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時間:西元1998年12月至1999年1月
高高的燈柱上的水銀燈,使歌舞劇院前的廣場清晰地呈現在銀白色的光線中。周圍的建築和廣場上一輛輛豪華旅遊客車不規則的、顯得有些畸形的陰影,完全破壞了銀白色燈光寧靜優雅的情調,給人以莫名的、煩亂怪誕的感覺。
歌舞劇院們前高大寬闊的石階下,互相碰撞、擁擠的人群紛亂地蠕動,其中絕大部分是來自中國的遊客。柳容在石階上停住腳步,俯視下面的人群,不禁覺得自己正面對一個巨大的蜂巢。剛才演出的人妖此刻處於人群圍擁之中,像是被缺乏個性的群蜂俘獲的野花豔美的幽靈。人妖們都換上了曳地長裙,長裙的色彩有的像柔和的銀火焰,有的像聖潔的金霧,有的像寶石藍的海水,有的像紫色的罌粟花。而那位領舞人妖的長裙則是純正的紅色,那種色調或是屬於心靈純澈的少女燃燒的血,或是屬於英俊少年早已破碎的心;燈光下,人妖們裸露的手臂、肩和脖頸如同白銀鑄成的,閃耀著富於夢幻感的光澤。
人妖出現在人群間是為了給遊客同「她們」合影的機會。拍一張照片遊客要付給人妖二十泰銖;摸一次乳房則需付一百泰銖。
最吸引人注意力的往往不是單純的美,而是美與醜的組合形成的感覺落差。在那種落差間,人會為美感到悲哀——柳容此刻就處於這種感覺情境中。她發現,領舞人妖旁出現了一個醜陋的男人。儘管她不願意去注視他們,但是目光卻已經完全不受她意志控制了。
那個人身體乾枯瘦小,腰卑微地佝僂著,令人想起一隻跳蚤;他形容憔悴,面色青灰,顯然是那種早洩或者遺精型的男人。他的右手先是習慣性地隔著褲子在屁股溝裡用力搔弄了幾下,然後又舉起來摸自己的頭髮。雖然緊張得不斷有大滴汗珠從稀疏的頭髮間滾落,他青灰色的臉上仍然拚命作出輕鬆自若的神情。當他的右手顫抖著離開頭髮垂落下來時,好像漫不經心地碰觸到領舞人妖的乳房——柳容意識到,那個跳蚤般的男人這樣做是由於既無法抗拒觸摸人妖乳房的欲念,又不想付一百泰銖。但是,領舞的人妖顯然也看穿了他的陰影重重的心理,立刻用漢語說:「一百銖!」
領舞人妖的聲音情韻深沉而柔媚,不知為什麼卻又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力量。那個跳蚤般的男人極不情願地掏出一張鈔票遞給人妖,乾枯的臉上則現出正在接受暴力雞姦似的痛苦不堪的神情。
柳容感到彷彿有兩根荊棘刺入自己的雙眼,疼得她流出了淚水。她不禁在心中悲憤地呼喊道:「中國男人呵,你們為什麼如此卑下,如此猥瑣!為什麼不能用猛獸的鐵爪去攫取美;為什麼不能以銳利而高貴的風格去愛撫美!」
同時,柳容也為領舞人妖感到一絲惋惜——「她」向那瘦小的男人索要錢是一件很世俗的行為,那傷害了「她」美色的聖潔。但是,柳容又覺得,領舞人妖的絕世之美高貴得使「她」無論幹什麼,都與生命的真理一致。淚水迷濛之際,領舞人妖紅色的長裙在柳容的凝視中成為一片燃燒的血跡,人妖在那血與火之間忍受著焚身的痛苦,卻又向塵世露出能令萬座青山醉倒的微笑。
一陣從人群另一邊突然爆發的放肆的笑聲,使柳容無法再凝注領舞的人妖。根據笑聲那彷彿迸濺著膿汁的骯髒意蘊,柳容確信,笑聲的人格之源,就是下午在大皇宮裡參觀時遇到的那個滿臉顫動著肥肉的女人。向笑聲傳來的地方望去,柳容清純的眼睛立刻變得像覆蓋著鐵鏽的夜色。
下午同那個肥女人並肩而行的壯碩的男人,正同一位眉目如畫、身形妖媚的人妖合影。人妖胸前的服飾被撕扯下來,露出曲線溫婉的乳房。那個穿戴著各種名牌衣飾的壯碩男人,竭盡全力高高舉起令人想起豬腿的左臂,短粗香腸似的手指間,情態妖嬈地捏著幾張大額泰國鈔票,炫耀地搖晃著;右手的三根手指則提起人妖左乳橄欖色的乳頭,就像提著他生命中全部值得驕傲的內涵。壯碩的男人就以這個姿態站在照相機前,臉上作出市井無賴的傲慢神情。在照相機閃亮的瞬間,柳容驚恐地看到,壯碩男人如同兩條烤肥肉般的嘴唇從刺目的光線中不可一世地突現出來——使柳容驚恐的是,那兩片正在淫蕩狂笑的肥嘴唇似乎要親吻整個世界。
人妖靜靜地站在那裡,靜得好像靈魂已經進入塵世之外的另一個境界,「她」的面容間依然飄拂著只屬於金色泰國的善意如花的微笑,而「她」波影流溢的眼睛裡隱隱動盪起一絲大悲憫的神情,那神情酷似佛教寺院裡菩薩雕像微笑中的意蘊。
那個肥女人的笑聲就是為壯碩男人此刻的造型而發出。笑聲中震盪著由於欣賞到淫穢而湧起的由衷的歡欣,同時,對壯碩男人討好獻媚的意味,也像隨迪斯可的狂亂節奏顫抖的肥屁股一樣,赤裸裸地呈現在那笑聲中。柳容忽然覺得,肥女人的笑聲似乎不是從嘴裡,而是從因性病腫脹潰爛的陰唇間發出的。這個不潔的想像都使她開始厭惡自己了,但她一時又無法將這個想像汙穢的陰影從意識中抹去。
「人妖的絕世之美卻掙脫不了被塵世的物欲侮辱的命運。太陽都應當因此而羞愧得死去……淫蕩、卑賤的物欲只由於骯髒金錢的支撐,就可以獲得傲慢的資格。這多可悲!……人們曾經談論過『黃禍』的話題,這個醜陋人格的世界性擴張才是真正的『黃禍』。它將從『人』的整體概念的意義上汙染人性,貶低人格,摧殘生命美的理想……。」柳容默默地想。她此時的思想艱難得像苦役犯蹣跚的足步。
