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時間:西元1966年7月
覆蓋在沙石地面上那金色落日的餘暉開始枯萎,顯出沉重、蒼涼的情調。因為沒有了往日琴房中飄出的鋼琴和提琴的奏鳴,藝術學校的校園變得格外寂靜。雲水寒感到,那寂靜似乎被他的腳步踏傷了,在敏感地戰慄。
雲水寒的家居住在藝術學校寬闊校園最北邊的一排平房中。住宅是用淡青色的磚築成,那是一種憂鬱而寧靜的色調。住宅前,有一株英俊秀麗的白楊樹。幾年前,當雲水寒的意識剛剛帶著兒童的朦朧進入少年的清純狀態時,父親曾到鄂爾多斯高原採集作曲素材,離家數月。一天,母親坐在窗前凝視白楊樹在藍天中隨風搖曳的樹冠,忽然忘情地對雲水寒說:「你父親就是英俊秀麗的白楊樹……。」從那之後,雲水寒便明白了,為什麼無論離家還是回家從那棵白楊樹下經過,母親總是喜歡用手指輕撫一下如銀的樹幹。
往日,茂密的葉片被落日漸漸映成金色時,正是白楊樹動人心魄的美最燦爛的時刻。可是,今天凝重的晚霞卻為白楊樹塗上了哀愁的枯紅色,這使白楊樹銀灰色的樹幹好像滲出血跡,而且那血跡是千年之前的。
雲水寒在白楊樹旁停下腳步,連心的跳動聲都湮滅於突如其來的、死寂的不祥預感中。他下意識地伸出潔白纖長的手指,似乎想深情地觸摸被晚霞映成枯紅的白楊樹。可是,手臂剛剛抬起,卻又痛苦地顫抖了一下,重新垂落下去,彷彿怕黏上白楊樹銀幹間的血跡。
房門和窗戶都敞開著。雲水寒呼吸到從房間中飄出的濃郁的野花芬芳,花香間還有一縷個性鮮明的冰雪氣息,而且那氣息似乎是豔麗的紅色。越過窗口,雲水寒看到父親寬大的書桌完全被色彩繁富的花朵遮住了。那些來自於荒野的花有高貴的深紫色,有純潔如玉的白色,有濃豔似狂歡的朱紅,有顯示出華麗的心靈痛苦的金黃,有悲涼的淺藍色,還有哀愁深沉的墨黑色調。雲水寒的父親坐在書桌後的籐椅中,頭顱微垂,像是正在沉思。
但是,雲水寒毫無疑義地意識到,父親並非在沉思屬於生命的範疇,而是在死亡之中沉思。他的面容呈現出冷峻的暗灰色,酷似用風蝕的石灰石雕成的,而那石雕上又附著著無數歲月風塵的鏽跡。越過堆滿野花的書桌,雲水寒恰好能看到父親的頭顱。這使他產生一種真切的幻覺——父親的頭顱被利刃砍了下來,放在盛開著繁富人性之花的美麗祭壇上。
雲水寒步履艱難地走進房間,如同越過了現實和鐵鑄的噩夢之間的界限。在第一個注視中,他便敏感地發現,父親垂在籐椅旁的手臂腕部蒼白的皮膚間有一道猩紅觸目的傷口;傷口中湧出的血在水泥地上緩緩地、無聲地流淌,呈現出黑紅色,酷似剛剛燒紅的生鏽鐵板的顏色。雲水寒明白了剛才在門外時為什麼會覺得花香中飄盪著豔紅冰雪的氣息。「父親純潔的血流間定然有冰雪的魂魄……。」雲水寒茫然地想。他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變成了荒漠上裸露的岩石,只有乾裂的悲哀,卻沒有一絲淚水。而他的思維在乾裂悲哀的背景上顯得極其冷靜。他恨這種近乎無情的冷靜,卻又喪失了控制自己思維的能力。
「他是為了免於像那個蒙古老人一樣在被踐踏中屈辱地死去,他想讓自己死得有尊嚴,才割腕自裁。是的,他試圖使死成為豐饒的美,才採來這些野花——死亡的時刻,有繁富的花朵怒放……。」思緒猶如一縷捲裹著雪塵的寒風,在雲水寒白茫茫的意識中飄盪,「也許,他保持了尊嚴,但是卻沒有得到美。物化的陰影遮蓋了他的面容。在生機盎然的野花映襯下,物性的陰影顯得更加觸目——那青灰色的陰影令人想到醜陋的腐爛……。」
