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2 of 9 in the series 她那年十九岁

上 篇

1 偷看美女洗澡,只是开始

那年3月初,由东北坐火车到郑州后,再向西走三天三夜,又坐汽车走一天或

两天,再坐拖拉机或是牛车马车走半天,便到了天边,到了一个世界之外的世界

——玛湖农场八连。

站在连部北边的那座高高的沙丘上,八连尽收眼底。条田的林带把土地分割成

一块块方格子。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有块格子灰蒙蒙的,不见白雪,全被没有绿

叶的小杨树遮盖着。这便是八连居民点。为啥不见房子呢?你走近时才会明白:房

顶是土的,没有一片瓦;墙是土的,被雨水多次冲刷,原先掺在墙泥里的麦草密密

麻麻裸露在外。房檐不平,高高低低,原来房顶全是用弯曲不直的树枝搭盖的。一

排四幢,一幢四个门,一个门里住一家人。顶上有几个大喇叭的房子,是连部。在

满眼的土色之中,唯一显眼的是连部墙上用白灰刷的“农业学大寨”。全八连最豪

华的建筑是用砖和水泥砌的高达七米的牌坊。上头全用红和黄两种油漆描画,左写

“大海航行靠舵手”,右写“干 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正中画毛泽东像。

从多数房前走过,都可以闻到这样的气味儿:雪水融入垃圾和泥土的气味儿、

小孩子屎尿的气味儿、捂了一冬天的被褥凉在外头被太阳一照的气味儿、破棉衣和

旧毛衣被太阳照着时散发出来的汗臭气味儿、包谷馍被烤焦后的气味儿、有的门前

还飘出莫合烟的气味儿……总之,什么味儿都有,而其中好闻的味儿不多。

全连队只有一个地方——连部背后的第三排住房第二幢的第三、四间门前,气

味儿不只是好闻,而且对有些人来说,还有很大的诱感力。这里没有雪水和小孩尿

水屎水渗入地下而挥发出来的气味儿,没有人体散发出来的臭味儿和不良习惯所产

生的怪味儿,而是在被烤焦的包谷馍的香味儿里,还有的一种雪花膏和香脂味。这

种香味虽然不及香水味,而其香源体质量也相当低,上不了当次,但在那时是唯一

的香味儿,是特别难得的香味儿。

这幢房子门前的路,上工时也可以走,也可以不走,走另一条路也行,往返距

离一样。可是,连里的男人们,尤其是那十七八个单身汉,总要从这里经过。他们

经过这里时,脚步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再不大步流星,而是磨磨蹭蹭地半步半步

往前挪,同时,还不由自主地进行深呼吸。这种深呼吸当然是一种渴望,虽然没有

五十年代单身汉们唱“戈辟滩,真荒凉,红柳棵里出黄羊,就是不见大姑娘”时那

么难耐,但也不无焦灼。

这个离场部十多公里远的八连,愿意调来工作的都是结了婚的,单身男子汉如

果没有特殊的或被强迫的原因,是很不愿调到这个连队来的——这里没有一个未婚

女子。可是,去年一批“接受再教育”的知青来了,共四男六女。不久,三男二女

调到别的连队,有的任出纳,有的任文教,如今还剩下一男四女。那一男住在机务

排男工宿舍,那四女就住在这里。她们的到来,像给大沙漠添上了绿色,如同使枯

枝绽开出了花朵,连队陡然间有了一种愉悦和生气。她们那银铃般的笑声,那由文

化涵养而所凝成的气质,那优雅的谈吐,那悦耳的、标准的普通话韵味,使已婚男

人们觉得可亲可近,使未婚男子觉得心里头痒烘烘的,有的在可望不可及的单相思

中享受那迷迷糊糊的晕眩感。但是,单身汉们的行为是极为规范的,他们最充分地

享受女性味儿的行为就是由这两间女工宿舍门前经过,用贪婪的呼吸闻那醉人的、

令他们心荡神驰的雪花膏味儿和香脂味儿。

但是,越轨的事终于发生了。

