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2 of 17 in the series 回歸荒涼

時間:西元1966年7月

陰山山脈岩石崢嶸的群峰從暗灰色的雲霧中隱隱浮現出來,猶如即將黯然神傷地消逝在虛無深處的雄烈意志。南方遼遠的敕勒川原野上還瀰漫著墨藍色的夜霧。

凌晨之際,屬於內蒙古高原山野的那浩蕩的沉寂,彷彿正在為某種輝煌時刻的降臨而祈禱。

東方的天際漸漸滲出淡紫色的晨光,這使得鐵黑色的漫長地平線看起來像是凝結著血鏽的成吉思汗時代蒙古彎刀的殘骸。陽光宛似銀羽的長箭,從地平線下斜射而上,劃破濃霧,飛向蒼穹之巔。陰山山脈最高峰上那巍峨的懸崖立刻在陽光中燦爛地呈現出來,如同燃燒的黃金鑄成。迷茫的灰霧依然遮掩著陰山山脈群峰,只有那座金色戰盔般的懸崖穿出雲霧,凌駕於萬峰之上,像是雕刻在蒼穹之巔的峻峭的英雄之夢。

懸崖在孤獨的燦爛中展現出高貴的神韻,一位少年手握小提琴走上懸崖,向東方遙望。他那秀美的身姿彷彿是佇立在英雄夢境極致處的生命之詩。

少年顯得極其敏感,敏感得如薄薄的鋒刃,即使幽暗的淚光都會在那雪亮的鋒刃上迸濺成炫目的詩意。然而,過分的敏感又使他的生命呈現出易於凋殘的情致,就像春雪燦爛的潔白易於凋殘一樣。

此刻,少年越過姿影妖嬈的嫣紅的雲縷,遙望天際。他的眼睛裡動盪著急切的期待,彷彿是在高山激流的波影間閃爍的淡金色陽光——他期待朝陽升起的時刻。

巨大日球圓穹形的輪廓終於湧現在天際,猶如用燃燒的紅寶石雕成的猛獸之心,而日球兩側鐵灰色的漫長的地平線,就是那火焰之心遨翔萬里的長翅。

殷紅的朝日在少年期待的眼睛裡破碎為深深沉醉的神情。似乎要進入蒼茫的夢境一樣,少年略顯蒼白的消瘦的面頰輕輕伏在小提琴琴箱上,而被陽光映成金色的琴弦,開始震顫了。

小提琴奏出的是古老的蒙古樂曲——聖主成吉思汗的悼亡曲。這首樂曲本來是為馬頭琴合奏而改編的。追思一個隕落的偉大歷史命運的聖樂,確實應當由鐵鑄的群峰操起萬隻馬頭琴,作千年合奏。現在,由孤獨的小提琴奏出的旋律,使聖樂喪失了馬頭琴合奏時雄渾的神韻。那琴聲纖麗得就像一位激情熾烈的美少女,用她聖潔而破碎的心,吟唱對於英雄鬼魂的無盡戀情。

在遼闊的天地間,小提琴金絲般的琴弦上飄出的韻律雖然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被高山之風吹散,但是,琴聲中卻有一種可以令最強悍、高傲的意志都為之垂首的純白的聖潔。

人在超越自然中獲得了獨立於並高於萬物的屬於心靈的命運,但是,那些敏感的心靈卻又往往不得不離開詩意凋殘的人世,回歸自然,以尋找生命的美感。這位佇立於金色懸崖之巔的少年就是如此。

少年名叫雲水寒,是內蒙古藝術學校音樂系的學生。他即將迎來十六歲生日。雲水寒的父親原來在北京音樂學院任作曲系主任,母親是小提琴教員。一九五七年當局迫害自由知識分子的運動中,雲水寒的父母為自己的非共產主義的異端思想受到懲罰,被放逐到呼和浩特這座塞外小城。由於當時正在組建藝術學校,他們沒有像其他被放逐者那樣消失在煤礦的黑洞深處或貧瘠的鄉村中,而是幸運地留在藝術學校任教。

或許是因為完全專制政治化的社會生活刻在他們心上的猩紅的恐懼,或許是擔憂他們清俊得有幾分少女情致的兒子會在冷酷的政治社會中過早地凋殘,這對夫婦有意盡可能地將兒子同社會生活隔離開,他們想使兒子成為一個社會之外的「心靈的存在」,並用他們殘餘的生命來衛護這個純潔的存在。「純潔的心靈存在」——那本是他們被專制政治的鐵手擊碎的生命的理想。