雲水寒倚著門邊的牆壁滑向地面,像凋殘的花瓣在飄落。他不願意走上前去,因為他沒有勇氣逼近地注視父親已經物化的臉。儘管父親臉部線條還保留著美男子的輪廓,可往日那富於感染力的生命氣息和藝術神韻都完全消失在冷漠而又似乎深不可測的青灰色物性陰影中。這使父親突然變得陌生了。對於雲水寒,那種陌生感是冷酷的。
陰冷的濃霧湧動著遮住了雲水寒的眼睛,他卻因為失明而產生了殘忍的快感。一會兒之後,動盪的霧凝成了灰暗的鉛版,而鉛版上只刻著父親物化之後的陌生的臉。此刻,在雲水寒的視野間,茫茫的無限宇宙只是一塊刻著父親死亡容顏的、沒有邊際的鉛版。或許是為了掙脫對父親的陌生感,雲水寒逼迫自己的心回顧以往留下父親深深印跡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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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屬於自然的心靈」——這句話概括了雲水寒對父親回憶的全部內涵。從記事時起,與父親同赴荒野就成為父親留給他的終生難忘的記憶。
春天,父親總帶他到荒野間尋找野杏樹。暗黑如鐵鑄的枝幹上,一簇簇生機勃勃、潔白勝雪的花朵,賦予雲水寒美麗的眼睛以怒放野花的神韻。他們久久地站在杏樹旁,而父親則會注視雲霧縈繞的天際,他的目光中動盪著遼遠的期待。不久,雲水寒便知道父親在期待黑風暴。在父親的期待實現的時刻——漫天鉛黑色的風沙狂嘯著湧過原野,飛動的沙石會擊破頭顱,尖利的風會割裂緊閉的雙唇,父親便緊握著他的手,欣喜欲絕地奔上山崗,仰起頭顱,迎接黑風暴瘋狂的親吻。從父親身體強烈的震顫中,雲水寒能感到他正沉醉於對流光溢彩的痛苦的欣賞。黑風暴過去後,父親會重新回到野杏樹旁。他沒有任何憐惜之意地踏過被風吹落的花瓣,而用破裂的嘴唇親吻仍然留在杏樹鐵雕般枝幹上的花朵。當他嘴唇傷痕間的血使雪白的杏花染上嫣紅的色澤後,他會以少年一樣熾烈的、長久的注視,將深深的敬意送給那黑風暴也不能摧殘的頑強的美色。
冬季給雲水寒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同父親的一次雪後漫遊——幾年過去了,對那次漫遊的記憶卻依舊生機盎然,如同閃爍在紅寶石中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焰。在狂暴的風雪之後,雲水寒隨父親穿過城邊的楊樹林,來到郊外。被暴風雪拭淨的天空閃耀著寒冷的藍光,寧靜的雪原上淡金色的陽光隨著淺藍的風遊蕩。父親突然停下腳步,而他的目光被留在白雪間的一行野狼梅花形的足跡吸引了——白得炫目的雪原間,只有那行野狼孤獨的足跡,伸展向遼遠的天際,那裡縷縷銀色的雪塵正在淺紅的晚霞下妖嬈起舞。父親被魅惑了般久久地遙望野狼的足跡。雲水寒發現,父親年輕的眼睛裡無可阻止地湧溢出被陽光點燃的淚水。這使雲水寒困惑了。也許是敏感到雲水寒目光中動盪的疑問,父親仍然凝注著野狼趨向天際的足跡,蒼涼地說:「野狼是自由的生靈……可他只能孤獨地走向遙遠的荒涼。」父親的這句話在雲水寒剛剛進入少年時期的心靈上刻下一個如雪原一樣炫目的意念——「美麗的自由是艱難而荒涼的。」
