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4 of 9 in the series 她那年十九岁

3 她在绝境中

吴梦香整整病了三天。前两天,一直发高烧,烧得厉害时,常常昏迷不醒,陈

玉萍给打针,给吃药,她接受,可是家里端来的饭菜送到床前,她一口也不吃,倒

是宿舍的姑娘们从连队食堂买来的包谷糊糊,她可以喝一点。细心的陈玉萍明白,

吴梦香不吃钱家的饭意味着什么,所以也不免强,只是讬咐同室的姑娘多照料她。

第三天,吴梦香病轻了,便从身上掏出五元钱来,对常爱红说:“你给我买些饭票

来,这两天老花你们的……”说完话,便流下泪来。她从老家动身时,妈妈给了她

十五元钱。胡翠仙在一旁说:“用不着,用不着,路费应该他们家出,咋能花你家

的呢?”可是妈妈执意让她带上,妈妈说:“你大了,出门去了,妈没啥给你的,

你就拿上吧。”她知道,这十五元钱需要多少汗水泡。大队一个工日分红七分钱,

这十五元钱值二百多个工日啊!可她不带又不行——这十五元钱,暗含着妈妈给女

儿的陪嫁的意思,硬要拒绝,显然要妈妈伤心的。所以,她觉得这些钱,不到万不

得已时,是千万不能用的。可是,如今要拒绝那个“男方”,就不能接受他家的任

何东西;而一拒绝,就举目无亲,陷入绝境。她不得不用这十五元钱了。

“梦香姐,快别这样,住在这儿,还能少了你几碗包谷糊糊几个包谷馍?”常

爱红不接受。

“可我一时还走不了啊。”

“你是被胡翠仙骗来的,如果你不愿意在这儿,她应该出路费让你回去。我们

这儿有个规矩,谁由内地接媳妇,谁花路费;如果接来后,发现介绍人说了假话,

女方不愿意,谁骗来的谁花钱送回去。连长在大会上说了,你如果愿意留下来,便

给你安排工作;如果你愿意回去,也可以。”

“如果有路费,我马上就走。”

“那你向胡翠仙要路费。不过,她上工去了,晚上放工以后再说。”

说这话的这天,胡翠仙在参加全连清淤泥劳动。这是春季灌水前的突击性工作

,要抢在春灌之前干完,以保证渠水畅通。农场连队的劳动可不是吃大锅饭,可以

瞎混,而是分任务到个人。这渠道清淤泥,就是一个人二十米。胡翠仙干活本来就

不如别人,再加上几个月没锻炼,干不到一半,手上就磨出血泡,眼看其他人干完

了,而转移到下一段去,她第一次分的十米还没完成,下一段任务还等着她呢。她

正着急,连长钱正宽过来了,跳下渠道就干起来。农场的连长,当然没有劳动任务

,扛着工具,在检查督促职工劳动的同时,经常也插手干干,和群众打成一片。农

场的多数连长都是这样做的,钱正宽的作派当然也得像个连长的样儿。他见胡翠仙

落后了,便过来帮忙。在一个大男人面前,十几米的小渠道清淤泥算不了什么,不

足二十分钟就干完了。胡翠仙很感激,说:“多亏大连长哟,要不,腰都累成两截

子了。连长,你知道我一参加工作就在商店干,要不是去年全场搞‘下放’,哪干

过这活呀!”

胡翠仙一面表达对连长的感激,一面又在话中隐含一个要求——我当统计的事

有着落了吗?

钱正宽则把话题岔开:“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好好锻炼!”

胡翠仙嘴巴一点都不饶人,她见大批清淤的人朝下一段转移而去,只有她和连

长两人在最后一段,和前头的人相距几百米,四周无人,便把舌头当成刀子:“我

胡翠仙即就是锻炼得再好,还不是修理地球?你这大连长锻炼好了可不一样——听

说后勤处的莫处长看上你了,准备提拔你当副处长去哩!”

“胡毬崩!你胡翠仙就是瞎话多,以后可不准瞎叨叨,啊?”胡翠仙说的是真

是假,钱正宽当然自已心里明白,就掩饰着,把胡翠仙的话截回去。接着,突然想

起了什么似的,说:

“噢,你看,我欠你的钱还没还呢!”

