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张奎赢了
如前所述,八连的老领导都有未复出,他们只有搞生产的责任,而没有行政、
政治参与权,这一切权力都归钱正宽一人。他控制八连也不用党支部,因为党支部
已名存实亡,硬要运用党支部,许多事会遭到方成亮的反对,行不通。他是委派来
的革委会主任,而八连又没有“革委会”,他的身份便直接和连长挂钩,人们也从
习惯出发承认他为连长。那他是以什么控制八连的呢?在这畸形的、奇怪的基层权
力结构中,他的实权的实现,特别是能震慑住人的“革命行动”的实现,靠的是搞
运动。同其他连队一样,“专政组”、“清队组”,就是搞运动的主力,当然也是
维护这种畸形的、奇怪的权力结构的主力。钱正宽成立的“清队组”由十七人组成
,李雯是为照顾胡翠仙而后补进去的,加上她两个人,就十七人了。此先,那十五
人都是男的,多是一些懒汉和二流子。这些人,平时吵架,打架,偷瓜,偷鸡是一
等的,但怕的是干活,特别是怕干脏活,苦活和累活。一旦把他们抽出来,让他们
轻松一些,他们便为了获得那一两天的轻松而为那歪的邪的事情去胡作非为,使尽
坏点子。而作为“清队班”,八连的确没啥要搞的了,每个人的历史和社会关系不
知查了多少遍,该清的早清了,该抄家的早抄过了,“清队班”实际上成了“治安
班”,看粮场,值夜班,盘查来连队的生人。所以,他们现阶段没啥搞的,多数人
被派往大田干活,每天一身汗,巴不得出个事,离开大田去“办案”,以便轻松几
天。
这个机会胡翠仙为他们找到了,他们有“案”可办了。
一天黄昏,王斌和张奎正在宿舍吃饭,一个戴“红箍”的“清队员”走进来:
“你们到连部来一下,有事情。”
王斌心里有数,豁地推开饭碗,对张奎说:“走,看他们干啥 !”
他们一进连部办公室,就见五六个戴“红箍”的人等候在那里。其中一个人大
约二十五六岁,脸瘦长,像条形的刀,外号叫“马条子”,是“清队班”班长。
马条子见他俩来了,大声说:“你们来了,我们先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伟
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你们要按照毛主席的指
示,交代问题。”
王斌轻蔑地斜了一眼:“请问马班长,毛主席哪有这一句教导?你能找出来吗
?”
“这是《毛主席语录》上的!”
“好,请你找出是哪一页上的。”
“有,有。”马条子掏出那红塑料皮书乱翻,哪儿有啊?他急了,叫道:“反
正你们有问题,必须坦白交代!”
“我们有问题?我们有什么题?我看你才有问题呢!你一天不干活,到处东游
西逛,就这样抓革命促生产吗?”
“你敢诬蔑精队班?大大的反革命!八格牙鲁!”
王斌机智地笑了,他知道与这类人认真没意思,要辩论也不是对手,就用讥嘲
的口气说:
“我看你就是货真价实的反革命!”
“啊?你又诬蔑清队班,你是反革命!”
“你不是反革命?那我问你:你是哪国人?”
“中国人!中国人!咋 了?
“中国人为啥 不好好说中国话,一口日本鬼子腔呢?”
马条子恼羞成怒:“你他吗的交代不交代?”
“姓马的,请你说话干净点!”
其他几个戴“红箍”的似乎要动手了,张奎往前跨一步,他们在这个“黑铁塔
”面前都软了。张奎说:“你找我们来,有啥话就照直说,别兜弯子。”
这时,窗外已围了好多人,一个戴“红箍”的说:“是这样的,我们马班长要
问你们房间里有没有‘100号’头。”
王斌明白了,知道他们今天要找什么岔子,就反守为攻:“你还问我?我倒要
问你,你们几个人的房间里到底有没有过?”
“我们原先有过,现在没有。”
“你们原先为什么要拿那东西?”
几个“红箍”子答不上来,马条子急了,叫道:“我们是‘清队班’,还没清
你们的队,你们倒过来清我们的队,还了得了吗?”
“你们这个队该不该清?任何人都应该自觉革命,你就不该自觉革命吗?说
——你原先为啥要拿那种东西?”
马条子又叫道:“现在是你拿了,我们没拿,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张奎早被气火了,冲着马条子说:“你要是再胡崩,我就把你的嘴扭歪!”
“我们有证据,你们不交代,绝没好下场!”
“你把证据拿出来!”张奎一瞪眼,马条子立即往办公室外面跑,张奎追出来
:“要是没证据呢?”
刚出办公室,就瞧见人群里的胡翠仙。马条子指着胡翠仙说:“我们清队班的
人就有证据!”
群众的目光一下射向胡翠仙。
马条子说:“胡翠仙同志,毛主席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不要怕,大胆
揭发。”
胡翠仙本来想借清队班的力量出口气,自己在幕后不出面,没想到清队班这么
不中用,直接把她推出来了,便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个清队班长是干毬吃的!”
