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之戀》
袁紅冰 著
第一卷 魂歸
五
為旅人準備的農舍裏,兩張沒有涂漆的單人松木床,散發出淡淡的清香。金聖悲和韓紅袖各據一床。對於以思想為生命意義的人,探訪古老哲理的遺跡是一件莊嚴的事,在此之前應當沐浴淨身。然而,農舍簡陋,沒有沐浴的設備。金聖悲一個人信步離開農舍,剛穿過屋後翠綠的竹林,視線就被覆蓋著暗綠色銅銹的峭壁擋住——他看到,從峭壁裸露的岩層間,一股山泉噴湧而出。銀汁般的泉水在下面一塊雪白的巨石上迸濺起晶瑩的聲響,彌漫在幽暗竹林間的寂靜被那山泉與白石奏出的自然之樂,輝映得波光盈盈。金聖悲決定,明晨在山泉下沐浴。
太陽沉落前,金聖悲一個人走上附近的山峰。“獨處”早已成為他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獨處”時,世界會淨化到只有他的心和自然互相無言地注視。注視中,他的生命會虛化為一縷又苦又甜的心靈感觸,猶如流浪漢回到久違的故鄉;那種又苦又甜的感觸似乎是詩意留給他乾枯心靈的最後遺囑。
金聖悲佇立於山峰的極致之處,讓心直視天際。在他的目光垂落的地方,深紅的日球正在群山形成的驚濤駭浪中燃燒。斜照的陽光使群山之巔都呈現出熔化的金子的色澤;淡紫色的天空深處,幾片金羽毛般的流雲仿佛是落日獻給蒼穹的安魂曲。
日球剛剛沉入大山的波濤,群山之巔湧起的雲霧仍然嫣紅如火焰之夢,金聖悲卻陡然轉身,向山下走去。
從少年時起,以崇敬的遙望來朝拜落日,就是金聖悲生命中極為重要的事。金聖悲的凝視之中,在沉降的時刻,在湮滅於虛無之前,日球展現出的極致之美——那輝煌的凋殘,乃是屬於英雄的生命哲理。對於金聖悲,朝拜落日意味著神聖的宗教儀式;他曾經把落日視為自己的燃燒的心,他曾願用烈焰焚心的痛苦,去點燃死亡的意境,那與落日一起燃燒,一起達到至美的死亡,正是生命的啟示和至上的信念。
一生中無數次朝拜落日,每次金聖悲都是在日球沉落之後不久,晚霞還盛開於天際的時候,便垂下目光,轉身離去。因為,他願在輝煌的瞬間嘎然而止,不想注視晚霞隨時間而衰老,不想注視晚霞變成灰暗的陰影,就像他不願注視腐爛的屍體。他很小的時候就決定,自己死後一定要埋葬在火焰中,埋葬在落日上。
不過,今天金聖悲在晚霞最美的一刻匆匆離開,卻別有原因:他忽然意識到,落日依然輝煌,而他的心已經黯然熄滅。沒有燃燒的熾烈,也沒有烈焰焚心的痛苦,只有冷峻的理性所肯定的對生命意義的絕望,以及絕望之後的黑暗的虛無。他覺得,以這樣一顆心凝視落日,是對極致之美的侮辱——他喪失了相信美的能力,但絕不願侮辱美。
藍天之上依然殘留著陽光的神韻,群山之間已經是暮靄沉沉。金聖悲追尋那股山泉濺落的聲音,踏著來時的路走下山去。在接近山泉之處,金聖悲的腳步陡然停下了。透過灰色的輕霧,他看到,飛落的山泉閃爍著暗藍的光波,而一縷雪白的火焰正沐浴在泉水下。
似乎被雪白的火焰灼傷了,金聖悲的眼睛感到堅硬的疼痛。他意識到那是韓紅袖在沐浴。於是,他將眼睛轉向旁邊幽暗的竹林。然而,他還是能分辨出泉水濺落在岩石上和韓紅袖身上的不同聲響:山泉在岩石上破碎的聲響清冽而晶瑩,濺落在少女裸體上的清泉聲,卻閃爍著一簇簇妖嬈而豔麗的波影。
“她是大山中飄出的一縷清泉之魂… … 。”金聖悲心中掠過一閃即滅的詩意。為了不擾亂泉水濺落在少女雪白的身體上的聲響,他竭力放輕腳步,退入路旁竹林的暗影深處。
深夜,金聖悲回到住所。農舍裏彌漫著黑天鵝絨般柔軟的暗影,金聖悲呼吸到情調清新而又濃豔的體香,那是剛從清泉中沐浴而出的少女特有的氣息。他又一次感到,屬於韓紅袖的身體的芳香是金色的。
金聖悲的身體像一縷疲倦的風,輕輕飄落在自己的床上,可他的思想卻飄落在另一張床上。那裡,正棲息著一片金色的誘惑。金聖悲的心如同深深的、乾枯的古井一樣黑暗,在乾裂的黑暗中,冷冷地回蕩起一個空洞的聲音:“誘惑的本質不過是一具金色的骷髏。”
“是的,在命運的盡頭,她定然凋殘為骷髏;她芬芳的美色將很快在時間中衰朽,腐爛。可是,此刻她卻是我身旁的真實存在,真實得像火焰在時間上灼出的傷痕… … 。”
一縷縷同韓紅袖的生命有關的哲思,伴隨金聖悲黑暗的心,消逝在虛無之中。不過,這一夜屬於哲人的虛無,卻被少女芳香濃艶的美色輝映得金色燦爛。