“你欠我的钱?”胡翠仙愣住了。

钱正宽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十张大团结:“拿着吧——吴梦香的路费哪能由你出

啊!”

胡翠仙不接钱,说:“你拿回去,拿回去,那事还没给你办成呢!”

“没办成我也应该出钱啊,别推了。”

胡翠仙还要拒绝,钱正宽抓住她未拿铁锹的那只手,使她动不得,然后把钱朝

她上衣兜里一塞,扛起铁锹扬长而去。

她立即明白了这一百元钱的意思:胡翠仙,你想办法把吴梦香留下来。她推理

的依据是:你钱正宽在大会上说过,吴梦香可以留下,也可以走。既然你允许人家

走,你就应该给双程路费。可是这一百元钱只是接吴梦香来的路费啊,如果人家要

回去,路费从何处出?不该叫我胡翠仙出吧?你钱正宽为啥不给人家返回的路费呢

?目的不是很清楚——不让人家走嘛!不过不让吴梦香走也正支持了自己的计划,

不然,拿什么去争取那份统计工作呢?可是,她还有些担心:万一挽留不住,人家

闹着要回去,别人出主意向我要路费,怎么办?在外人看来,给谁家介绍对象,谁

家出钱,似乎连长把往返路费全给我胡翠仙了,可我胡翠仙能当着全连人的面解释

说“连长只给了我单程费,我再付返回的路费是自己掏腰包”吗?看来,只有一条

路非走到底不可——留住吴梦香,一不亏钱,二来争取统计工作有基础。

她对钱正宽的分折是对的,钱正宽确实是想让她尽最大的努力,把亲事办成。

但是,她忽视了一点:要是那亲事真办不成,钱正宽还是愿提她当统计的。原因是

,一来,她在场部商店时,是钱正宽的老部下,往来中还有些打情骂俏之举,虽然

在严肃的政治气氛中不能做得太过分,但钱正宽享受到的快活之感毕竟使他对她近

了许多。二来,钱正宽在八连工作才两年,基础弱,迫切需要几个心腹,而她就是

最合适的一个。对于第一点胡翠仙是意会到了一些,对于第二点她却一点也不知道

。而钱正宽基于这两点,曾有过胡翠仙所不知道的想法:你方成亮不是要推荐王斌

当统计吗?我主张把胡翠仙和王斌都报到场里去审批,上头批准了谁,谁就当。实

际上,上头是按自己的倾向性意见办事的,胡翠仙便胜券在握。 可是,他又害怕

方成亮。他知道方成亮的脾性,平时不太多说话,要是说起话来就让你无法应战。

他张口闭口都是原则和党性,动不动就说相信组织,请上级外理。让他这样的人往

场里一捅,事情就难办了。由于这一障碍,胡翠仙当统计的事一直搁着,没有进展

。可是,胡翠仙对这一情况一点不知道,始终认为自己当统计的事没办成是因为自

己同连长交换的本钱不够——而打情骂俏又没发展到实质性阶段,算不上本钱。她

这样想,加上办不成那门亲事就要赔钱,她就一门子心思挽留吴梦香了。

晚上收工后刚吃过饭,她还没顾得上去找吴梦香,吴梦香却上门去找她,一路

来的还有常爱红。她忙把两位姑娘引到屋里,让坐倒水,问吃问喝。可是,她劝吴

梦香留下来的话始终没有想好,不知怎样说,问吃问喝后便冷场了。

尴尬了一会儿,还是吴梦香先切入主题:

“姐,我想回东北。”

胡翠仙明白,她和常爱红住一个宿舍。想必常爱红她们把这里谁接对象谁出钱

的老规矩告诉她了。既然吴梦香明白了这规矩,那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姐,你给

我路费,我回东北去了!”

常爱红说:“叫梦香姐走吧,时间长了,身体要弄坏的。你看,她发烧好几天

,嘴唇都起泡了……”

胡翠仙正愁没话说,一提吴梦香嘴唇起泡,就接过话题说:“噢哟,可不是,

病得不轻。我刚从老家回来,家里洗洗弄弄,忙不过来,也没去照料你。妹子,身

体要紧,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好好保养保养再说。”

吴梦香说:“现在好了,我可以走了。”

胡翠仙说:“啊呀,好妹子,你一定要回去,姐也没说的,该给你凑路费。可

是你知道我这次回去一趟,钱全折腾光了,我在东北老家没一个亲人了,还得去大

连我叔那儿去。我又把小孩送到他那去了……”

常爱红插话:“你把小孩送走了?”

