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時間:西元1966年8月末
蒙古少女名字的漢語意思是「金色的泉水」,雲水寒則稱呼少女為金泉。他覺得,這個意境璀璨、音韻動人的名字是從他心靈的深遠處飄來的——深遠得似乎達到了時間的邊緣。
金泉血緣的譜系來源於聖主成吉思汗的部落。蒙古包裡那戴在金色石塊上的鐵盔和頭飾就是她祖先最寶貴的遺物。滲出血鏽的鐵盔屬於一位蒙古鐵騎萬人集群的統帥;華美的頭飾則屬於統帥年輕美貌的妻子。據說,這位統帥戰死後,倚著裸露的岩石不肯倒下的身體上,有九十九道傷痕,他由此而獲得了「最美男兒」的讚譽,因為,敵人刀劍雕刻出的傷痕,是英雄之美的標誌。他的妻子則摟著英雄挺立的屍體,痛哭三天三夜,流盡血淚而死。自從這位蒙古美女死後,蒙古高原上才有深紅的風,從落日下湧向鐵鏽色的暗夜,那在漫漫長夜中不停悲泣的風,就是她深情不泯的鬼魂。
雲水寒第一天在蒙古包裡遇到的那位衰朽的老婦人,是金泉的祖母,也是還活在世上的她唯一的親人。她家族中的男人都死了,而且死的方式也完全相同——痛飲烈酒之後,騎上紫毛的雙峰駝消逝在黑風暴中。那是永遠的消逝。他們似乎是懷著一顆狂醉的心,一顆被烈酒燒裂、燒焦的心,到漫天風沙中,去尋找重重時間廢墟之後曾經屬於蒙古男兒的驕傲和榮耀。
內蒙古西部大沙漠以北,外蒙古鐵灰色的千里戈壁之南,這之間有一片水草豐茂的綠洲。像銀色狂風般飛騰奔躍在遼遠天際的祁連山雪峰上,湧下一條雪水河。河水向北流過枯黃的大漠,形成一個叫居延海的湖泊。那由金色陽光溶解的千年冰雪彙成的湖水,養育了這片清新的翠綠。綠洲就是金泉的家鄉。
兩個月前,當局派出的一支發動「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工作隊來到那片綠洲。他們認為,金泉的祖母保留那座古老的戰盔和寶石如焰的頭飾,就是追求蒙古獨立的罪證。因此,他們準備逮捕老婦人,並收繳戰盔和頭飾。一位在當地作官的親戚把這個信息偷偷告訴了她們。於是,按照祖母的意思,她們在一位年輕牧馬人幫助下,趕著自己的駝群,越過只有風的足跡的大漠無人區,逃到這裡。祖母之所以決定逃走,不是畏懼自己被逮捕,而是要為未來保存家族榮耀的最後遺跡。鐵盔與頭飾是殘留在祖先榮耀峰巔上的最後一縷晚霞。如果那晚霞枯萎了,就意味著家族的命運將永遠湮滅於荒涼的黑暗中。對於高貴而驕傲的心,喪失了榮耀的存在是不能承受的悲痛。
年輕的牧馬人把她們送到這裡後便返回去了。近兩個月來,金泉常常佇立在高高的沙峰上,遙望北方,想從乾枯的風中呼吸到故鄉的綠意。她還沒有習慣於大漠堅硬、乾裂的荒涼。
金泉的身世都是她自己告訴雲水寒的。講完自己的事後,她曾問雲水寒:「你為什麼要到沙漠裡來?」雲水寒遲疑了片刻,回答道:「因為這裡有自由……自由只在人世之外。」
「自由?」金泉困惑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顯然對自由的概念很陌生。然後,她深長地歎息道:「我逃到這裡是因為沒有英雄……蒙古人裡已經沒有英雄男兒能保護自己的女人了。」