女工宿舍住有一个叫常爱红的知青,长身条,瓜子脸,柳叶眉,杏子眼。她嗓

音脆生生的,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时,一曲《我们新疆好地方》或《

边疆处处赛江南》,全场掌声如雷。演唱时,她明亮亮的大眼睛往台下一扫,每个

人都以为在看自己,喜得心都快要跳起来。她来八连接受再教育,单身汉见到心里

都馋,可都有自知之明,干脆掐死那种无望的念头。所以,她生活得很平静,没什

么干扰。昨夜,她上夜班,给拖拉机装土肥。今早,她一下班,先从自流井上提回

一桶凉水。然后,把棉衣搭在门外的铁丝上,再把胶鞋脱下,放到门口。接着进屋

,把门关死了。随后,她屋顶的烟囱上升起了浓烟。屋里炉火旺了,水热了,她就

把前后的窗帘都拉住了。随着屋子里的倒水声,哗啦哗啦的用水声,一股悠长的香

皂味儿从门缝里飘逸而出。

这一天是连队在春播前的最后一个休息天。过了这一天,农活就格外紧张起来

了,再也没有休息的空儿。所以,有小家的在干家务,把该干的都干到前头,免得

以后顾不过来。没小家的单身职工,有的睡懒觉,有的洗衣服。还有些有家或没家

的,一大早就坐着连里的拖拉机去场部逛着玩去了,到下午才能回来。常爱红下夜

班洗澡时,连队是很静的,路上很少有人来往——她门前的路是上下班之路,又不

是到场部的必经之路。

可是,有个矮胖男人绕到她门前的路上来了。这个人比武大郎是高出不少,但

因为胖,所以显得矮。尽管其身高胜过武大郎,但五官却不及武大郎——你看他右

眼虽建全,左眼却只有一条缝,是象征性的眼睛,不能用,所以外号叫“独眼龙

”,人们背地里都不称其姓名——钱少宽。他今年二十九岁了,对象还不知在那里

。他绕到女宿舍门前时,让那种肥皂的香味把魂勾住了,愣在那里深深地吸气,越

吸头越晕乎。他听到里面的水声,好像看到了不穿衣服的姑娘。他顾不了四周是否

有人,就向前窗走去,把脸贴到窗玻璃上朝里看。可是,有窗帘遮着,啥也看不到

,只有那洗澡的水声更真切,那香皂味儿和女人身上的水气味儿更浓。

他不满足,于是想起了后窗。他记得,后窗可以看进去,但上一次看时,——

那是另一个姑娘——人家已经快穿上衣服了,只看到很少一部分。他便朝房后绕。

这时,他倒清醒了一些,还朝周围看了看。他见条条路上都没有人,才放心地靠近

后窗。他知道,后窗墙根下是个坑,有半米深,不垫东西,身高够不到能看进去的

地方。正好,他发现路边有一个大木墩子,就搬过来垫在坑里。可是,树墩子三面

是圆的,墙根下面又有个斜面。他站在树墩子上,脸贴在玻璃上,见窗帘左边有一

条缝,没拉严,脸便朝左边贴。可是身子要左斜,重心就不稳了。他要看得真切,

心一急,踮起脚尖,鼻梁顶到玻璃上。可是那玻璃有破缝,本来就不牢,一顶,啪

打一声,就落到了屋子里去了。

屋子里传出“啊”的一声惊叫。

他一惊慌,便从木墩子上跌下来。

屋里传出“抓流氓”的喊声。

这时,常爱红的朋友王斌在机务排保养过拖拉机后,也刚洗过澡,正想约常爱

红一起到食堂买饭吃,还带上了统计员方成亮送的两个鸡蛋,也想同女友分享。他

听到喊声,立即想到有人要欺负常爱红,便急忙跑过来。他和常爱红原先都是乌鲁

木齐的学生,两人在文艺宣传队时,常爱红跳舞唱歌,王斌拉手风琴吹小号。来农

场接受再教育时,两家的父母再三叮嘱,要他们相互照顾。王斌十九岁,比常爱红

大两岁,他把常爱红当小妹妹呵护。前几天,他听常爱红说有人在窗外看她们洗澡

,就觉得事情严重,每天为她们提着心,生怕有人害这些女孩子。今天这坏蛋终于

出现了,他要看看这坏蛋到底是谁,抓他到连部去。

他绕过房后的蒿草和苇子丛,看清那人是独眼龙。小伙子不喊他人外号,大喊

一声:“钱少宽,站住!”钱少宽不理,只顾跑。小伙子追上去,扯住钱少宽的衣

角:“你这个流氓,跟我到连部去。”

