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批斗张奎
挨了一棒子的那个清队员并没有死,只是被打昏了过去,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
抬到连队医务室,刚从场部开会回来的陈玉萍连忙给他消毒、止血包扎,用尽这个
小医务室所能用的一切处理措施。
方成亮同陈玉萍一路回连队的,见此情况,问:“要不要场卫生队来人?”
“当然要,快!”
方成亮赶忙到连队办公室,足足摇了十五分钟,才摇通电话,卫生队答应来急
救车。
等在一边用电话的钱正宽,一待方成亮放下电话,一把抓来,转动摇把子狠摇
。
“接场部清队办公室,对,挂他们值班的办公室。专案组吗?我是八连的连长
钱正宽。我们八连出乱子了。对,是清队工作中的。险些出人命,死活很难说。希
望你们来人处理啊……好。”
“咱们应该弄清是咋会事。”方成亮说。
陈玉萍在医务室那边包扎时,就听到门外的议论:
“没死!没死!”
“活该,谁叫他们找事欺负人呢!”
“那不能全怪他们,是胡翠仙煽起来的。”
“胡翠仙煽,他们不长脑子?总想横一横,这回碰到硬的了吧?”
“胡翠仙煽火,主要是报复王斌,没想到……”
“她不是凭和连长……”
“嘘——”说话的人指了指医务室,示意别让连长老婆听到了,后边的话被截
住了。
听了这些话,陈玉萍心里就有数了。她回到家里,一肚子不高兴。看到钱正宽
怒气在胸,一副要吃人的架势,就说:
“我说老钱啊,胡翠仙这人的确是诚心诚意帮咱们家的,这我们都知道。可是
,她这人毛病也不少,影响不好。你看今天的事,群众都怨她。你什么事都依着她
,你那连长好当吗?”
钱正宽气恨恨地说:“她太笨,我知道,有时咬人都不会咬。”
“既然这样,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可是今天的事不管怎么说,人被打成那样,总是事实,不整治还行吗?”
正说着,马条子进来了,哭丧着脸,流露出复仇的气色:
“连长,发枪吧,再不发枪不行了。今天,同志们都被张奎打了。”
“那伤号是谁打的?”
“张奎啊!”
“玉萍,你看这还了得吗?”
马条子说:“现在阶级斗争越来越尖锐。”
钱正宽在屋里转了两圈,最后一挥手,下了决心:“就这么办!”
陈玉萍一惊:“老钱,场里规定过,民兵班的枪暂时集中,要发,必须先请示
啊!”
“没事,发。马班长,你把张奎给我抓起来,再派人把大幅横标挂起来,今晚
你们清队班负责开批判会。”
不一会儿,连队的高音大喇叭上出现了钱正宽的声音:
“各家各户,职工家属,请注意:晚饭后立即要到连部礼堂开大会,晚饭后立
即要到大会礼堂集合,召开大会。今晚的大会很重要,机务排电机房不能停电,要
照常供电,否则要追究责任。”这种声音重复了几遍以后,大喇叭里又传来一种声
音:“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
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们打倒……”
接着,大喇叭里又传来了毛主席语录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
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
无论是中国的反动派,还是美国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侵略势力,都不会自行退出历史
舞台。”
随着这些语录歌的播放,全体男女职工和家属三五成群地进入连队的大礼堂。
连队的大礼堂还不算小,宽约八米,长有二十多米,是典型的“土木”建筑:
土墙、土地面、木门,木窗,三角架式的木梁。坐北朝南,正面有供演戏用的土台
子。土台子后面的土墙上开了两个小木窗,是卖饭的窗口——里边是连队的食堂。
开会时,把毛泽东的大画像往中间一放,窗口就被档住了。土台子正上空挂一红布
横幅做会标,上面写着“清队斗争大会”。字是用黑笔写在白纸上后贴在红布上的
。电灯通亮,一照,清清楚楚。台下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莫合烟味、脚下弹起
的尘土味和未能打扫干净的小孩子的屎尿味。
大喇叭里关于阶级斗争的歌曲还在播放着,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喉咙眼,猜想
今晚谁该挨整了。突然,歌声停了,全场静悄悄的,清队班长马条子走到台前,叫
道:“清队斗争大会现在开始,先学习毛主席语录,请大家翻到第八页,学习第二
段。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不管愿意读的也好,不愿意读的也好,都得齐声念:“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
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
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把打人犯张奎带上来!”马条子一声喊,两个身背步枪,臂缠“红箍”的清
队员推推搡搡地把张奎往台上带。他们推一把,张奎狠狠往后面一甩,生怕他们的
脏手沾了自己似的,轻蔑地往后一视,大步走到土台子边,昂着头站着,像座粗黑
的大树桩,矗立在那里。
马条子叫道:“你现在老老实实地交代你下午犯下的滔天大罪!”