柳容向石階的盡頭走去,想繞過擁擠的人群離開。這時,一位被人群隔在後面的人妖引起了柳容的注意。這位受到冷落的人妖站在燈光幽暗的陰影下。「她」骨骼秀媚,身形嬌小如未成年的少女。柳容猜測,沒有人同「她」合影是由於中國遊客對性感粗俗的理解中,缺乏欣賞清純之美的能力。
小人妖並沒有因為受到冷落而顯出焦急。她安詳、寧靜地站在那裡,就像一縷輕輕飄落在夜色中的嫣紅的流雲,並用眼睛裡如同星光一樣璀璨的微笑招徠遊客。柳容猶豫了片刻,才走到小人妖身旁,準備同「她」合影——不是出於憐憫,而是基於對小人妖清純之美的尊敬。
小人妖仍然自尊地佇立在原處,沒有迎向柳容,但是潔白的笑容已經盛開在「她」紅寶石般瑩光流溢的唇邊。在照相機對準她們的瞬間,小人妖銀蛇一樣細瘦的手臂輕柔地纏繞住柳容的肩頭,柳容體驗到了花香飄搖的女性對女性的痛惜的柔情。
柳容紅著臉付過合影的錢後,彷彿被魅惑了似的難以自主地向小人妖的眼睛凝神注視了瞬間。突然,她覺得,自己深深埋葬在靈魂中的對現實男人的失望和對英雄男兒的絕望的嚮往,都清晰明澈地從小人妖那美麗而聰慧的雙眸間映照出來。同時,她看到小人妖眼睛裡有嬌豔的哀愁像漫天飄落的花瓣。柳容完全理解,這凋殘的花朵般的哀愁,是小人妖善良的心能給她的唯一慰藉。
「少年男兒對女性的失望創造出了人妖的絕世之美和聖潔的悲情。但是,女性對男人的失望又能產生什麼——那一定是更峻峭的心靈愴痛,卻沒有另一種極致之美來使那心靈的愴痛成為燦爛。噢,女性對男人的失望就像鐵黑色的墓碑,聳立在荒涼的蒼穹之巔。但是,金色的陽光永遠不會親吻墓碑……噢,被太陽遺棄的鐵黑色,被太陽忘卻的荒涼……。」柳容絕望地想。在思想絕望的極致之處,她的心變成一塊冰冷、灰白的石頭。但是,那塊石頭會疼,這堅硬的疼痛雷電都無法擊碎。
回到酒店後,柳容仍然無法平靜。人妖神秘的豔美與中國遊客粗俗的醜陋所形成的反差,似乎要將整個宇宙,連同她的生命一起血淋淋地撕裂。為了逃避這種可怕的感覺,柳容在墨藍的夜色下,乘坐出租轎車,離開曼谷市區,趕往瀕海小鎮芭堤亞。
計程車司機將柳容送到一座緊靠大海的數十層高的酒店。由於住宿的客人不多,而且已經時過午夜,酒店宮殿一樣寬敞、宏麗的大廳裡覆蓋著深沉的寂靜。這使柳容很滿意。她覺得那寂靜屬於古老的年月,而她此刻正想躲進寂靜的時間廢墟。
凌晨,柳容便醒來了。雖然只睡了兩個小時,可她的疲倦卻已經完全消除。她把這歸因於酒店那被遺棄的古堡般的沉靜。柳容略作梳洗,便離開自己的房間,來到酒店大廈頂部的平台上。對於柳容,迎著高空淨潔的風極目遠眺,不僅是習慣,而且成為她的癖好。遙望之間,她絕望的心似乎能夠看到迷濛的希望。
芭堤亞之晨,美得如同熱帶少女寧靜的夢。日球還沒有升起,東方天幕上已經漫起了淡紫色的朝霞。天際處,縹緲的藍白色霧氣如夢如幻,逶迤的山峰好像用黑玉雕成。綠得醉人的原野間,河流和池塘銀輝閃爍,彷彿融化的銀汁。西方是寬闊的海灣:兩邊黑色的山嶺如同鐵鑄的指環,圍擁住美麗的藍寶石色的海水;近處,海灣的曲線令人想起少婦溫婉的柔情,而建在海灘上的一座座高樓色調潔白,宛似象牙的雕刻。一條淺灰色的狹長雲帶低垂在海面上,顯得靜謐而安詳,像是休眠的激情。
柳容似乎已經喪失了欣賞的能力——她完全沉迷在芭堤亞之晨的美色中,直至朝陽升起。金紅色的巨大日球的穹頂剛露出地平線,海面上那條狹長的雲就立刻燃燒起來,閃耀著金色炫目光影。柳容則逃避似得離開了大廈頂層的平台,回到自己的房間。沒有任何理由地,她惶惑地確信,那金色的雲會灼傷她迷戀注視的眼睛。
芭堤亞以「男人的天堂」著名。泰國少女溫柔的眼波和火焰般的紅唇構成的色情之美,最能令剛毅的男兒忘卻對妻子的忠誠。但是,那對於同性戀以外的女性,卻缺乏真正的誘惑,儘管泰國少女的色情魅力可以令所有女人都暗中微含妒意地豔羨。正因為這個,柳容沒有興趣遊覽芭堤亞的鬧市區,而準備去看望大海。一位服務員告訴她,大海上有一座小島,小島的海灘稱作「金沙」。一聽到這個名稱,柳容光潔的皮膚間就流蕩起了被愛撫的渴望——渴望滲透著陽光熱情的淡金色細沙來愛撫。
柳容在酒店前的小碼頭租了一艘快艇。快艇漆成白色,那是她特意挑選的顏色。她想化作一縷銀白色的疾風,掠過藍火焰般的海浪。然而,從上艇的第一刻起,她就陷入另一種緊張之中,即使是快艇在海面上瘋狂奔馳引起的飛翔的欣喜,也無法消除那種緊張。讓柳容緊張的,是船夫。
船夫三十多歲,動作敏捷,皮膚黝黑,臉部輪廓堅毅而英俊。柳容剛才在登艇時走向他的過程間,突然產生了正在接近一隻黑豹的恐懼,不過,那恐懼又沐浴著絢麗的驚喜。柳容只向船夫作過瞬間的瞥視,便完全失去了同他對視的勇氣。因為他的眼神極其專注,有一種能燒穿鐵板,點燃岩石的聚焦感——女人如果還不想瘋狂,就不能同這樣的眼神對視。