金泉講完這句話後,雲水寒羞愧得祈求能撕下一片千年不散的夜色,遮住自己的面容——不配見到陽光的面容。因為,雖然不是蒙古人,但他也沒有勇氣用閃耀在雪亮鋒刃上的聲音,對金泉講:「我會保護妳——我以英雄的名義請妳相信!」只要想起走向荒涼之前目睹的紅衛兵的暴行,雲水寒就感到從骨頭裡滲出的恐懼。他再次審視自己的內心,並再次確認,那種恐懼不是因為害怕死去,而是產生於高於死亡的憂慮:自己美麗的生命會在暴行摧殘下變成一堆骯髒的物質——他怕自己變成醜陋。這種屬於哲學意境的恐懼雖然飄散著猩紅的詩意,不過,畢竟還是令他不敢自詡為英雄。
當時,雲水寒由於羞愧而顫抖的心仍然敏感到,金泉的沉默中痛苦地戰慄著燃燒的希望——希望他給她以英雄男兒的許諾。然而,雲水寒只能讓少女的希望之火黯然熄滅。儘管那令他的羞愧迸濺出血色的痛苦,但他只能如此。因為他純潔的少年之心,拒絕哪怕善意的謊言。
久久地沉默之後,金泉把美麗的頭顱轉向荒涼天際的落日。那天的落日呈現出高貴的金色,那是英雄男兒心靈的色澤。落日將金泉睜大的眼睛裡豐饒的淚影,輝映成迷濛的金霧,而金霧深處,熔鐵爍石的熾烈悲愴流溢出震撼猛獸之心的魅力。那是比絢麗的微笑更醉人的美——生命美的極致似乎只屬於高貴的悲愴。
雲水寒清楚,只有英雄的虎目才有資格欣賞金泉此刻的美色,而他自己的目光不配在那美的王冠上飄落。但是,他已經醉了,同長風漫遊的荒原一樣醉於金泉的至美。他願自己的生命只化作對金泉悲愴之美的萬年注視;他願自己的心靈化作一縷嫣紅的柔情,輕輕拭去那悲愴之上的片片血跡——每一片血跡都是清純少女對英雄的徒然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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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午後,金泉來到那座岩石枯紅的斷崖間的洞穴,給苦行僧送來一些食物和清水。同時,她告訴雲水寒,祖母知道他會演奏聖主悼亡曲後,希望能聽到這首樂曲。不知為什麼,雲水寒突然又一次想起,第一次見到那位老婦人時,自己心中湧起的衝動:當時,他急不可待地要告訴金泉,她不應當讓衰朽摧殘她的美色,她應當在美色凋殘之前死去;讓生命結束於美,這是金泉必須承擔的天職——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純潔、真實的生命概念。然而,許多天以來,他卻一直沒有對金泉說出這個想法。原因只在於,每次同金泉相聚,他都沉迷於忘卻了生與死的金霧般的醉意之中,那種少年的「情醉」所達到的金色的醉意,即便是烈酒燒焦的鐵石之心也無法企及。
在返回居住之處的路上,金泉顯得有些煩愁地望著遠方,忽然輕聲問雲水寒:「你覺得今天的落日會是什麼顏色?」
雲水寒看到,金泉閃爍著燦爛煩愁的目光飄落的地方,炫目的陽光像金焰在大漠間流溢,於是,他說:「落日也許會像一塊熔化的金子……。」