下午挨过打的几个清队员,此时得意地大声嚷道:“说,说,老实交代!”
张奎倔强地扭过头,一声不吭。
吴梦香也来开会,她不知台上那个虽然相貌不咋样而心地那样善良的人到底犯
了什么罪,心里很怕,肩膀一抖一抖的。坐在她身边的常爱红悄声问:“梦香姐,
你病了?”
吴梦香颤微微地说:“没病,我怕……”常爱红抱住她的肩膀:“别怕,他们
没啥了不起的,那黑子没错。”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一个清队员高声叫到。
“你到底交代不交代?”又一 声吼。
张奎不耐烦了:“要我交代什么?”
“打人啊,难道你不是打人犯?”马条子提出交代的内容。
“说起打人,你们先交代,你们交代完了,我再说我的。”
“你把人头打破了,还抵赖吗?”
“我张奎就不是抵赖的人!”
“哟,是我们斗争你,还是你斗争我们呢?”
“谁打伤人就斗争谁。”
“这是你张奎说的,谁打伤人就斗争谁 ?”
“对!”
“那还用说,你张奎打伤了人!”——戴“红箍”的清队员们一齐喊。
“要有证据,先调查。你们说我打了人,证据在哪里?”
“说得对!”王斌猛地站起来,像在舞台上亮相一样,随之眼睛把全场扫了一
遍,待全场注意力在两秒钟之内完全集中在自己身上时,然后响亮而又有节奏地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结论都产生于调查研究的结尾,而不是在它的开头。
有些同志说张奎打人,根据在那里呢?”
像旋风卷地上的树叶,全场立即骚动起来。常爱红对吴梦香说:“看,我说不
要紧吧?黑子那人不赖,讲理,不干亏理的事。”
“注意,注意,静一静,静一静,这是批斗会,王斌你为什么捣乱会场?为什
么转移斗争大方向?”马条子向王斌开火。
“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基本的原理,如果离开这两
条原理,那我们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这不是毛主席说的?马班长你反对不反
对?”
“现在不让你说话!”马条子急了。
“我念的是毛主席的话,你为什么不让我说?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让人说话
,天不会塌下来,如果不让别人说话,自己早晚要有一天会垮台。你为什么不让人
说话呢?”
常爱红站起来;“凡是符合毛泽东思想的,谁都可以说。”
一个女孩子都有胆量站起来说话,群众的压抑减轻了,情绪比较宽松了,支持
王斌的话也敢说了。
“是啊,让人家把话说完嘛!”
“到底批斗谁,还没弄清就开会?”
“人到底是不是张奎打伤的?”
“应该批斗真正的打人凶手!”
王斌说:“同志们,马班长说是张奎打伤了人。但是,下午在木工房门口的人
没有一百总有七八十吧?谁亲眼看见张奎打伤人了?实事求是,一是一,二是二,
张奎怎样打伤人?用什么打的?我相信群众有这觉悟,会说真话的,本着毛主席的
教导,不偏谁 ,也不向谁 ,尊重事实。现在,谁看到张奎打伤人了,请用事实揭
发批判!”
台下静静的,没人发言。
王斌说:“这样吧,马班长,为了批斗打伤人的人,你再动员一下,让大家摆
事实,大揭发!”
马条子傻了似的,瞪着眼睛不说话。
台下有人笑了,会场气氛不那么紧张了。
“看——”王斌接着说,“马班长主持的批斗会,叫他动员群众批斗,他不动
员,这个会开还开不开了?”
“没意思,没意思。”这是一种意见。
“没意思也得开,把打人凶手揪出来!”这是另一种意见。
“我说两句。”一种不紧不快,不高不低的声音从会场一角传来,大家一看,
是方成亮。
“我在大会上很少发过言,现在不得不说两句。先要弄清事实,张奎是不是打
伤了人?马班长?”