在父母的安排下,雲水寒沒有讀小學,他最初的教育都是在家庭中進行。十三歲時,由於父母是藝術學校教師,更由於出類拔萃的小提琴演奏技巧,他被錄取為藝術學校音樂系的學生。現在,他很快就要到十六歲了,而構成他精神內涵的,除了音樂的神韻之外,便唯有從書籍中獲得的關於生命的靈感,現實生活則基本沒有在他心靈中踏出骯髒的足跡。

雲水寒感興趣的書主要有兩類。一類是中國古代詩詞和司馬遷的《史記》。從屈原到李白,從蘇軾到柳永,那一個個偉大心靈遺留給人世的藝術殘骸,都內化為雲水寒心中豐饒華美、飄逸俊秀的無盡詩意;在虛無的時間上《史記‧遊俠列傳》雕刻出的英雄男兒的俠義精神,則成為深藏於他秀美如少女的外表下的堅硬長劍。雲水寒喜愛的另一類書籍是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思想著作——令他真正著迷的並不是著作中繁富的理性或明快的邏輯,而只是對自由的深情。幾乎是在第一次讀到「自由」這個詞的瞬間,雲水寒便立刻確認「自由」為他生命的絕對價值。這種確認不是產生於理論邏輯,而只是基於情感的熱戀和天性的渴慕。同時,自由呈現在他精神中的也不是哲學的或者政治學的嚴整概念。對於這位敏感的少年而言,自由只詩化為一種極致的生命美的意境:漫遊萬里的青銅色的風,越過翠綠的小白樺樹搖曳的原野,湧向遼遠的天際。當他讀到「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這句話時,曾陷入深深的困惑。他不理解,人為什麼要囚禁自由。不過,他確信,如果真是如此,擊碎枷鎖將成為他俊美生命終生不渝的天職。

從雲水寒心靈的天際還時常會湧現出難以言喻的對荒野的神往,而那種神往總是與同一個夢境相連——紫穗的野草紛亂地搖盪起伏,破裂的日球在天邊裸露的鐵黑色岩石間燃燒,像一顆被雷電撕裂的心。

每次從夢中醒來時,他都沉浸在又苦又甜的迷惘之中,而俊美的面容則沐浴著有如火焰般神韻的淚水。他不知道這種對荒野的神往是怎樣成為他心靈的一部分,但是,他隱隱感到,自己的命運將在荒涼中展開,那荒涼深處有艱難,有痛苦,也有蒼涼的美。他無法為自己這種感覺找到原因,卻又願意深情地注視那在他心靈中遼遠展開的荒涼。每當對於荒涼的神往驀然湧上心頭時,他都會處於一種熾烈的迷惘狀態,彷彿自己的生命只是一團空虛的火焰,在呼喚狂暴的風,將他吹向沒有生命痕跡的荒涼。

正是由於命運的偶然性,在一個憎恨並摧殘心靈的國度和年代中,雲水寒的生命奇蹟般地呈現為心靈的存在。這位少年的心靈明澈、晶瑩,猶如被高高舉向太陽的、滿溢清泉的水晶杯,那沐浴在淺藍清泉中的陽光,金色流蕩,像聖潔的激情在燃燒,而這激情就是雲水寒對於音樂的苦戀。

雲水寒對蒙古音樂情有獨鍾。儘管蒙古的英雄史詩早已像千年之前紫紅的晚霞,深深滲入岩石裸露的荒野,但是,那隨著荒漠草原上不停的風飄盪萬里的樂曲,卻仍然使雲水寒真切地欣賞到了蒙古鐵騎冷峻銳利的鋒芒上怒放的詩意和遼遠的悲涼。

在所有的蒙古樂曲中,最令雲水寒沉迷的就是這首聖主成吉思汗悼亡曲。樂曲原型是鄂爾多斯高原的牧馬人傳唱的民歌。雲水寒的父親到鄂爾多斯采風時,記錄了這支民歌,並將它改編為馬頭琴合奏曲。而雲水寒第一次聽到這支樂曲的旋律便立刻醉了,並開始用小提琴演練這首不屬於小提琴風格的悼亡曲。