夏日最激動人心的記憶便是陪同父親作「雷雨浴」。每次父親奔向從陰山群峰後湧起的紫黑色雷雨雲,雲水寒總會這樣感覺:父親優美但並不強健的身體裡,蘊涵著屬於英俊猛獸般充滿野性的活力。在暴風雨沛然降臨時,父親會撕下自己的服飾,像野蠻人一樣赤裸於燃燒的雲空之下,欣喜欲狂地接受閃耀著雷電燦爛神韻的驟雨所賜予的沐浴。那種時刻,雲水寒覺得父親膚色如銀的身體上流蕩著的雷電,是宇宙間最具詩意魅力的聖物。暴風雨消散後,父親也曾仰視寶石藍的天空,對雲水寒說:「只有接受過雷電沐浴的生命,才會有同藝術之美一致的純潔心靈,那心靈中也才會湧現與真實人性同在的詩意。」
內蒙古高原的秋季藍天高遠,原野沉靜。在短暫的秋日裡,父親常常帶領雲水寒走進陰山群峰,漫步於生長在山峰漫長斜坡上的小白樺林間。小白樺樹的葉片有的似乎從陽光中獲得靈感而呈現出金色,有的又像受到晚霞的啟示,變成片片深紅的血跡。父親對秋色的關注就在於以流雲般的哀愁欣賞和理解落葉——這是雲水寒的感覺。傍晚時分,在驟起的淡紫色疾風中,白樺葉會紛亂地飄落:黃葉像枯萎的陽光,紅葉如凋殘的血跡,然而,那枯萎是燦爛的,那凋殘是豔麗的。不止一次,在那種時刻父親單膝跪倒,仰起雕刻著生動藝術氣質的面容,迎接漫天飄落的枯葉,癡迷地說出同一句話:「死應當成為燦爛而豔麗的詩……要死於美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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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水寒注視自己心靈的深處,尋找關於父親的記憶,同時,他下意識地深深呼吸著房間中飄盪的落日般深紅的血腥氣,那是父親生命殘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氣息了。但是,當雲水寒觸摸到記憶的盡頭之後,他不能不收回內省的目光,重新面對心靈之外的世界。而無限的宇宙聳立在雲水寒視野間的仍只是一塊沒有邊際的陰沉的鉛板,以及雕在鉛板上的父親那張喪失了生命神韻的臉。
「父親一直追求死於美的意境,他也在野花叢中放逐了自己的生命。可是,他並沒有獲得美麗的死,只因為他沒有在生命的最後瞬間將自己埋葬於可以淨化萬物的金色火焰中;只因為他讓自己物化的形象殘留在人間——物性,那是盛開的絢麗野花也無法使之美化的醜陋……難道父親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只有醜陋嗎?——不!不!」雲水寒思緒紛亂,如風中翻飛的落葉。他直覺到,除了物性的醜陋之外,父親一定還給人間留下了某種高於物性的至美的東西,可一時卻又想不清那究竟是什麼。他為此而陷入艱難的思索中,艱難得頭都開始像被鐵斧劈斬般疼痛起來。片刻之後,隨著襲向頭部的一陣絢麗如霞的疼痛,雲水寒驟然明白了屬於父親生命的至美。
「父親的美麗遺囑就飄盪在『聖主成吉思汗悼亡曲』那漫遊萬里的長風般的旋律中。他不是蒙古人,但卻以他改編的樂曲擁抱了蒙古民族命運極致之處燃燒的精神聖火。那或許是因為他深深理解並熱戀屬於蒙古高原自然之美的神韻……。」凝視著刻在陰鬱鉛板上的父親青灰色的臉,雲水寒的紅唇邊終於浮現出悲涼但卻驕傲的微笑。這時,他記起了在高山之巔獲得聖主悼亡曲的靈魂意境,緊隨那記憶的出現,幾道越過萬里雲空的雷電閃耀著華美多姿的熾烈追求的情態,同時劈擊在他的心上,而他的心像嫣紅的落日一樣被擊碎了。在心的燦爛破碎中,他的意識昇華為高踞於蒼穹之巔的哲學意境:「金色輝煌的悲愴在流光溢彩的崩潰間崛起——這便是雷電擊碎的落日給我的啟示,這便是以成吉思汗的名義命名的英雄悼亡曲的靈魂。噢,金色輝煌的悲愴呵,也是父親心靈的遺跡……在高山之巔,面對晨光,我曾因獲得了聖主悼亡曲的靈感而熱淚盈眶,而一位少女如雪如玉的身體就在我的淚影間沐浴。看不清她神秘的面容,但我已經將她身體的輪廓刻在了心上,噢,還有她臍旁那酷似淡紫色野花的傷痕。她是落日在流光溢彩的破碎中許給我的新娘。無論是否能在塵世間同她相遇,從此我都不再孤獨,因為她就在我心中,她就是那輝煌悲愴的美色,她就是我心靈的金色聖火……。」