“三岁了,我一个人在这儿管不了,老家又没人,就把他送到大连我叔那儿

去”

胡翠仙解释说,“这往返路费不说,光把孩子留在那儿?还得留些钱吧?所

以,这一趟,我是花得一干二净,要是再不发工资,连买酱油、醋的钱都没有了。

你就等一些时候,有了钱,就让你走。”

针对这种缓兵之计,常爱红很机灵又很得体地说:“可就是,听说回内地一趟

,是花不少钱的。你看这样行不行——先向连长家借点钱,你们两家关系不错,准

借来。”

这个“借”字用得特别巧妙,是胡翠仙若是不愿出钱,你连长就该出钱的另一

种说法,把反正都是你们两家的事,应由你们两家负责的意思婉转地表达出来了,

同时又无意击中了胡翠仙衣袋里装着连长给她的钱。

胡翠仙慌了阵脚:“……我胡翠仙办的事,我胡翠仙担着,我这人从来不求别

人,再好的朋友都不开口。小常,你见过我向谁烧香叩头?”

“你要不好意思开口,我向连长提示一下,他肯定会帮忙的。”常爱红十分热

情地说。

常爱红现出马上要找连长的样子,胡翠仙更慌了:“小常,可别乱说,这事现

在与连长家毫无关系,由我一个人负责任,你千万别提。”她又转脸对吴梦香说

:“好妹子,听说你不愿在家里住——不住也好,你看我这里又脏又乱,住大宿舍

也好。那你就在那里吃饭。”

她转身取下装连长百元钱的那件衣服,手伸到里头,抽出一张十元的来:“拿

着,先买饭票吃,回家的事,等你姐有钱了,送你回去。”