钱少宽脱不开身,来横的了,一拳打在王斌的胸脯上,王斌后退了几步,仰面

倒在雪地上。王斌有个外号,叫王铁嘴,是因为在大辩论中长于辩论而得名的。可

是,今天是秀才遇到兵,需要用拳头,而不是口才,非吃大亏不可了。钱少宽没看

上姑娘洗澡,心里本来就很懊恼,又让王斌认出来又给抓住了,索性使出狠劲报复

。他趁王斌还没起身,就跨前一步,正要踢王斌。王斌打了个滚儿,飞身起来,和

钱少宽拉开距离。他自知打不过独眼龙,抽身想回连部报告。可是钱少宽掂起一块

砖头,举起来就要朝王斌身上砸。

突然,一个扫堂腿朝钱少宽两腿劈了过来,钱少宽“啊”的一声,仰面倒地。

站在王斌和钱少宽中间的是一位身体魁梧的大汉。这人嘴吧大,嘴唇厚 ,像

个黑人拳击运动员。看那拳头,就像铁锤一样。脸面是红铜色的,比不上黑人之黑

,但在黄种人中,可算是黑的了。这种相貌说不上美,唯一能显出美的是那双又大

又亮的眼睛,的确有黑人的神韵。他本来叫张海魁,可是人们叫他张黑子,时间一

久,花名册上成了张奎,人们全把他的真名给忘了。因为他是连里的木工,所以,

除了花名册上的张奎,人们全都叫他张木工。

钱少宽一见是张奎 ,立即软了下来,颤颤索索地问:“……你要干啥?”

“你问我,我还没问你——你掂那块砖要干啥?”

“张木工,这家伙看姑娘洗澡!”王斌一边说,一边指女工宿舍的后窗,“你

看他的脚印还在这儿。”张奎一听,牙关咬紧,厚嘴唇抖动着,五指慢慢地收拢了

,收拢了,收紧了,然后举起来:“狗东西,你独眼龙还是人吗?”随着话音一落

就跨前一步,王斌立即扯住:

“张木工,这样我们被动,还是把他拉到连部去。”

张奎放下拳头,一把握住钱少宽的手腕。钱少宽被这一握,疼得哇哇叫。

“走,到连部去。”张奎往前拉他。

王斌说“我去找连长。”

“找连长?”张奎一听“连长”二字,脚步停了,手也松了,无可奈何地说

:“小王,你又不是不知道,连长是独眼龙的哥,我们找他?有用吗?”

“连长是他哥又咋?他敢说钱少宽那不是流氓行为?他敢包庇?”

“我看用处不大,不好好教训这小子,以后他还会欺负女同志。”说罢,要把

钱少宽扯过来。钱少宽蹲在地上不起来。张奎又举起拳头——举过头顶,大声问:

“独眼龙,老实交代,今天耍流氓了没有?”

钱少宽抖抖索索地说,“耍,耍了……”

“耍的什么流氓?”

“看,看女的……可是没看清呀,玻璃上有灰……”

“有灰看不清就不是流氓了吗?”

“是,是,看不到就不是……”

“你他娘的,太混蛋了!”

王斌说:“你和他扯有啥用?”

张奎说:“你就是把他拉到连部,他哥哥会处理他吗?”他大吼了一声:“独

眼龙,我告诉你,以后再往女同志宿舍这边胡来,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

张奎一松手,钱少宽慌不择路,只顾逃跑,生怕挨揍。他前边有一条小渠道,

冰雪融化,里头有不少积水,积水下面有不少的黑泥。钱少宽往过跳,没跳过去,

脚蹬到对面渠埂未化的冰上,一滑,便一屁股坐在小渠的中心。他翻身一起,弄得

前后都是污泥,也顾不得了,只管往回跑。

王斌说;“这家伙脑子有问题,神经兮兮的。找对象也不能这样找啊。”

“在别的连队里,人家不要,他哥哥去年来这里当连长,就把他带来了。他哥

总是护他。哎——最近,他哥催他嫂子给他介绍对象,没听说?”