马条子说:“你不是说他们房子里有‘100号’壳吗?”
“是,我亲眼见到的!”
胡翠仙这一说,近百双眼睛都 盯住了王斌。
“同志们,”王斌朝全场扫了眼,“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沙河农场来了一个农
工,叫孙二田……”
“好,问题就出在这里。”胡翠仙见有机可乘,截住王斌的话,“按连里规定
,凡来本连的生人,一律要向清队班报告登记,你们为什么不报告登记呢?出了阶
级斗争问题谁负责任?”
“出了‘阶级斗争问题’,你们清队班负责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王斌
说。
“你倒反咬一口!”
王斌说:“来的人连里早知道,你们也应该知道。——他是因公事来的,他们
农场的拖拉机到咱连来调拨玉米种子,这公事往来你们都不知道,难道不失职吗?
难道还要我负责任吗?胡翠仙你是想咬人一口,可是没咬准,硌了牙。孙二田在库
房装种子时,看到‘100号’头,从没见过,觉得好玩,就拿来了两个。他和张奎
是朋友,在我们宿舍吃完饭后,我们不让他带走,人家听了我们的话,只是吃了里
头的种子。这算错误吗?
“谁都知道,‘100’号的浆,是药品,也是毒品,食用这个才是违法的。但
是,人家没有吸毒,也没有带走。如果说这也算错误的话,那么请看,在咱们这个
国家定点生产备战品——‘100’号的产地,‘100’号的壳、杆烂在田头地边,像
柴草一般,有多少人家没有利用这些杆和壳的药用价值治过肚子疼?把杆和壳熬成
水当药用的人还少吗?在收采和凉晒季节,随便吃种子的人还少吗?你们清队班的
人吃过没有——怎么样?没有一个敢说他没吃过吧?你们一面吃,还一面说像芝麻
一样香。你胡翠仙吃过没有?看到你吃的人还少吗?我就见过。就说连里的最高领
导——连长吃过没有?吃过,他吃大家也见过。稀罕嘛,吃的仅是种子,不是毒品
,有什么了不起的?可见,这完全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可是胡翠仙为什么要在这
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上大做文章呢?如果胡翠仙认为这是个问题的话,请先来个自我
交代!”
全场由肃静变成一片哗然。
“胡翠仙啊,胡翠仙!”人们嘲笑她。
胡翠仙显然是出丑了,她满脸通红,无计可施,一面结结巴巴,语无论次地说
,一面想着点子——
“同志们,同志们,大家相信王斌小子的屁话吗?”
王斌:“胡翠仙有理你讲理,嘴先放干净点!”
“我不干净,还是你不干净?谁知道你和外头来的人是啥关系!”胡翠仙转身
朝大伙嚷:“王斌说‘100号’头是那人在库房拿的,谁见了?谁作证?空口无凭
,要讲事实啊!同志们,文化大革命已经证实,阶级斗争很复杂,看问题不能那么
简单。我怀疑,王斌房子里就有那种东西;我们还可以怀疑他们是主动给那人的,
只是让我发现了,他们才不敢送。大家知道,那种东西虽然吃了不犯法,可是不经
国家批准,随便种就是犯法。谁能保证王斌他们不是送给那人去种?清队班的同志
们,大家说是不是?”
“清队班”的七嘴八舌地为胡翠仙帮腔了:
“难说……”
“他们的房子里,有多少还不一定呢!”
“外来的人拿两个有什么用?还不是他宿舍的?”
“他们宿舍肯定有,说不定还不少……”
胡翠仙;“听听群众意见,听听群众意见!”
张奎:“胡翠仙,你说呢?”
胡翠仙:“我说你们房子里本来就有,王斌——那乌鲁木齐来的馋嘴猫,不知
吃了多少!”
在城里长大的王斌,从来没见过这种女人;张奎对胡翠仙有所了解,可是没想
到这人赖到如此程度。两人的血被烧起来,怒火直往脑门上窜。
王斌问:“胡翠仙,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胡翠仙愣了一下,随之脱口而说:“有,有!”她的证据是城里来的
小青年喜欢吃,连里的‘100号’壳随处可找到,王斌不攒一些吗?
张奎:“你就那么肯定?”
“没有?如果到你们的房子里找到了怎么办?”
胡翠仙想抄宿舍了,王斌把方向转一下:
“胡翠仙,如果到你家里找到了怎么办?”
“先到你们的房子里看,肯定有,马班长,咱们到他们宿舍看看去!”
一提起抄家抄宿舍,清队的人都手痒痒,都七嘴舌地叫起来:
“对,对,看看去!”。说罢,就要一起去。
“胡翠仙,你慢着。”张奎像头发怒的狮子,被气出血丝的眼睛看着胡翠仙
:“要是没有呢?”