吴梦香不接钱,常爱红替她接了过来。

两位姑娘从胡翠仙家出来,吴梦香回到宿舍,常爱红去找了王斌,一同到方成

亮家。

方成亮听了常爱红的一番叙说之后,认为胡翠仙刚探家回来,手上没钱也可能

是真的,而连长给她钱了没有无法知道。但不管怎样,吴梦香的路费,总得有一家

出。或者两家合伙出。可是现在督促那一家呢?定不下来,便说,再过一些时间,

如果路费一直没有着落,或是两家踢皮球,我便向连长提出意见,路费要他出。道

理还得讲明白,不能马虎过去。可是,眼下吴梦香的生活费有问题,于是,拿出三

十元钱给常爱红,说是给吴梦香买饭票用。常爱红不要,说是几个姑娘摊得起,况

且还有胡翠仙的十元钱哩。

方成亮说:“那不够,再说,你们小青年工资太少。拿上吧,我一个月七十八

元,是你们的两倍多,和李雯合起来有一百五十多,是农场的富农。”他硬把钱塞

给常爱红。

一周之后,吴梦香的路费还没到手。胡翠仙以为,只要不给你路费,你吴梦香

就走不了。可是,她想错了,她不知道吴梦香在没有一个亲人的地方,竟会有人帮

助她。

有一天,连队很静,很静。

全场大突击,抢修排干渠,清支干渠淤泥,各连队所分到的任务都很重,必须

搞“大会战”,所有能参加的劳动力,都要参加。八连,除了炊事员,连里几乎剩

不下几个人,而炊事员中午送饭去之后,人就更寥寥无几。在这寥寥无几之中,有

一个张奎。按说,他也应该参加大突击的,可是他重任在身,要赶时间干连长特意

留给他的任务。原来,他做家具的手艺是相当高超的,能干一手绝活。你要什么样

式他就可以做什么样式,无论是桌椅还是床柜,只要画个草图,他就能做出来,保

你满意。尤其是那雕花,你需要什么,他雕什么。人们知道,他可以在木床的档板

上雕龙雕凤,只是不时兴,说那是四旧,他不敢雕,不然,他都可以雕出来让人欣

赏。不了解张木工人,始终不明白,这个黑脸大汉手那么粗,却为什么又那么巧,

人那么憨笨,却还有不少灵秀在心。而了解他的人知道,他原先在场部修理厂是当

模具工的。尽管文化低,看图纸是技术员看的,但做的模具保准合格。长期的实践

,加上这人粗中有细,好收集积累木器上的装饰性图案和其他工艺品图案,注意应

用,所以做出的家具,可称是具有民族特色的艺术品。这种艺术品让场部后勤处处

长莫亦德看上了,便指示八连做一套送到场部来,同时期限短。连长钱正宽和莫亦

德关系不错,完成这种任务是在加固这种关系,那能不照办?再忙,大突击任务再

紧,也不能随便抽用木工房的张木工当一般劳力用。所以,张奎便留下了。

空无一人的自流井旁,吴梦香在洗衣服。

这个黑脸大汉朝水井走去,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头都有些晕……

吴梦香来到八连,他也去围观过。见到那美女子一面之后,他那天夜里就失眠

了,翻来覆去到天亮还没睡着。当时,众人都在愣住神看吴梦香,许多人连眼睛都

不眨,人像被冻住了似的,而他瞟了几眼之后,便被那艳美之光照得抬不起头来。

那黑亮亮的大眼睛一忽闪,就使他脸红,使他极想看而又不敢看。他活了二十六岁

,从来没有忍受过这种滋味——这是一种他没见过的美、连做梦也难以梦到的美在

反复揉他的心,搓他的心,翻腾他的心。他分不清这种滋味是舒服还是痛苦,是恬

适还是焦燥,是滋润还是火烤,是享受还是折磨……他睡不着,便自已问自已:“

这是咋了?”可是他回答不出来。自己把自己折腾了一夜之后,才想到一个残酷的

现实:这个美女子将要做独眼龙的媳妇。他不知为什么,感到这是受了侮辱,受到

蹂躏,有一种羞耻感,感到是在掐自己的心尖儿……往这里一想,他感到自己似乎

明白了什么——那美女子是自已什么人?自己哪来的那么多不平,气愤和心疼?这

么一想他才发现:他把自己摆到非同一般的位置上去了!