雲水寒演練這首樂曲至今已將近一年。隨著時間的積累,他對於悼亡曲的愛戀越來越熾烈,然而,他的苦悶也日益沉重——他總感到自己沒有找到樂曲的靈魂。他的小提琴奏出了偉大英雄命運在虛無的時間中消逝為秋風的蒼涼和悲哀,但他意識到,這首樂曲的靈魂絕不僅僅屬於蒼涼和悲哀。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開始演奏這首樂曲,雲水寒心中都會忘情地湧起對於烈火焚身的渴望,而且那烈火一定要來自雷電或者破碎的太陽。他隱隱感到,自己的命運同屬於雷電和太陽的火焰之間有某種宿命的聯繫——他的生命終將在烈火中熔鑄成熾烈而堅硬的聖潔;而那能令他的生命淨化為聖潔心靈的火焰,就與成吉思汗悼亡曲的靈魂同在。可是,樂曲的靈魂又像凝結在鐵黑色燧石中的火焰,他卻找不到靈感的鐵錘,擊碎堅硬如鐵的燧石,將火焰從囚禁中釋放出來,然後用戰慄的紅唇深情地親吻那火焰之魂。

金色的晨光早已從高聳入雲的懸崖上褪去,在小提琴如醉如癡的不停的奏鳴中,時間隨迅疾的高山之風飄散,而雲水寒仍然沒有找到樂曲的靈魂。太陽開始沉落。疲倦得近乎痛苦,越來越銳利的焦灼感則如鐵鑄的獸爪,在痛苦之上血淋淋地撕扯。這使雲水寒陷入意識迷濛的狀態。而迷濛之間,雲水寒突然本能地呼喊出一句未經任何思索的話語:「聖潔的音樂之魂需要用豔麗的血來召喚!」

隨著這聲炫目的呼喊,琴聲嘎然而止。雲水寒面容平靜,但眼睛裡閃爍起狂醉的激情。他放下小提琴,從褲袋中取出一根備用的琴弦,然後解開胸前的衣扣。

雲水寒的胸膛裸露在淺灰色的野鴿羽毛般的風中。他的皮膚顯出柔和的蒼白,使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美麗而純潔的死亡。雲水寒雙手握住琴弦的兩端,並讓繃緊的琴弦在自己的胸膛上割鋸起來。

銳利的疼痛伴隨銀色雷電似的琴弦陷入少年的胸膛,血流如同從春雪下湧出的晶紅的淚。雲水寒覺得,自己的血同太陽之間似乎有某種神秘的心靈感應,因為,在血湧出的瞬間,剛剛開始沉落的日球染上了幾許淡紅。

入迷地凝注著自己的血,雲水寒的眼睛裡現出一絲驚詫的神情,那清純少年之血的豔美將寧靜的喜悅注入他的心靈。每一滴血珠都像熔化的紅寶石在炫目的陽光中閃耀燃燒;每一滴血珠濺落到風蝕的岩石上,雲水寒都能聽到大地深處傳來的破裂聲。少年為自己血液的美色而沉醉了,他的唇邊浮現出有些悲涼意味的驕傲的微笑,用清風般的低音自語道:「我每一滴晶紅的血中都有火焰的靈感……。」

雲水寒對於自己的肉體——肉體的範疇當然包括此刻湧現在陽光下的血流,處於一種既珍惜又厭倦的矛盾心態之中。珍惜是因為美,厭倦是因為那種美終將化為腐物。

雲水寒曾在陰山的群峰間發現一個狹小的山谷。山谷四周聳立著暗紅如血的石壁,中間則是從大地深處湧出的泉水彙成的小湖。只有通過石壁上的一個裂隙,才能達到湖邊。雲水寒時常長途跋涉,從呼和浩特城區來到這個山谷。而這只是為了佇立在伸向湖心的巨大岩石上,久久地注視自己沐浴在清冽湖水中的容顏。

湖水映出清澈、深邃的天空。向湖中注視,有以萬里藍天為鏡的感覺。然而,令雲水寒沉迷的並不是遼遠的蒼穹,乃是浮現在藍天中的少年的形象。長久地攬鏡凝注,是美者天賦的特權。雲水寒純潔的目光會專注地撫摸那少年秀麗的面容,挺直的鼻骨,輪廓敏感的俊美的紅唇和飄垂在潔白額前如雲的長髮。而最令他著迷的,是注視少年的眼睛。在飄逸如黑色長虹般的眉毛下,那雙銀杏形的眼睛裡,流溢著聰慧的靈性和如銀色雲縷般的夢幻。注視這雙眼睛會產生同冰雪之魂對視的熒光流溢的聖潔感。有時,這雙眼睛深處又令人猝不及防地閃耀起熾烈、銳利的激情,那一掠而過的激情照亮的瞬間,最炫目的雷電也黯然失色。

對清泉之湖如醉如癡的注視,使雲水寒從自己的形象之美中獲得了驕傲清新的神態和高貴優雅的風格——是這位少年形象之美賦予他自己以神情之美。這使他對自己的肉體產生了純潔到只有精神意境的熱戀。他確信,自己美得配雕刻在青銅色的落日之上,從而成為永恒。

