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10 of 13 in the series 她那年十九岁

9 大漠深处的狠招

没有到过沙漠深处的人,难以理解“瀚海”一词的含义,难以想象其荒凉的情

景和摧残生命的可怕性,难以体味那“死亡之海”的说法。那十几丈高的沙丘如同

奔浪,如同巨兽,像黄河水的颜色那样,吞尽了所有绿色。地表毫无遮拦地裸露在

骄阳下,不一会儿就烫起来了。夏日里,说鸡蛋埋在沙土里可以烧熟,是一点也不

夸张的事,人赤脚踏在沙土地上,是要被烫掉皮的。那种烫,传导在空气中,空气

就像火苗,人在其中,浑身都被燎着,烤着,如同进了烘炉的烤鸭。夏日的“瀚海

”就是这样的烘炉,而绿洲,不过是散落在其中的那伟大而可怜的生命点,它们难

以摆脱烤炉的烘烤。那热浪跨过长空,穿过林带,漫过大地,把小小的块块绿洲罩

住,包住、裹住、抱住。这时,只要是到了野外,在太阳下干活,谁也难以躲过那

热浪的围逼和焖蒸。

这是农场生产连队平常而又平常的一次“大突击”。地头插着红旗,林带边挂

着“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幅标语。沙枣树下的桌子上摆着扩音器,高高的白杨树杆

上挂着数只高音喇叭,面向那五百亩一块的苜蓿地。苜蓿地里,有二百多男女农工

挥镰收割,个个洒汗如雨。

大喇叭里传来钱正宽的声音:“毛主席教导我们,毛主席教导我们:夺取全国

胜利,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更长

。……更伟大,更艰苦,这一点现在务必向党内讲明白,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

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同志们,我

们的春播工作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在党的正确领导下,已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现在转入割苜蓿战役。我们的任务很艰巨,也很光荣。我们连种植苜蓿1500亩,

上足250个劳力,每人每天割1.5亩,一天才割375亩,三天才割一一1125亩。这就

是说,我们必须苦战四天才能夺取割苜蓿战役的胜利。这个胜利,一来解决了我们

连牲畜过冬的问题。二来还要支援兄第连队。这就是说,每天必须上足250个劳力

,每人每天必须完成1.5亩。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要靠我们每一个同志去努力

。同志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出万难,去争取胜利。下面,就请统计王斌同

志向大家公布昨天——第一天的个人战果。”

在劳动“大突击”中公布每个农工的日劳动量,是农场连队激励农工完成劳动

任务的重要方法,是宣传鼓动工作的重要手段。这个手段抛出的每一个数字,都是

农工用汗水泡出来的,都是农工用自己的筋骨和肌肉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换来的。这

