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於《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出版者的話
- 《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目錄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卷首語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序曲:尋找屬於自由人的生命哲學和信仰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第一篇 懷戀中的生命——對意境性存在的最初領悟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文學卷 第二篇 真實與虛無之間——虛無是心靈的存在形式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第三篇 人的終極困惑——實體存在與意境性存在構成的誖論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第四篇 「我」意味著什麼——用無盡的柔情撫摸死亡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第五篇 佛心應如花——審美激情是意境性存在的皇冠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第六篇 拯救上帝——宇宙真理的終點是心靈的起點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第七篇 愛是心靈唯美的祈盼和獻祭——追尋生命神聖感和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文學卷 餘韻:存在的終極意義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卷首語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序曲:尋找屬於自由人的生命哲理和信仰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第一篇 懷戀中的生命—對意境性存在的最初領悟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第二篇 真實與虛無之間——虛無是心靈的存在形式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第三篇 人的終極困惑——實體存在與意境性存在構成的悖論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第四篇 「我」意味著什麼——用無盡的柔情撫摸死亡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第五篇 佛心應如花——審美激情是意境性存在的皇冠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第六篇 拯救上帝——宇宙真理的終點是心靈的起點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第七篇 愛是心靈唯美的祈盼和獻祭——追尋生命神聖感和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
- 袁紅冰:《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哲學卷 餘韻:存在的終極意義
《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文學卷
第七篇 愛是心靈唯美的祈盼和獻祭
—追尋生命神聖感和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
「用一生祈盼一個熾烈的眼神—或者屬於野性如狂風的漢子,或者屬於剛毅似鐵石的男兒—用瞬間的凝視,灼傷我的眼睛,點燃我的血流,在我的心間烙出如花的傷痕和燦爛的疼痛。」
「在熾烈的眼神灼傷我的心之前,我將用全部生命等待;當我的心被灼傷之後,我將把那熾烈的瞬間供奉在心靈的祭壇上,用殘餘的生命來守望。是的,一生只為一個瞬間;心也只為祈盼瞬間的燦爛疼痛而活著。」
—這是柳清韻又一次重複同自己的對話。哲人説:孤獨者會同荒野中裸露的岩石對話。然而,最孤獨的人則只會與自己的心交談。柳清韻顯然有一顆孤獨到極致的心。
柳清韻嬰兒期父母便已棄世;他們駕一艘帆船出海垂釣,從此消失在波光濤影之中。柳清韻覺得父母彷彿是一種宿命,把她送進塵世,便完成了某種天意,並隨即湮滅。
父母只給她留下能夠淹沒永恆和無限的迷惘,還有一個人生的信念—「用一生,祈盼一個男子漢熾烈的眼神;熾烈得能熔金爍石,能點燃死灰,能焚毀太陽。」柳清韻從來沒有問過為什麼要如此祈盼,因為,信念來自天啟,拒絕質問。
她懷著來自天啟的祈盼,走入紅塵滾滾的人間。可是,從男性向她注視的眼睛中,她只看到賊一樣藏在褲襠裡的慾望,而沒有詩意豐饒的心對唯美的沉醉—這是一個雄性的壯麗之美和詩意一起腐爛於物慾的時代。於是,她只能追隨荒涼的風走向山野。
柳清韻曾經走向落日在紫穗的鼠尾草叢中燃燒的地平線,想要追尋地平線之外那生命意義的靈感。然而,晚霞隨日球的沉落黯然湮滅之後,地平線像黑暗的命運隱入沉沉暮色。那一刻,她意識到,即使有一天走到地平線上,能夠看到的也只有荒涼的絕望。
柳清韻也曾讓迷茫的目光,飄落在念青唐古拉山冰雪間裸露出的鐵黑色岩石之上。她以為那金羽的鷹群和蔚藍的長風棲息的高處,會有生命意義的天啟。可是,她攀上伸出手就可以觸摸到蒼穹的地方之後,卻只找到荒涼的死寂和鐵黑色岩石那悲愴的芳香。
摘一縷岩石的芳香噙在紅唇間,撕一片高山荒涼的死寂珍藏在心底,柳清韻走下山峰。走進沒有星月的暗夜,她卻突然看清了一個事實:她苦苦追尋的生命意義不在山野間,而只可能在一個男人的心中—一個眼睛裡仍然有落日在燃燒的男兒。
