場邊上,盤膝坐下,猶如一團團誦經的深紅的火焰;一時之間,梵唱聲猶如大海的波濤,從大地深處湧起,在蒼穹之巔迴蕩。
金聖悲凝視著燃燒中的桑丹江措,彷彿要用冷峻的目光,將獻祭的金焰作為墓碑之花,刻在虛無之上。他眼睛裡神情堅硬,令人想到乾枯的頑石——他無淚,不是因為冷酷,而是由於淚水早被藏人自焚的火焰燒乾。幾天前,金聖悲注視自焚的少年,注視那團形狀像溫柔的少年之心的金焰時,他曾經詛咒時間過得太慢,他曾覺得瞬間長過永恆,他曾祈願永恆於瞬間化為虛無。但是,此刻金聖悲卻希望滾滾流逝的時間凍結成萬年冰河,希望桑丹江措在烈焰中頽然摔倒又再次躍起的身影定格為永恆,因為,他相信,如果時間以桑丹江措的金焰之舞終結,人類的歷史就完成了生命哲學之美的事業——桑丹江措化作燦爛的灰燼,人類的命運會湮滅於金色的虛無。
火光震撼了一下,由原來璀璨的金色變成黯然神傷的深紅;火焰之魂——那燃燒的風,也枯萎了。桑丹江措在烈焰中又一次倒地之後,似乎終於失去再次躍起的能力。
「火焰竟然也會累,燃燒的風原來也會凋殘… … 。」金聖悲下意識地想,同時,他發現韓瑩玉不知什麼時候又用紫色的紗巾遮住了面容;陰影下,她的臉色像大漠中樓蘭美人的乾屍,呈現出黑灰色,那是朽敗的千年時間的色調——彷彿只要有一陣風吹來,韓瑩玉就會隨朽敗的時間一起化作塵土飛沙。
灰雲後面,太陽變成一片蒼白的陰影,彷彿準備哀悼即將熄滅的金焰;金聖悲也接受了一個遺恨:桑丹江措沒有履行金焰微笑之約——金聖悲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韓瑩玉遺恨。就在這哀悼與遺恨即將重疊在一起的悲慘時刻,廣場間又騰起兩道飛旋的火柱,那翻滾著升向空中的火柱,似乎要點燃飄向天際的雲,又像是要灼傷蒼天的良知。
熊熊火焰擁抱了兩位自焚者;他們沒有奔跑,而是如燃燒的旋風,在原地迴旋。由於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金聖悲沒有看清自焚者的容顔,不過,從飛舞在烈焰間傳出的「自由西藏」的呼喚中,他已經明確分辨出,自焚者一位是雄烈的男兒,一位是妙齡少女。因為,「自由西藏」的呼喚的音韻,一個像受傷的鷹在長嘯,一個彷彿沐浴著輝煌的痛苦吟詠情詩。
其實,金聖悲只根據火焰的風格,也能分辨出自焚者的身份。那團青銅色的火柱,旋轉中顯出壯麗的痛苦情態。它一定屬於一位黑風暴一樣豪邁的漢子;那團艷紅的火焰,搖曳之間猶如在妖嬈起舞,它定然是一位美人心靈的表述——每團火焰都是個性之美,都有獨特的生命神韻,也飄蕩著只屬於他們各自靈魂的芳香。
三團自焚的聖火連成一片火海,就像天上的火燒雲降臨人間。灼熱的空氣在痛苦地顫抖,燒焦的風發出哭嗥。一時之間,跪倒在廣場上藏人的悲聲和僧人的梵唱互相激盪,如天雷滾滾,如鷹群悲嘯。
在喧囂的天地之間,金聖悲的心卻突然聽到了彷彿從天而降的寂靜,緊接著,寂靜破裂為一聲長嘯,那搖曳著屬於鷹王的雄烈與驕傲的長嘯,刺穿了永恆,把藏人豪邁的悲愴帶到無極之處,那絕對真理棲息的地方,那唯美的理想埋骨的墓地。金聖悲的直覺意識到,這一聲鷹王之嘯是從桑丹江措殘破的生命中發出。