幾乎沒有任何先兆,柳容心中燃起一團欲念之火。她想依偎,以無盡的柔情依偎溫暖的強悍,依偎灼熱的岩石。她站在快艇最前邊。飛濺而起的淺藍色海水被疾風撕成雪白的水滴,驟雨般擊打在她的面容上,擊打在她的生命中。迸濺的海水一次又一次湮滅她心中的欲念之火,但是,每次熄滅之後,那猩紅的欲念都很快就更熾烈地重新燃燒起來。柳容雙手緊緊攫住艇首的金屬護欄,由於過分用力,纖細的手指的骨節都震顫起斷裂般的疼痛感。唯有如此,她才能使自己免於轉身撲向身後那個船夫——那隻美麗黑豹的胸懷——她還有一顆能被瞬間的注視深深感動的心。
柳容控制自己的欲念,不是基於任何塵世的道德原因。她自由的天性中很少對那種道德的尊敬,只是一種心靈的戒律使她不能放縱自己的欲念,儘管,她一時還想不清楚戒律的內涵是什麼。
等待中的時間是緩慢的,在囚禁狂風暴雨般的欲念過程中,時間不僅緩慢,而且是對心靈的酷刑。當柳容逃跑似的躍下快艇,踏起銀色的浪花,向一座小島的沙灘上奔去時,由於過度的疲憊——心的疲憊,她好幾次因瞬間的眩暈而重重摔倒。
海灘上散布著一些作日光浴的裸露的人體。柳容奔到遠離人群的地方,迅速脫去飄拂如白霧的長裙,以尋找歸宿似的急切情態,仰臥在沙灘上。她瑩澈如春雪的身體剛接觸到灼熱而柔軟的沙子,方才的緊張和疲憊都變成繚繞著淡淡哀愁的輕鬆感。
「我可以被他感動,但卻不能與他忘情地相戀。這隻美麗的黑豹屬於熱帶叢林,而我的心早已許給了北國的茫茫雪原和能吹裂岩石的風,只因為那雪原上覆蓋著潔白的荒涼,只因為那漫遊萬里的冷峻的風中有青銅色的詩意……。」柳容默默想著,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到地理環境對情感的限制,心中則充滿了絢麗而超凡脫俗的悲情。她坐起來,向遠處望去。那隻白色的快艇還停在海面上,等待遊客租用。由於炫目的陽光造成的夢幻感,坐在艇首的船夫看起來更像一隻蹲踞的黑豹。
在長時間的遙望中,柳容無言地用心同船夫訣別:「我們有不同的悲歡,不同的嚮往。在互相欣賞的瞬間的注視之後,我們只能各自把目光投向不同的地平線。唯一相同的可能是,目光飄落的地方都雲霧瀰漫……。」
柳容用兩顆艱難滴落的晶瑩的淚珠,來祭奠剛才那瞬間的注視引發的戀情,來祭奠南國的黑豹那像黑火焰一樣專注的眼神。那是她曾絕望而徒然地在中國男人的眼睛裡尋找了許久的神情。然而,她找到的只有渺小的物欲、冷漠的傲慢、誇張的熱情、利害權衡的理性——她找到了許多,卻唯獨沒有純淨的黑火焰,沒有那種只屬於純淨心靈的專注。
柳容重新躺下。她相信,那溫暖的細沙就是淡金色的陽光,而她正依偎在太陽的懷抱中入睡。傍晚時分,柳容才從金色的夢中醒來。
一座峻峭得似乎隨時都可能壯麗崩潰的雲壁,由海面一直崛起至蒼穹之巔。雲壁的底部呈現出鐵黑色,低垂在大海墨藍的波濤上;雲壁中部凸現出形態獰惡的灰黑色巨岩。在雲壁最高處,又湧動起輝映著落日餘暉的雲濤。那雲濤色彩豔麗得如同人妖在燦爛的微笑中燃燒的紅唇。淡金、晶藍、蒼白和銀色的雷電,在巍峨的雲壁間閃爍明滅,而雲壁絕頂上被落日燒紅的雲濤中飛掠的淡紫色雷電最動人,那就像被供奉在蒼穹之巔的美麗而崇高的悲愴。每一次淡紫色的雷電在雲壁絕頂閃耀起來時,柳容都擔憂,宇宙的心靈會在瞬間熾烈的燃燒中化成鐵黑色的灰燼。但是,她忽然又希望宇宙的心靈死去——心靈死了,意義就不再必要,而生命會因此輕鬆。
「是的,意義不再必要,生命就會輕鬆。然而,心靈卻不會死去,即使在烈焰中,心靈對意義的嚮往也不能化為灰燼……。」柳容敬畏地仰視高聳於宇宙間的雲壁,思想則與雲壁絕頂上那淡紫色雷電一起閃爍,「噢,我已經尋找到了那個夢,我已經觸摸到那個夢血色的邊際:人妖在絕望的金色岩石上,用自己的痛苦和神往,雕刻出女性之美的理想,敏感的少年對現實女性的絕望也由此成為高踞於日球之巔的生命意義。可日球上為什麼覆蓋著萬里雪原?或許因為潔白既是生命之前的純淨,又是太陽熄滅之後的虛無——潔白,那是初始純淨與最終虛無的重疊,那是時間起點與歸宿的融合,而人妖創造的意義使潔白成為豔美……但是,我能從對中國男人的絕望中找到什麼?!……英雄是雄性之美的極致。英雄就是熱戀於自由真理的鐵鑄的激情,英雄的肩頭是人間正義的基石。然而,女兒的心只能熱戀英雄,而無法忘情地親吻真理;女兒的肩頭只能落滿銀白的雪片,卻承擔不起人間正義的責任。呵,敏感而多情的少年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實現她們對女性美的夢想;渴慕英雄的女兒卻沒有能力讓自己如花的生命成為鑄造英雄的鐵石……我願用我心中的萬般柔情鑄成愛情的雪刃,在男兒的心靈上雕刻英雄的箴言。但是,在茫茫人海間,我找不到一個高於物欲的心靈,找不到一塊配雕刻英雄箴言的人格的岩石。噢,我並沒有忘記雲水寒,他是我的英雄之夢最後棲息的地方。關於英雄的夢境是聖潔的,只能用心靈去愛撫,卻不應當用紅唇去親吻。因為,現實的腳步會踏髒那屬於夢的聖潔……。」
第二天上午,柳容便返回曼谷市區,直接趕到「浪漫機場」,並乘坐午後的航班離開泰國。她不願意繼續在泰國停留,她怕走出夢境之後,泰國會開始給她講述平庸。而她希望關於雪白的太陽和人妖的國色天香之夢的故鄉,永遠高貴。至少在她的印象中應當如此。