柳清韻準備走出荒野,重返塵世,到茫茫人海間,去尋找那一顆男人的心。她離開荒野的腳步緩慢而沉重,彷彿拖著鐵鐐的疲倦的風。因為,她知道自己正在走向虛偽、詭詐、醜陋、貪婪等等,那屬於塵世的一切。
這一日,柳清韻走上雲貴高原北部峻峭的山脊。俯視中,一座形如祭壇的小山出現在她的視野間。
小山頂上有一片古寺的殘垣斷壁。那是二十世紀後半葉東亞大陸上慘烈的滅佛運動留下的記憶。古寺廢墟間,一座鐵石結構的佛殿呈現出經火焚後的枯黑。此時正值黃昏。落日金色的餘輝從遙遠的天際漫過茫茫雲海,飄落在那座殘存的佛殿頂部,猶如金燦燦的柔情在撫慰一顆被燒焦的佛心。
一陣驟起的風撥開古寺殘垣斷壁間的荒草,沿著山脊,掠向柳清韻;隨風飄來的一縷笛聲,撩動了她鬢邊黑得發亮的柔髮。
笛聲如哀歌,如悲泣,彷彿是從比寺廟的廢墟更古老的時間殘跡深處飄來。柳清韻的心猝然一疼;她覺得自己心之巔湧出的血將笛聲染成嫣紅的流雲,縈繞在峻峭的千古悲情之上。
追尋笛聲,柳清韻跨過色如血鏽的廟寺殘垣。廢墟間秋草枯黃,那一縷笛聲隨淡紫的風落進草叢,消失為荒涼的寂靜。柳清韻撥開齊胸的野草向前走去。她看到,佛殿前的石階上現出一個盤膝端坐的僧人;石階旁,一株古楓斜插,滿樹紅葉輝映落日的金輝,宛似片片燃燒的美人之血。
步履輕柔如飄落的紅葉,柳清韻來到石階下,她的目光縈繞在僧人身上。
僧人體態峻峭,雖然盤膝而坐,身形仍然顯出懸崖的風格;猩紅的僧衣使他看起來彷彿一尊浴血的鐵佛。僧人消瘦的面容間,雙眉像長風鼓動的鷹翅,鼻骨似挺直的山脊,唇角銳利如鋒。他頭顱稍稍前傾,雙眼微閉,顯然心已進入禪境。僧人雙膝間,一支修長的玉笛,色如翠竹,斜放在幾片飄落的紅葉上。
「難道他的眼睛裡真有落日在燃燒;難道我追尋的生命意義就在他的佛心裡?」柳清韻如是想;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相信—或許她是被那縷玉笛的神韻所魅惑。
僧人俗家姓柴,其父以祖傳的玉笛為其命名。玉笛雕成秀麗清雅的竹節狀,通體碧綠,一端雋刻著後周皇室的徽記。不過,無論柴玉笛有多麼高貴的皇家基因,出家為僧之前,他也只是無數以骯髒的金錢為靈魂的當代中國商人之一,也過著與所有當代中國商人同樣俗不可耐的生活。
用妓女的屁股、乳房、生殖器,以及美酒、豪宴、華車,填充物性慾望貪婪的血盆大口;用高爾夫、騎馬、聽西洋歌劇來附庸風雅,滿足虛榮;對狗官實行金錢和美色的賄賂,換取腐敗權力賜予的暴利—這些曾經構成柴玉笛的幾乎全部生活。他在這種墮落的生活方式中焦慮著,徒然地渴望著幸福,但是,卻無法擺脫這種屬於一個時代的宿命。
旅遊印度時,他曾站在岸邊,遙望恆河流向天際,俗艷的花朵陪伴一具具屍體,在混濁的波浪間起伏。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就如同漂浮的死屍,只能隨波逐流,最後連白骨都腐爛成黑暗的虛無。
每當挺著啤酒肚的狗官裂開噴出酒氣的髒嘴,哼唱起「遲到的愛」,摟住他僱來作性賄賂的處女細腰,走進KTV包廂內的暗室,柴玉笛眼前都會出現一種景象:狗官懷孕母豬般的身體在女孩嬌媚的美色間肆意踐踏—沒有愛情的性慾發洩中,便只有屬於髒豬的獸性。
柴玉笛常會為此而羞愧得衝進廁所,彎下腰,向自己的臉上撒尿。一個流淌著皇家血液的堂堂男兒,竟不得不做比去勢的太監更下賤的事—替狗官找女人淫樂,這又怎麼能不讓柴玉笛羞愧得無地自容。
柴玉笛經常感到他只是一塊正在腐爛的物質。唯有悠悠吹響祖傳的玉笛時,他才能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徹底背叛心靈。
玉笛是後周失國之君贈給一位妃子的情物。後周失國之後,宋皇禮遇失國之君,封之為王。但是,王宮也不過是華麗的牢獄。失國之君的妃子便為玉笛作一曲譜,題名《悲秋》。這個曲譜和翠玉之笛一起,做為柴家的聖物,代代相傳。
初次奏響《悲秋》柴玉笛就意識到,曲譜中的悲情已經超越塵世間失國的遺恨和哀怨,進入美哲學的意境。那縈繞在蒼穹之巔的悲情,是為世事無常、人生虛幻而淚影繽紛;是為絕色之美瞬間便凋殘湮滅,無法與永恆同在而長嘆—曲譜的悲情離塵世比無限還要遙遠,那是心靈的埋骨之所。
翠玉之笛和《悲秋》之譜構成柴玉笛生命中唯一神聖的原素。對於他,每次吹奏玉笛都意味著向生命神聖感的回歸。
吹奏之前,他常把自己關進靜室中,用石盆盛清水淨手,再焚龍涎之香以淨心神。然後,端坐於石椅之上,橫翠玉之笛於唇邊,雙目微瞑,用心注視無極之處,想像一陣花香醉人的清風從雙唇間吹出。於是,笛韻悲情悠悠而起。
玉笛之聲比竹笛少了幾分清雅,但卻縈繞著璀燦而純澈的神韻。每當玉笛之悲韻在靜室中迴盪,柴玉笛便淚如飛雨。淚盡之後,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淨潔得像一縷銀絲般的流雲,像一片瑩白的初雪。
就這樣,柴玉笛的人生像舊式的鐘鎚,在物性貪慾和心靈意境之間擺盪。然而,這是一種脆弱的平衡。
五年前,由於種種原因,柴玉笛的公司流動資金出現巨大缺口。為免於破產,他決意做一次毒品交易。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完成交易之後,柴玉笛已是心力交瘁,精疲力竭。於是,他攜玉笛,孤身一人來到貴州的大山之間,住進一家五星級的鄉村別墅式的酒店,以恢復心神。
頭一天深夜才到達酒店,第二天清晨柴玉笛便已經起身。不過,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想要急於遠離塵世的罪惡感,還是渴望早些呼吸到山野的氣息。
陰雲低垂,群峰的剪影隱隱從雲霧間浮現,彷彿一座座鐵鑄的驚濤。青紫色的雲層底部拖曳著銀灰色的細密雨霧,猶如美人飄搖的長裙。柴玉笛舉目望去,前面峭立的斷崖之巔,雲霧縈繞之際,現出一座古亭朦朧的剪影;一條狹窄的石階築成的小路,宛似一縷柔情纏繞在斷崖間,通向古亭。
斷崖間草木蔥鬱,野花爛漫。古亭立於雲端,形似鐵冠。柴玉笛不禁心嚮往之。於是,他右手撐色呈金紅之傘,左手攜翠玉之長笛,沿小路拾階而上。
細雨潤石,輕風拂面,草香襲人;神清氣爽之間,柴玉笛已駐足於古亭外。
古亭用青石築成,亭中唯一石桌,兩鼓形石暡。古亭之旁,立一塊枯紅的石碑,碑上雋刻出「魂歸」二字,字體情態狂放飄逸,如欲隨風飄揚,直上天頂。
柴玉笛步入古亭,端坐於石暡之上;縱目望去,唯見風湧雲動。凝神片刻,他遂雙眼微瞑,橫翠綠之長笛於色如紅葉之唇邊。
笛聲凌風而起;笛韻間的千古悲情揮動銀灰的雨霧,漫舞於雲端。倏忽之間,物我兩忘,柴玉笛已沉醉在千古悲情深處,心靈化為一縷淡金的流霞。