桑丹江措像一塊燃燒的頑石,又一次艱難地站立起來,艱難得宛如要撐起蒼天的重負。一陣疾風捲過,他身上的火焰呼嘯著急速升騰而起,就像巨鷹受傷的金羽的長翅,斜插向蒼穹,表述對萬里長空的苦戀,表述失去自由飛翔能力的悲痛。站起之後,桑丹江措竟像地震中的懸崖一樣搖盪著,走向韓瑩玉。他的臉已經燃燒起來,被縷縷深紅的火焰覆蓋。但是,韓瑩玉仍然能看到桑丹江措的微笑——火焰也會微笑;英俊男兒燃燒的臉上的微笑,竟然是如此溫柔,溫柔得令美人心碎,溫柔得令美人想把火焰的微笑埋葬在她破碎的心中。
剎那之間,韓瑩玉的容顔光彩照人,美艷不可方物;她扯下紗巾,讓長髮像紫霞一樣隨風飄舞,眼睛裡閃耀起繽紛的淚影,縱身躍入火焰。
韓瑩玉顯然已經事先準備好火油和香料帶在身上,她剛擁抱住桑丹江措艱難挺立的軀體,一團比朝陽更燦爛的金焰就從她的懷抱間湧起,飛旋升騰的風中則燃燒著濃艷的芳香,彷彿是百花之魂被點燃了。在金色雲海般的烈焰中,韓瑩玉似乎忽然記起了什麼,轉首向金聖悲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是,她又立刻轉過頭顱,紅唇縱情親吻在桑丹江措燃燒的臉上,親吻在那烈焰的微笑間。金焰很快遮住了他們的身體,金色虛無的韻律是燃燒的安魂曲。只有一縷從烈焰中飄過的嫣紅的風,聽到韓瑩玉留給塵世的一句遺言:「我已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終於嫁給了金焰中的微笑。」
儘管潛意識裡金聖悲已經預見到韓瑩玉將擁抱金焰,不過當這一切真的發生時,他仍然受到雷霆殛頂般的震撼。在韓瑩玉躍入烈焰後匆匆回顧的剎那,金聖悲再次意識到,那紫霧般的長髮圍擁的面容,毫無疑問屬於令他魂牽夢縈、心醉神迷的樓蘭美人。
燦若金霞的烈焰籠罩住美人,浩蕩的輪迴感卻漫過了金聖悲的心:千年之前,樓蘭美人的天啓神韻,令十萬僧眾情迷意亂,導致國魂衰敗,古樓蘭佛國因而化為黃沙長風之夢;今天,倉央嘉措的佛血和雄豹之骨中湧現的生靈桑丹江措,卻以燃燒的面容上那烈焰之笑,贏得了樓蘭美人芳香千古的心——命運輪迴間,此刻佛意對樓蘭美人的征服在表述怎樣的因緣?莫不是倉央嘉措佛俊秀靈逸的詩情,由於受到荒涼而勇烈的雄豹之魂的祝福,才終於在為自由獻祭的聖火中,熔鑄出令樓蘭美人銷魂的唯美的佛意;已經在古老時間的遺囑中徘徊了太久的佛意,是否會因此踏出一條新的心靈之路,引領人類命運趨近絕對真理?
「然而無論如何,那絢麗的神韻可以誘惑太陽的樓蘭美人,卻被佛血和豹骨孕育的生命意境誘惑;那香艷的秀色能夠令蒼天大地頽然醉倒的樓蘭美人,卻醉於金焰中的雄性的微笑——這至少證明,一種壯麗的生命哲學已經如巍峨的雨雲,在心靈的天際湧起。至於連骨頭都腐爛於物性貪欲的人類,一種把自己放逐到意義之外的存在,他是否還有精神能力欣賞那哲學的壯麗,已經並不重要,只因為樓蘭美人把自己嫁給了屬於英雄和佛意的哲學——塵世雖然在心靈的意義上荒涼,壯麗的哲學卻由於有了樓蘭美人之戀而不再孤獨… … 。」命運輪迴的感觸終於消失在金聖悲思想的天際,可是,他的思想卻沒有走到盡頭。他開始竭力試圖想清楚一個問題:「韓瑩玉投入烈焰的懷抱之後為什麼匆匆回顧?」