柳容乘坐的不是飛往北京的航班。她將在貴陽機場降落。叫作「燃燒的寒冰」歌唱組合的另一半會在那裡同她會合,然後到茅台酒廠去舉辦一次演唱會。柳容之所以同意舉辦這個演唱會,一方面是由於她已經很久沒有演出,以前積蓄的錢快要用光了,而更重要之點則在於「茅台酒」是中國烈酒之王。她渴慕烈酒般的男兒,當然對烈酒情有獨鍾。
柳容的演唱搭檔有一個繚繞著血腥氣的寒光凜冽的名字——她以短刀為自己命名,稱作吳匕。這個名字同她經典型的「前衛派」風格十分相稱。
在腐敗權力和骯髒金錢構成的充滿專制政治謊言的生活中,當絕大多數人都已經習慣於虛假的時候,一群青少年男女卻以性這種最原始的衝動,粗俗而放縱地展現人性的真實;性被剝奪了心靈的詩意和高雅,成為赤裸裸的物欲的真實。這群青少年男女便以這種物欲的真實的名義,蔑視並抗議充滿政治謊言的生活,以及與謊言的生活同在的道德偽善。同時,他們還通過吸毒、酗酒、群姦、自虐等等醜化生命的方式,來創造一種生命的悲劇氣憤,從而表明他們同生活方式化的謊言造就的虛偽人格之間,存在著悲壯的界限。——散布在大中城市的這群青少年男女被稱為「前衛派」。
柳容選擇吳匕作歌唱組合的唯一搭檔,並非出於對「前衛派」的價值或者情趣的認同。相反,在柳容的生命哲學的視野中,「前衛派」是令人厭煩的對象——或者是因為學過四年哲學,柳容的觀念總飄散出幾許哲學智慧的氣息,那就像剛剛凋殘的雪白杏花的清香。
柳容從「前衛派」的無拘無束和狂放瀟灑後面,看到了物欲的粗尾巴。「前衛派」創造了一種狂歡的生活方式,但卻放棄了生命的基本責任——不是由任何世俗的道德說教強加的責任,而是與生俱來的、天賦的責任——使人高於豬狗的責任;使人的物欲昇華為詩意和激情的責任;使人的心靈成為真理的責任;使人達到生命美的極致的責任。
柳容輕蔑地斜視「前衛派」,還在於他們已經完全喪失並蔑視生命的神聖感,他們將生命刻畫成在物欲的水平上展開的性愛過程,並把這種物性的真實奉為絕對價值;他們沒有高貴的心靈和英雄的人格,他們不敢以自由精神的名義,抗議權力的謊言,伸張真實的人性,所以,他們永遠不能實現聖潔的心靈真實,而只能停留在汙穢、卑下的物性真實的窪地中。
尤其另柳容反感的是,「前衛派」的許多人還要賣弄、炫耀屬於他們的汙穢的真實。這樣一來,殘存於他們生命中的最後一絲光怪陸離的美感都將湮滅,因為,骯髒的物性真實不值得炫耀;因為,喪失了深情凝注聖潔理想和高貴情感能力的心靈不值得炫耀。更何況,「前衛派」引為驕傲的骯髒真實性的生存權,乃是來自於腐敗權力的恩賜。現代中國的權力迫使生活和人性在精神的意義上虛偽,同時卻又可以寬容物欲的、骯髒的真實——私欲化的權力本質上就是一切下賤人格的根源;無恥謊言的另一面,其實就是骯髒的真實。私有化的專制權力正希望人們心靈普遍墮落,安於物欲的放縱,這樣,便沒有誰再有興趣對權力私有制以正義的名義提出質疑。
儘管柳容對「前衛派」的厭煩源於她的生命哲學原則,而吳匕從外表看絕對是「前衛派」的經典,但她還是選擇了吳匕。這首先是由於骯髒的真實總比豪華的謊言更接近高尚的人性。其次,吳匕能陪她狂飲烈酒,是她酒中的知己。另外,吳匕為人比絕大多數男人都富於俠義精神。不過,使柳容走近吳匕的最重要因素,在於吳匕是一種警示,時時提醒她不要在精神的絕望中,放棄對英雄的嚮往,並沉溺於放縱物欲的誘惑。那種誘惑有時像英俊的魔鬼一樣難以抗拒。
認識吳匕不久,柳容就發現,吳匕那雙情欲如繁花盛開的眼睛,有時會在瞬間之內突然變得極其空虛,空虛得就像破敗的墓地,就像古老的廢墟。那種時刻,總有一種淒厲的痛苦從吳匕眼睛裡掠過,可是,當柳容想要用目光捕捉那種痛苦時,她的目光卻只能迷失在灰暗的空虛深處。
「她痛苦——還有痛苦的能力,心靈就還沒有完全死於物欲……我的痛苦與絕望同在,但絕望的痛苦中仍然充盈著對英雄的嚮往。那是不朽的嚮往,即便我的白骨都腐爛了,那嚮往也還會在別的美少女心中找到根據……她痛苦,她空虛。空虛的痛苦,這多可怕——痛苦中竟然什麼也沒有!」當時柳容這樣想,思緒雖然有些混亂,可結論卻像利刃一樣明確:「對於沒有徹底死去的心,物欲狂歡的另一面就是空虛的痛苦;為了不湮滅於空虛的痛苦,我必須堅守精神的原則。即便那精神的原則只是一個豐饒的夢。」從得出這個結論那一刻起,柳容便選定了吳匕。因為,她需要常常看到吳匕眼睛裡那空虛的痛苦,以警示自己不要墮落為物欲的存在。
下午五時——這是一天中最庸俗的時刻:晚霞還沒有出現,而太陽已經喪失了熾烈的神韻。飛機沉入腐爛棉絮一樣灰黑的雲團,然後沐浴著濛濛細雨,降落在貴陽機場。柳容透過飛機舷窗望了一眼陰雲低垂的天空,忽然覺得心都蒙上了一層黯淡的鏽跡。離開機艙時,柳容目光憂鬱,艱難的腳步好像正在接近悲劇。
通過邊防檢查護欄後,柳容投向機場大廳迎候人群的第一個瞥視,便撞擊到吳匕的身影,那就如同第一縷陽光總是落在最高的峰巔。柳容不禁微微一笑,有些揶揄地想:「她永遠都最引人注目。」