此刻,即使驚雷疾電,也難撼動柴玉笛的心神半分。可是,一絲比雨霧飄落在石階上更輕柔的腳步聲,卻在他沉寂的心靈間踏出絢麗的回音。他彷彿看到,一位膚色瑩白得近乎燦爛的美人,從笛韻中摘下一縷豔紫的千古悲情,噙在如花的雙唇間,緩步向他走來。
「難道真有蒼天之靈般的美人!」柴玉笛心神搖蕩,已經無法繼續吹奏。笛聲遂消失在迷濛的雨霧深處。然而,一時之間他卻不敢睜開眼睛;他怕看到的只是如夢如幻的雲霧。
《西藏慾經》一書,對女人色相作出分級歸類。不過,柴玉笛閱女無數,已有自己的判斷標準。他將女人的色相分為四類。
「庸脂俗粉;同一堆堆顫動的肉沒有本質區別。」
—這是柴玉笛分類中最低級的一類。
他認為大部分女人都歸於此類。這類女人身體的氣息濃鬱而強烈,猶如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燒肉香氣。不過,在食慾的範疇,紅燒肉的香氣令人垂涎欲滴,而在性慾的領域,那種香膩的氣息卻引人作嘔。
柴玉笛分類中次低級的女人,他形容為「美色只在皮肉之上。」這類女人可能面容姣好,甚或有魔鬼身材,然而,她們「有性無情,有慾無魂」。
柴玉笛交往過的幾個車模就屬此類。她們只是根據可能得到的利益水準,相應作出各種制式的性挑逗姿態。在此類女人心目中,男人並非情感的來源,而只是滿足性慾的工具或者獲取金錢和虛榮的途徑。最關鍵之處在於,柴玉笛無法同這類女人對視—生動時,她們的眼睛裡亢奮地蠕動著灼熱的慾望;平靜時,她們的眼睛像屬於千年木乃伊一樣冷漠而空洞。
柴玉笛的分類中可稱之為美女的,乃是「妖嬈天成,美色入骨」者。此類天生尤物,一舉手一投足皆狐媚迷人,豔色絢爛,足可令石佛忘情。柴玉笛雖然也曾遇到一二此類美女,可是卻難以與之傾心相交。這也是他至今仍然獨身的原因。
柴玉笛發現,即使同這類美女處於情慾之巔,互相逼近地直視之時,她們的眼睛裡也只有痛苦內省的神情,有時甚至痛苦得淚水如銀。這讓柴玉笛羞憤交加。因為,直覺告訴他,美女蔑視塵世中只懂酒色財氣的男人,所以她們只能在情慾之巔,用內省的目光,注視她們魂靈中想像的英雄,那壯麗的男兒。而柴玉笛知道自己不是英雄;除了吹奏玉笛的時刻之外,他和這個時代所有的男性一樣,只是一根正在物慾中腐爛的生殖器。
柴玉笛奉為絕色的女性意境,塵世中難以尋覓,而只在翠玉之笛的笛韻中。對於柴玉笛,笛韻中的千古悲情已經逐漸具象化為唯美的人格,並成為他苦戀的對象。在那隨笛韻飄蕩的苦戀之中,他的靈魂能夠得到短暫的救贖。
柴玉笛從塵世間的女人肉體上獲取以利害權衡為基石的慾望滿足,但是卻沒有找到愛。對笛韻中千古悲情的苦戀則將一句箴言刻在他的額骨上:「愛,就是心靈對唯美的祈盼。」
令柴玉笛絕望之處在於,儘管笛韻間的千古悲情縈繞著唯美的神韻,怎奈他迷失在滾滾紅塵中的心靈已經失去了屬於愛情的高貴和詩意。然而今天,憑一星未泯的靈性,柴玉笛直覺到,一種值得蒼天和大地迷戀的至美,正撩開飄搖的輕霧,向他走來。
將玉笛放在石桌之上,柴玉笛終於睜開眼睛。他看到,亭外淺灰色的雨霧間現出一個妖嬈的身影,彷彿是一絲從斷崖岩石的裂痕中飄出的靈秀神韻,又像是漫山的野花間湧起的百花之魂。
心醉神迷之際,柴玉笛站起來,下意識地微微張開雙臂;他的感覺則是,自己的心靈之門被一陣清風輕輕推開。妖嬈的身影踏上石階,走進石亭;柴玉笛的視野間卻只看到一雙瑩澈而純淨的眼睛—瑩澈得像深山幽谷中的一掬清泉,純淨得似乎在瞬間的凝視中便已滌淨了他的靈魂。
處女身體才有的清香沁人心脾,令柴玉笛難以自持;他覺得,那淡紫的香氣不是從少女燦白炫目的肌膚下滲出,而是從她秀美的白骨間飄來。就在柴玉笛灼熱的雙唇輕吻在少女額際之前,他突然注意到,少女雙眉間,一顆形似相思豆的痣,色澤殷紅,盈盈欲滴。
「啊—你的笛聲竟拴住了我的心 … … 。」少女輕歎似的音韻被柴玉笛親吻的烈焰灼傷,隨流光溢彩的苦痛而敏感地戰慄。
走上佛殿前的石階,柳清韻面對入禪的僧人,也盤膝坐下。僧人身軀高大,有懸崖的神韻;相較之下,柳清韻身形顯得格外纖秀嬌媚。向僧人凝視注目之際,柳清韻心中湧起一陣又苦又甜的情愫—她想化作一縷青灰色的雲,依偎在高崖巨石崢嶸的胸懷間。
血色落日如受傷的猛獸之心,沐浴在茫茫雲海間。古寺廢墟中枯黃的野草被晚霞映成深紅。陣陣疾風掠過,野草起伏搖曳,彷彿野火熊熊,湧向殘存的佛殿。
佛殿石臺上,柳清韻的意識突然被從未有過的感覺刺傷:她覺得自己已經坐在命運的鋒刃上,面前這個禪定中的僧人或者是蒼天之靈送給她的驚心動魄的愛,或者是一個冷酷的詛咒。
柳清韻對佛教不甚瞭解,她只隱約知道,僧尼都是「心如死灰」之人。可是,她卻認定自己面前這位僧人的心中,必定凍結著一輪燦爛如金或者深紅似焰的落日。
「如果心是一片冰冷的灰燼,他的面容定然朦朧如灰霧深處的暗影。然而,他的臉卻像雷電雕成的鐵佛—相由心生,如此剛烈堅毅的線條,怎麼可能是灰燼之心的象徵。」
「噢,還有剛才他吹奏出的笛聲;笛韻中那像流霞一樣的悲情,只可能從一顆落日般壯麗的心中飄出,因為,灰燼之悲必定色調黯然。是的,即使他的心被塵世的苦痛燒成灰燼,他的心也只能是一片殷紅的虛無 … … 。」
一縷縷思緒縈繞在柳清韻的心中,漫天的雲霞卻已經被蒼茫的暮色抹去。夜的暗影中,凝然不動的僧人更像一尊被命運的詛咒鑄在時間殘骸上的鐵佛。柳清韻扯下一片從枯草梢上飄來的風,披在自己肩頭。她決意坐在荒涼的寂靜中,陪鐵佛渡過漫漫長夜;她祈願明天晨光中,鐵佛會睜開眼睛,向她凝注,而熾烈的目光將燒裂她的心—她渴望烈焰焚心的苦痛。
「是的,讓金焰焚毀我的心。在金錢和物慾主宰的塵世間,除了烈焰焚心的苦痛,我還能渴望什麼?至少那心的苦痛有火的芬芳 … … 可是,這就意味著愛嗎—渴望自己的心被一個男人火辣辣的眼神點燃?」柳清韻的思緒突然被這個問題釘在不動的時間之上—時間不再流逝,因為,這個與永恆有關的問題似乎超越了時間的範疇。
「為什麼會相信他?我完全不認識他,根本不瞭解他的身世。難道只因為那一縷笛聲,還有他鐵雕般的面容?」柳清韻的思想迷失在暗夜深處。
然而,就在黑暗的極致之處,柳清韻的思想卻被彷彿來自天啟的璀燦星光照亮:「笛聲中那蒼天般的悲情,還有那雕刻在鐵石之上的男兒蒼涼的神韻—這正是我的心對男子漢之美的渴慕。原來,我相信的,我愛戀的,竟只是我心靈之鏡中映出的雄性至美的理想,只是我對於唯美的祈盼。只是不知,以我的心靈為鏡的唯美本體,他究竟來自何方。」
枯草瑟瑟搖曳,夜風如泣如嘆。一縷被黑暗的風吹亂的思緒,突然闖入柳清韻心中:「可是,如果明天他眼睛睜開時,裡面沒有深紅的落日,沒有烈焰的神韻,而只有一片冰冷的灰燼,我又該怎麼辦?」