「… … 她是在向我辭行,還是回顧她凋殘於塵世的枯葉般紛亂飄落的年華,或者只是訣別過去?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急不可待地便收回回顧的目光,她已經無暇關注塵世中的一切,包括她遺留在我命運上的重重殘花般的吻痕。那個承載了她生命全部理想的瞬間,那個美人的情感盛開的瞬間——她要把那個瞬間的每一個剎那,都留給她戀情的歸宿,那燃燒的雄性之笑。只是不知道,能令美人為之獻上燦爛的死亡之吻的微笑,是屬於倉央嘉措佛那一滴花汁般嫣紅的血,還是雄豹春雪般潔白的額骨,或者只屬於獻祭的金色烈焰… … 。」
金聖悲過分沉迷於思想,以至於沒有注意到廣場上的自焚之火已經熄滅。在桑丹江措之後點燃自己的兩個自焚者,已經變成兩具焦黑的屍體,那以痛苦的情態緊緊收縮在一起的屍體,竟像是在寒意徹骨的暴風雪中凍死的;淡藍的煙從枯焦的屍體上裊裊升起,卻又很像白樺林間的縷縷晨霧。桑丹江措和韓瑩玉的血肉則完全化為烈焰,只剩下兩具黑色的骨架。金聖悲曾經對於自焚之後會留下焦黑的屍體,表示過美學的憂慮。顯然,韓瑩玉深受金聖悲關於尋找美麗死亡方式的思想影響,所以,她隨身攜帶了足夠將身體的血肉徹底焚毀,只留下骨架的火油。金聖悲推測,那天韓瑩玉為祭奠自焚少年去買藏香時,也同時購買了火油。
桑丹江措和韓瑩玉的骨架難解難分地纏綿在一起;兩具骨架都呈現出乾枯的黑色,猶如金焰熔鑄成的生鐵的戀情。桑丹江措的頭骨碩大,風格雄烈;韓瑩玉的頭骨輪廓清秀,曲線妖嬈。兩個頭骨的前額深情地抵在一起,兩個頭骨的眼眶黑洞也在癡迷地互相凝視——金焰中,他們額頭相抵,要用熾烈的目光從對方眼睛裡尋找心靈的歸宿;化為枯骨後,他們仍然額骨相抵,在眼眶黑洞的互相凝視中,他們定然透過繽紛的花雨看到了永恆,否則,他們眼眶的黑洞不會呈現出那樣豐饒的空虛。
廣場上跪伏的藏人站起來,圍繞自焚者的身體緩緩而行,祈願冥福的誦經聲猶如浩蕩的秋風,從深深起伏的枯黃的草浪上漫過。禮佛的花和哈達紛紛投向死去的自焚者,片刻之後,桑丹江措和韓瑩玉的骨架,那枯黑如鐵的戀情的殘骸上,就出現了一座花墳;縈繞在花枝間的哈達,像是從天邊趕來獻祭的白雲和晚霞。讓殘破的目光如彩翼的蝴蝶落在花墳上,金聖悲開始用思想為花墳中熔鑄在一起的兩具鐵黑的骷髏,致哀悼之辭:
「他們的戀情只屬於形而上的天國,沒有一絲塵世的陰影;就塵世的關係而言,他們才剛剛相識。然而,電光石火般短暫的相見,便已生死相許——佛血與豹骨的生靈,允諾給樓蘭美人金焰中的微笑;樓蘭美人將千年不朽的魅力,許給一種雄性輝煌的生命哲學——美人本質上都是詩,她們選擇的生命哲學也定然有英雄史詩的神韻… … 。」
一隊黑衣的軍警突然出現在廣場上;軍警的出現總給人以出乎意料的感覺,彷彿他們是從陰影中滲出來的,或者説他們就是潛藏在各個角落裡的片片陰影。軍警排成方陣緩緩向前推進,他們用玻璃鋼的軍盾撞開藏人,試圖繳獲自焚者的遺骸。收繳自焚者的遺骸已經成為當局處置自焚事件的固定模式;當局似乎意識到,每一個自焚的藏人都意味著強權在心靈範疇的失敗,於是,他們便通過收繳自焚者的遺體作戰利品,來證明他們在物性領域的勝利。
藏人像是聽到冥冥中的召喚,自動聚集在一起,形成壁壘,阻擋軍警的方陣;廣場邊上的僧人也停止誦經,絳紅色的僧袍擺動著,像滾滾的血河,湧入廣場。此刻,藏人和僧人不再發出任何聲音,廣場上一片死寂,猶如連風都枯死了的荒涼的原野,但是,金聖悲能感覺到,那動盪起伏的死寂中,正凝聚著從遠古落日中湧來的狂風般的野性——在當局唯物主義的視野中,自焚者的遺體不過是一塊燒焦的物質,然而,對於藏人,那卻是心靈的囑托,生命的神聖遺跡;藏人雖然善良,卻從不缺少為維護族群心靈的聖物而浴血的勇氣。