吳匕一縷縷向上聳起的頭髮染成五顏六色,看起來像是印地安酋長頭上的羽毛;她的嘴唇塗成泛著金屬光澤的銀灰色,這使她性感的雙唇呈現出鐵鑄的優美。吳匕上身穿著一種露出肚臍的茄克,過分緊身的黑皮褲彷彿是黑色激情的魔咒,使她大腿的曲線、臀溝的形象,甚至陰部的輪廓,都比完全赤裸著更生動地突現出來;而紅色的長筒靴給人一種感覺:她似乎是剛從血泊中趟過的女盜。
吳匕迎向柳容。她豐盈的臀部隨著妖嬈的步態迷人地扭動,眼睛卻在挑剔的斜睨中不禮貌地打量柳容。走到柳容面前後,吳匕用玩世不恭的冷漠的語調說:「妳憔悴多了——怎麼,被泰國男人摧殘過了?」柳容沒有回答吳匕,只是在心中長歎了一下,下意識地想:「我只是被人妖比朝霞更燦爛的美燒焦了……。」
突然之間,吳匕又化作一團熱情的火焰,她挽起柳容的手臂,一邊走,一邊用熱戀中的少年才有的熾烈語氣說:「見到妳真好——我的心都空了。而妳是一縷陽光,照進我的心。儘管有些憔悴,但畢竟是陽光!」然後,吳匕極其簡單明快地讓柳容清楚了,她們的「燃燒的寒冰」有機會到茅台酒廠演出的原因:半年前,吳匕在北京偶然遇到一位去出差的茅台酒廠的技術科長,為了得到一箱烈酒之王「茅台酒」,她迅速勾引這個技術科長同她上了床;這次就是這個科長邀請她們去,參加為慶祝茅台酒廠成為上市公司的歌舞演出。
「噢,妳怎麼能同一個妳不愛的男人……。」柳容脫口說,但立刻想到自己和賈建成曾經有過的關係,於是,話沒說完,便心神黯然地停下了。
「那又有什麼——當那些庸俗的男人爬在妳身上時,一定要合上眼睛,想像妳正同英雄男兒做愛……我總想我是被美國西部牛仔或者中國古代遊俠愛撫……是的,我渴望被狂放的猛獸愛撫。我渴望那愛撫能在我身體上留下斑斑傷痕,就像淡紫色的花——我的肉體就是英雄男兒雕刻他們美麗激情的岩石…。哎——,只不過現在那些庸俗的男人,連性交的風格都猥瑣不堪,常使人無法避免地想到大耗子——正在和一隻大耗子做愛,這多讓我噁心!」吳匕故意作出漫不在意的神情說。但是,柳容卻從她的語調中聽到了悲涼的意緒。
計程車將她們送到貴陽市唯一一家五星級酒店。柳容在吳匕預定的房間內稍事休息之後,便同她一起來到酒店餐廳。身著雪白襯衫、打著黑色領結的侍應生,引導她們走進一個包廂。那位茅台酒廠的技術科長早已迎候在那裡。
柳容的心情突然變得極其惡劣。因為,她無論如何不能將那個技術科長的形象同「烈酒之王」聯繫起來——他的模樣完全是對烈酒這個概念的侮辱。這使柳容甚至不願意費心記住他的名字。
技術科長三十多歲,長的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皮膚不算黑,但也不白。他的形貌似乎是一個小心謹慎的適度權衡得出的結論,那個結論中只有平庸的理性,卻找不到屬於激情的靈感。但是,在啜飲了幾次葡萄酒之後,技術科長光得好像不會長鬍子的下巴上便泛起紫紅色,同時,他開始在兩位美貌的女郎面前賣弄自己關於酒的理念。
技術科長的理念的焦點在於攻擊烈酒。他認為烈酒對身體健康沒有任何益處,是一種「野蠻蒙昧」的飲料,因而應當被拋棄。他還像剛剛發出第一聲啼叫的小公雞一樣,伸展了一下脖頸,得意地說明,正是以他的理念為背景,才產生「低度茅台酒」和「茅台威士忌」這兩種新概念酒。
「就要走近烈酒之王的故鄉了,卻仍然找不到烈酒般的男兒……。」柳容煩亂地想,心中燃燒對這個試圖謀殺烈酒的平庸男人的仇恨。為了抑制住用酒瓶將技術科長擊倒,然後向他臉上撒尿的衝動,柳容不得不避免看到他的臉,並讓目光只集注在吳匕的身上。
吳匕顯得輕鬆歡快,眼波流溢,笑魘如花。她努力作出純情少女的樣子,癡迷地望著技術科長,還彷彿被他的酒的理念所深深吸引,不時為他自我炫耀的話語發出壓低的、妖媚的讚歎。
柳容知道,吳匕是在玩弄這個渺小的男人——她常常用各種方式將男人勾引得欲火如焚,然後,再把那個男人和他的那根像用高壓灌注了熾熱鉛汁的雞巴,殘忍地踢進失望之中。而這樣做只有一個原因:發洩心中對男人的蔑視。
以前遇到這種場合,柳容總會藉故離去。可是,今天她卻沒有走開。她發現,吳匕閃爍著千種妖嬈、萬般風情的眼睛,會突然之間變得極其冰冷、堅硬,像一塊布滿寒霜的生鏽的鐵板,彷彿她在以生鏽鐵板似的眼神凝注腐爛的死亡。柳容覺得,這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或者說一件與吳匕有關的很殘酷的事正在發生。儘管她還無法弄清楚這件事究竟意味著什麼。
由於喝下大量的葡萄酒,吳匕鼻翼滲出珍珠一樣晶瑩的細密的汗珠。於是,她脫去了短茄克杉。這時,柳容驚恐地看到,一隻約十五公分長的蜥蜴趴在吳匕的胸前。那只蜥蜴呈現出灰綠色,令人想起銅鏽的色調;冷酷的眼睛呆板得如同萬年之前就已經凍結的褐色火焰。它的兩隻前爪顯出征服者的傲慢,踏在吳匕豐饒的左乳之上,醜陋的頭顱則垂向輪廓秀美的乳頭,好像要從乳頭中吮吸吳匕心裡的血。