「噢,我希望今天的落日是紅的——不是山丹花那種紅,而要紅得像火……。」金泉的眼睛裡搖盪起明澈的夢幻感,輕柔的語調變得熾烈起來:「我總夢見——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夢見,我陪伴一團火跳舞。那火紅得讓我心疼……被火摟抱著,我的身子都燒起來了,燒得骨頭都疼。可是,我不哭,我怕眼淚澆滅了火,我不願意它熄滅。只因為它是我的舞伴,只因為它紅得讓我心醉……那種紅呵,我只在落日上看到過。」
金泉講述的夢境使雲水寒記起,幾年前,他想到生命會由於死而腐敗時,曾決定要把自己的生命埋葬在火焰裡,以免由於腐爛而變得醜陋。此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根本沒有必要提醒金泉應在衰朽摧殘她的美色之前結束生命,因為,金泉與火焰共舞之夢,同他要把自己的生命埋葬在火焰中,以求得超越腐爛的淨化的觀念,都是基於對於生命美的深摯的愛戀。
傍晚時分,雲水寒和金泉回到那個沙丘環擁的湖邊。金泉的祖母已經坐在蒙古包前的一塊褐色的駝毛氈上迎候他們,她的面前排列著三隻樣式古老、花紋華麗的金杯。老婦人顯然是特意換上了一件寶石藍的從未穿過的蒙古袍,不過,這並不能給她痛苦佝僂著的枯瘦的身形,增添生命的氣息。老婦人被皺紋切碎的臉和稀疏的灰髮,使她的頭顱看起來像一塊枯草覆蓋的風裂的石灰石,彷彿只要有一陣疾風吹過,那石灰石便會頹然破碎。雲水寒不禁懷疑,這位老婦人衰朽的生命是否還有被音樂感動的能力。隨即他又感到自己的這種懷疑是殘酷的。
雲水寒在老婦人身前單膝跪下,打開琴盒,取出小提琴,卻沒有勇氣轉過身去,面對落日。他怕看到的不是紅色的日球,而那會令金泉失望。
老婦人艱難地擺動了一下枯枝似的胳膊,示意金泉將一隻金杯獻給雲水寒。雲水寒沉醉地注視著金泉清澈的眼睛,將金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當心陡然燃燒起來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喝下的是有火焰之魂的烈酒。不過,即使在烈酒焚心的熾烈感中,雲水寒仍然不敢回眸遙望落日。於是,下意識之間,他的視線迎向了木門洞開的蒙古包。
蒙古包內像千年的時間一樣沉重的陰影,被落日的餘輝燒成了暗紅色。蒙古包內,戴在一對金色石塊上的巍峨戰盔和華貴頭飾從陰影中凸現出來,猶如堅硬而陡峭的血壁上的浮雕:鐵黑色的戰盔上流溢著金蛇似的火焰,令人想起英雄的悲愴;頭飾間的寶石閃爍明滅,宛似蒙古美女絢麗燃燒的淚影。
「呵——,今天的落日定然深紅如心靈的聖火!」雲水寒突然這樣確信,並像風一樣迅捷地將面容轉向落日。在大漠那如同萬里波濤的金色遺骸一樣動盪起伏的地平線上,巨大的日球呈現出荒蠻而又高貴的深紅,那是屬於雷電點燃的猛獸之血的色澤。
深紅的落日使無邊的大漠那遼遠的死寂,變成了凝重而輝煌的期待。老婦人舉起金杯,將滿溢的烈酒倒入乾裂的雙唇間。而她佝僂的身體漸漸挺直了,直得像沙糜竹的枝幹——成吉思汗鐵騎就曾用這種植物挺直堅硬的枝幹,製作追風的長箭。雲水寒早已聽懂了那覆蓋在大漠死寂之上的對於聖潔詩意的期待。他走上一座形如殘破的金色王冠的沙峰,開始用小提琴,不——,是用他的心靈,為屬於落日的「美麗凋殘」的哲理,演奏聖主成吉思汗悼亡曲。
