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希腊是个爱美的民族。在它的都城雅典,只有最美的老人才会被选出来在雅典娜女神的庆典中手执橄榄枝;在斯巴达,即使是将军,只要身材不够雄壮健美,就没有资格在游行合唱团的最前列;在伊利斯,只有最美的男子才能手持金苹果向神供献祭品;在西提蒙,国王曾被处以罚金,因为他讨的老婆过于矮小,臣民们一致认为她不可能为这个国度增添一个健美高大的王子。甚至连建筑神庙都要三围标准、乳房恰好处于黄金分割点上的美人做模特。
这样的一种美学曾获得了多少人的赞叹,当一位教授告诉我以上的事实时,就眯着眼睛说,希腊是一个美神的眼泪浸生出来的民族。
但这种美学就无懈可击了吗?既然女娲抟土造人都不可能亲手揉捏每一个,最后干脆就用柳条子抽一样,美神的眼泪也不可能泡遍每一个人的全身,于是世界上才出现了那么多的丑人。
那么,面对这个神造的事实,怎么办?是让他们终生跪在美神的门外,等待缪司的摩顶,还是让他们挺直腰板,以一个人的姿态站在雅典美神的门外?是让他们终生忍受嘲弄、侮蔑以一个弃儿的身份瑟缩在神光的暗影里,还是让他们自告奋勇,以心灵弥补缺陷、以个性救济苦闷,以内力的深厚化解神爱的有差垂青?
——我们的都市响起了反叛的涛声。
1. 然而叛逆者注定是孤独的。因为根据希伯莱的神话,人是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用尘土造成的。那么反对丑陋就是反对上帝。如果我们对这个造人的科学家作一番大胆的想象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说如果模子只有一个,那么决定美丑的就只是一个因素:土质。美人的土是富含氮磷钾的腐殖质,丑人的土则不是缺铜少铁,就是来自吃了会得大脖子病的盐碱地。或者干脆上帝到最后就极不耐烦,他只是派了些秘书去瞎捏乱塑——就像领导有时忙于应酬,连吃酒这样的好事也让给秘书,结果乱摊乱派,有时还打白条子——这些秘书也扔掉了上帝的画谱,自己脱光了照着干。美人就是上帝亲自锻造的,丑人则是秘书根据自己的排骨瞎捏的。
然而问题的严重性在于秘书也是上帝的秘书,反对秘书也是反对上帝。那么,怎么办?像董存瑞,扛着炸药包,大喊一声:“一连掩护,二连断后,三连跟我上”?不行。
面对强敌,我们只能智取,不能强攻。这个神话的纰漏之处在于“上帝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我们要呼出上帝吹进的浊气,自己吐纳新生的真气,成就我们美好的灵性。
诸君或许已经明白,我在这里要谈论的是有关丑人的心灵。因为既然形体的模式是万难改变的——即使现代最先进的化妆术和整形手段也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修补缝合——那么收回我们关爱的宝剑,一矛刺穿人生的虚渺之盾,用心灵之水熔铸我们金子般的品性,仿佛成了我们最后的路径。因为再美丽的肉体也经不住时光的暴晒,我们必将老去这一事实粉碎了我们多少有关青春常驻的梦魇。唯有心灵不败。唯有那些用智慧之光洞彻三世而幻化出来的德行不败。从这个意义上说,审丑实际上是审心灵。或者更进一步说,只有那些在外在的美途上受阻的人,才会转而向内,沉潜心境,练就自己一颗不泯的良知之心。
带着这样一种痛楚的美丽,我们的第一个主人公,蒲苇,缓缓走近我的采访镜头。当时她不是在歌舞厅喧嚣的唱台上,也不是在好人好事的表彰会上。那时,她,一个西安棉纺厂的下岗女工,在路过东大街的地面上,发现了一个被人遗弃的哭泣的女婴。当时她就像针刺一般的心痛,弯下腰来,向孩子递了一个并不丰满的乳房。