吳匕迎著柳容驚恐的目光嫣然一笑,然後露出雌獸般純白的牙齒,將右手食指指端咬破。她入迷地注視著從傷口處溢出的血凝成盈盈晃動的血珠過程,輕聲說:「這顆血珠真像深紅的落日……我的血是有毒的,深紅的落日也是有毒的,否則它不會創造出人類……。」
吳匕將手指慢慢移近蜥蜴深深撕裂的傷痕似的長吻。舌頭像一條黑色閃電從蜥蜴的長吻間伸出,瞬間就把吳匕指端的血珠舔乾了。淒涼的語言則如同灰霧飄出吳匕微微張開的雙唇:「有毒的落日湮滅了……哦,我的血是有毒的。可她多動人,這只醜陋的蜥蜴吸食了我的血,必定中毒而死。但它來世會轉生為另一種美麗的生命——在沒有人跡的高山上怒放的罌粟花,而且是深紅的……。」
淚影像高山激流在岩石上撞碎的浪花一閃即逝,吳匕突然又興高采烈了,她對柳容說:「我不再傷感。傷感是屬於妳的詩意,而我要狂歡,我要去踏著迪斯可狂風的旋律起舞……。」說完,吳匕拉起技術科長,就像拉著一隻欲火中燒而又有些扭捏作態的大猴子,迅速離去了。
接近凌晨,吳匕才回到房間。可是,第二天早晨起床後,她性感的身體又顯得生機盎然,毫無疲憊的痕跡。今天,她們準備乘茅台酒廠派來迎接的小轎車趕往目的地。
吳匕、柳容在那位技術科長陪同下,來到酒店門外高高的石階上。石階下面,兩名退役的印度廓爾喀士兵挺直粗大的腰身站在那裡,充當酒店的警衛。在身材瘦小的貴州人中間,他們就像兩隻闖入鼠群中的傲慢而華麗的棕熊。酒店老闆顯然是要通過這兩名印度人的存在,以具有廣告效應的方式,表明他的「港商」身份。
走下石階的過程中,柳容注意到,兩名衣衫如同小餐館中揉皺的抹布一樣骯髒的人,正將一具屍體從高大的台階旁拖向停在路邊的一輛卡車。那是民政局專門用來收集不明身份的死屍的車輛。無論臨時被雇來拖屍體的人還是屍體,顯然都是到城裡來打工的四川農民,只不過其中的一個已經在昨夜的陰雨中凍餓而死。然而,那兩個活著的人對死者卻毫無共同命運感產生的悲憫。他們攫住死者灰白的足踝,向前拖動,任由屍體的臉在汙濁的地面上磨擦出刺激神經的聲響,而他們的神情冷漠得猶如拖一條死狗。倒是旁邊一隻寵物狗激動難耐地抖動銀火焰似的卷毛,對著屍體悲號。狗的主人,一個長出條條顫動的多餘肥肉的中年婦女用盡全力,才勉強扯住拴在寵物狗脖套上的金屬鏈。
柳容黯然神傷地將面容轉向側面,對於自己無力救贖的人間悲劇,她只有默默地將目光移開。側視中,柳容無意間發現,吳匕正凝神注視那具在地上拖動的屍體,而她的眼睛又變得冰冷、堅硬,宛似布滿寒霜的生鏽的鐵板。只不過,現在她的眼眶間有淚珠在滾動。
「噢,生鏽的鐵板也會流淚……。」柳容完全下意識地這樣想。
走下台階後,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伸出枯枝似的乞討的手,擋住吳匕的去路。旁邊的一個印度警衛顯示出討好這位性感美人的強烈衝動,他抓住小女孩的衣領,像扔一小袋垃圾一樣,讓她從吳匕面前消失。吳匕粗魯地罵了一句,高高抬起大腿,用面積如小指甲蓋般大小的皮鞋後跟,狠狠踹在印度警衛那彷彿屬於河馬的大屁股上。印度人以可笑的敏捷轉動粗壯的身體,雙手本能地捂在屁股上,公牛般瞪視著吳匕,他向上翹起的鬍子則由於憤怒而顫動。吳匕賣弄風情地微微一笑。印度人的憤怒立刻變成了茫然惶惑的神情。吳匕便不再理睬他。她快步走到小女孩面前,掏出幾張鈔票放在小女孩衣袋裡,然後迅速坐進已經等在台階下的轎車內。在這個過程中,吳匕始終不敢正視那個小女孩的眼睛,彷彿她欠那小女孩某種沉重的道義債務。
等柳容坐進小轎車後,吳匕直視著前方對她說:「不要以為我憐憫他——我是指屍體,不要以為我為他流淚。我是憐憫自己。人本質就是一團腐爛的肉,而且是心最早腐爛——活著的時候,心就開始腐爛了……。」
技術科長一路上令人厭煩地讚歎著貴州的氣候,而他提出的理由主要有:這裡四季氣溫都沒有太大變化;很少颳風;經常細雨綿綿,沒有酷烈的太陽。而所有這些理由都只能讓柳容對貴州反感。因為,她喜愛四季個性分明的氣候;她喜愛覆蓋著燦爛陽光的峻峭的藍天;她喜愛迎著狂烈的風暴,傾訴對太陽的熱戀。
夜幕降臨之後,汽車才駛入茅台酒廠。由於濃霧瀰漫,柳容無法看清周圍的景色。她只能感覺倒,茅台酒廠坐落在一條河谷深處。茅台酒廠的迎賓館富麗堂皇,有五星級酒店的氣勢。由於心情惡劣,柳容用過晚餐,就立刻回到房間;匆匆沐浴後,便躺到床上。
夜裡,柳容陷入一個可怕的夢境:她被鑄在鐵一樣堅硬的黑暗中,同時,她呼吸到濃烈而妖異的芳香。她覺得,那香氣是由蹲踞在吳匕左乳上的那只蜥蜴腐爛的屍體發出的。
過了許久,柳容才艱難地爬出夢境恐怖的邊緣。她睜開眼睛,發現房間裡一片墨黑,只有一個猩紅的光點時而明亮,時而黯淡。她意識到,那是吳匕在吸煙。每當光點變得明亮時,吳匕臉部青灰色的輪廓,都像美麗死屍的面容呈現在猩紅的光影中。
「呵——,她吸毒了……那怪異的芳香是罌粟花的魂……。」這行血字忽然無聲地刻在柳容的心上。她不必任何論證,就確信了這行血字的內容。柳容早就發現,她對於美好事物的預感總是不準確,但對於悲哀痛苦的事物的直覺卻像古代行刑的刀鋒一樣銳利,像刀鋒上流淌的血一樣真實。