“介绍对象?”王斌哈哈大笑,“只要哪个女的愿意,想跟他就跟他,那是人

家的事。但他哥护短可不行,群众也是不答应的。如今都在学习毛主席著作,大家

觉悟都在提高,眼睛是雪亮的,他敢公开护吗?在大面儿上,总得有个交代吧?不

然,我看他这个连长咋当?”

“你们都是有知识的人,懂的比我多。可是我总觉得……”

张奎是想表达对连长的看法,可是嘴里没有词儿,厚嘴唇尽管动,可是啥也

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通往场部的路口传来拖拉机的响声,是昨天往场部加工厂送粮食

的拖拉机回来了。过了一会儿,连队沸腾起来了。

“快去看,快去看,像电影上的七仙女!”

“咦——你没去看?像个七仙女一样!”

“嫩生生的,俊得很,就像电影里的仙女一样美。”

“什么仙女仙女的?”

“胡翠仙从东北探家回来,给独眼龙带来一个媳妇,水灵灵的,真像电影里的

仙女一样!”

“给独眼龙?”听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不信,去看看,去看看!”

大沙漠深处的偏远连队,来一个长相一般的女子都是本连队的特大号新闻,如

果来的是长相十分俊俏的女子,那简直要把所有人的情绪都要烧起来。全连男女老

幼,都放下休息天要做的事,几乎倾巢而出,堵住了进入连队的大路口,去满足好

奇,去表现情绪,去证实口说,去用肉眼饱享艳福,去充实精神……他们像迎接贵

宾,又像去看大戏。

那女子一下拖拉机,叽叽喳喳、叫叫嚷嚷、沸腾喧嚣的人群一下子全都静了下

来,所有的人都被那女子的艳美惊呆了,一个个屏住气,伸长脖子,两眼被定在那

女子身上。

没见过,没见过,真没见过——没见过那样的眼睛,那样大,那样亮,那样能

使秋水和黑玛瑙失色,那样妩媚,那样动人,那样有征服力;没有见过那样的睫毛

,那样黑,那样燎人,那样能更发挥美感——使眼睛中的亮光罩着朦胧,使朦胧中

透出诱人的妩媚;没人见过那样的酒窝,不张嘴时浅浅的,嘴角一动就立即笑从中

来,和那双眼睛交相辉映,那种神,那种韵,超过了人们审美想象中最美的女子;

没人见过那种肤色,使历来那些润如玉、白如雪、皙如脂的传统比喻显得极不够格

;没有人见过那样的身材,把女子的体态美和成熟美用柔圆的曲线展示得那样楚楚

动人。

可以说,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就根本不理解什么叫倾国倾城!

八连的职工认为自己有福气,见识了比电影里的仙女还美的美人。他们似乎在

异常宁静中接受一场审美教育,接受一次美的洗礼,用美的圣水滋润心田。人们全

都忘了自己在做什么,自己为什么站在那里,要站多么久。那女子轻盈盈地朝前走

,堵在路中间的人们都主动分流到两边,让出路来。那女子不时羞涩地低下头,跟

在胡翠仙身后。她不知道这么多人为什么站在这里,只有露出羞涩的、动人的和不

理解的微笑。

大方脸、剪发头、年刚三十的胡翠仙现出胜利的微笑,意思是在表白:看,这

就是我从东北老家带来的人。可是,人们的眼睛根本不在她身上,准确地说,根本

就没看她,而是沉浸在另一种境界中。

突然,不知谁一声喊叫,把人们从这种境界中推了出来:

“独眼龙……不,钱少宽,你真他妈有福气呀,人家给你找的对象来了,你还

站在后面干啥,还不快去迎接?”

话音一落,不知是谁一推,把浑身是黑泥的钱少宽推到了胡翠仙和那女子面前

,推到众人的视线内。

人们由那女子所激起的情绪完全消失了,从一个美的世界中回过神来,面对落

入视线中的钱少宽——那浑身黑泥的钱少宽,哄地大笑起来。

“啊!”

那女子的脸一下子白了,险些晕倒。

胡翠仙火了,正方脸下两团肉在抖动,大骂一声:“谁在闹?闹你娘个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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