陰沉的鉛板在灼熱的淚水中消融了,房間裡瀰漫著黎明前的黑暗,各種物體的輪廓以冷峻的線條刻在那黑暗間。雲水寒看到,父親鐵黑的身影還坐在籐椅中,而母親身著白裙的輪廓就斜倚著父親的腿,坐在被血浸濕的水泥地上。幽暗中,母親的眼睛像明澈的寒星,凝然不動地注視窗外墨藍的夜空,門外那株白楊樹樹冠的剪影正在深邃的夜空中隨風搖曳。
雲水寒為自己一直沒有想到母親而內疚了。看到母親輪廓的第一眼,敏銳的直覺便無情地告訴他,母親正等待屬於她的死亡時刻的到來。但是,他明確無疑地意識到,自己對此完全無能為力。同時,他也不願意阻止情感的邏輯引導母親去作的事。雲水寒向來厭惡理性邏輯,所以他從不喜歡數學幾何這類課程;他覺得這些課程中屬於物性的理性邏輯過分呆板,過分嚴密,因而不自由,並且缺乏詩意之美——理性邏輯與生命的意義無關,它是關於物的真理。在雲水寒的價值參照系中,情感的非理性邏輯有至上的地位。他那嚮往極致之美的少年的心確信,為了實現殷紅的愛或者鐵黑的恨,寧肯毀滅自己的物性存在——這便是情感邏輯的真理王冠。
雲水寒默默地注視著眼前濃郁的夜色,母親彷彿鑄在堅硬夜色上的身影似乎正在漸漸消融。不過,雲水寒知道,母親永遠不會從他的心中消逝,除非自己的心靈也湮滅於虛無。
雲水寒的母親是小提琴演奏者。她身材頎長,而且清俊得近乎消瘦。她演奏時最喜歡穿的是銀白色的曳地長裙。當裙擺在輕風中微微搖盪時,她輕靈的身體就會給人以飛翔感,好像她要飛上蒼穹之巔,站在巍峨壯麗的雷雨雲上,為太陽演奏。
絕大多數提琴手在演奏時總喜歡誇張地搖動身體,來強化感染力。但是,雲水寒很厭惡這種習慣,因為,那令人產生外形的華麗大於靈魂魅力的感覺,結果便成為一種虛假。母親演奏時,黑髮飄逸的頭顱靜靜地側伏在提琴上,清俊的身體凝然不動,亭亭玉立,除了小提琴奏出的旋律之外,她生命的魅力就只在稍稍睜開的美目中流蕩。樂曲如果是憂鬱的,她的眼睛便如同淺灰暮霧後的墨菊,顯出幽暗、神秘的優美;樂曲蒼涼時,簇簇晶藍的淚影像燃燒的鑽石,從她黑玉一樣瑩澈的眼睛裡滴落;在演奏富於英雄悲愴感的樂曲時,她眼睛深處有金色長蛇般的雷電在形似漫長鋒刃的地平線上狂舞——母親從來沒有演奏過旋律歡快的曲調,所以,雲水寒的心中便沒有母親歡樂之美的痕跡。
四歲起,雲水寒就隨母親學琴,不過,母親留給他的最深刻的記憶卻與小提琴無關。大約雲水寒十二歲那年春天,母親要他陪著去醫院探視一位晚期肝癌的病人,並坦率地告訴雲水寒,這位病人以前是她的男朋友,至今沒有結婚。「因為他愛上了高山峻嶺……他是登山家。」——母親這樣對雲水寒解釋過去的男友不結婚的原因。雲水寒卻在想,他定然是高大、健壯的美男子,他不結婚並非由於是登山家,而是因為他愛過母親,且無法忘卻那種愛。
那天,他們登上醫院住院處大樓的台階後,母親立刻彷彿尋求支援似的怯懦地靠緊了雲水寒,而她的身體微微戰慄著。那一刻,雲水寒覺得年輕的母親像流血的美麗花枝,需要他的衛護。於是,他的手臂猶如一束清晨金色的陽光,緊緊纏繞住母親纖細的腰肢。不過,直到走進那間單人病房後,他才明白母親為什麼會恐懼。