先生们,这是一种怎样的美丽呀。她俯身送乳定格成的优美弧线仿佛米勒笔下的拾穗者。这是耶稣背对门徒带进来的妓女说出“你们中有谁无罪就先拿石头打死她”,而后并不转身在地上画字的大气。这是幼羊跪乳,这是老象赴死,这是人间三世佛国七土中最为惊心动魄的美丽。
可是当我将采访机对准她时,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当时路过的人都不管,我看孩子可怜”。说完,就抱起孩子,穿过围观的人群,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我不知道日后她将如何养育这个幼小的生命,也不知道这个多出来的肚皮会给她以及她赖以生存的家带来多少无奈和拖累。我只知道,她,并不美。长鼻、吊眼、地包天,抱孩子走向站牌时的腿瘸得是那么地叫人心碎。
美就是这样悄悄地以丑的形式走进我们的视野的。它是我们车后的一绺菠菜即将落地,旁边的老大爷漫不经心的一声呼吁;是冬天的早晨,你相貌平平的同事事先替你热好一杯咖啡……因为这种美丽是躲在了外表浮艳的掩体里,是不事浮华的,所以才显得那么地对比强烈,那么地弥足珍贵。
听说深圳有一家丑女出租公司。专门陪人上街、看电影、出入歌场舞榭,兼营作傧相、当伴娘等礼仪业务。不用说,职员多是些容貌不佳、五官不全,不是有“痣”,就是有“麻”的青年。服务的对象倒多半是些美女或准美女。你不用管它的收费,只要听一下这个名堂就足以令人感动。多少自信,多少庄严在这种甘愿对比的映衬里显出了夺人的光辉。
我在陕西洛川县还听说了一个神秘女人,由于一次偶然的大火把她的面目烧成了碳灰。她就一年四季面纱裹头,从不示人。当人们问她时,她只说:“为了不惊吓唯一的小儿子”。因为她的两个女儿都在大火里活活烧死。我还听说,这个神秘的女人十七年如一日,在深山伐薪烧炭,最后投资四万,在村里办起了一所小学,一个消防站。当县上派人采访时,她只说:“不要让村里的娃再有个三长两短”。这是一种多么朴素的升华呀。莱辛说,美只存在美与丑的对比中。这个中国的卡西莫多用自己的行为铸造了一座纪念碑,上面镌刻了这个德国大哲学家用真理炼就的词语。或者说,他们是人类的道德日历上最光辉的殉难者,不仅用自己的品行之剑战胜了肉体的衰老和死亡,而且用一柄内外关系不和的利刃向世人重新亮出了美的真正内涵。
审丑在雅典的神庙里敲响了第一槌警世的钟声。
2.审丑的第二根棒棰是由个性之手执起的。
如果说美代表的是一种秩序、一种和谐、一种不自觉的社会性,那么,美人无疑是掉进这种共性之河的第一批落水儿童。因为他们是经过群众推荐的美学代表,是美学工厂根据指令性计划生产的那种能整捆发售不用折价优惠的出口商品。他们人见人爱的原因并不是由于他们浑身散发着一股独特的魅力,而是由于他们的每一个配件都完全符合国际通行惯例。那么,怎样来救济它的单一?或者更进一步说,我们怎样打捞那些沉没在共性河底号呼旦啼的美学英烈?一句话,用丰富击溃单一、以活泼斥退呆滞、用生命之水浇灌所有的美苑,以个性之船满载罗盛教救起我们所有的苦难兄弟。
因为美在本质上是流动性的。它的最终旨归不是电脑,不是机械配置的尺寸比例。它在指向人的自由性方面呈现出无比丰富的张力。它是“雾失楼台、月速津渡”;它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没有任何一种理论可以归纳得一无所遗。从这个意义上说,只有个性、只有生命力、只有佛家花雨弥空式的极乐世界才能勉强与之相媲。反过来说,尺寸规范下的美丽反不如丑陋来得痛快些。因为丑陋是一种酣畅淋漓的真实。他在高扬人性的领域内呈现出的主体性是任何一种病态和虚弱的美学所无法企及的。
我就是我,不需要他人裁度;丑就是丑,脂粉堆出来的美我不屑一顾。事实上,大自然中那些真正惊世骇俗的东西都是有缺陷的。你看断臂的维纳斯、比萨的斜塔、被囚的普罗米修斯、日食月晕、残砖断瓦,曾使多少人流连忘返低回不已。