序曲過後,雲水寒立刻驚喜地發現今天的琴聲變得豐饒了;緊接著,他意識到,那是因為老婦人和蒙古少女在伴隨琴聲吟唱。由於對這首樂曲太熟悉了,就像熟悉自己的靈魂,所以,雲水寒能夠在操琴的同時,注意傾聽歌聲。
「太陽隕落,漫天金色晚霞就是他的遺囑;英雄訣別生命,漫遊萬里的風就是他不死的靈魂。晚霞凋殘,無邊的黑夜遮蓋草原;英雄生命的聖火熄滅了,滿天繁星就是蒙古女人永遠不乾的淚……。」這兩句詩一樣的歌詞,隨著樂曲的韻律被反覆吟唱。
老婦人的吟唱聲蒼茫而高亢,閃耀著炫目的荒涼情韻;少女的聲音則豐盈而深沉,飄盪著華美的悲愁。雲水寒為此而震驚了。他難以相信,老婦人衰朽的生命裡還會殘存著如此璀璨的聲音;他也沒有想到,金泉那妖嬈得近乎纖細的身體中,竟然有如此深沉的意境,深沉得猶如滲入鐵灰色岩石的暗紅的晚霞。
雲水寒第一次在演奏聖主悼亡曲時讓自己的凝注離開遼遠的落日,轉向身旁的景象。那位老婦人的身影首先進入他的視野。原先覆蓋在她形象上的衰朽之態已經蕩然無存。她盤膝坐在羊毛氈上,挺直的身體隨著樂曲的韻律而生機盎然地搖曳,就像沉醉於輕風中的翠綠的小白樺樹;而她乾枯的眼睛竟變得波光盈盈,明亮似深情的少婦。
「噢,她的歌聲令荒涼的風都激動起來了……她與草木同朽的生命由於保留了蒙古之魂——這傳頌千古的歌,而成為美和詩意的載體,成為物性之上的意義……。」雲水寒思緒如風地想。他集聚起全部意志力,才使自己的目光離開老婦人,就像離開艱難的美。
金泉佇立在祖母身後,淡紫色的蒙古長裙使她纖秀的身體看起來像是晚霞的美麗魂魄。她右手向天際高舉起烈酒流溢的金杯,彷彿在邀請落日與她共飲;瑩澈的淚影之下,她那能令冰冷的岩石都為之沉醉的雙眼,絢爛得如同沐浴於清泉中的彩虹。而她稍稍前傾的身姿,顯示出熾烈祈盼的情態。
雲水寒知道,金泉是在祈盼深紅的落日,那成吉思汗靈魂的象徵,能以聖潔的火焰擁抱她,使她獲得陪伴英雄之魂起舞的千古榮耀,而她少女的情懷將在那榮耀之巔,破碎為一縷妖嬈的微笑,並在嫣紅的晚風中飄散。雲水寒沒有為此感到一絲嫉妒和傷感。沒有嫉妒是由於他的少年之心純淨似火焰;沒有傷感是因為在金泉流光溢彩的美色之前不能傷感。這一刻,雲水寒深深意識到,金泉純潔如雪,高貴如金的美感,乃是蒙古英雄史詩的遺韻;沒有絕世英雄史詩的民族,不可能有絕世的美女——英雄在創造歷史命運的同時,也創造出少女聖潔而高貴的美。
在意念中,雲水寒讓冷峻的長劍劈碎了自己的心。他認為,以破碎的心,以銳利的痛苦像雷電一樣掠動的心,來演奏聖主悼亡曲,才能表達他對成吉思汗的崇敬,那崇敬不是基於蒙古戰刀曾經有過的輝煌,而是因為蒙古英雄史詩孕育出了美麗的金泉。
那隻白色的小雌駝走上了沙峰,佇立在雲水寒旁邊。銀火焰般飄動的絨毛,彷彿把深紫的風都灼傷了。小雌駝凝視著落日,眼睛被映成晶紅,好像被純潔的血洗淨的悲愁。片刻之後,小雌駝伸長彎弓似的脖頸,竟然隨著小提琴的韻律,發出拖長的哭聲。
雲水寒無可抗拒地被感動了,眼睛間驀然充滿了淚水。但是,他極力不讓淚水滴落下來,因為,他感到,只有殷紅的血才配伴著小雌駝的悲鳴飄灑。