“肯,肯定,肯定……有!”胡翠仙心里虚,嘴上硬。
“要是没有,我拿大粪糊你的嘴!”张奎吼道。
“有,肯定有!”
“走,走!”
“清队班”一帮子叫着为胡翠仙壮胆,胡翠仙头一仰,马条子也像打了气的皮
球,一蹦:“走!”
“清队班”走在前头,众人尾随而去,有好奇的,也有看热闹的,也有为之担
心的……
他们进了王斌和张奎的房子,开始搜查。马条子带头动手,胡翠仙帮忙,床上
床下,旮旮旯旯,盆盆罐罐,火墙两侧,木箱纸箱,全翻了个遍,就只有王斌说了
那一个‘100号’壳和被孙二田剥破的那一个,再多的一个都没有,大出胡翠仙的
意料——谁的房子里没的几个那随手扔的壳子!
张奎看着满屋狼藉,一把抓住马条子的胳膊,压低声音问:“找到了没有?”
“没,没……”马条子知道张奎厉害,抓不住人家的把子,不得不老实起来。
“那好,我没别的要求,只是我的东西原先是咋放的,你还给我放好。——我
可不象别人,让你们随便翻腾一下就没事了。”
“好,好。”马条子只好答应,并向“清队班”的人说:“动手,动手……”
张奎转过身来:“胡翠仙,你呢?”
胡翠仙傻眼了,站着不动。
“你说呀!”张奎追问。
众人叫起来了——
“哟——哟——胡翠仙!”
“哟——哟——胡翠仙!”
人群里一阵喊:“让她吃屎!”
“真该让她吃屎!”
张奎一把抓住胡翠仙的胳膊,说了声“走”,就推着她往厕所方向走。胡翠仙
又嚎又哭又喊,伴着众人的叫嚷声,被推到了粪池边。
张奎真的用木棍挑起一大块大粪。
“叫她吃!”
“快叫她吃!”
人们都想看胡翠仙吃粪。
但是,众人万没想到,张奎把挑着大粪的木棍扔到粪池里去了,怀着猎奇的、
看热闹的、报复的、寻找刺激等心理的人们,都不得不失望的地“唉”了起来。
张奎也“唉 ”了一声:“你是女人,算了!”
张奎这一边“算了”,而马条了那边收拾屋子的清队班却都怪声怪气,嘻嘻哈
哈地叫起来。众人返回去一看,原来是那伙人拿着一双绣花鞋垫传着,看着,朝高
处扔着。
那是一双用红丝线绣成的花鞋垫,针脚又匀又细又密,花儿又娇又艳又美,一
看就知道出自闺秀之手,而且做得很大,似乎是照着张奎的那双大脚做的。一个男
人,拥有这种东西,只能说明他和女子有亲密的往来。“清队班”里的人,有的有
媳妇,而多数没媳妇,所以对出自女子之手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并且说一些污言秽
语——
“这不是王斌的,这是张奎枕头里的,哪个丫头和他枕一个枕头了?”
“哟,没想到张奎还能闻点腥味呢!”
“我也闻一闻——哎哟,不是腥味,是香味。”
“你他妈的,人家闻过了你才闻。”
“这家伙肯定有问题,勾女人有一手——别看人不咋样!”
“黄鼠狼偷母鸡,各有各的道。”
“野猫吃鲜肉,都是在暗处啊!”
“哟——哟!”
“哟——哟!”
随着“哟——哟”那种流里流气的叫声,那双绣花鞋垫被他们扔过来,扔过去
。
张奎一见,摘心肝一样的苦痛使他疯狂起来。他一把夺过鞋垫装进口袋,把一
个人击倒,然后一手抓住一个人,把两人背靠背地相互夯一下。清队班的人见自己
的人吃了亏,仗着人多,一齐扑了上来,想七八人个对付张奎一个。先扑过来的两
个,被张奎的扫堂腿扫倒。后边有两个人抱住张奎的腿 ,张奎往下一蹲,那两个
人的双臂被挤得疼痛难忍,“哎”的一声放开了他。还有一个抡起棒子打下来,没
想到张奎闪到一个清队员的身后去了,那清队员的头上挨了一下,立即满脸是血
……
“不好了,出人命了!”人们在叫喊。
清队班的多数被吓跑了,还有两个叫着:
“过来呀,为兄弟报仇!”和张奎撕扭在一起。
“还打,你们闹成什么样子了?”
连长钱正宽出现了。这一天,他和连里所有干部到场部开会,刚回来,听说木
工房那边出事了,就慌慌张张赶过来。
胡翠仙第一个诉苦,几乎要扑在钱正宽身上:“连长,你可回来了,翻天了,
翻天了,看把我们欺负成啥样子了……”
那两个清队员也诉苦:
“连长,你管不管?你看我们清队班咋开展工作?像这样,我们还能干下去吗
?”
“让场里专案组派人来。”胡翠仙提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