我曾把古人关于美人的一段规范念给我编辑部的一个女孩听:“所谓美人,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那是人吗?”她鼓着一双单眼皮问。
是的,那不是人,是神。不,神也不是,希腊神话中的神也有雀斑,也有残疾青年,也有抢田霸女、搞婚外恋等只有我国地主才有的不良行为。这些美人其实是鬼,是从《聊斋》里杀回来专门蛊惑书生的女鬼。我可得当心。
事实上,完善是美学最后的“敌敌畏”,公认的美人无一不是有缺陷的。王嫱脚大,西施患心绞痛,杨贵妃有狐臭,貂蝉则陕北口音太重。黛玉有肺痨,薛宝钗据专家考证则牙口不好。
上大学时,我曾认识一个叫灵灵的姑娘,由于天生缺一颗门牙,故常常掩嘴一笑。但正是她这一充满女儿态的动作博得了许多靓男的爱慕之心。可惜她后来自感羞惭,请一牙医为之补全。然一经更改,从此风韵顿歇、情趣俱失,落得个荆钗委地无人收。至今寡居。
因为世俗的“丑”,从某种意义上讲,正反证了这种美的卓尔不群。因为它极大地高扬了人自身的自然性,从貌似否定的一面走向了人性尊严的另一峰巅。
我曾在西安西电公司采访了一个叫文白的女孩。此女风神秀丽,温婉如溪。唯两眉低垂,时常作李清照式的寻觅科。那凄切的神情好像有意和改革开放后的大好形势过不去。笔者就上前施礼,建议道:练两手拳脚,尤其是南北少林的童子功,会迅速消除你遗世独立的“凄切”时,她却把嘴一撇,连珠炮似的说:“凄切,凄切怎么啦?犯着谁了?还是跟谁要的吃了?凄切是我的法宝,是我的‘随身听’,是我不朽的生命线。我不但不消除,还有意强化,遇个清明寒食或刘少奇的纪念日,就一个人跑到阴沟里痛哭三天三夜,直哭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现在我功夫还不行,等练到家了,往波黑一站,肯定会消除战火。如果二战有我,我在欧洲大地上回眸一望,肯定会使所有的纳粹都放下刀枪。你倒好……”我一听撒腿就跑,像受惊的兔子。
按理说,凄切是一种病态,它的前锋直指生命的否定面,可是经她内在生命之光一照,就成了个性、成了生命中可以承受之轻。从这个意义上说,审丑就是审个性,审一种无可比拟的孩子般的真诚。近几年电影界丑星走红就足以说明这一事实。葛优的光脑壳子,宋丹丹的老婆嘴,赵丽蓉的核桃脸本来是一种丑,可是经他们艺术心灵的映照,反而变成了影迷心中一片无以替代的风景。
为了写作本文,我还采访了青岛一有名的叫“两条人命”的女孩。“两条人命”指的是从后看爱死一个人,从前看怕死一个人。一见,果然不凡!青眼,塌鼻,尤其是一颗向外凸出的虎牙就像一个不怕死的孩子爬在崖畔上摘果子。谈话就从这颗牙开始。我说,你干嘛不去掉此牙,把这个捣蛋的孩子打发回家吃奶去?她说:这是我的孩子,回谁的家?吃谁的奶?我觉得这是一种个性,这是朵泛着灵光的个性之花,有两句古诗,就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或“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就是说我的这颗牙的。
当我委婉地说,有人戏称你为“两条人命”时,她说,两条人命怎么啦?三条也活该!不就是丑吗?丑有什么不好。我们丑女安全系数高,可免人强暴,蝎子不蜇蛇不咬,还能驱邪镇妖。说完,一扭头就走。身后,美丽的黄头发如瀑如泻。我不禁感叹“天下大美尽收此女之背”。唉,又放倒一条人命。
关键在于有生命的自信,灵性之光才会泛出熠熠的生机,柏格森说丑是根源于事物的机械性不能战胜生命的流动性。此话被我们文中的主人公从反面给了论证。她们以自己某种带有“缺陷”的形体打垮了来自机械王国的美学游勇。于是,生命在她们那里就呈现出一片七宝楼台式的雄奇和瑰丽。
——美学英烈的遗体终于被他们打捞到了东方无忧国的菩提树下,干净地陈列着。