种手段公开每个人的劳动量,以自尊和荣誉感让农工们比出个高低,就如一条无形

的鞭子,抽打着农工,让他们继续流汗,继续让他们的筋骨和饥肉忍受极度的疲劳

,承受更多的痛苦,向自己的体能最大极限挑战。这实际上是一种残忍。这种残忍

固然可以换来财富,也可以解释为不得已,但毕竟是一种残忍,是不太人道的。不

过,当时人们不这么认为罢了,以为是正常的。王斌当然也不这么认为,他在从事

上任后的统计工作。

他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随着蒸人的热浪,在苜蓿地上空回荡。

“全连第一名张奎,2.5亩,第一名张奎同志,2.5亩,完成任务的166.7%,第

二名邓海刚,2.3亩,完成任务的百分之153.3%,第三名,秦大忠,2.2亩,完成任

务的 146.7% ,第四名,朱建军,2.1亩,完成任务的140%…… ”从第十一名

之后,他再也不排名次,而是只公布劳动量和其百分比,但公布名字的先与后,实

际上已排了个队。胡翠仙的名字大概是在200多名以后才出现的,和没干过农活的

女青年,如常爱红她们,不分先后,只有0.8亩,完成任务的 53% 。

平常一参加突击性劳动,胡翠仙是最怕公布个人劳动量的,因为她比不上大多

数经过常期苦苦磨炼的妇女,总是落后。可是在以前,成绩低的不少,又不是自己

一人落后,所以怕是怕,但没有什么压力和烦恼。这一次可不同,是王斌在公布自

己的成绩。那个喇叭里传出的声音,本应该是我胡翠仙的,而今竟是王斌的。这对

于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摧肝烧肺的折磨。嫉妒,仇恨,被撕破虚荣之后的失面子感

,失败者的痛苦感,伴着苜蓿地热浪的蒸与焖,一齐压向她。同时,长时间的弯腰

,使腰像断了一样地疼。长时间的下蹲,使腿像被打折了一样疼,她受不了。她把

手里的镰刀一丢,顺势往地上一坐,悲切地“啊”了一声,几乎是哭着的。

公正地说,胡翠仙一天能割0.8亩,是把所有的劲都用上了的。这一年的苜蓿

长得又密又壮又高,硬枝杆像细荆条,有的地方有一米深。镰刀使用40分钟,就要

磨一次,所以多数农工都带块小磨石。对这种劳动,特型的男子壮汉,如张奎等人

,一天可以割两亩多,一般的男劳力,割一亩多是最好的成绩。只要参加割苜蓿,

无论是谁,都要忍受蚊虫的叮咬,忍受汗水流入眼角的涩味。胡翠仙仰坐在地上,

把湿漉漉的手帕拧了几下,再一次擦脸上的汗水。她觉得湿衬衣贴在身上,痒得难

受,就坐起来,把手帕伸到衬衣里,要擦几把。而手触到的,是一个软的东西。一

按,湿软流浆——原来是一条毛毛虫进了内衣。她尖叫了一声,从地上蹦起来。一

蹦,脚触动了倒伏的苜蓿,一条小花蛇“刷”地窜了出来。

“啊——!啊——!”她脸吓白了。

人们围过来看了看,说,“没事,没事”,然后都回到自己干的行子里,干自

己的活去了。因为这类事太平常,农工们有几人不遇到呢?

胡翠仙心里直叫苦:“这不是人干的活!这真不是人干的活!”“这就是生产

连队?生产连队就是这样!”“我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说什么也要离开这里!”

胡翠仙离开生产队的想法已非一日,刚由场部“下放”到生产连队时,她就没

打算长久干下去。不说别的,光是那早起床的味就受不了。白天干十个小时,有时

干十二个小时,人像散了架饭似的,一上床就睡着了。还没睡醒,尖厉的哨子声或

震耳的钟声,就要催你起床。你不得不强睁开发疼的眼皮,拖着疼痛的四肢,踏着

刚到人间的天光再去下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有的农工都要这样过。曾有人

说过,农场的农工像苦役犯,不过没有枪杆子押着罢了,没像劳改营中的反革命。

胡翠仙不敢公开为反革命辩护,但到连队之后,一体会,认为那话不错。拾棉花,

定苗,人工拉肥料,修大渠,那一个是轻松活呢?哪一种活儿不是以极大的体能耗

损,甚至是牺牲健康为代价的呢?她下决心不当这苦役犯,而其希望就是让钱正宽

提自己当统计员。可是,自己这个希望让王斌给毁了,出路又何在呢?

没办法,还得依靠钱正宽。可是,她觉得钱正宽对自己态度变了。作为一连之

长,你想用谁就用谁,为什么顺从方成亮的意思,用王斌当统计,断了我的前程呢

?这说明,钱正宽作为老上级,虽然关系较密切,但还没有密切到把我胡翠仙的事

当成他自己的事来办。不但如此,近来还有些嫌弃我。前天准备大突击前,问他

:“我们清队班参加不参加突击?”他没好腔口:“不管是谁,都得去,1500亩苜

蓿谁割?”

胡翠仙不明白,钱正宽的这种厌烦情绪的根源是很复杂的。一个出于工作上的

实际考虑:全连突击,留着清队班不参加而又没事干,显然对群众没法交代,同时

也很需要这些劳力;二一个是的确感到马条子和胡翠仙太无用,不是自己的政治助

手,而且还容易惹麻烦;三一个是方成亮的胜利,自己亲自出马后的失败,说明自

己控制不了局面,而调到别处去的希望又没有。胡翠仙只认为,钱正宽对自己产生

厌烦情绪,是因为个人之间的关系问题——你胡翠仙没有任何可以给予人的东西,

给人家弟弟的对象又没介绍成,人家一点都用不上你胡翠仙,为什么要死心踏地的

帮助你胡翠仙走出连队这片苦海,不当苦役犯呢?

我胡翠仙场里没人,看来,要跳出苦海,只有利用钱正宽这关系了。疏了,再

密起来;远了;再近起来。但是,怎样才能又密又近,要人家利用权力为自己出力

呢?