—對於她,這似乎是一個比世界末日更嚴肅的問題。
那一天在石亭中,柴玉笛手臂如長風攬住少女纖秀腰肢的時刻,似乎有一縷芳香而豔紫的山嵐飄進他的心靈,與笛韻間縈繞的千古悲情融成同一片迷茫。
少女屬於白族,名叫白燦。柴玉笛認為,白燦的父母定然是以她的肌膚的神韻為其命名,因為,她身體色如初雪,瑩白燦爛。
據傳,白族原是當年南征雲貴的蒙古鐵騎中的一個部族。承載蒙古英雄史詩的命運退潮之後,這個部族沒有回歸萬里之外的大漠草原,而是留在雲貴高原的大山深澗之間。由於這支蒙古遺族的膚色,男兒如白石,女兒似白雪,故被稱為白族。
白燦的家族承傳蒙醫。自元末以來,為避滅族之禍,隱入雲遮霧擁的崇山峻嶺間,詩書傳家,以破大野之孤寂,以娛世外之心神,同時,採百草為藥,在荒蠻之地,濟塵世之病患。
柴玉笛與白燦,偶一相遇,便已情意相合,自然得猶如雲霧漫過大山,長風撩動花海。白燦,只因被一縷笛聲感動就靈肉相許的山野美人,使柴玉笛生起自慚形穢之意。他知道自己是一個連骨頭都布滿塵世霉跡的庸人俗物,根本不配得到白燦的戀情,可是,他又無法拒絕那種迴腸盪氣的美的召喚。
將近一個月間,柴玉笛和白燦朝夕相伴,日夜相隨,靈肉相融。
他們常漫步於大山之巔,或俯視霧海雲濤,或遠觀落日金紅,或摘一縷輕風繫於心頭,或採一片流霞噙在唇間—白燦之唇似花,柴玉笛之唇似焰。
每日午後,他們必進入兩邊鐵壁插天的裂谷深處,尋找花香繽紛、泉鳴晶瑩之地。然後,柴玉笛選一色如紅焰或者黑似鐵鑄的巨石,盤膝端坐其上,橫翠玉長笛於唇端,奏千古悲情漫舞的笛韻,於花香泉鳴之間。
此時此刻,白燦總像一縷沉醉的百花之魂,靜靜伏在柴玉笛的膝邊—那是比雪白的虛無還要純潔而深刻的寧靜,靜得只有少女飄落在永恆之巔的紅葉般的吻痕。柴玉笛則會由於白燦對笛韻的迷戀而嫉妒,因為他意識到,白燦真正愛上的不是他,而是那一縷從千古時間的廢墟深處飄來的笛韻。
然而無論如何,白燦之戀都似乎撞響了柴玉笛生命中招魂的暮鼓晨鐘。他開始常常想到,自己生命中湧動的是古老的皇家血脈,而他腐爛於物慾的人生,意味著對皇家血脈生命高貴感的背叛。
更令他心神震撼之處在於,承擔天職的意識生平第一次崛起在他心中。白燦對戀情的獻祭—那豔紫的柔情和瑩白而妖嬈的肉體就是唯美的祭品—在逼迫他承擔起一項關於雄性的天職:
為了對得起少女唯美的獻祭,他必須讓自己的生命昇華為壯麗、高貴、聖潔的存在,否則,蒼天和大地都將為那唯美的獻祭作萬年長哭。
但是,改變人生,回歸生命神聖感的激情很快就湮滅在現實的陰影中。一想到塵世生存的種種宿命的潛規則,柴玉笛就意識到自己只是一隻粘在蛛網上的飛蠅,除了在蛛網上掙扎之外,他無法改變命運。
似乎存在於冥冥中的某種惡靈發現了柴玉笛有背叛宿命的念頭,因而對他發出詛咒。一天深夜,他接到秘書從公司所在地,一個沿海都市打來的電話。秘書告訴他,據公安局內部的關係警告,不久前他已經完成的毒品交易,由於極其偶然的原因,又被緝毒警察發現了某些線索;他必須儘速返回公司處理,否則「火將燒到你身上」。
第二天凌晨,柴玉笛匆匆踏上歸途。白燦與他同行。離別大山深谷之際,白燦盈盈的淚影間,閃爍著無盡的愁緒。然而,她別無選擇,笛韻中的千古悲情已經拴住了她的心—那古老的悲情既是唯美的魅惑,又是宿命的鐵鏈。
回到公司的當天,柴玉笛就約公安局長在一家豪華酒店的包廂內單獨見面;警訊就是由這位公安局長發出的。他們之間早就形成可以互相信賴的權錢交易關係。
公安局長五十餘歲,高高隆起的堅實肚子給人以隨時可能爆裂的威脅感;脖子在肥大頭顱的重壓下變得像短粗的肉墊;兩片厚嘴唇由於酗酒過度呈現出紫黑色。然而,他浮腫的眼皮間閃爍的目光卻閃爍著冷酷的凌厲感,猶如刀鋒的寒光,掠過面前桌子上的珍饈美食,射向坐在對面的柴玉笛。
不知為什麼,望著公安局長那張因為縱慾而被醜化的臉,柴玉笛竟想起基督教的一個信念—人是上帝依照他自己的形象創造出來的。同時,一個惡意的嘲弄像偷情的女人一樣無聲地從柴玉笛心中溜過:「如果面前這個人比豬還醜的樣子就是上帝形象的倒影,那我寧肯去崇拜魔鬼 … … 。」
公安局長很快就讓柴玉笛明白了他面臨的困境:毒品交易的下家偶然被緝毒警查獲,供出柴玉笛的公司參與了這次毒品交易;按照毒品交易的數額,一旦案發,柴玉笛將被處極刑。
柴玉笛視野間的色彩立刻凋殘了,所有景物都變得如同刻在鉛板上的浮雕一樣陰沉灰暗。公安局長的聲音似乎是透過黑色的冰層傳來的。
從公安局長簡單明確的表述中,柴玉笛瞭解到他只有一個擺脫困境的辦法:必須找到一個人,自願替他頂罪;在這種情況下,公安局長會運用職權和關係來掩飾他涉案的情況。公安局長對於他需要的回報,也講得十分直接,直接得近乎粗俗—他要求柴玉笛娶他的女兒。公安局長説:「我的女兒迷上了你,這是你的運氣好。否則,你只有死路一條。」
依據柴玉笛對女性色相的分類,公安局長的女兒屬於最下品,即庸脂俗粉。據說她原來是天生的「石女」,經過生殖器整容,才能行人事。柴玉笛隱約記得,在幾次社交場合曾與公安局長的女兒有數面之緣。當時,她過分大膽的注視讓柴玉笛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隻老鼠的腐屍,因為,那個女人縈繞在他臉上的目光像追逐腐肉的綠色蠅群一樣亢奮。
柴玉笛沒有任何抗拒,答應完全按照公安局長的吩咐去做。等把大量美酒佳餚塞進那兩片腐殖色的肥厚嘴唇間之後,公安局長下意識地發出滿足的哼哼聲,輕柔地撫摸著自己以不可一世的傲慢情態隆起的肚子,艱難移動著腳步離去。柴玉笛高大的身體則立刻癱在椅子上,縮成一團,像揉皺了的餐巾—他被「死」嚇得失去了意志。
一具屍體痛苦扭曲著臥倒在荒草叢中,後腦被子彈擊碎,灰白的腦漿濺落在旁邊殷紅和豔藍的野花上,現出怪誕而妖異的美感;不遠處,一群老鼠如豆的眼睛裡狂熱地閃爍著血紅的光亮,在風蝕的黑石上磨礪慘白的牙齒,準備啃噬屍體臉上的肉,讓屍體的頭顱變成一個骷髏—呈現在柴玉笛視野中的景象,讓他恐懼得連骨頭都在顫抖;他所恐懼的,不僅是處死時的殘酷和死後物性的醜陋,更是死亡那比永恆更漫長的荒涼與黑暗。
深夜時分,柴玉笛才回到住所的院落。臥室的燈光還亮著,淡金的窗帘上映出白燦的身影,她正用纖秀的手指不停地輕撫翠玉的長笛,彷彿在愛撫遺失千年的戀情白骨。
柴玉笛像一段朽木,久久站在窗下,望著白燦的身影。雖然春潮般的暖流湧入他的心間,卻難以消融死的恐懼那枯黑的堅冰。剛才他答應公安局長找一個人替他頂罪,但是,他也知道,這件事可能比在物慾橫流的時代找一個聖徒還要難—他已經習慣於用金錢去買一切他想要的,不過,誰會把命賣給他呢?