雅典神庙里的第二槌鼓音就在一片和煦的挽歌声中落下了槌柄。
3.审丑的第三个内容是内力。根据弗洛伊德一派精神分析学说,认为人体生命的驱动力是性欲。当然他说的“性”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两性”之“性”,他说的“性”其实是一种能量,一种有机体不可或缺的“利比多”。这种“利比多”推动着个体生命作不断的扩张和行进。同时,他分析说,个人的“性欲”遵守一种守恒定律,如果在吸引异性方面得不到满足,它就转而他求,向事业、向人类的知识和精神靠近,以此来完成个人价值的全面实现。
这种观点为审丑取得了完全的根据。因为丑的形式必然使这些个体在追求情爱方面受阻,但人性之水并不因此枯竭,它要获得解放,要取得常人所有的光荣和梦想,就必然要另寻他途。祸兮,福所倚。正是因为这种“性欲”受堵的局面,使丑陋者事业的成功率、精神的灵敏性都要高出美人。俗话说的“丑人多作怪”就是这个道理。
中外历史上许多有名的例子都印证了弗氏理论的正确。电影《简爱》中貌不惊人的主人公,就因为出身低贱,相貌平平而屡受世人欺辱,最后她被迫喊出了一句令全世界的女人都激动万分的话:“你以为我丑,就没有感情吗?假如上帝赐予我财富和美貌,我将和你同样的站在上帝面前。上帝没有这样做,可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最后,她终于凭着自己的才智和努力赢得了事业和爱情的双丰收。相反,美女们则多半很愚蠢,不蠢的概率很小。盖她们从小养尊处优,从记事起,生活就处处向她们开绿灯,根本不用青灯黄卷,苦练内功。慢慢地就因尊得宠,因宠得蠢。但奇怪的是在生活中听到的总是表扬美女的话,什么才貌双全、色艺俱佳,什么表里如一、秀外惠中。为什么?因为男人都是登徒子,见了美人没有一个肯讲实话,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躲到墙角抽烟就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曾经采访了一个北大的博士生。她说,我从小就是个丑小鸭,受尽了欺辱和践踏,但越是处于逆境,我心中那股不平之气就越是向内升腾,导致我今天成了科技战线上的一名轻骑兵,研究成果受到中外许多专家的注目。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感谢丑,我为之献身的天文事业也感谢丑。因为它制造了一个丑女人,但成就了一个出色的科学家。
她的教授黄上先生以专招丑女文明校园。他说,通过我这几年的教学实践,我发现,凡相貌不佳的女生总是内在智慧的极大拥有者,她们的灵性和超绝毅力都是普通女性所无法比拟的。所以,在我的名下没有一个绝代佳丽,同时也没有一个绣花枕头,她们的学术成果在世界上都得到了首肯。
此公还有一个重要的发现,是附在我的耳边说的,说“不仅招研究生要如此,娶老婆也要如此。家有美妻的男人不是庸才,就是蠢货,相反,只有丑妻才能使人打消世俗的念头,万念俱灰地投入到事业和工作中去”。他考证说,诸葛亮之所以创下如此辉煌业绩,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黄氏长得太对不起蜀汉政权。
从这个意义上说,审丑就是审内力。审一种不屈的人性之力。它以丑的刀锋斩断世俗的樊笼,以一种无可拘执的内功直指生命的底层和精神的前沿地,从而使人类文明的顶峰上站立的都是些貌不惊人、门可罗雀的人。
就这样,雅典神庙在敲完它最后一槌钟声后沉重地闭上了它锈迹斑斑的铁门。
二零零九年二月五日 (《自由圣火》首发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