人人都想远离人间的那个“苦”字,可是,有的人决不因此而失去良知,所以

,浸泡在苦水里的时候,胸怀中那块善的宝玉始终伴着他的生命在闪光。而有的人

,为了摆脱苦海,往往要用他人的血和泪铺路。而胡翠仙选择的是后者,为了自己

的命运,她要使出大漠深处最黑的一着了。

在割苜蓿大突击之后的第五天,也就是连长的弟弟钱少宽从南山伐木回来,被

安排在伙房烧火不久的一天,全连放假休息。胡翠仙洗澡换衣,把家里收拾得干干

净净。中午到伙房买饭时,她遇到钱正宽,她说:“等一会儿你到我家来,我给你

看一样东西。”

“你能有啥好东西,是不是把东北带来的花格子土布?”钱正宽知道胡翠仙的

交往范围,又都同在农场,不会有什么稀罕物,就说,“那种家织布,早过时了,

你们东北人还用来做大褂子,大裤……”

胡翠仙知道那“大”字后面是“裤裆”二字,就骂道:“你还不是农场的土包

子,肉眼凡胎,见过啥?今天叫你开开眼界!”

就凭胡翠仙这口气,钱正宽也得去她家看一看。一进屋,胡翠仙递上那高级烟

——“大前门”,又倒上高级茶。然后,拿出小巴掌大、很薄很薄的小包包:“你

看是啥?”

钱正宽用手捏一捏,软软的,说不出是什么,就打开看。他以为是叠起来的白

手帕,可是打开时,越展越大。全展开时,竟有一平方米,而且极薄极薄。比蝉的

翅膀还薄。这是当时国内没有的高级纱巾,非进口而不得,钱正宽干商业多年,针

织品进销过不少,却没见过这么薄的纱巾,“啧啧”了两声,问,“哪来的?”

“我那一口子从巴基斯坦寄回来的,‘援巴’快一年了,也不知道多寄点钱,

寄这能当饭吃?不过,还不错。我还有一条,这条给陈医生吧。你这个当男人的,

逼着娶了人家,给过人家啥?”

钱正宽知道女人喜欢什么,也就笑纳了。胡翠仙趁机吧话题一转:“你兄弟那

事咋办?”

“人家吴梦香不愿意,我有啥办法?难。”

“其实,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这是啥意思?”

“女人的事,你还不知道?当初你怎么娶陈医生的?还没经验?”

“我咋得罪你了,你拿我开心?”

“你当初把陈医生由内地接到大西北时,凭你这模样,人家愿意跟你?可是,

后来咋又成了一家人,而且还过得可以呢?”

“那最后她愿意了呀!”

“开始人家是死不愿意的。人家是卫校毕业生,模样又俊,配你觉得亏。可是

你呢?你们男人坏,先把人家骗到一个屋子里……”

“你胡翠仙这臭嘴,”钱正宽举起手,“看我扇你!”

胡翠仙一躲,咯咯咯地笑:“别动手,别动手。你老实交代:是不是那样先占

人家的便宜,人家没法了,才领结婚证跟了你?是不是?你说?”

“唉,”钱正宽自我原谅地说,“戈壁滩上好多事,都是这样的。要不,有些

光棍就永远没老婆。五十年代时,好些四五十的人常年在沙包窝里,常年见不到一

个女人。好不容易从口内接来一批支边的女青年来,人家又不跟他。咋办?就锁在

房子里成亲。”

胡翠仙说:“可人家那是上级把结婚证都办好了,女的不同意,才那么做的。

你呢?把人家骗到一个房子里时,连结婚证都没有。”

“现在是七O年,和过去不一样了。”

“有啥不一样?女人还是女人,让男人一戮,再说啥也没用了,那种仙气,贵

气,神气,傲气都没有了,是猪是狗都得跟。”

“如今年代不同了,尽管是戈壁滩上的事,不履行个手续,光那样蛮干,没有

道理,非弄出事来不可。”

“手续,手续还不好办?”

“好办?”

“你兄弟哪儿没问题,就是吴梦香那儿了。”

“不可能。”钱正宽摇摇头,“那女子是死都不愿意的。”

“现在不一样了。”

“咋?”

“不管咋不咋,我可以让她答应。”

钱正宽不相信地笑了:“你胡翠仙的本事,谁还不知道?”

“不信,你给你兄弟把申请表填好,我叫吴梦香签字。”

“胡吹!”

“老娘我说得到做得到!只是有个条件,结婚证不能叫你弟弟到场部去领,他

不会办事。你一个人去,找个关系,亲自从场部领回来。”

“这好办,发结婚证的都是朋友。只是吴梦香那头……”

“你别管,我说服她,保证没问题。但是,咱们得把臭话说在前头。我是使出

吃奶的劲成全你兄弟的,吴梦香要是签字后,”胡翠仙顿了一下,提出成交的条件

,“你咋帮我?”