病房蒼白的色調間低沉地震盪著非人類的、痛苦欲絕的低吼,這使得病房好像變成了囚禁野獸的牢籠。一位面頰上有紅霞飄拂的女護士,站在病床前,眼睛裡流露出帶有明顯倦意的哀傷。
突然,病床上的薄被好像被一陣狂風掀落在地板上,只包著一層青灰色皮膚的、乾縮的骨架赫然間闖入雲水寒的視野。在雪白床單的映襯下,那骨架顯得極其骯髒。現實的景象與他想像中的英俊、健壯男子漢的殘酷反差強烈地震撼了雲水寒的心。
顯然正在抗拒超越人性承受能力的痛苦,乾縮的骨架以猙獰的情態痙攣、扭曲、震顫著,似乎都能聽到慘白的骨頭磨擦、斷裂的聲響;乾枯獸爪般的手指死死地攫住床欄,好像徒然地想從鐵鑄的床欄上獲得支援和同情。在疼痛達到極致之處時,病人突然兇狠地咬住了塗成白色的鐵欄杆,殘破的牙齒拚命啃齧鐵釬的刺耳聲音,能在堅硬的太陽上劃出慘厲的傷痕,而那一刻病人骷髏黑洞似的眼眶深處,有冰冷、乾枯的淚影像蒼白的火焰在閃爍——雲水寒下意識地注意到,那雙垂死的眼睛正以熾烈的意志凝視窗外一枝生機盎然的紅杏花。
「為什麼讓他忍受折磨,為什麼不幫助他擺脫痛苦——你們能用麻醉藥讓他安靜地死去!」源自天性的俠骨柔腸使雲水寒不顧一切地對那個女護士說,而他的臉由於激動變得像殘雪一樣蒼白。
女護士顯然對這位剛剛可以稱為少年的美貌男孩很有好感,她並沒有因為雲水寒無禮的質問生氣,輕柔地回答道:「我們不能那樣做——醫護人員的道義責任只是救死扶傷,我沒有權利幫助病人去死,去自殺。」
雲水寒仍然激動地、譴責地直視著女護士。他覺得,在病人慘厲的痛苦前,女護士所說的醫護人員的道德——連同女護士面頰上飄拂的美麗紅霞都是虛假的。就在這一刻,那具骨架殘破的牙齒間傳出被劇烈痛苦燒成深紅的聲音:「我想看到明天的陽光再照亮那枝杏花……。」
病房沉寂得好像時間都死去了,那個從近乎骷髏的生命中裸露出的對明日的嚮往,以一種怒放於醜陋之上的美感,將雲水寒撞入困惑的深淵。茫然之間,他隱隱意識到,應當幫助垂死的病人擺脫痛苦,讓他在尊嚴和安靜中死去,還是應當延長病人的生命,讓他醜陋的身體通過同痛苦頑強的搏鬥中,顯示生命的意志之美——這不是他有權利,或者上帝有權利裁決的問題,唯一配作裁決者的,只是垂死者心靈中高於物欲的願望。「是的,關鍵要高於物欲,高於物欲才能美……。」雖然深陷於困惑之中,雲水寒還是下意識說出這句輪廓極其清晰的話。
再次襲來的疼痛使病人重新開始了慘烈的掙扎過程。他雙手急劇地震顫,手指像生鏽的鐵鉤緊攫住床欄,使整個病床都隨之發出冷冰冰的震動聲。似乎為了咬碎疼痛,病人又一次在病房鐵欄上啃齧起來,殘破的牙齒間湧出的黑紅的血,被嘶吼般急促的呼吸撕碎,灑落在雪白的床單上,而他形如骷髏的面容依然以痛苦熱戀的情態迎向窗外那枝紅杏花,眼眶的黑洞間又有蒼白火焰似的淚光閃爍。
雲水寒意志的忍受力已經達到了極限,他無法再安靜地面對這殘酷的景象。他祈求降下漫天黑霧掩埋他的視線,他希望有雷聲在頭顱旁炸響,震碎他的聽覺。然而,他卻只是像石雕一樣站立在病房中,並向病床注視。因為,他覺得,自己此時能做的唯一一件符合人性的事,便是靜靜地注視屬於那具骷髏的痛苦,並從那痛苦中體味生命的高貴。同時,他也發現,真正軟弱,並且需要心靈支援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年輕的母親。