也許擔心事態擴大,形成難以收拾的局面,軍警的方陣開始在藏人死寂般的沉默前退卻,就像一片要退回洞穴中的鐵黑色的陰影。三個僧人抱起自焚者的遺骸,捧在胸前,向廣場外的山上走去——捧遺骸的之所以僅有三個僧人,是因為人們不忍分開桑丹江措和韓瑩玉的遺骨,而將他們兩人鐵黑色的骷髏包在同一件僧袍之中;僧袍絳紅,如落日的血、紅焰的淚染成。
自願為自焚者送葬的人群約有兩、三千人。數百僧人引領送葬的隊伍,緩緩走向遠處山上的天葬台。重新飄起的誦經聲中,風又復活了,從枯黃的草梢上,從岩石血鏽色的裂痕邊掠過,發出陣陣悲泣般的尖嘯。送葬的人群,要在青銅色的誦經聲和風的悲哭中等待,直到日球沉落的宿命即將到來時,為自焚者舉行天葬。日球被宿命埋葬在人類的足跡永遠不能到達的地平線之下;自焚者心靈的遺跡則被埋葬在鷲鷹的鐵翅劃傷的蒼穹深處。
送葬的隊伍消失在遠山的山脊後面,廣場上只留下幾片烈焰的灼痕;同那深灰的灼痕一起留在廣場間的,還有金聖悲。他默默地站立在突如其來的衰老感中,就像枝幹扭曲的黑色的枯樹,孤獨地迎著瑟瑟秋風戰慄。他似乎能聽到衰老走入他生命的聲響——他聽到自己的血肉乾枯過程中黯然神傷的輕嘆,他聽到自己的白骨像風蝕的頑石一樣破裂,他聽到紛亂的長髮完全變成灰白時發出的悲泣。比染血的刀鋒更薄的時間還沒有過去,他竟覺得自己已經比萬年之前那落日蒼白的殘骸還要衰朽。
金聖悲的意識湮滅在從未有過的荒蠻的茫然之中,彷彿置身於白茫茫的雪原;雪原上連一條蜿蜒的小路都沒有,雪原四周也沒有可以吸引他前行目光的地平線——他被囚禁在茫然的鐵牢中。灰白的長髮飄動之際,金聖悲仰起頭顱;枯枝般的雙臂伸向空中,手指上只掛著縷縷灰霧似的茫然。他步履跌跌撞撞,在廣場上緩緩旋轉起來,猶如一縷枯黃的醉酒的風塵;他的眼睛則瘋狂地瞪視著蒼穹之巔,想從那無極之後找到走出茫然的啓示,但是,他看到的只有布滿霉跡的枯骨般蒼白而汙穢的虛無。
一聲慘痛的哀嚎從他乾枯殘破的生命中崛起,金聖悲竭盡全力將那一聲哀嚎封閉在緊咬的牙齒間。一點未泯的靈性告訴金聖悲,只要他讓那一聲哀嚎隨猩紅的血霧迸濺在塵世間,他的神智就將破碎,進入瘋狂的狀態——他將變成一個瘋子;現在能拯救他的,唯有他的思想,只有儘快進入思想之中,他才能免於瘋狂。那天下午,塔爾寺附近的朝聖者和遊客看到,一個衰朽的老人像一片風中枯萎的陰影,飄向黃草如金的山坡——這正是思想中的金聖悲。
「… … 霍金以一句科學理性的箴言,『意義就是人們構建的現實模式的一部分』,否定了一項經典的西方宗教信念,即人類的命運來自上帝;生命的意義都是塵世的現實,屬於人類命運的便只有不斷坍塌為虛無的現實——過去只意味著虛無中的遺跡,未來只是虛無宿命的預言,而現實則是存在的虛無,或者虛無的現象性存在形式。」
「然而,人類的命運畢竟不具備終極性。霍金對上帝採取斬首行動之後,便將物性邏輯,那科學理性之魂,確定為人類命運的起點和歸宿;意義和心靈,在霍金的智慧折射中,也只是物性邏輯主宰的複雜過程。科學理性奪取生命哲學之王的權杖,人類就瘋狂地撞開生命意義在物性貪欲中腐爛的生活方式之門;同時,蜷縮在輪椅中的霍金,也引領人類走上退回黑暗物性的命運之路——人由情感豐饒的存在,退化為物性邏輯的存在,而物性邏輯的低級形態,便是形而下的粗俗物欲的存在;物性邏輯存在的進化形態,則是只懂得聽從數的召喚的機器人。心靈之光湮滅,萬古長如夜。」