散布在四周金紅色沙丘上的紫毛的雄駝和毛色枯黃的母駝開始與小雌駝一起長哭。遼遠的天際,在那駝群的哭聲飄落的地方,瀰漫起茫茫的沙塵。沙塵深處,晚霞枯萎了,蒼白的日球黯然消失在灰黑的地平線下面。
深紅的日球隕落消失了,聖主悼亡曲好像失去了靈魂。雲水寒懷著由於極度疲累而痛苦悸動的心,向前摔倒在沙丘上。他的胸膛以深深依戀的情態,緊貼在還殘留著落日餘熱的細沙間。不知什麼原因,他的肉體徒然體驗到了被烈焰焚燒的疼痛——那是一種能夠令心的痛苦、精神的痛苦化為灰燼的熾烈迷人的疼痛。於是,雲水寒在意識消失之前的瞬間,向面頰邊掠過的風輕聲說:「最堅硬的男兒之心定然是一團火焰。因為,一切痛苦都會在火焰中得到淨化——沒有痛苦感的心最堅硬……噢,我的心還沒有火的神韻,它還會疼。什麼時候呵,我才能獲得超越痛苦的火焰之心?!」
雲水寒的意識再次浮現出來時的最初感觸,便是自己的頭顱正依偎在金泉的懷中。從金泉衣縫間流溢出的少女身體的氣息溫暖、聖潔而又清香醉人。那氣息像柔情深長的風,一直飄向雲水寒心靈的天際。香風飄盪之際,雲水寒心靈的意境變得從未有過的遼遠,那是一種超越了地平線禁錮的遼遠。
雲水寒睜開眼睛,向上仰視。金泉美麗頭顱的輪廓清晰地雕刻在藍寶石色的天幕間。巨大的金色月球剛剛從大漠那動盪起伏的地平線上升起。淡金色的月光中,金泉面容的清俊之美顯出一種精神的朦朧感,像一個燦爛而又遙遠的夢。這種感覺令少女的美成為高於物性的純然心靈的存在。
雲水寒用晶藍的淚水洗淨自己的目光,像仰視聖物一樣崇敬地凝注金泉的頭顱,心中沒有一絲情欲的波瀾。此刻,他覺得任何情欲,即便是烈火淨化過的情欲,也會令他羞愧得無地自容。他只願把少女那燦爛而朦朧的美,永遠雕刻在自己的視野間,而他對少女的注視純淨得只有精神的崇敬——超越世俗的物性關懷,只為了生命詩意的優美而崇敬。
雲水寒覺得自己的生命昇華為聖潔的虛無,蒼茫的感動之情猶如青銅色的風,從他心靈間徐緩而浩蕩地湧過。突然之間,對生命意義的領悟像絢麗詩意的靈感照亮了他的眼睛,他不禁激情如焚地自語:「呵——,生命意義的極致就是對精神之美作萬年忘情的注視……是的,那注視必須純淨得沒有一絲物性的陰影,必須純淨得只有聖潔的詩意……。」
話音飄散後的瞬間出現的沉寂中,一片遺憾的陰影遮住了雲水寒的眼睛。他為自己只能用淚影洗淨凝注那精神之美的目光而遺憾。「那崇敬的目光應當用英雄燃燒的血來沐浴淨身,可我心中卻有太多的淚水……呵,沉浸在淚水中的心,不屬於堂堂的英雄男兒……。」雲水寒的思想因為自責而羞愧得想把自己埋葬在墨黑的無意識狀態中。
月光下的大漠如同白銀鑄成的死寂的大海。當月球升上蒼穹之巔時,那隻一直臥在旁邊的銀毛的小雌駝又發出拖長的哭嗥聲。雲水寒覺得,為了不被小雌駝哭聲中的悲情刺傷,他寧願有一顆冷漠的石頭的心。
「我管她叫『銀火』。她哭,是因為想念她的阿媽。她的阿媽也像雪一樣白呵……。」金泉用有些喑啞的低音講述道:「自古以來,白毛駝就是我們蒙古人的聖物。祖母告訴我,成吉思汗不滅的靈魂就是騎著白駱駝在草原上巡遊……今年草還沒長起來的時候,幾個漢人當官的領著一群兵,來到我們浩特。他們殺死了銀火的阿媽,剝了她的皮,吃了她的肉,喝醉了還往她雪白的皮毛上撒尿。這些不信神佛的惡人說,他們要殺死所有的白毛駝,養白毛駝就是同共產黨作對,因為,白毛駝代表迷信……我把銀火藏到紅柳林裡,惡人才沒有發現她。阿媽死後,銀火就不停地哭。每到晚霞把天邊燒紅時,她哭得最傷心。可能是因為晚霞讓她想起了阿媽的血……。」