凌晨,柴玉笛才失魂落魄地推開臥室的門。甫一呼吸到白燦肉體那豔紫的芳香,柴玉笛就驟然崩潰了。他跪倒在白燦膝前,像小孩子一般地抽泣著,說出他面臨的困境。
白燦靜靜地聽著,靜得好像時間都化作黃葉無聲地飄落。她輕撫在柴玉笛黑髮間的手指卻痛苦地戰慄著,彷彿正撫摸一團枯萎的火焰。
柴玉笛的話已經說完,抽泣卻依然沒有停下;那抽泣間似乎瀰漫著潮濕的灰霧般曖昧的期待。
「我去替你頂罪。」白燦的聲音像照亮白樺林的晨光,抹去了柴玉笛的抽泣。
柴玉笛的心瞬間化作一團狂喜的金焰。但是,他極力用悲傷的語調説:「那怎麼行—妳會被處死 … … 。」
白燦打斷柴玉笛的話,語音悲涼地説:「我願意—只要你活著,那笛聲就不會死;笛聲死了,我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
柴玉笛覺得白燦的聲音似乎是從蒼穹之巔傳來,於是,他抬起頭顱;仰視中,白燦美得猶如一座瑩玉雕成的菩薩。
菩薩是拯救塵世苦難的大慈悲者。此前,柴玉笛心中有一個疑惑:佛教,這種徹底否定色慾的宗教,為什麼常把菩薩描繪成秀色天成、燦若朝霞的妖嬈美人—美得石佛都會為之忘情,鐵鑄之心都會瞬間熔成殷紅的沉醉。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唯有女性的極致之美,才能淋漓盡致地表述大慈悲者無盡的柔情中那拯救蒼生苦難的獻祭之意。
柴玉笛心中那枯黑恐懼的寒冰融成熾烈的淚水湧出;他覺得,淚水是屬於他生命中最後的真實。
淚水流盡之後,羞愧之意竟從柴玉笛乾枯的心間漫過。他意識到,用情人的死換取自己的生,對於男人,是血也洗不去的恥辱。不過,一個意念卻又像鐵幕一般遮住了羞愧感—他想到:「白燦是為愛而去死,她會死在意義中;死在意義中意味著幸福,又有誰能不死呢?可是,現在我去死沒有任何意義,只有遺憾 … … 她說得對,我活著,那千古不朽的笛聲就不會死。」
似乎從這些意念中得到了安慰,柴玉笛竟伏在白燦的膝頭,進入荒涼的夢境。
黑灰的夜空深處現出一彎殘月。月光悽涼慘淡,像一層寒霜飄落在柳清韻剛才的疑問間—「如果清晨他眼睛睜開時,裡面沒有能灼傷我的心的烈焰,而只有一片死灰,我該怎麼辦?」
按照柳清韻的理解,僧人進入「心如死灰」的意境,大致有兩種原因:一是來自天啟的關於生命虛幻的領悟;一是經歷塵世間的大悲慟之後,萬念俱灰,絕望於人生。
釋迦牟尼顯然是用天啟的智慧之火將自己的心焚為灰燼;心的灰燼即萬法皆空的虛無。這種神韻天成的智者聖徒的生命本身似乎是、而且只是從蒼穹之巔沉降到塵世的哲學意境,或者神秘的靈智。對於佛這種近乎形而上的存在,柳清韻心存敬畏,卻只願遠遠地注視。因為,她心底裡飄蕩著對璀燦的詩意之美的渴望:即便人生如灰,她也祈願虛無的宿命是流光溢彩的空靈。
柳清韻相信,眼前這位面如鐵雕的僧人定然是經歷慘厲的苦痛之後才遁入空門。直覺告訴她,凡憑天啟靈性領悟人生虛無的智者,神情必定寧靜祥和,有飄渺如清風白雲的喜悅,就像飄拂在釋迦牟尼雕像唇角那一縷若有似無的微笑。可是,這位僧人清瘦的面容間幾道劍傷般的豎直皺紋,則雕刻出冷峻的悲愴—那刻在堅硬如鐵的面容間的悲愴,只可能屬於心碎的苦痛。
或許正由於這種悲愴,柳清韻才覺得自己同僧人親近得好像萬年之前就已經訂下今日的約會;她那顆詩意繽紛的心離形上的哲學很遠,卻離悲愴的苦痛很近—只有高貴的悲愴才配表述唯美的詩意。
同時,柳清韻判定,令這位僧人心碎的苦痛源自情殤。她作出判定的理由只在於,這是一位英俊的男人;美男子,當然不能是「偽娘」,只會為情而悲愴欲絕—醜男人的情感挫折間只有能分泌出瑣碎的哀怨,惡毒的恨意;唯有懸崖般峻峭的男兒,才配與壯麗的悲愴同在。
風終於飄進荒草叢中入睡,夜靜得像埋葬萬年時間殘骸的墓地。靜到極致之處,那一縷把柳情韻引入古寺廢墟的笛韻,又從她心靈的天際飄起。淚影晶瑩之間,柳情韻輕輕摘下那縷笛聲,掛在殘月的尖上。
突如其來湧起的金色激情,猶如大海的波光濤影,淹沒了柳情韻的理智,波濤中迴盪起她的誓願:「即使他的眼睛裡只有一片冰冷的灰燼,我也要用我的艷色點燃死灰,將他頑石之心燒成深紅。」
心迷神馳之際,柳情韻不禁忘情地想:「點燃死灰意味著誘惑佛心—那是只屬於絕色之美的榮耀和理想。是的,魅惑佛心;蒼白荒涼的虛無,那佛的意境會因此成為唯美的夢幻 … … 。」
白燦的身影消失在監所高大的鐵門裡面,一縷從大山深處飄來的百花香魂被囚禁在黑牢深處。
白燦離去時,似乎也隨手摘下並帶走柴玉笛的心。柴玉笛的生命中只剩下一片乾枯的虛無,那虛無呈現出墨黑色,彷彿連他的骨頭也被染黑了。日夜都心神恍惚,柴玉笛癡迷地相信,白燦是一個從冥冥中飄進塵世的浴血宿命,這個宿命只為拯救他免於死刑而來。
在公安局長的安排下,這起販毒案的偵查起訴和審判程序像時鐘一樣準確而呆板。四個月後,全案定讞,白燦作為主犯之一,被判處死刑。
得到白燦將被處死的消息後,柴玉笛避開公安局長,用重金買通監所的獄卒,獲准進入監所看望白燦。不過,因為白燦是待決的死囚,獄卒出於謹慎,只准柴玉笛隔著囚室的鐵門同白燦見面。
囚室的鐵門塗成猩紅色,像一座布滿血鏽的生鐵墓碑。門上有一個帶鐵柵的小窗,獄卒為柴玉笛推開遮住小窗的鐵板之後,便走開了。
凝結在鐵窗內的暗灰色陰影像水泥般堅硬。突如其來的崩潰感幾乎使柴玉笛轉身逃開,他沒有勇氣隔著鐵窗直視那片被囚禁的陰影。
時間變得緩慢了,似乎拖著沉重的鐵鐐。然而,白燦終於出現在鐵窗前。她面容間璀燦的瑩白已經凋殘,變得像暮靄一樣蒼白—蒼白得有一種虛幻感,好像隨時都會黯然神傷地湮滅在被囚禁的陰影深處。
柴玉笛相信自己聽到了陰冷的刀鋒在他枯黑的骨頭上刮出的聲響;使他感到剔骨之痛的,是白燦的眼睛:她眼睛裡清泉般的神韻竟消失在無盡的迷茫之中—那是屬於黑戈壁上漫天風沙的迷茫。