「混沌之中,有兩種存在,實體性的物性邏輯的存在和心靈意境的存在——實體存在由於有限性而受到邏輯的囚禁,意境性存在因為超越形而下的形式而與無限一致,並具有自由的天性。人恰是這兩種存在的誖論結構。為了在現象世界中存在,人需要借諸物性邏輯主導的本能物性形式;為實現意境性存在的內涵,人獲得心靈的無限性;人正是由於心靈而高於萬物,並成為獨立於物性邏輯的精神命運。生命本能是捆在人類命運腳上的宿命的巨石,每時每刻都要使人類墜入物性貪欲存在的深淵,淪為物性邏輯的奴隸;心靈則不斷以唯美的詩意、高貴的道德原則、豐饒而靈秀的情感,提醒人類:『你區別於萬物的本質,在於形而上的意義的存在』。讓忠實於心靈成為命運不變的誓言——這是萬年精神史中人類自我拯救的主題。」
「現在,以物性邏輯為魂的科學理性加冕為哲學之王,物性貪欲主宰了生活方式;人類的歷史意味著一次心靈的失敗——這是時代關於世界末日的結論。對於人類物性化的厭惡,對於人類得到精神救贖的絕望,使我放棄了塵世的意義;精神的潔癖令我不屑於以意義的名義,去呼喚那無數顆腐爛的心。唯美的詩意和思想是我寫給絕對真理的情書,也是我唯一的意義,只不過那意義只寫在我孤寂的心靈間,與塵世和人類無關。」
「放棄了塵世的意義,也同時意味著放棄了在塵世呈現為美的機會。呵——,這正是上蒼幾乎要用神智瘋狂來麻痺我慘烈心疼的原因。生命已經如衰朽的陰影,變成一片乾枯的血鏽,可是,心靈的活力卻仍然如此頑強——心還會疼,而且疼得這樣殘酷。韓瑩玉的離去,讓我的心受傷,這是心疼的理由,卻不是終極原因;終極原因在於,我,一個唯美理想的生命表述,卻不得不放棄在塵世間成為意義之美的權利。」
「我不相信自焚的藏人還會對這個腐爛的時代懷有祈盼。他們點燃自己只是不願放棄在塵世中成為意義的權利,不願放棄呈現為英雄之美的權利;每個自焚的藏人都是一面燦爛的心靈之鏡,映出人類的醜陋,人性的墮落。而我已經心如死灰,荒涼乾涸的生命中找不到點燃歷史的激情——那屬於虛偽而粗俗的物性動物的歷史。」
「既然塵世間已經沒有我的路,就讓我回到心的旁邊吧… … 。」金聖悲的思想之路在向自己心的回歸中走到終點。他發現天女仁青拉姆獰厲的面容依舊雕刻在心上。他的意識已經疲倦欲絕,只好斜倚著自己乾裂的頑石之心坐下。天女的面容雖然殘留著烈焰熔鑄出的猙獰慘厲的神情,卻依舊飄拂著彷彿來自蒼穹之巔的芳香。深深呼吸那艷紫色的芳香,金聖悲感到了遼遠的柔情。
金聖悲曾把仁青拉姆的頭顱埋藏在高山晶藍的冰雪中,自己去追尋唯美的死亡方式。他本想在找到唯美的死亡方式之後,讓自己和天女的頭顱一起,湮滅在美麗的虛無中。可是,他終於放棄了追尋。因為,他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物性邏輯主宰的現象世界裡,美都是殘缺的,唯美只屬於心靈的意境。此刻,金聖悲輕撫他心上的天女面容的浮雕,感到一陣荒涼的悲情。
「她是塵世間唯一還留在我心上的美人;她沒有因為我的心變成頑石棄我而去,她不嫌我的心太冷,太荒涼… … 。」默默地思想之中,金聖悲鐵鏽般堅硬的眼睛裡竟滲出一滴乾枯的淚,但是,淚影間卻閃爍著悽涼的微笑。