進入病房之後,母親最初表現出的怯懦便消失了。她靜靜地佇立在病榻前,雪白的長裙使她風韻迷人的身體顯出聖潔之美。她眼睛裡閃爍起明澈的悲憫,望著昔日的友人。她的目光時而如藍白色的雲縷,柔情萬般地纏繞著那具鐵灰色的骷髏;時而像漫天飛雪無聲飄落,想將友人那能灼傷太陽的疼痛,深深掩埋在無邊的雪原之下;時而又彷彿是凋殘的花在金色秋風中紛亂翻飛,似乎要以美麗的凋殘作為獻給那具骷髏的愛戀。
此刻,當昔日的友人又一次到達疼痛的峰巔時,她俯下身去,遮住了友人迎向窗外那枝紅杏花的視線,在他耳邊柔情地說:「別再向外看了,外面的世界最終只是永恒的黑暗——注視自己的心,紅杏花就在你嚮往高山的峻峭心靈上盛開,她是真正屬於你的,她永不凋殘。」
那具因為處於疼痛之巔而急劇震顫的骷髏,驟然靜止在一種極度緊張的凝然不動之中,緊張得似乎時間都要斷裂。漫長如一生的片刻過去了,骷髏發出一聲深深起伏著解脫感的長歎——雲水寒真切地感到,那歎息不是由病人的嘴,而是由他黑洞似的眼睛深處發出的。緊接著,他眼眶黑洞間蒼白的火焰熄滅了,而他的骨架所發出富於破裂感的磨擦聲,漸漸鬆弛下去。一個生命在對自己心靈的注視中離開了塵世。那具骷髏鐵灰色的唇邊竟浮出一縷安詳的微笑,那微笑像殘留在死亡中屬於生命的陽光。如果死亡是永恒的,那縷微笑也將以金色陽光的名義與永恒同在。
儘管那具骷髏詩意豐饒的生命意志——為了看到紅杏花在明日的陽光中招搖,寧願忍受野獸也會為之膽寒的疼痛——如同滴血的長刀在雲水寒的靈魂上刻出了深深的痕跡,但是,真正令雲水寒心神震撼的,卻是母親向骷髏輕聲說出的那句話的意蘊。「盛開於心靈間的紅杏花,才真正屬於生命,才永遠不會凋殘。」——雲水寒並不試圖對母親這句話的意蘊作任何更具理性清晰度的詮釋,那富於詩意之美的意境已經比理性的雄辯更深刻地令雲水寒獲得了他終生信守不渝的生命原則,他將以這個原則作為開拓自己高貴命運之路的犁和劍,即使那命運之路只能在艱難悲愴中通向高貴的落日。「我就愛戀高貴的悲愴。」當時,雲水寒並非依據對現實生活的理解,而只是憑藉對於生命意義的純粹的審美激情,如此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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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濃郁的黑暗消融於清新的晨光之中。端坐在籐椅間的父親那輪廓清俊的面容現出更加黯淡的青灰色,猶如一座古老的青銅雕像。母親從旁邊倚著父親的腿,側坐在水泥地上,而她的頭顱依戀地伏在父親膝頭,眼睛瀰漫著痛飲了烈酒的沉醉之美,迎向窗外的天空。母親此刻的形神彷彿是一位愛上了青銅雕像的癡情美女。
雲水寒仍然背靠牆壁坐在門邊,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隨著母親的目光望去。透過敞開的窗口,可以看到藍得醉人的天空間飄拂著嫣紅的流雲,門外那白楊樹的葉片被陽光映成了金色,在晨風中燦爛地閃爍搖動。雲水寒突然直覺到,母親為她的死選擇的時刻已經到來。「她曾告訴過我,父親就是英俊秀麗的白楊……她一定會把自己的死刻在有白楊樹的金色葉片搖盪的晨風中……。」雲水寒對自己的靈魂說出這個確信。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確信,或許只是因為窗外的晨光美得令他心疼。那種心的疼痛可以擊碎猛獸的意志。