这几天以来,他在那种美的揉、搓、扯和翻腾中明白:那种非同一般的位置不

是自己的!自己和那被人们呼做“七仙女”一样的美女子相比,差距太大了,人家

完全有理由把自己当成赖哈蟆而不屑一顾,而现实也是一道铁墙,使自己与任何一

个稍漂亮一点的女子都没有缘分。他这种冷静的思考,是一桶冰水,浇到他的心上

,使他平静了,能够入眠。但是,那美女子的神貌,却又始终却之不去,那绝美的

艳光聚焦到心上,烧起了火,竟能把那桶冰冷的水烧干。这种折磨,一个多星期以

来,显然使他瘦下去不少。

当他听说吴梦香坚决拒绝钱少宽时,他为之高兴。当他听说吴梦香要回东北老

家而胡翠仙又不给路费时,他着急了,好像是为自己而急。他知道,胡翠仙那婆娘

爱财如命,你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出钱。再说,钱少宽他哥是连长,钱少宽两个

月以后还要回来,对吴梦香很不利,所以还不如快些回去好。可是,路费呢?有一

天晚上,他翻了翻自己的枕头芯,里头有一百元钱,二十斤粮票。这些钱,是他省

下来的。他知道,自己人长得不咋样,在男多女少的农场找对象不容易,也只有像

别的老光棍那样,攒一笔钱,到口里去接个媳妇来。于是,他就省。可是谈何容易

,每个月只有三十八元钱,他饭量大,一个月吃去二十元钱,除过零用,尽管烟酒

不沾唇,也省不下来几个。这一百元钱,就是他在这种情况下抠出来的。他想:先

把这送给吴梦香,自己以后再攒。但又一想,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这样干:这不是

让自己喜欢的人永远离开自己吗?他不懂那个被人们叫烂了的“爱”字,也不知道

自己的行为是爱的另一种表现,只是基于一种情感,认为应该那样做,认为非那样

做不可。

但是,这钱怎样送到吴梦香的手上去呢?托人转交,一来招人耻笑,说自己赖

哈蟆想吃天鹅肉;二来,连长那一方会暗中找麻烦的。自己亲手送,恐怕碰钉子。

一个男人,突然给一个姑娘送钱,人家会怎样想呢?以前连里也有这种笑话:小伙

子给姑娘送东西,有的被姑娘顶了回去,弄得很尴尬,而且给全连的人留下笑料。

这两种办法相比较,还是第二种办法比较合适,因为不是所有的姑娘都不给人脸面

。可是,他又找不到送钱的机会。平时,他根本不去女工宿舍,别人上下工有意经

过女工宿舍窗前去闻雪花膏味儿,他不去,该走哪儿就走哪儿。看来,直接到女工

宿舍交给吴梦香是很困难的。不过,他还是试了几回,可是,一到房前就面红心跳

,连门都不敢看,就匆匆而过。今天,他见吴梦香在自流井边上洗衣服,周围又空

无一人,便赶快取出那一百元钱,用纸包好,向井台边走去。

他来到井台边时,吴梦香还没有发现他,而当吴梦香偶尔抬头发现他时,不由

“啊”地惊叫了一声——

站在前面的这个黑脸大汉,脸色像红铜,宽大的嘴吧,厚厚的嘴唇,闪光的大

眼睛,把男性的强悍表现为横气和硬气,使任何一个娇女子都觉得怕。他上身穿一

件破得不能再破得黄棉衣,棉衣的黄布已经乏白,两只袖口,两只胳膊肘后和两肩

,已经磨破了口子,露出了棉絮,棉絮上带着木屑子。棉衣上没有一个扣子,腰间

用一根麻绳系着。那裤子的布大概也是黄的,因为褪色了,就变得不黄不白了。而

膝盖上的两块补钉,则是用褪了色的蓝布补起来的,两种颜色怪得刺人眼睛。脚上

穿的是旧“解放”鞋,脚尖上的绿色胶皮已变成灰色,而且裂出了口子…… 这真

象街上的叫化子,而且又是那种相貌……,这样的叫化子,会不会干坏事呢?

吴梦香被吓得吸了一口气之后,半张着嘴,蹲在地上一动不 动,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

而张奎这时周身发热,心跳加快,额头冒汗,舌头发硬,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吴梦香才结结巴巴地吐出“你,你”两个字。

张奎掏出钱,结结巴巴地吐出“这,这”两个字。

吴梦香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要干啥?”

张奎说:“听说你要回东北去。这是一百元钱和二十斤粮票。”

这突如其来的事使吴梦香坠入迷雾之中。原来这个黑脸大汉不但不害人,而且

在帮人。她还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件事时,张奎已把钱放在井台的水泥板上,说“不

要你还,只要你讲点良心——千万别说是我给你的就行了。”

话音一落,张奎转身就走,走出三五步,又回过头来交代:“快拿起来,不要

丢了!”然后头也不回,快步朝木工房走去。

人走了,吴梦香只好把钱收起来。她洗完衣服,回到宿舍里前后寻思,觉得那

个黑脸大汉是个好人,没有一点坏打算:他要我用他的钱回东北去,他图了个什么

呢?又不好问。但能这样白使人家的钱吗?当然不能,度过这一难关,以后一定还

人家。可是,对这笔钱的来历如何解释呢?她想来想去,对付胡翠仙的有一句话:

路费我借到了。至于向谁借的,含含糊糊不说就行了,同室的知青都是城里人,胡

翠仙会认为她们会借给我钱的。这个主意打定了,可那黑脸大汉叫什么名字呢?以

后怎样还人家呢?她想,这样吧——我记住他的样子和他进去的那木工房,以后照

这个给常爱红写信就打听出来了,那时,那黑脸大汉也许就不会因为害怕而保密了

主意一定,待连队清渠大突击劳动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她独自一人来到胡翠仙

家。

“姐,我要回咱东北去。”

“妹子,姐不是给你说了,现在没钱,等有了钱再走吗?”

“姐,路费有了。”

“有了?”胡翠仙感到惊奇,“哪里来的钱?”