“不是他打的,还能是谁?”马条子说。
“找到人证物证以后再说嘛!”有人喊。
胡翠仙突然从外头进来了,她窜到台上,叫道:“打了人就打了人,还不认账
,要证据,这就是!”她掂起一根棍子对大家说,“张奎就是用这根棍子打人的,
我找来了。这棍子上有黑油,伤号头上都沾上了!”胡翠仙用一块白纸包住棍子的
一端——怕黑油沾到自己手上。
张奎走过来问:“胡翠仙,你敢肯定是我用这棍子打人的?”
“这还有错?对付我们清队班的就你一个人,你不打,难道我们自己打自己不
成?”
“那请你把那块白纸揭掉,抓一下那根棍子!”
胡翠仙不知何意,未动。
“揭掉白纸呀!”这个粗中有细的人知道反攻的机会来了,接着说,“料你不
敢抓。你可能也知道,这黑油就是沥青油,一抓这根棍子,黑油就沾到你手上去了
,打上肥皂一两次都洗不掉。这就是说,谁拿这根棍子打人,谁的手上就有黑油
!”
“对,把手上沾黑油的找出来!”
“找出来!”
“找出来让大家看看!”
王斌说:“我建议,凡下午在场的人,都把手摊开,举起来。”
台下有近百双手摊开并且举起来了。
只有清队班的一个戴“红箍”的不但不举手,而且想往门外溜,张奎走过去问
:“你为啥不举手?你下午是在场和我对打的人,摊开手举起来呀!”
张奎抓住那人的手走到台上:“大家看!”
会场全乱了,批判方向完全倒转了。
钱正宽作为连长,革委会主任,有其冲锋陷阵的部队——“清队班”,所以,
一般批斗会他只下令安排就行了,很少过问。这是他搞文化大革命的经验——发动
群从。此时,他正在家里想这个问题:张奎在八连虽没多大能量,是个又憨又直的
人,可是他和王斌关系好,王斌和方成亮支持他。如今张奎打了人,受到批斗,也
好挫一挫王斌他们的锐气,长一长清队班的斗志,让群众明白:跟着方成亮和王斌
,并受不到保护,要想在八连安安生生过日子,还得顺从我钱正宽才是聪明的选择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那个清队班让他的脚踩到空里去了,摔了跟斗。
“连长,连长,”一个戴“红箍”的气喘吁吁地闯来报告说,“不好了,抓住
我们自己人了!”
“啥?”钱正宽被弄糊涂了。
“下午乱打时,我也没看清,是我们自己人掂起棍子,不小心打在自己人身上
,不是张奎打的……你看这会咋开?”
“竟有这样的事!竟有这样的事!妈的……你们,你们他妈的!……”
可是,再骂也无用,难以收场了,这次不亲自出马不行了。他来到会场时,张
奎正讲完打架的经过:
“他就是凶手,他掂起那根棍子要打的是我,我闪开了,就打伤了另外的人
!”
“马班长,批斗这个凶手!”
“马班长,咋不说话呀?”
马条子见连长来了,像要快沉入水中时抓住了一块木板,连忙说:“连长来了
,连长有指示!”
钱正宽来到台前,摆出一连之长的威严,用总结性的语调说道:“同志们,这
个会开得很好。这个会充分说明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通过这个会,我们弄清了问
题,成绩是应该肯定的。尽管清队班的同志们搞了点误解。但大方向始终是对的,
是为了把清队工作做好,搞细,深入地开展下去。从这个方面说,成绩还是有的。
但就张奎同志来说,清队班要来检查,是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需要,你应该配合
检查,接受检查,但你不但配合检查,接受检查,反而还动手打人,这问题就严重
了。所以,我认为这个会,应该把这问题当成重点。现在,我还忙,要给场首长汇
报春播春耕工作,这个会就由清队班的同志们负责继续开。”说罢,独自离开了会
场。
马条子缓过劲来了,神气活现地说:”根据连长的指示,我们要他交代对阶级
斗争和路线斗争的态度问题。张奎,你为什么反对检查?”
“你们翻都翻了,找也找了,还要挖地三尺吗?”
“我们要挖地一万丈,控掉你那个资产阶级思想。”马条子叫道。
张奎哪肯服气,责问道:“你们说了那么多下流话,算不算资产阶级思想?”