同這種熱戀一樣生動的,是對自己肉體的厭倦,而厭倦起於一次夢境之後的思索。大約是十五歲時,一個無月的夜晚,他從黑暗如鐵鑄的夢境中驚醒,恐懼地瞪視著灰白的天花板,想道:「總有一天我會死去。我將被埋在潮濕、陰暗的洞穴中,眼眶裡會有成群的蛆蟲蠕動,灰綠色的蜥蜴會啃食腦漿,我的面容會腐爛,白玉般清秀的骨骼上會長出黑灰色的斑斑黴跡——我俊美的生命將變成一塊腐朽的物質,一塊臭肉……噢,不是『變成』——肉體以及附著於其上的美,本質上就是以腐臭的物質性為終點的謊言……。」這些想法使他恐懼得急劇戰慄起來,那是一個敏感的心靈對於生命終極悲劇性的恐懼。恐懼發展到極端時,他開始劇烈嘔吐,而嘔吐的氣息更加深了對自己肉體的厭倦。

在這以後的幾天中,雲水寒面色蒼白,神情嚴肅而憂鬱。他以充滿靈性的少年之心,思考生命的終極哲學涵義。雲水寒不相信《聖經》或佛教教義中關於來世或者屬於靈魂的天國的描述,也不相信靈魂和肉體能夠分離——不是因為受當局無神論或唯物主義宣傳的影響,而是憑著他明澈的少年心靈的直覺和對生命的體驗不相信。他覺得,來世、天堂、獨立於肉體而存在的靈魂,等等這類觀念,都是善良的謊言,那些意志軟弱的人只有拄著這些謊言的拐杖,才能拖著對死亡、對生命終將腐爛為一堆臭肉的恐懼,蹣跚地走完命運之路。在雲水寒沉思的視野中,他的生命就是鑲嵌在美麗物性框架間的自由心靈的意境。有一天,只要物性的框架破碎了,自由的心靈也會隨之消散為虛無。記不得是什麼時候偶然翻閱難以理解的佛學哲理書籍看到過一個詞:「寂滅」。此刻這個詞又觸目地從他記憶深處浮現出來。他情不自禁地低喊道:「虛無就是生命的『寂滅』——心靈無聲地湮滅於永恒的暗夜……。」

雲水寒用心靈逼視「虛無」,並意識到,終將湮滅為虛無乃是生命的宿命,因而也是生命終極悲劇的根源和生命意義的否定者。

「生命就是囚禁在有限物質形式中的無限的精神——精神因為自由而無限。在存在意義上,精神是肉體的終生囚徒,是嚮往自由而又終生處於枷鎖下的苦役犯。呵,精神是艱難的,自由是艱難的——這就是生命最震撼人心的悲歌……讓生命成為一個心靈的過程,成為瞬間的自由之美的湧現,這是勇敢的人在虛無的宿命前能夠為生命確立的唯一意義——不是以邏輯的名義,不是以理性的名義,而是以信念的名義確認。因為,虛無乃是對一切理性和邏輯的嘲弄,只有崛起於審美激情的信念,才能超越邏輯與理性,並無視虛無……當然,為了免於變成一堆腐爛的物質,我要在生命還沒有結束時,就把自己埋葬在火焰中——讓我美麗的肉體和自由的心靈一起淨化為燃燒的虛無!」當時,作出這樣的結論之後,他的思想終於走出了關於死亡的陰影,他的心靈又重新回到了生機盎然的音樂意境中。只是此後從暗夜的夢境中醒來時,他偶爾還會產生躺在悶熱、潮濕的墓穴中的幻覺。那種時刻,對肉體的厭倦之意便又使他明澈的眼睛在晨光中變得憂鬱。

今天,雲水寒絲毫沒有對肉體的厭倦之意。他完全被自己的血流在陽光下展現出的豔麗所魅惑,以少年人才會有的沉迷專注的神態,欣賞晶紅的血滴濺落在鉛灰色岩石上的那種破碎之美。

琴弦在少年胸膛上割開的傷口間,繼續有血流湧出。由於失血過多而產生的眩暈使雲水寒纖秀的身體搖盪起來。他驚喜地發現,陰山山脈陡峻的群峰在狂歌醉舞中向他傾倒下來。於是,他張開雙臂迎向傾倒的群峰,並激情洋溢地呼喊:「呵——青山因為痛飲我的血而醉倒了;我美麗的血醉倒了萬座青山!」呼喚的餘音在群峰間迴盪,少年的身體卻重重摔倒在被他的血染紅的高山之巔的岩石上,而他流彩飛霞的喜悅之情也同時消散在無意識狀態中,那裡只有淡紅的雲霧纏繞著虛無的意境。