「她曾用那樣明澈的目光注視塵世,可是,訣別塵世之際,她的眼睛竟如此迷茫 … … 目光如此迷茫,死後她的魂怎麼才能找到返回大山深谷的路 … … 。」痛苦的思緒中柴玉笛渴望放聲痛哭,可是,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已經喪失了縱情長哭的權利,因為,他的生命裡只剩下枯黑的骸骨,不再有淚的狂濤駭浪。
白燦看著柴玉笛的眼睛,彷彿艱難地辨認著失落在千年之前的戀情。過了許久,她才突然説:「呵—是你 … … 。」
可是,白燦只說出兩個字,她的聲音就像一縷枯萎的風,被囚室內的陰影抹去。望著白燦迷茫的眼睛,像遙望天邊紅葉楓林中的暮靄,柴玉笛只能讓自己站在荒涼的沉默深處;沉默,是這個殘酷的世界留給他們的唯一祝福。
柴玉笛緩緩從鐵門前退開,然後,轉身準備離去。白燦的聲音像一叢枯黃的野草,絆住了他的腳步;他聽到白燦説:「行刑後,請你去為我收屍。女看守説,我太美,如果沒人收屍,會被姦屍的人糟蹋。」
柴玉笛轉過頭顱,讓自己的目光越過肩頭飄進白燦迷茫的眼睛,送去一個無言的承諾。他不願說話,因為,沉默是他最後的真情。
就在這一刻,柴玉笛發現,白燦沒有改變的只是她雙眉間那顆相思豆一樣秀麗的痣—那顆痣依然嫣紅欲滴,宛似一滴從她心頭滲出的燃燒的血。
不過,柴玉笛知道,那滴燃燒的血已經不再和他有關,那是白燦獻給翠玉之笛笛韻中縈繞著的千古悲情的祭品。
看望過白燦之後,柴玉笛所關注的只有一件事,即白燦的行刑日。當他透過法院的關係獲得確切的訊息之後,提前一個月就開始為處理白燦身後之事作準備。
他不僅僱好了收屍的人手和車輛,而且買下名貴的香檀木和檜木。柴玉笛要在野外高崖之上,用香檀木和檜木為白燦搭一座火葬臺—檜木之氣清幽,香檀之息高雅,他要用十丈白綾為白燦裹屍;他祈願,當白燦豔若初雪的肉體隨香檀木和檜木的芳香化為金焰之後,她迷茫的靈魂能乘懸崖上的高空之風,重回大山深谷之間,因為,她本來就不應當來到塵世。
可是,距離白燦行刑日半個月時,柴玉笛的未婚妻,幫助他逃過死劫的公安局長的女兒,用不容置辯的語氣告訴他,婚禮定在半個月後舉行—那是她和父親到廟裡抽籤選定的吉日。
當時,柴玉笛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看著她黃褐色的眼睛。庸人俗物的心思雖然瑣碎繁雜,卻又極其淺薄。柴玉笛不用費神,就已經讀懂了未婚妻的眼睛,對她的心思瞭如指掌。
「她一定是從她父親處得知白燦行刑的時間,她故意要在白燦處死的時候舉辦婚禮—醜女人的嫉妒之恨竟是以血為美酒的惡魔。她得意傲慢的眼神還告訴我,她擁有對我的意志和命運的佔有權,只因為她借諸她父親的權力使我免於血濺刑場 … … 。」
縷縷思緒如墓地裡藍幽幽的鬼火,燒痛了柴玉笛枯萎的心,燒裂了他枯黑的骨頭。他覺得,對他而言,此刻最大的幸福就是把兩根燒紅的鋼針刺進面前這個女人的眼睛—他寧願終生面對一雙流血的眼睛,也無法忍受在這個女人的注視下度過一生,因為,她黃褐色的不潔眼睛迫使他想起熱氣繚繞的排洩物。
不過,柴玉笛最後還是順從地垂下了目光;他意識到,他永遠不可能享受到把鋼針刺入那雙黃褐色眼睛的幸福。原因只在於,他畏懼死,所以只能活在猥瑣和卑微之中。
時間由於同時承載婚禮和死刑執行而格外沉重。一個眨動著尿黃色眼睛的女人,身披西式的白色婚紗,矜持地邁動經典的東方式步伐,把柴玉笛牽向人生的深處,可是,柴玉笛痛苦悸動的心卻隨執行死刑的囚車馳向都市郊外。
婚禮的盛大酒筵在一所六星級酒店舉行。柴玉笛失魂落魄地站在眉飛色舞的新娘旁,像一株枯死的楊樹,葉片落盡的枯枝上,只掛著一縷殘破的流霞—那是對白燦嫣紅的思念。
新娘的父親公安局長權勢炙手可熱。來參加婚禮的客人自然冠蓋雲集,用權力和金錢表述其存在的精英濟濟一堂。不過,在柴玉笛陰鬱的視線中,這些客人不過是一塊塊神情傲慢的肥肉,被命運裝進筆挺的高級西裝裡—沒有靈魂的人,除了象徵物慾的肥肉之外,什麼也不是。
時間冷冷地陪伴俗不可耐的生命,在美酒佳餚表述的豪華物慾中腐爛。柴玉笛則迅速用烈酒將自己的意識燒成灰燼。第二天凌晨,一星蒼白而銳利的心的痛楚,將他從狂醉中喚醒。幾分鐘後,柴玉笛已經駕車穿越還在沉睡中的城市,向郊外的行刑地疾駛而去。
一座輪廓秀麗的小山從罌粟花色的晨光中呈現出來;滿山翠綠的竹林間,縷縷淡紫的輕霧縈繞,如夢如幻。死刑執行地就在小山下面。
柴玉笛的車離開公路,駛上一條山野小路,很快就來到小山前。剛一打開車門,柴玉笛就發現,不遠處一條淺淺的溝壑中有一具屍體。
溝壑是夏日的暴雨沖刷而成;此時乾涸的溝底布滿枯骨般蒼白的頑石,而那具屍體的色調卻比滿溝的頑石更加觸目。
柴玉笛向下面的溝壑走去,可是,他的全部生命感觸都枯萎了,只剩下一個荒涼的祈願—他祈願,自己走向屍體的路比永恆更漫長;即使時間乾涸了,他也走不到那條路的盡頭。然而,命運的趨向似乎總是與心中的祈願相反,時空突然斷裂,柴玉笛瞬息間就站在屍體前。
屍體完全赤裸,仰臥在彩霞璀燦的蒼天之下;T恤衫被向上翻轉,遮住了頭顱,T恤上的血跡濃豔得如同牡丹花的淚痕。屍體上現出斑斑青紫色的傷痕,像一片獸跡踐踏過的殘雪;纖秀的腰肢折斷了似的,扭向一邊。屍體的兩條腿被粗暴地分開,一朵豔麗的金盞花的花枝赫然插在陰道處;晨風吹過,金紅的花瓣翩翩招搖,舞起點點殘酷的美感。
彷彿驟然崩塌的土牆,柴玉笛跪倒在屍體旁;他的生命已經變成一片廢墟。
柴玉笛的手被一縷豔紫的風牽著,緩緩伸出,拉下遮住屍體頭顱的T恤。
白燦的臉露出來了。顯然,一顆從頭顱後面射入的子彈從前面穿出時,撕碎了她的額骨,原來長著相思豆般的紅痣的眉間和雙眼變成一個猩紅的血洞,如同猛獸正在發出悽厲吼嘯的嘴。白燦臉的下半部還保持完整,柴玉笛看到,她灰白的唇邊竟依然飄拂著一縷淡金色的微笑—那是原來他們互相忘情地注視時才會浮現在白燦唇邊的神韻。
「在子彈撕碎她的臉之前那一刻,她正柔情深長地凝視我的眼睛 … … 呵—不,我不配,她是在用深情的凝注和一縷淡金色流雲般的微笑,同笛韻中的千古悲情訣別 … … 。」思緒如亂雲紛飛;倏忽之間,柴玉笛覺得自己完全改變了—他的心變得冰冷而堅硬,像一塊布滿血鏽的鐵。如果時間能夠倒流,他將會把白燦和他的真情遺跡留在大山深谷間,而自己走向慘厲的死。