胡翠仙这一讨价,把钱正宽的烦恼勾起来了。他本想通过治王斌而一箭双雕,

既敲了方成亮,又在贬损王斌的同时为胡翠仙当统计刨造条件,没想到前功尽弃,

受挫折的是自己,费尽心机是瞎忙,倒为他人做嫁衣裳。现在,拿来什么酬谢胡翠

仙呢?于是问:

“你说呢?”

“大前天在地里割苜蓿时,我听马条子说,玛湖农场二分场商店建成了,要找

干过商业的人当营业员,还可能要到知识青年中挑。原先由总场商店下到连队的人

都想去,知道这消息的知识青年也想去,都在争。你到场里能不能为我争个调令来

?”

“有这事?”

“这还有假?”

“争的人不少……”钱正宽有点为难。

“一个大连长,这点事还办不好?况且你干过商业领导,你推荐的人场里还能

不相信?”

“我去试试。”

“一言为定。”

过了两天,胡翠仙把吴梦香叫到自己家里。

“梦香,你刚来时,不想在这里待,想回老家,我也想让你走。可是,那时没

钱。现在,我攒了几个月的工资,给你准备了几个。你看,这是一百元钱,二十斤

粮票。你拿着,选个日子,走吧,姐不为难你。”

吴梦香一脸痛苦,低头不语。

“咋?变卦了?”胡翠仙故作不解。其实,她对吴梦香的这种为难是预料到的

。割苜蓿大突击前,她知道吴梦香收到一封家信,吴梦香必然知道内地农村的阶级

斗争情况。她也收到过一封家信,说,一打三反、清理阶级队伍搞得很凶,吴梦香

她娘被管制得更厉害。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打死吴梦香,她也不敢回去。要不,她

咋千里迢迢跟自己到大西北来呢?还不是躲运动吗!

“你咋不吭声呢?”

吴梦香只是低头流泪,抽泣着,抽泣着,忍不住了,终于放声哭起来:“我命

好苦啊!”

“别哭,别哭。到底为啥?你倒说呀?”

“老家还在斗,我娘还被管制着,更不随便……”

“噢,既然是这样,就在这里呆着吧,这儿没人找你的碴儿。”

“我想等上半年再看吧。”

“别说半年,三年五年都没事。不过,总没户口在这儿也不行,场里是按户口

分口粮的。”

“那?姐,你说咋办?”

“前几天连长问过我了。说你要是回去,叫我给你路费和粮票;要是不回去,

得写份申请,到场里办个临时户口。他把申请临时户口的表给了我,要是你真的决

定不回去,就在这儿签个字,我交给连长,他到场里给你办户口。这样,你那份口

粮就有了。”

胡翠仙把折起来的一张表格放到桌子上。那表格的上半部被折过来的部分挡住

了,未能让吴梦香看清是什么表,只说:“在这儿,在这儿签个字就行了。”

眼中噙着泪的吴梦香接过胡翠仙准备好的钢笔,在胡翠仙手指着的位置上写下

了自己的名字。

又过了两天,到场部开了一天半会的钱正宽回来了。他满脸喜色,没进自己的

家门,而是进了胡翠仙的家门。胡翠仙正要午休,一听是钱正宽的声音,马上下床

开门,迎钱正宽进屋。

钱正宽说:“这下,你该谢我了!”

胡翠仙说:“谢你?你得先谢我。”说着,把吴梦香签过字的那份申递给钱正

宽。

钱正宽一看,惊喜不已,觉得胡翠仙这女人的确有一手,高兴地说,“真有你

的,能,能!胡翠仙,干脆叫你胡大仙算了!”他格外兴奋,掏出一张纸说:“这

是调令,你下午办好手续,明天到二分场商店报到吧!”

胡翠仙接过调令,兴奋得涨红了脸,激动得要晕过去了,面对她面前的这位大

恩人,几乎要扑过去,说:“我咋谢你啊……”

在钱正宽的眼里,这时的胡翠仙真是飞霞溢彩,万分动人,他望着胡翠仙那肥

大厚实而又高高隆起的胸脯,男人血管里的血高烧起来,奔涌起来……他来了个老

鹰扑食,张开两臂,猛一下把胡翠仙搂在怀里,双手用力一箍,说:“我们互相谢

吧……”就拥到里屋,把胡翠仙按到床上,把全身压在胡翠仙身上,喘着粗气疯狂

的折腾。

胡翠仙男人久不在家,早已被凉成一捆干柴。干柴见烈火,这个中午烧了个难

分难解。

猛烈的欲火,把他两人烧成了黑灰,掺和到一起来了,以后也久久地掺和到一

起了,谁也分不清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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