柳容僵硬地躺在床上,竭力不發出一絲聲響。她知道,她沒有能力,也不配拯救吳匕,因為她自己的靈魂還在等待英雄男兒來拯救,可是,英雄的概念都似乎已經變成了慘白的枯骨。
第二天一整天,柳容都處於情緒低迷的狀態,無法集中精力為晚上的演出作準備。直到傍晚用過簡單的工作餐之後,她才對著住所內的整容鏡,換上一件的曳地長裙,那是令人想起千年哀愁的蒼白。然後,她讓黑得流光溢彩的微卷的頭髮披散在蒼白的肩頭。之所以選擇這種演出服飾,是因為她把這次演出當作對寂寞的烈酒之魂的祭祀——在一個沒有英雄男兒的時代,烈酒之魂定然是寂寞的。可是,演出的時間就到了,她依然找不到獻祭的激情。
吳匕為演出而穿上了鐵黑色的牛仔褲和同樣鐵黑色的長筒舞靴。她蛇一樣柔韌的腰肢和淡紫色的肚臍裸露著,生機盎然、風情無限的雙乳只被一條窄窄的金帶遮住;那隻灰綠色的蜥蜴還是伏在她的左胸上,在銀輝流溢的皮膚的映襯下,醜陋的蜥蜴觸目得像一個惡毒的詛咒。
柳容和吳匕在演唱之前從來不就服飾的風格和色彩進行協商。她們向來是按照自己對每次演唱的理解決定自己的演出服飾,而且從不互相挑剔。這樣,她們出現在觀眾面前時,服裝的韻味常常顯出巨大的差異,但是,只要一開始演唱,吳匕總能用電吉他和嗓音為柳容的歌聲構成最為自然和諧的背景音樂。這種靈魂的深刻契合,每次都令柳容感動得想要用心哭泣。不過,今天柳容卻為吳匕頭髮的色彩感到不安了。吳匕將頭髮染成猩紅。她對著鏡子審視自己時,突然語調冷酷地自語了一句:「我有一顆浴血的頭顱!」那一刻,柳容幾乎在陰鬱不祥的預感中陷入意識喪失的狀態。
走向茅台酒廠的劇場過程中,柳容的心還是像一片死灰,找不到任何激情。她為此而憂慮了——懷著一顆死灰般的心是無法歌唱的。柳容完全被動地在吳匕推擁中,從側幕下走上舞台。她已經準備聽從命運的擺布了。
舞台上覆蓋著黃色的地毯,在炫目燈光的輝映中,給柳容以踏上了金色朝霞的感覺。高高的舞台下,觀眾座席間瀰漫的深藍色像是無限時空的色彩,深藍色後面觀眾的眼睛在柳容的幻覺間化為迷濛的星雲。
「呵,我要站在這金色朝霞之巔,向茫茫的宇宙講述我心靈的感覺!」——這個突如其來的衝動點燃了柳容的激情,她的心頃刻間變成美麗而聖潔的金焰。於是,她快步走向舞台邊緣,覺得腳下濺起了燦爛的波浪。當開始向迷濛的星雲演講時,她的肉體已經化作虛無——那是她的心,那團金色的聖火在演講。
「我是懷著酒徒朝聖的心情,來到烈酒之王的故鄉。但是,迎接我的,卻是一個試圖謀殺茅台酒的小男人——那就是他!」柳容的手指如秀麗的劍峰指向台下前排觀眾席間的技術科長,她覺得,有一道慘白的雷電使技術科長的臉從深藍的霧靄間裸露出來。
「這個庸俗的小男人謀殺茅台酒的理由只在於,烈酒對肉體的健康有害。是的,烈酒能燒焦人的肉體。然而,肉體的健康並不是絕對價值——實用主義的理性不配成為絕對價值。生命意義的峰巔只在超越肉體健康,超越實用主義理性的意境中。站在那意義的極致之處,才能親吻和撫摸精神的高貴和心靈的優美——那才是絕對價值……。」
柳容過去生活經歷的一些片斷,化為激情絢麗的語言信息重現。可她卻並不知道自己正在傾訴什麼,而只沉迷於注視還活在心中的那些記憶。
……十六歲時,柳容懷著如花初放的少女之心,來到世界上最高的寺廟——絨布寺。但她來到這裡不是出於對佛的虔信。每天傍晚,當喜馬拉雅的鐵壁銀峰在斜射的陽光中變成璀璨奪目的金色時,她都會佇立在古老的絨布寺門前,迎候那些從走向世界之極珠穆朗瑪的遊程中返回的人——她想從這些崇尚極致的人中找到自己能夠熱戀的男兒。她不喜歡職業登山者,那些人事先所作的過分縝密的準備,使登山看起來像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策劃出來的陰謀。而被謀害的是燦爛的激情。所以,她迎候的,只是那些依照心靈的啟示,走向世界之巔的業餘登山者。從珠穆朗瑪的方向返回的人,形象都如同從地獄中走出的受盡煎熬的鬼——臉被紫外線燒成紫黑色,脫落的皮膚像破布條一樣從臉上垂掛下來,臉上的凍瘡滲出灰紅色的膿血;由於長時間極度缺氧,眼睛癡迷呆滯,酷似正在枯萎的夢。但是,柳容卻從這些形容如鬼的生命中看出了驚心動魄的美。因為,他們為了精神的豐盈而忽視肉體的健康;因為,他們追求物性存在之上的心靈的情趣。不過,令柳容失望的是,縱然以清純聖潔的虔誠迎候,也沒有找到可以熱戀的人。理由很簡單,那些人幾乎都是外國人,而她只渴慕中國的英雄男兒——不是種族歧視,而只由於情感的取向。在第十個傍晚,她終於發現,山上那迷濛的金霧間走出一位中國男子。他皮茄克的胸襟敞開著,體態敏捷如英俊秀麗的猛獸,步履瀟灑彷彿踏著高空之風漫步。他消瘦的臉由於曾接近太陽而被燒成焦碳一般,眼睛卻因此而顯得更加冷峻、明亮,輪廓清晰的薄薄的雙唇像黑色的鋒刃。這是一個可以令岩石都動情的男人。然而,柳容卻只能在他面前謙卑地垂下美麗的頭顱。因為,她認出了那是雲水寒——是她供奉在心靈之巔的情感的圖騰,她最深沉的夢境。而現實與心靈的距離有時比生與死之間還要漫長,現實則不應踏入夢的聖地……。