“借的,这里的人都肯帮我。”

胡翠仙信了,正如吴梦香所料到的,胡翠仙认为是那帮子知青凑的钱,也就不

再问向谁借的了。

胡翠仙觉得,吴梦香用这笔钱走,倒是可以省自己一笔花销,可是,原来的计

划不是全落空了吗?连长那一百元钱所暗示的问题如何解决?自己用什么本钱去向

连长要那个统计员职位?她想来想去,认为一定要镇住她,拦住她。

“妹子,你咋想得那么简单呢?”

“有啥不对呢,姐?”

“是我给你的钱,就算了,可是你借人家的钱,以后你拿什么还人家?咱那公

社,最高分红,一个工日才一毛二分钱,你们那个大队才七分钱,这百十块钱多少

年才能挣出来?再说你那出身,你妈还被管制着,把你当成富农子女,在人前抬不

起头来。你到这里来,还不是因为在农村抬不起头来吗?你回去就能有好日子过?

又能找到什么好对象?在这里,你嫌钱少宽不好,还可以再找嘛 。还有,现在的

人都很难说,他们不了解你,就借给你钱,以后知道你出身不好,阶级斗争再‘深

入开展’,他们被搞个‘阶级阵线不清’,作检讨后难免说你一些不是,这里再去

封公涵到公社,小事说成大事,村里人一嚼舌根子,你怎样活人?”

这一番话,还真把吴梦香给镇住了,她感到绝处逢生的希望没有了,去和留,

前面都是深渊,痛苦得哭起来了。

胡翠仙见自己的恐吓有效果,就接着说:

“妹子,姐只是随便说说,把利害讲清楚,主意还是靠你自己拿。”

“我命好苦啊……”吴梦香泣不成声。

“你咋那么爱哭呢?人说不定哪一会儿,运气就来了。”她忽然想起连长的打

算,便以恩人的口吻对吴梦香说:“梦香,你还算有福气的。我向连长争取过了,

他让你当零工,分到连队托儿所带孩子,每月三十元。妹子,这可是天上掉下的大

馅饼啊。全连的人,多数都在大田里干活,苦的很呢。能在托儿所,风吹不着,雨

淋不着,捂得白白的,这活儿有几个人能轮到?再说,你愿意回老家还可以走。到

那时,你的路费也挣够了,还向别人借钱吗?你看,你一个月三十元,伙食费最多

十二元,除了零用,最少余十三元,干七八个月,不是可以回家了吗?连里再给你

写个鉴定,说得好好的,回去啥事都没有……这是我为你谋划的,主意还是你自己

拿。”

这一番话,还真把吴梦香给说动了,不过她又问:“连长这么照顾我,要是他

兄弟要来缠我怎么办?”

“他敢?全连这么多人,他还上天呢!”

吴梦香就这样决定留下来,事后隔一天,果然让她到托儿所上班,带小孩。她

把自己的喜悦给常爱红说了,说挣够路费就回家。同时,也说了自己的忧虑:这套

铺盖还是钱家的,她不愿沾他们家的一针一线。

常爱红知道这是吴梦香彻底拒绝钱家的决心,至于安排工作,那是公事,又不

是安排吴梦香一个人当零工,不存在还情分问题。相处近二十天以来,常爱红觉得

这个从东北来的农村姑娘很可怜,而人确实不错。只要她在房间,不但到处打扫得

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而且把大家的脏衣服全洗了,全宿舍的其她姑娘都过

意不去,对她总有感激之情。吴梦香现在一提不用钱家的东西,她立即说:“这好

办。”

当然,单身姑娘的铺盖一人一套,没有多余的。她说的“好办”,是想到了有

求必应的方成亮夫妇。她约了另一个姑娘出去,不到二十分钟,两人抱着一套铺盖

进来了。

几个姑娘说收拾就收拾,立即把钱家的铺盖换了下来。谁去还人家呢?想了想

,姑娘们说一起去好一些,就抱着去了。一进门,连长夫妻正好都在家。

大家把铺盖放下,吴梦香说:“钱连长,陈医生,给你添麻烦了,谢谢!”

几个姑娘一起说:“梦香来咱连无依无靠,多亏你们发扬友爱精神!应该谢谢

!”

陈玉萍知道这还铺盖意味什么,这是她早料到的事,但是她对吴梦香有所同情

,所以说话的诚意就多了些:“看你们说的,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谢什么呢

?”

而钱正宽的语调和措词则与她不同:“这是应该的,这是应该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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