藍色的高山之風以深長的呼喚,喚醒了伏在冷峻岩石上的美少年。此刻,天空中低垂著濃厚的雷雨雲,雲層的色彩黑得像是用生鐵鑄成的。西方遼遠的天際,烏雲和大地之間露出一道狹長的綠霧繚繞的天空,巨大的落日就呈現在低壓的烏雲和地平線之間。日球是青銅色的,又滲出幾許枯紅。這使得落日像是一個附著著萬年血鏽的堅硬的期待。

雲水寒遙望日球,浩蕩的悲情驀然湧現在他的美目中,他無聲地質問道:「我已經獻出了生命中最豔麗的部分,我已經讓群峰痛飲了我紅寶石色的血,可是,樂曲之魂呵,為什麼還不點燃我的心!難道要我像那荒涼的落日一樣,作萬年的期待嗎?——呵,落日在期待什麼?!」

情調剛烈的雷聲開始在濃重雲層上的蒼穹之巔滾動。雲層深處閃耀的雷電將鐵鑄般的烏雲燒成了紫紅色。突然,事先沒有任何預兆,幾道流光溢彩的雷電同時撕裂了動盪的雲層,擊向天邊巨大的落日;銀色的雷電像是瞬間便穿越無限時空的銳利追求;豔紅的雷電猶如剛剛掙脫鐵鐐的千年苦戀;淡紫色的雷電宛似妖嬈而嬌媚的萬里情思——這幾道雷電在天地間留下漫長的軌跡後,幾乎同時劈斬在落日上。日球中間驟然迸濺起亮到極致的金光,令即使是岩石雕成的眼睛也無法直視。但是,雲水寒卻以極度震驚的神情,凝注著雷電劈落的地方,而在他暫時失明的眼睛裡,只有一輪被雷電殛碎的日球,在燃燒的金霧中無聲地崩潰。

「呵,在流光溢彩的崩潰中湧現出的金色燦爛的悲愴——那是配戴在破碎落日之巔的王冠,那是蒙古英雄史詩間盛開的情感之花,那也正是我所召喚的樂曲之魂……讓我的琴聲中飄盪起金色燦爛的悲愴!」雲水寒的心靈突然被音樂的靈感照亮了,但是,他卻沒有因此感到瘋狂的喜悅,此刻緊緊摟抱住他的,只有堅硬如冷峻岩石的幸福情懷。

雲水寒竭盡全力,克服失血導致的虛弱,使纖麗的身體重新站立起來。然後,這位美少年再次將蒼白的面頰伏在小提琴上,開始為暴風雨演奏聖主成吉思汗悼亡曲。

斜射的雨柱在少年秀美的面容上迸濺為銀色的水霧,狂烈的風使少年烏黑的秀髮獵獵飄盪,不斷劈落的雷電將他身前身後破裂的岩石映成戰慄的猩紅色。然而,雲水寒並沒有注意到狂風暴雨的存在,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正在演奏,此刻,他只專注於自己內心的感覺:被雷電殛碎的落日就在他心中燃燒,呵,不——他的心就是那輪在流光溢彩的崩潰中破碎的日球。

雖然只有一隻小提琴在孤獨地演奏,但是天地的喧囂卻無法抹去琴聲的韻律。連續不斷的震盪的雷聲,猶如金燦燦的巨崖峭立在蒼穹間,而美少年破碎的落日之心奏出的孤獨琴聲,宛似裸露著殷紅傷痕的詩意之風,飄盪在那高入雲空的金崖之巔。

雷暴雨終於被狂烈的風颳向遼遠的天際,雲水寒的生命力也在烈焰焚身般的激情中化作潔白的灰燼——每次如癡如狂的演奏之後,他總會由於極度疲憊而陷入昏厥,而他把這種昏厥稱為「激情醉」。當少年俊秀的身體倚著岩石向無意識狀態滑落下去時,他的心看到,雷電擊碎的太陽像血紅的虛無,在鐵黑色的峻峭的群峰間燃燒。少年被那景色的荒涼神韻深深感動了,迷濛的眼睛驟然流溢起銀色的淚影。在心靈即將湮滅於「激情醉」的瞬間,少年如花的紅唇邊浮現出柔情似水的微笑,輕聲說:「美麗的荒涼意境呵,妳是我魂牽夢縈的情人……妳又來到了我心中……讓我的生命成為高貴而聖潔的悲歌,獻給屬於內蒙古高原的荒涼,獻給那荒涼深處破碎的落日和血紅的虛無……。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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