在長毛如銀火焰般飄盪的小雌駝那徹夜不停的哭聲中,雲水寒輕摟著金泉纖細的腰肢入睡了。他要從荒涼而悲愴的大漠之夢深處,尋找屬於高貴人性的真理。這一夜,雲水寒睡得堅硬而沉重,如同一塊鐵黑的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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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嘯的風如同猛獸雄烈的鬼魂發出的悲嗥,撕碎了荒涼的寂靜。三天三夜不停的風暴使天空燦爛的碧藍枯萎了,使大漠炫目的金色凋殘了。天空呈現出枯骨似的蒼白,而重重沙峰的輪廓都湮滅於鉛灰色的動盪瀰漫的沙塵深處。
金泉一直沒有到洞穴來。雲水寒猜想,她定然是忙於追尋被風暴吹散的駝群。雲水寒自己也沒有能力去探望金泉,是突然襲來的熱病將他囚禁在洞穴之內。
雲水寒感到,比時間更深邃、古老的黑色火焰焚燒著他,他的生命被熔煉成一塊乾枯、猩紅的石頭。他的存在因此而淨化為一縷熾烈的痛苦——那痛苦熾烈得將四周荒涼的虛無都灼傷了,他甚至能聽到虛無破裂的聲響。
生命淨化到存在的最後界限時,就是一縷自我焚燒的痛苦。沒有目的,沒有價值,沒有意義,只是一縷屬於虛無的茫然的痛苦。這種感觸使雲水寒想要撕碎自己的生命。然而,熱病卻連他自裁的生命活力都剝奪了,他甚至沒有力量讓頭顱在石壁間撞裂。於是,他的生命意志凝聚成一聲慘厲的呼嘯,從乾枯、猩紅的石頭中迸濺而出。那悲嘯不是為了痛苦的折磨,而是因為對生命的絕望。但是,呼嘯聲還沒有穿透絕望就嘎然而止。雲水寒的眼睛裡則閃耀起比太陽更明亮的狂喜神情。他是為自己呼嘯聲中震盪起的雄烈野性而欣喜欲狂——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生命深處還蘊含著猛獸的神韻,而高貴的猛獸氣質是英雄人格的序曲。這一瞬間,他極其清醒地意識到,自從金泉走入他荒涼的命運之後,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成為衛護生命之美的英雄,而最令他迷茫的,則是缺乏成為英雄的自信。
雲水寒呼吸到了類似於鐵鏽的氣息,那是屬於苦行僧鐵鑄的骷髏般的身體的氣息。那種氣息雖然沉重,卻又由於鮮明觸目的空虛感而極端純淨,純淨得消融了所有物性的概念,只剩下空靈的沉寂。這沉寂正是純然的精神孤獨漫步的荒野。雲水寒面對洞壁,像苦行僧那樣盤膝端坐。他空洞的生命中那一縷灼人的、乾枯的痛苦,開始焚燒一片片紅葉般的思想。