「還有許多高於物性的心靈,呵,還有布魯諾,中世紀的哲學家,積極頌揚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學說,並提出宇宙無限的思想,他認為宇宙是統一的、物質的、無限的和永恆的,在太陽系以後還有無數的天體世界,人類所看到的只是無限宇宙中極為渺小的一部分,地球只不過是無限宇宙中一粒小小的塵埃。布魯諾的思想與當時的傳統觀念相衝突,被視為異端,遭囚禁、審訊和折磨八年之久,恐嚇和威脅利誘絲毫沒能動搖布魯諾相信真理的信念,一六○○年在羅馬鮮花廣場被判火刑燒死。布魯諾勇敢說出真話,坦然面對死亡,被認為是今日西方言論自由的先驅者。——他燃燒的生命照亮了中世紀最後的黑暗。他的肉體消失於熾烈的毀滅,可是他生命的理想卻成為一縷永不凋殘的真理的優美……我講如此多的話只是為了給烈酒辯護:肉體的健康並不是絕對價值,不能以肉體的名義否定烈酒。我是烈酒的信徒,只因為在庸俗的年代,烈酒同英雄一樣難以找到知音;只因為,我的心需要時常在銀火焰般的烈酒中淨化,以保持欲念的純潔;只因為,中國一旦再失去了烈酒,就失去了最後的驕傲。我獻給烈酒之王的第一支歌,就叫做『烈酒頌』。」
吳匕的電吉他奏出的火山爆發般炫目的激情,湮滅了柳容演講的餘韻,而歌聲帶著柳容白骨的秀麗神韻,從她生命深處飄盪而出:
「烈酒是燃燒的詩,你能熔鑄美麗的心靈;烈酒是太陽灼熱的淚,你能洗淨男兒的眼睛,女兒的心;烈酒是火焰的魂,你能讓生命純化成金色的真實。
「烈酒是悲愴狂風的愛侶;烈酒是寂寞英雄的情人;烈酒是正義之劍的神韻;烈酒是俠義豪傑的虎膽。烈酒呵——你是屬於高貴生命的聖火,只要還有一顆心嚮往聖潔,你就不會熄滅……。」
柳容歌唱的風格與時髦歌星中流行的時尚完全不同。那些歌星們總以發出大舌頭似的不清晰的聲音表現她們的天真純情;總以類似挨操時的迷濛含混的顫音,顯示她們女性的柔媚。柳容歌唱的發音則清晰得猶如銀色的岩石上撞碎的山泉;她音色的韻味豔美得像是飄落在初雪上的雌獸之血。而她清晰、豔美的歌聲由於燦爛的聖潔感,成為令人心醉神迷的魅力。
痛飲了幾杯聽眾獻上舞台的美酒之後,柳容的面頰泛起朝霞的神韻,她瑩光閃爍的眼睛則像被雷電擊碎的晨星。隨著歌聲的旋律,她搖曳著起舞了。那清秀、妖冶的身體在舞姿的附麗下,美得彷彿是獻給太陽的祭品,而她的心突然迷失在記憶間。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夜,時間在坦克履帶冷酷的轉動聲中震顫、彎曲成雕滿殘破屍體的墓碑;被無數槍彈刺目的軌跡劃碎的空間裡,紫丁香飄散著淡淡哀愁的清香輕柔地撫慰著濃烈的血腥氣。無數輛軍用卡車和裝甲車上升騰而起的火焰,將夜色沉沉的蒼穹燒成古老血鏽般的暗紅色。那年柳容十四歲,身體和心靈都像高山之巔的冰雪一樣瑩澈。她還沒有能力對真理作出理性的理解,但卻已經能夠被屬於真理的神聖激情所感動。整個學生民主運動過程中,柳容都以清純少女的執著,為世界最廣闊廣場上絕食靜坐抗議的大學生們,提供從醫護救助到運送食品的各種服務。她甚至還一度在深夜接替一位疲憊不堪的女大學生,充當廣場學生廣播站的播音員。六四這一夜,柳容一直低伏在長安街旁一座花壇的冬青樹叢中,目睹了軍隊屠殺的暴行。而她的心從此留下重重傷痕,那每一道傷痕間都戰慄著對人性的疑問。
凌晨時分,柳容在彷彿要滲出血來的夜色中,看到了雲水寒凝然不動的挺直的身影。他的軀體像絕壁一樣峻峭,像白楊樹般秀美。一位身著雪白長裙的妙齡女郎同他相擁而立。女郎面頰溫柔地側伏在雲水寒平直的肩頭,如雲的黑髮和裙裾還隨風飄曳,但柳容卻明確意識到這位女郎已經死了,因為,她後背滲出的大量血跡即使在暗夜中,也紅得能灼傷最冷酷的心。只是由於雲水寒的手臂緊緊圍擁在她纖秀的腰際,她才沒有倒下。
雲水寒似乎是希望用熾烈的摟抱挽回女郎的生命。柳容覺得,女郎就像一縷妖嬈的白雪伏在具有太陽魂魄的男兒胸前,癡迷地傾訴無盡的戀情,而雲水寒就要同美麗的女屍一起,在萬里血海的波濤之巔,作生命意義之舞。
柳容不知道那位女郎是誰,也不知道她是雲水寒的戀人,還是在死亡驟然降臨之際才與雲水寒偶然相遇,但是,她的心卻湧溢起豔羨之情。如果可能,她也願意死去,然後將自己如花的生命埋葬在雲水寒那英俊猛獸般的摟抱中,埋葬在與英雄男兒一起踏出的舞步間……。
繼續不斷有聽眾為演唱中的柳容獻上一杯杯烈酒。烈酒燃起的銀火焰,將柳容近十年前的回憶熔鑄成炫目的夢幻。她覺得,自己正伏在雲水寒胸前,不——是伏在一團峻峭的火焰上,伏在燃燒的烈酒之魂上,為生命的聖潔、美麗而狂舞。
最後,柳容像凋殘的雲霞醉倒在舞台上。只不過誰也不清楚,她是醉於烈酒,還是醉於同英雄男兒的共舞之夢。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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