金聖悲清楚,仁青拉姆對他的依戀並非一般意義上的男女之情,甚至也不屬於他和韓瑩玉曾經達到的形而上的情感意境;仁青拉姆的依戀只是一種純澈的信賴。那一天,自焚之火引發的汽油爆炸中,仁青拉姆的頭顱驟然撞到他的胸前——那一瞬間,美人的信任已經像一柄利刃刺進他的心,並刻出這樣的思緒:「茫茫人海中,她的頭顱竟只投進我的懷抱,天女把她最後的信任許給了我。」
美人的信任就是哲人和詩者的天職。金聖悲像緊摟聖物一樣,把仁青拉姆神情如厲鬼的頭顱抱在胸前,抱在心跳盪的地方,當時他就作出一個承諾:「她定然同我一樣,有精神的潔癖;她希望自己的殘骸能在唯美的方式中湮滅——既然妳把最後的信任給了我,我必還給妳唯美,讓妳的頭顱以美而聖潔的方式消失。」可是,現在金聖悲意識到,他實踐承諾的方法只剩下一個:找出仁青拉姆雪藏的頭顱,交給天葬師和僧人,讓美人的遺骸隨鷲鷹遠去,消失為一縷天邊血紅的流雲。
金聖悲動身,前往雪山,準備尋回仁青拉姆的頭顱,實踐他的承諾。動身之前,為完成此生最後一件神聖的事情,他用藍火焰般晶瑩燦爛的山泉沐浴淨身;動身之後,沉重的憂慮使他衰弱的步履變得更加艱難——他怕自己死在尋回仁青拉姆頭顱的路上。死,一直是他思想的情人之一;他已經無數次用思想親吻過死亡的概念和意境,但是,死亡從來沒有離他的直覺這樣近過,近得就像撫亂他灰白長髮的風,近得就像掛在他眼睫上的一縷紫色的晚霞。
金聖悲從不畏懼死亡——英雄和哲人都不畏懼死。英雄不畏死,因為,大勇者和壯麗的雄性,天性會把美麗凋殘的哲理視為生命的至上原則——真正的英雄都有一顆詩意豐饒的心,而美麗凋殘的哲理,正是只屬於英雄和詩者的哲理。哲人不懼死,因為,死作為哲學的主題,與哲人的生活不棄不離——同死的概念和意境調情,構成哲人思想的主要情趣。
雖然由於對人類的絕望,金聖悲凋殘了在塵世間創造英雄史詩的激情,但是,他仍然在一個詛咒英雄的時代,把英雄人格哲學作為思想的墓碑,立在生與死的交界之處——他在心靈的意義上仍然是叱咤風雲的英雄。同時,儘管塵世蔑視,甚至仇視金聖悲重建心靈生活方式的哲學努力,然而,一個基本的事實不可改變:他比茫茫人海、碌碌眾生構成的塵世,更接近哲學的形而上意境,他是塵世間最後的哲人之一。
作為英雄和哲人,金聖悲不畏懼死,可是,現在他卻畏懼死會剝奪他實現對仁青拉姆的承諾的機會。如果他死在前往雪山的旅途上,刻在他頑石之心上的仁青拉姆的面容,就只能以他的心為棺,以他的軀體為墳。可是,他死在荒野中的軀體會變成一具醜陋的乾屍,他的頑石之心也會腐爛——在塵世間,頑石也難逃腐爛的命運。而醜陋的乾屍不配作天女安息的墳;腐爛的頑石之心也不配作仁青拉姆長眠的石棺。因為,仁青拉姆是佛的情人,是倉央嘉措詩魂的新娘——佛的情人要以聖潔的虛無作永恆的墳墓;詩魂的新娘要以唯美的哲理作埋骨之所。
沉重憂慮中走過的時間,緩慢而艱難,就像鐵鏈束縛下的死囚走向刑場的腳步。不過,時間無際,艱難有邊;這一日,金聖悲終於越過雪線。縷縷銀火焰般的雪塵隨風搖曳,彷彿是大雪山派來迎接哲人的舞女。沒有灰塵的淺藍的高山之風,將漫山的雪原擦拭得晶瑩炫目。金聖悲仆倒在雪原間,吞下幾口白得令人心疼的雪;他讓白雪帶來的清新、甘甜的感覺,從他青銅色的雙唇慢慢滲到乾裂的心間,化作一掬山泉,為浮雕在他心上的仁青拉姆猙獰的面容,洗去時間的風塵。