母親解下纏在一根手指間的琴弦,用閃著白光的牙齒咬住琴弦的一端,右手握住另一端,然後,讓繃緊的銀色琴弦在左手腕上割鋸了一下。殷紅如野櫻桃汁液的血流立刻從熒光流蕩的潔白皮膚下湧溢出來。就像終於完成了一件神聖的使命,母親現出比晨光更寧靜安詳的神情。她重新將頭顱側伏在愛人的膝頭,波光盈盈的眼睛流溢著淡金色的沉迷的喜悅,注視窗外那株銀幹的白楊樹,而她一向如白玉般光潔的面頰間竟然瀰漫起羞澀的紅暈,這使她看起來顯得格外年輕,酷似一位處於熱戀的情醉狀態的美少女。
母親灑在自己雪白長裙上的血,點燃了雲水寒的心。在心靈自焚的痛苦中,雲水寒還是讓燃燒的心熔鑄出意志的鐵鏈,並用那可以捆綁瘋狂猛獸的暗紅的鐵鏈,將自己緊緊捆綁在「沉默」的石柱上。此刻,他更加銳利地意識到,他不應當阻止母親自裁。因為,如果母親孤獨地活下去,她的生命會由於對愛侶的思念而迅速枯萎,並成為殘留在現實中的過去的陰影——失去了摯愛的真誠的女人,便不再有屬於她的未來。更重要的是,雲水寒覺得阻止了母親,就永遠剝奪了她以悲哀但美麗的死作為生命歸宿的權利,而他無論如何不能那樣作,因為那是對母親最殘酷的傷害。在雲水寒的心靈中,以任何名義都不能為傷害生命美提供合理的依據,以拯救生命的名義也不行。理由只在於他的信念:生命美高於生命。
母親白色長裙上的血跡不僅焚燒著雲水寒的心,而且灼傷了他的眼睛,但是,他仍然直視著母親的面容。同時,他以艱難而又堅硬的沉默,傾聽自己靈魂的呼喊:「在流光溢彩的悲痛中,欣賞美麗的死亡過程。是的,欣賞美麗的死亡——這是我必須對母親承擔的天職!」
母親面頰上燦如朝霞的紅暈凋殘了,她的臉呈現出高於生命的、聖潔的蒼白。雲水寒覺得,這種蒼白使她達到了美的極致,但他不知道,那極致之美應當屬於純潔的生命,還是應當屬於高貴的死亡。
母親眼睛裡流溢的淡金色喜悅在瞬間之後,就湮滅於迷茫的虛無感中,但是,那凝結在她眼睛裡的虛無似乎比鐵鑄的悲愁更堅硬。殷紅的血還從白得炫目的手腕間滲出,而生命已經離開了她的身體。父親的臉色像蒙著鏽跡的青銅,母親的面容使人想起寒霜覆蓋的白色大理石。雲水寒卻從這兩種情調截然不同的色澤中發現了某種審美意義上的和諧。
「美男子的死應當是青銅色的,美女的死則應當成為潔白勝雪的岩石……可是,我今後的生命應當是什麼色調?」雲水寒茫然地想,從未有過的孤獨感如同捲起雪塵的寒風湧入他的心間。
雲水寒站起來,像一個蒼白的影子走向父母。他看到,一張白紙放在父親面前的書桌上,白紙間有兩行血寫的字跡:「別讓我的身體在獸性的人世間腐爛。」
注視著父親遺囑上已經變成暗紫色的血字,雲水寒無聲地說:「我會把你們埋葬在火焰中……火焰熄滅之後,只剩下潔淨的荒涼。呵——,荒涼的意境,我神往的地方!」驀然之間,那個曾許多次重複的夢境,又呈現在雲水寒的視野間——稀疏的苦艾草紛亂地搖曳,破裂的日球在地平線上裸露的鐵黑色岩石間燃燒。正是這個夢境,令他幾乎從記事起就產生了對於荒涼的難以言喻的嚮往。
「是的,走向荒涼,為那在鐵黑色的岩石間燃燒的落日,演奏聖主成吉思汗悼亡曲——這便是我未來命運的意境。」雲水寒美麗的眼睛因為對「荒涼」的神往而變得熾烈。
那天深夜,雲水寒家的住宅騰起猩紅的火焰。由於呼嘯的狂風,火焰一直燃燒了三個多小時也沒有被撲滅。呼和浩特郊外,一位少年在通向陰山山脈的漫長斜坡上停下腳步,冷冷地回顧把鐵黑色夜空燒成深紅的火焰。他覺得,那火焰燒毀了他與殘酷人世的所有聯繫。火焰熄滅之後,他就屬於荒涼了。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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