“同志们,别听他胡说。大家猜他枕头芯里藏的是啥?他藏了一双女人做的绣
花鞋垫。现在,工人阶级、贫下中农都艰苦朴素,反对修正主义腐蚀,你说他藏那
玩艺儿干什么?不是想变修吗?”
马条子这一说,“清队班”的几个戴“红箍”的接上话茬了:
“是啊,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
“要好好挖一挖!”
“这样下去,不腐蚀我们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吗?”
“看他那样子,穿的怪烂,没想到脑子里那么花——呸,脏的!”
“红色表示革命,把红色绣到鞋垫上,踩在脚底下,不反动吗?”
方成亮和王斌、常爱红等知识青年,与这些人没有共同语言,知道和这些人是
讲不清的,一时都没说话。可是,又不能听任他们胡编瞎说来整人。
王斌灵机一动,有招了。他站起来问胡翠仙:“胡翠仙同志,你说清队班的同
志们讲的对不对?”
“句句在理。”胡翠仙对大家说,“现在谁还享受那腐蚀人的东西?”
王斌问:“胡翠仙,那腐蚀人的东西,你有没有?”
胡翠仙没有防住王斌,不敢回答。
王斌说:“同志们,这样的花鞋垫——红丝线绣的花鞋垫,胡翠仙就有一双。
我看到过——她在木工房修板凳时,绊了一跤,鞋子掉了,花鞋垫露出来了。胡翠
仙有这事没有?”
“是啊,为啥光说人家张黑子呢?”有人问。
“胡翠仙,你到底有没有那花鞋垫?”又有人问。
敢于说话的群众,都想让张奎得到解脱。
“可是,我觉得,”一个戴“红箍”的人说,“张奎那双鞋垫和别人那双不一
样,大有问题!”
鞋垫竟能有问题,众人不知这又是来找什么岔子,都屏住了气。
马条子:“说,你看出了什么问题?”
“那上头绣的花,好像外国字,拐了个‘S’的弯。”这个戴“红箍”的不知
‘S’的读音,用手比划道说,“这不是表示美帝吗?”
“是啊!”马条子抓住了把子了,“同志们,阶级斗争很复杂的啊,特务在眼
睛里装照相机,在鞋跟里和钟表里装发报机,地主在破书里藏变天账,在旧棉袄里
装家谱,手段多了。张奎能说清他收藏那鞋垫没任何动机吗?”
常爱红等小青年越听越气,觉得这真是太可笑太荒唐了,就站起来问:“那你
们咋不问一问:胡翠仙穿那绣花鞋垫有什么动机?”
胡翠仙说:“我的鞋垫是新的,刚绣的,来路明——就是我妹子吴梦香绣的。
张奎的呢?还拐那个‘S’弯儿,从哪儿来的?”
是啊,吴梦香给胡翠仙绣一双鞋垫是可以理解的,张黑子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鞋
垫呢?有些人非常好奇。尽管好奇,可是一双鞋垫里头又能找出什么秘密呢?难道
里头还有发报机不成?这分明是在没碴儿找碴儿。可是话在嘴边又不能说,因为这
个批斗会,依靠枪杆子找岔儿,非收拾张奎不可。人们心里不由得紧了起来。
“张奎,你的花鞋垫是那里来的,是不是美帝苏修的联络图?”
“张奎说不出来历就有问题!”
张奎吼起来:“你们胡说!”
背枪的“红箍”把张奎围起来,个个眼里射出复仇的凶光。
王斌火了:“你们还讲不讲理?”
方成亮:“这是胡闹!”
“红箍”们呼起口号:“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深入开展清队运动!”
他们铁了心,非整张奎不可了。
一个弱女子站了起来,是吴梦香。她说:“你们别怀疑张奎,那双鞋垫是我送
给他的。我在托儿所抽空做了两双,一双给了翠仙姐,一双给了张奎。要说我姐那
双没问题,张奎那双也没问题。”
全场所有的声音全哑下来了,谁也说不出一句话,然而,一片惊疑不解的目光
投向吴梦香。
这种目光,对于吴梦香来说,是一种什么压力呢?突然,张奎冒出一句:“不
对,这不是你给我的——你没给过我,这是我口里的对象寄给我的!”
“张奎,是我给你的,我认!”
人们迷惑不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