雪山上的寂靜,能靜得讓人聽見淡金色的陽光飄落在白雪上的音韻。寂靜的極致之處,緩緩傳來陣陣沉悶的震盪聲。那種聲音像是恐怖的宿命之輪在大地深處沉重地滾過,又像是魔鬼用惡咒推開地獄鐵門的轉動聲。科學家告訴人們,雪山地鳴是因為厚厚的冰雪在壓力下扭曲變形而發出的聲音;僧人則説那是雪山悲憫,為人生苦痛而長歎。金聖悲相信僧人的說法,不是因為真實,而是因為那說法中蘊涵著岩石的芳香和詩意的優美。
現在,當大地深處的震盪聲從他心間滾過時,金聖悲突然像遵奉一種信念一樣相信,雄偉的雪山定然在為他而悲聲長歎。因為,他發現埋藏仁青拉姆頭顱時的地標全部消失不見了,地貌由於雪崩或者陡降的大雪而完全改變,他永遠也無法找到自己埋藏的聖物,他再也不可能像摟抱一團溫柔的火,或者像摟抱一個猙獰的痛苦那樣,將仁青拉姆的頭顱緊摟在自己心跳的地方——他的血流因此凍結在蒼白的恐懼之中。
傾聽著大地痛苦的悲歎,一縷縷猩紅如血的思想縈繞在金聖悲乾裂的頑石之心上:「地獄之門為仁青拉姆而開啓,她將在以後的萬年時間中表述地藏菩薩的命運——直到從鬼魂到人的全部生靈都從塵世的痛苦中得到拯救,菩薩才能離開地獄,回歸虛無的大覺意境。菩薩因承受整個人類的苦痛而榮耀,那是彙聚了湧向天際的血海淚濤的榮耀,那是與人類的苦痛同在的沉重榮耀,只有鐵漢的肩背才能承受那種榮耀的重壓,現在,卻要由纖秀的仁青拉姆來承受。噢,她將在地獄中經歷萬年的苦痛… … 。」
金聖悲猩紅的思想湮滅之處,不僅有無盡的悲愁,也有更深刻的恐懼——浮雕在他心上的仁青拉姆的面容,漸漸隱入枯紅的血鏽,完全消失了,而且金聖悲再也記不起她的模樣,無論是死後的猙獰,還是生前的天姿國色。哲人的頑石之心隨之破碎成塵土。心破碎之後,金聖悲的生命一片死寂,猶如伸展在永恆和無限間的大漠,只有乾枯的風在講述命運的荒涼。
「她闖進我心中的時候,是熾烈的信任;她離去了,像一片黯然神傷的虛無——我沒有實踐對她的承諾,我擊碎了她對塵世的最後希望。噢,究竟是塵世殘酷,還是虛無的宿命殘酷… … 。」金聖悲宛似一片思想的枯葉;頑石之心破碎之後,他已經失去了痛苦或者悲哀的能力。
金聖悲的長嗥在雪山上飄蕩了一天一夜。長嗥中沒有濺血的悲情,也沒有搖曳的哀愁,只有空洞的絕望——那是屬於一隻丟失了心的垂死野狼的絕望。
幾天之後,金聖悲衰朽的身體出現在一堆風裂的岩石上;他準備在此等待死亡。他之所以選擇這堆岩石,是因為青銅色的岩石在落日的餘暉中會變成艷麗的紫色。這一天落日時分,金聖悲遙望一縷淡金色的沙塵,緩緩旋轉著飄向遠方,然後,突然絆倒在一叢枯黃的羽毛草中消失了。那一瞬間,金聖悲意識到,他遙望著的正是自己在塵世間的最後形象——一縷消失在枯黃的羽毛草叢中的沙塵。在他的生命與死亡重疊之處,刻出最後一行哲思:「… … 人世間只有殘缺的美,而且,每一個殘缺的美都是一個英雄的悲劇,都是一種心靈的痛苦,都是一片花的殘骸,都是一塊破碎的佛心。」
心靈已經湮滅,金聖悲的命運卻還在繼續:他的遺體將變成一具朽敗的乾屍,在醜陋中漸漸腐爛成慘白的枯骨。那將是命運對於唯美的理想主義者,對於追尋唯美死亡方式的詩者和哲人作出的最後羞辱。不過,或許從那個骷髏眼眶的黑洞中會長出艷紫的野花,向荒涼的風講述對於唯美的苦戀。
(《燃燒的安魂曲》袁紅冰著 二零一三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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