「……這布滿血鏽的洞壁上的裂痕,像紫色雷電一樣燃燒起來了。它刺傷了我的眼睛,它想讓我流血的眼睛看清什麼?!呵——,是的,精神原本是囚禁物性必然邏輯深處的一個可能性,一個永恒的苦役犯,一個沒有希望獲得生命形式的鬼魂。是偶然性女神,以超越宿命邏輯的燦爛一擊,劈裂了物性必然黑牢的鐵門,使這個可能性昇華為詩意豐饒的現實;使這個永恒的苦役犯成為自由人,使這個宿命的鬼魂獲得了作為生機盎然的現象存在的權利。茫茫的物性世界中本無意義。精神,是偶然性之神撕裂混沌的物性鐵幕時,創造出的意義主體。噢,精神之所以能獲得獨立於萬物的命運,就在於自由——自由就是對物性必然和邏輯宿命的超越。讓我們禮讚自由吧,她是精神獨立命運的起點,她是人類情感的最終依歸;沒有自由的靈感,就沒有屬於精神的獨立命運……審美激情是意義的靈魂;人由於理解美,才追求物性之上的意義。物性邏輯拒絕審美,因而拒絕意義。審美激情也是對物性宿命超越,所以,美與自由一致。美就是自由心靈的創造,自由的心靈才會將熱戀生命之美作為天職。……猛獸的氣質唯有在審美激情之火中,才能熔鑄成高貴的英雄人格;唯有在自由箴言的引導下,才能走上通往英雄史詩的命運之路。英雄人格乃是一種信念,一種對於生命美的信念。這種非實證、非理性、非物性邏輯、超越必然的信念,是生命在虛無的宿命前保持自身高貴感的最後依託。儘管對於湮滅一切情感意境,而只承認物性實在的虛無來說,英雄人格的信念毫無意義,但是,這種信念對生命有意義,對注定要消滅為虛無的短暫的情感過程有意義。意義就在於,他能使生命免於墮落為一個背叛了自由精神本質的物欲和奴性的過程;能使生命免於被物性存在的欲望誘惑,而忘卻了對美的追求。是的,虛無冷峻的利刃終將劈掉英雄人格信念那高傲的頭顱,不過,從峻峭的斷頸間噴湧出的乃是生命之美的血雨。那殷紅的血雨正是可以令高貴的心靈沉醉萬年的美酒……。」
風暴不知什麼時候停息了。失去了浩蕩的風,大漠寂靜得好像失去了靈魂。雲水寒似乎能聽到自己的思想在荒涼的虛無上踏出的足音。那孤獨的足音使思想成為一種悲涼。
為了讓思想免於悲涼,雲水寒將注視自己心靈的目光艱難地轉向外在的現象世界。午後熔金爍石的陽光由於極致的明亮,反而像一片炫目的金霧瀰漫在洞口外。在陽光的輝映中,洞穴的石壁呈現出富於激情的深紅色。雲水寒產生了一種依偎在火焰懷抱間的柔情。
忽然,洞口處迷茫的金霧中滲出一縷淡紫色的血跡。瞬間之後,雲水寒便發現那淡紫色的血跡是金泉的身姿。在最初一刻令他驟然狂醉般的眩暈感中,雲水寒覺得自己所有思想的重疊都不如對金泉的愛戀和思念有意義。不過,他敏感的心很快便意識到這不是屬於激情的時刻,因為,金泉的面容如同冰雪一樣蒼白,蒼白得使洞穴內都飄盪起凜冽刺骨的寒意。這時,雲水寒才注意到,金泉是背負著祖母站在自己面前。
他立刻站起來,幫助金泉將祖母乾枯的身體放置在洞穴石壁下。老婦人深陷的眼睛黯淡得像陰影下的殘雪;呼吸急促而又極其微弱,令人想起狂風中顫抖的脆弱的蛛網。
「當官的派一群兵來抓祖母……是他領著那些兵找到這裡來的……。」金泉迅速地說,她的語音灼熱而又茫然。同時,她純潔的眼睛裡湧現出遼遠的悲涼,困惑地望著雲水寒。不再用任何解釋,雲水寒充滿靈性的心便明白了,金泉所說的「他」,就是那個曾幫助她和祖母逃亡的牧馬人。而且,他也理解,金泉眼睛裡的悲涼不是因為牧馬人背叛了她和祖母的信任,也不是因為牧馬人背叛了他自己曾做過的善行,而只是因為對人的失望——心靈如金焰般純淨的美少女對於堂堂男兒的失望。下意識之間,雲水寒記起了剛才自己為思想在荒涼虛無上踏出的孤獨足音而感到的悲涼。不過,他確信,金泉此刻的悲涼,比產生於思想孤獨感觸的悲涼,更值得大漠之上那乾裂的太陽為之放聲痛哭,因為,那遼遠的悲涼抹去了少女眼睛裡燦爛的神韻。