柴玉笛用三丈白綾纏好白燦的屍體,然後,奔波一日,將她抱上他此前選好的高崖。山民昨日就已如約在高崖之巔搭好火葬臺。
西方天際,鐵黑的雲如狂濤怒浪,彷彿要淹沒深紅的日球。柴玉笛捧著白燦,就像捧著一片殘雪,放在火葬臺上。火葬臺燃燒起來了—轉瞬之間,柴玉笛就已經忘記,究竟是他,還是深紅的落日點燃了火葬的金焰。
「呵,她會疼嗎… … 她一定會疼,要不然火焰為什麼會如此痛苦地戰慄 。」柴玉笛下意識地想,他試圖用滔滔淚河澆滅火焰,可是,他的心已經變成一塊生鐵—心如生鐵的人沒有眼淚。
金焰緩緩地搖曳,慢慢地燒,好像在艱難地熔煉一個唯美而悲愴的宿命。過了太長久的時間,長久得連蒼天都長出白髮三千丈,金色的烈焰才燃盡,剩下一團艷紅的餘燼,而白燦殘破的遺體也淨化成初雪般瑩白的灰,依偎在火焰艷紅的餘燼中。
本以為能夠淨化萬物的火焰會抹去白燦的一切痕跡,就像風吹散天邊的一縷紫霞,可是,注視著火焰餘燼中的那片瑩白的灰,柴玉笛卻突然發現,白燦死後恐怖的面容—額骨和雙眼被擊碎後的血洞,還有唇邊那一縷淡金色的微笑,竟然刻在了他鐵塊般的心間,像一個獰厲的詛咒。除非他剖開胸膛,剜出生鐵之心,投進深紅的落日,讓心化為一片燃燒的虛無,那刻在心上的詛咒,將伴隨他終生。
那一刻柴玉笛意識到,他塵世的命運之路,已經走到斷崖之上。
漫漫長夜,柳清韻一直如醉如癡地沉浸在「魅惑佛心」的理想之中。
「用美色點燃冰冷的死灰,讓佛心燃燒成一團豔紫的火焰,將死寂的佛意美化成彩翼的蝶群追尋繽紛花香的意境—或許豐盈如滿月的佛的智慧會因此皈依於唯美的信念,而我將因此證明對唯美的忠誠。是的,對於女人,除了唯美,再也沒有值得委身的意義;愛,就是委身於唯美的意境。」
「塵世的戒律把引誘佛視為妖女的罪孽。因為,凡夫俗子沒有沉醉於唯美的心靈。點燃佛心,誘惑佛意,意味著對唯美魅力的終極證明—佛心如死灰,佛意如鐵石,除了美的魅力,又有什麼能讓死灰化成燦爛的金焰,讓鐵石融成滾滾淚滔。」
「原本,我在人世間追尋能灼傷我心的雄烈目光;此刻,我卻想用美色在佛心上燒出豔麗的傷痕—這種變化是怎樣發生的?」柳清韻的縷縷思緒最後竟都纏繞在這個疑問的鐵柱上,難以解脫。
動盪的風厭倦了過分長久的夜色,在天際拉開了晨光的帷幕。晨光給古寺廢墟間隨風起伏搖盪的枯黃荒草,染上華貴的淡金色。僧人身旁那株楓樹,滿樹紅葉似乎要滲出血來。
暗夜中,僧人瞑目禪定的頭顱如鐵雕;晨光輝映下,他的面容又呈現出青銅色。柳清韻柔情深長的目光猶如一縷流雲,輕輕撫摸著僧人臉部輪廓間每一個峻峭的線條;一時之間,她紫霧迷茫的心中只有一個願望:讓自己的吻痕像爛漫的山花,落滿僧人唇邊那如劍的傷痕般銳利的皺紋間。
柳清韻豁然開朗,明白了自己為什麼迷醉於誘惑僧人的佛心:「因為,我已經被他峻峭的雄性之美誘惑;那縷引我來到他身旁的笛韻,是他雄性之美的詩意之魂。」
心神激蕩之際,滾滾春潮般的愛意從無極之處湧來—無極,是比心靈更遙遠的地方;比心靈更遙遠,因為那是形而上的時間盡頭之外的意境,那是心靈的故鄉。
「愛,就是對唯美的皈依 … … 。」柳清韻火炭般殷紅的雙唇間飄出一縷被灼傷的低語。這時,她呼吸到了濃豔而妖嬈的芳香;她知道那是從自己的白骨和血肉間湧起的氤氳—她的肉體聽從心靈的召喚,也動情了。
柳清韻眼睛盈盈波動起情色的魅惑,斜睨著頑石般凝然不動的僧人,對繚亂的晨風低語道:「愛,也是心靈的獻祭。祭品就是我芳香如花的肉體—你縱然冰冷如鐵石,我也要摟住你,一起走進落日,為唯美的信念殉葬。」
火化白燦之後,柴玉笛萬念俱息,萬慾盡滅。他決意訣別物慾橫流的塵世,走進藏傳佛教那銅燈的金焰照亮的意境。
之所以向佛,而沒有皈依其他宗教,是因為他知道,無心,即讓心湮滅於無始無終的虛寂,乃是佛教修煉的終極意境;對於他,只有心滅,才能使刻在他生鐵之心上白燦猙獰的遺容隨之消失。之所以選擇藏傳佛教,則出於一個近乎審美的理由:他癡迷於絳紅色的僧衣,那種色澤就像一片浴血的火焰;他祈願,給生命披上能淨化萬物的浴血火焰,會洗去他骨頭上枯黑的霉跡—他只想給世界留下色如白玉的殘骸。
橫斷山脈萬壑徹地,萬崖插天,彷彿鬼斧神工鑿開的靈修之地。六年前,柴玉笛攜翠玉長笛,胸懷刻著白燦猙獰遺容的黑鐵之心,進入橫斷山脈深處一座雲湧霧鎖的佛學院學佛。
四年僧衣絳紅,青燈冥想,殘月枯思,柴玉笛自覺已近佛意—猙獰的生鐵之心漸漸湮滅在朦朧如暮靄的虛無意境;枯黑的骨頭也被洗成黯然神傷的白色,雖沒有玉石的華彩,卻有殘雪的韻味。
佛學院後面,一座浩蕩的風和鷹群棲息的斷崖,猶如從地裂深處湧起的萬仞鐵壁,直薄雲天;斷崖之巔,一塊巨岩凌空向外突出,彷彿一顆向茫茫雲海求萬年之愛的猛獸之心。
每當落日將斷崖巨岩燒成悲愴的暗紅色,柴玉笛總會走上巨岩,盤膝端坐;他披著僧衣的孤獨身影,像一尊浴血的佛。在進入無思的冥想,那屬於佛的意境之前,這尊浴血的佛會橫翠綠的長笛於唇邊,吐氣如千古悲風,奏出傳自皇家祖先的高貴笛韻。不過,落髮為僧之後,笛韻對於他不再是古老悲情的召喚,而是為他開啟佛意之門的安魂曲;這安魂之曲也是一縷血祭—獻給隨他的鐵心一起湮滅的白燦遺容。
笛韻縈繞著天際豔紫的日球一起沉落之後,柴玉笛生命的靈智便消逝在渺渺冥冥的虛寂佛意深處,像一縷流浪萬里之後又回歸故鄉的殘破的風。清晨,一線金霞劃開蒼天和大地的界限。那一刻,比分開天地的金霞更璀燦的,竟是柴玉笛眼角滲出的那一滴金汁般的淚—漫漫長夜,縈繞於永恆和無限之巔的佛意,最後卻凝成一滴盈盈的金淚,掛在面容如鐵雕的僧人的眼角。
終於有一日,柴玉笛的上師,一位枯樹般的老人,對他説:「你雖已無心,卻仍然有情—你與佛無緣,你必死於情。」
當時,柴玉笛請上師解惑,他問道:「六世達賴喇嘛的佛心,詩情華美,如日月常在。難道不是佛也有情嗎?」
上師沉吟良久,黯然回答:「我沒有能力為你解此惑 … … 或許,情一旦美到極之處,亦可為佛。」