「你照顧祖母;我還要去找小白駝。」金泉對雲水寒說,語調像陽光流溢的刀鋒一樣明快,這使她酷似一位英勇無畏的美少年。
金泉站立起來,慢慢向洞口退去,而她淚水如銀的眼睛深情凝視著雲水寒,彷彿要用那心靈的凝視,將雲水寒的容顏雕刻在永恒之上。純澈的淚水驟然燃燒成熾烈的愛戀——在把最後燦爛的凝注留給雲水寒之後,金泉便決絕地轉身,很快消失在洞口外迷茫的金霧中。
金泉轉身的瞬間,雲水寒的手臂曾雷電一樣迅速地伸出,似乎要纏繞住金泉妖嬈的腰肢,但是,他纖細、秀長、敏感的手指最終抓住的,卻只是金泉飄搖的裙裾激起的一縷淡紫色的風。這並不是由於他沒有能力以摟抱留住金泉,而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道德權利阻止金泉離去——在他少年心靈的價值觀念中,以危險為理由阻止救助美麗生靈的行為,是可恥的。
金泉消失了,好像融化在洞外的陽光中。雲水寒忽然發現自己的心也丟失了。他只能深深呼吸著金泉殘留在洞穴內的身體氣息,那氣息間有茴香草的情韻,有紫苜蓿花的詩意,而他伸出的手則依然緊握著,似乎要永遠握住那縷金泉的裙襬激起的淡紫色的風。
傍晚,苦行僧又像往常一樣來到洞口邊,盤膝坐下,並開始面對下面沙丘上那根風蝕的石柱,低頌六字真言。雲水寒也走到洞邊。他發現,今天的晚霞紅得格外慘烈,好像是從荒涼天際湧起的茫茫血海。沉重的晚霞垂落在鐵黑色的石柱上,使那形如鐵鏈束縛下仰天悲嗥的苦役犯似的石柱,看起來似乎正在用血沐浴。
浴血的鐵黑色石柱凝成一個難以言喻的恐怖預感,刺入雲水寒那已經丟失了心的胸膛。在空洞的疼痛中,他突然敏感苦行僧低頌六字真言的聲音消失在猩紅的死寂深處。雲水寒震驚地轉回面容,向苦行僧望去。
苦行僧黑洞般的眼睛深處燃燒的銀火焰已經熄滅,只給這個世界留下鐵鑄的陰影。他乾枯的黑紫色雙唇間飄出一聲深長的歎息後,肋骨像鐵釬般裸露的胸膛便停止了起伏。雲水寒產生了一種感覺:苦行僧的死並不是遵從命運的戒律,而是他的自主意志的結果。
「他為什麼在此刻扯斷了自己的生命之藤——佛是不允許自裁的,是什麼迫使他違背佛的精神?難道他也被那種恐怖預感擊中了?難道他那已經寂滅如虛無的心也不敢面對這恐怖預感蘊涵的悲愴?難道他只能以死來直視那就要展現的預感?……可是,那預感究竟意味著什麼?!」在重重疊疊的疑問中,雲水寒重新轉首向斷崖下那根鐵黑色石柱望去。
晚霞的色調變得更加慘烈,好像暗紅的火焰在焚燒風裂的石柱。而這個由大漠狂風用鐵黑的岩石雕成的苦役犯,突然從烈焰焚身的痛苦中發出了慘絕人寰的悲嘯——茫茫天地間只有雲水寒聽到了那比永恒更加漫長的悲嘯。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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