這次問答之後,柴玉笛便離開佛學院,來到此處,向當地政府租下這座心靈殘骸般的古寺廢墟。又僱請一位山野村婦,每日為他送來山泉之水和農家食物。他繼續維持生命的理由只在於,他要等待情感枯竭之後,再叩響死亡的鐵門。因為,他知道,自己雖然嚮往唯美,卻沒有倉央嘉措佛那種來自天啟的對至美的領悟—他沒有能力讓浩蕩的悲情昇華為至美的表述。所以,他只能等淚乾涸之後,再讓殘破的生命歸於佛境。
他來到這片時間的廢墟、心靈的殘骸間已經兩年了,然而,每次禪定之後,靈智從虛寂的佛意中回來,他都會感覺到眼角掛著一滴淚。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一滴永不乾枯的金淚,似乎是他的宿命。
又一次,無思的冥想中滲出淡金的霞韻;柴玉笛意識到,那是朝日已經映在他闔起的雙眼上,更準確地説,是朝日再次提醒,他塵世的宿命還沒有結束,他仍然不得不從虛寂的心靈意境回到現象世界,承受荒涼、孤獨的命運。
然而,就在這一刻,柴玉笛竟猝然被心的疼痛擊中,以致於他山崖般峻峭的軀體都強烈震撼了一下。他黑鐵鑄成的心早已湮滅於佛法,今天,他卻又感到了心的疼痛—像一聲比永恆更遙遠的璀燦召喚。一滴金淚隨之從眼角湧現,然後沿輪廓堅毅的臉頰緩緩流下。
凝視著柴玉笛面頰間那滴金焰般的淚,柳清韻的目光變得迷離而夢幻,那是花影繽紛的夢。她超越一切理由地確信,就像確信她的白骨上刻寫著佛經,那滴僧人的金淚,就是從蒼穹之巔淌下的她的宿命,就是她心靈的歸宿。如果説一定要找到她如此確信的理由,那也只是因為那滴鐵漢的金淚間流溢著唯美的神韻—她迷醉於唯美。
柳清韻情難自已。她柔情如霞,露出薔薇花色的舌尖,輕輕舔盡僧人臉上的金淚,滋潤自己火炭般的雙唇。
這時,柳清韻看到僧人的雙眼睜開了—最初呈現出的是一片鐵黑色的、堅硬的虛無,瞬間之後,虛無動盪起來,宛似鐵黑色的狂濤怒潮,猝不及防之間,殘破的落日像燃燒的虛無,輝煌湧起,點燃了柳清韻的眼睛,闖進她的靈魂,燒焦了她的心。
「白燦 … … !」僧人突然發出的呼喚彷彿是殘破落日浴血的悲嗥。他鐵鏈般的雙臂緊摟住柳清韻,就像要摟住一縷將被狂風吹散的豔夢。隨後,僧人仰首向天,宛似心裂的雄狼,縱聲痛哭。
鐵漢的悲音如鷹群的鐵爪撕碎了藍天,像洶湧的黑雲遮住了太陽;無心有情的佛意深處震盪而出的長哭,似乎要流盡人世間萬年苦痛的淚滔。
此時此刻,柳清韻只想讓自己的情色之美為鐵漢佛意的大悲之音,增添幾許豔麗的韻律。旁邊楓樹上的紅葉隨一陣驟起的疾風飄落,宛如漫天凋殘的血跡;只是不知殷紅的楓葉凋落,是為鐵漢佛意的悲音獻祭,還是為美人炫目的肉體之豔而沉醉。
絳紅色的寬大的僧袍像從大地深處湧出的烈焰,點燃了時空。僧人青銅色的軀體猶如狂哭醉舞的大山;美人瑩白妖嬈的身體像一縷燃燒的雪魂,縈繞在鐵漢的舞姿間—紅焰焚身的極致苦痛之中,熔鑄出鐵漢與美人至美的情色神韻,那是值得刻在唯美王冠上的生命之詩。
人世間沒有永恆,只有比永恆更漫長的苦痛命運;人世間也沒有不朽的幸福,所有的幸福都短暫得像轉瞬便被狂風吹滅的佛燈金焰。
鐵漢和美人的激情終於化作灰燼,焚身的紅焰湮滅為一片血色的虛無。當柴玉笛與柳清韻再次互相注視時,柴玉笛才意識到自己竟認錯了人—眼前的美人雖然同白燦相像得猶如兩片紫霞輝映的初雪,但是,她的眉間卻沒有相思豆般嫣紅的痣。
剎那間,柴玉笛的眼睛變成骷髏般的黑洞—落日湮滅了,只有比虛無更空洞的陰影;緊接著,殷紅的血流從他緊閉的雙唇間和凝眸的眼睛裡湧出。
柴玉笛峻峭的身體震盪了一下,卻仍然盤膝端坐在絳紅的僧衣上;他似乎想把依偎在他雙臂間的美人瑩白的肉體舉起,獻給即將西沉的紅日,或者安放在蒼穹之巔。然而,鐵鏽似的陰影卻從他面容間漫過—那是物化的陰影。
柳清韻瑩白的身體上披著淡金的晚霞,跪在僧人的遺體前。她的心中只有一個絢爛而荒涼的思緒:「我愛過了 。… … 不知道他的姓名身世,但是,我的愛確實獻給了佛意—原來佛意竟是壯麗的悲情 。」
過了許久,柳清韻才穿上殘破的衣衫,攜翠玉長笛,跨過原來走進來時的殘垣,走出古寺的廢墟—進來時,懷著憧憬;離開時只有一片茫然,四海蒼茫萬里,世間紅塵滾滾,她竟不知該走向何方。
柳清韻停下腳步,彷彿停在命運的盡頭,轉首向古寺廢墟間回顧。她的目光飄過荒草枯黃的草梢,隨淺紅的風一起,落在僧人的軀體上。僧人依然端坐的遺體,酷似聳立在古老心靈殘骸間的一座鐵鑄的墓碑。
「他的血肉白骨會在風雨中湮滅,或者會有天雷之火殛中這片古寺的廢墟,將他埋葬在火焰的棺木中。無論如何,他都無須再活在悲情裡。可是,我已經委身於他高聳於雲際的悲情—我該走向何方?」
柳清韻摘下自己無盡長嘆般的思緒,掛在古寺廢墟間草梢上作為留念,並讓目光再次飄向天際。遙望之中她卻突然意識到,屬於她的,只剩下握在手中的翠玉長笛:玉笛是對千古悲情的高貴思戀,也意味著一種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
橫斷山脈的群峰像黃金鑄成的驚濤駭浪,巨大的落日猶如在波濤間沐浴的殷紅的宿命;日球上方,一座峻峭的雲峰形似鐵雕的王冠,從雲峰間飛掠而下的晶藍雷電,一次又一次將日球從中劈裂。
「或許那雷電劈裂的落日是一個天啟—只要走進落日的傷痕,就能找到另一種活下去的方式 … … 。」柳清韻讓這縷思緒纏繞在翠玉長笛間,然後走向西方天際。她身後留下的,是那座古寺的廢墟和僧人鐵碑般的遺體;而古寺廢墟之後,是一個人類的心靈在物慾中腐爛的時代。
這個背棄生命神聖感的時代,何時才會受到天譴?
(《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袁紅冰著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出版)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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