窗外雄雞的鳴叫劃破金聖悲的夢境。他發現,韓紅袖已經離開了。於是,他迅速起身,來到農舍後面的斷崖下,脫去衣履,讓身體沐浴在飛落的山泉之中。
清冽的泉水寒意如刀,直刺他的骨骼;片刻之後,寒冷又變成被火焰焚燒的感覺。金聖悲的血肉似乎都化成灰燼,只有銀焰在焚燒他堅硬的骨架。他帶著如玉的白骨在銀火焰中得到淨化的聖潔感覺,結束了沐浴。
天空中又擠滿形態猙獰的雲團,竹林間和灌木叢中凝結著鉛灰色的霧,濛濛細雨早已淋濕小路上的青石板。彷佛從古老時間的廢墟深處,飄來一縷悲涼的簫音。
金聖悲踏上林間小路,去追尋簫聲。不久之後,一座山峰朦朧的輪廓從濃重的灰霧中顯現出來。低垂在山頂的鐵黑色陰雲使山峰看起來,像是一位雄烈的鬼魂不得不背負起鐵鑄的蒼天。小路轉過一片茂密的竹林之後,一座岩洞出現在巨大的山體下面。一株野桃樹斜在岩洞旁的石縫間,濛濛的雨絲後面,滿枝盛開的嫣紅的桃花,美得有些淒涼。
“幾百年前,就在這被時間遺忘的荒蠻之地,就在這石頭都會腐爛的痺濕之地,就在這黑雲暗霧終年不散的陰鬱之地,就在這人跡斷絕的淒涼之地,就在這本屬於遒蛇猛獸的洞穴中,一位被萬里流放的智者,以他枯槁的生命,開始了‘心為何物’的思想… …幾個世紀已化為煙雲,現代人對於心的理解,比他更深刻,還是更淺薄?… … 洞口旁這株桃樹或許就是智者鬼魂的寄託。否則,寒冷的雨絲中,桃花又何必熾烈地怒放。思想如花,人生如夢… … 。”無盡感慨如風似霧,簇擁著金聖悲走上幾道石階,進入岩洞。
岩洞穹頂高深,令人聯想到埋葬思想殘骸的巨大墓室。韓紅袖雙手捧蕭,肅立在岩洞深處,她妖冶勝花的紅唇間吹奏出獻給蒼白枯骨的悲悼之音。岩洞中一塊天然巨石上,安放著一座心臟般大小的紫銅香爐,香爐間,三炷點燃的龍涎香頂部的火點,宛似豔紅的花蕾。
金聖悲的步履帶動的微風使龍涎香淡青色的煙縷敏感而柔媚地搖曳起來。他知道,香是韓紅袖為表達對古老思想殘跡的崇敬之意而點燃。嗚咽低迴的簫聲湮滅在岩洞古老的暗影中,空洞的寂靜似乎渴望思想的充實。於是,金聖悲讓自己沉思的聲音在千古寂靜之上,敲擊出思想的節律。
“在我的哲學境界中,虛無是極致性的概念,是哲理的眾神之王。虛無並不意味著絕對的空洞;虛無在表述無盡豐饒的可能。虛無,是一切命運的起點和歸宿;是現象世界中的‘萬有’的源泉和墓地。心靈由虛無中湧現,又湮滅於虛無——心靈就是虛無在現象世界中的外化。心靈之燈點亮了,現象世界就從主體之光照亮的虛無中湧現出來;心靈之燈熄滅了,現象世界便由於主體的消逝而隱入黑暗的虛無。最初點亮心靈之燈的手,不是上帝,也不是其他意志,因為,心靈是上帝和意志的根據——那只手,那現象世界湧現的第一推動力的源泉,只是命運的偶然性;偶然性與無盡豐饒的可能性,共同構成虛無… … 。”
金聖悲的聲音在岩洞間回蕩起吟詠詩篇的韻律。每次講述思想時,他都會沉迷在同自然萬物融為一體的感覺之中。此刻,洞壁間裸露的岩層、岩洞裏埋葬的古老時間的殘骸、洞外斜飄的雨絲和竹林,甚至鐵黑的陰雲和迷濛的濃霧,以及雲霧之上的日月星辰,都在凝神傾聽他講述關於命運的哲理,似乎萬物都把理解命運作為神聖的事業。而對於理解命運毫無興趣的庸人則是低於物的存在。
“現象世界中有兩種存在:意境性存在和實體性存在;心靈屬於意境性存在,萬物屬於實體性存在。
“實體性存在是永恆和無限鐵牢內的囚徒。它可以被邏輯證明,因為,邏輯本身就是有限範疇的主宰者;凡物性範疇內的存在,都是實體性存在;實體性存在就意味著可以被緊摟在胸懷間的實在感。
“心靈範疇內的存在,如道德與美,意義與信仰,都是意境性存在。
“意境性存在雖然在有限的現象世界之內,但她卻能夠以審美激情和思想超越永恆和無限,超越邏輯,從而成為自由——強權用鐵鏈束縛人的社會自由;邏輯卻用宿命束縛心靈自由。
“實體性存在和意境性存在的區別可以最簡單地論證:凡可以用手觸摸到的,均屬於實體性存在;凡必須用心靈才能觸摸到的,才屬於意境性存在。
“心靈構成意境性存在之源;心靈以其非實體性和超邏輯性成為虛無之魂——心靈是處於現象性狀態的自為的虛無,虛無是處於湮滅狀態的自在的心靈。
“萬物沒有資格以其實體性否定虛無的極致性。是的,實體性存在就是可以被人緊摟在胸懷間的實在感。然而,感覺的主體是心靈,心靈由此成為實體性存在的根據。感覺的主體消亡,感覺的客體就不可能得到證明;心靈湮滅於虛無,實體性存在就由於失去觀照者而無法呈現為現象。非現象化的實體性存在正意味著對虛無的另一種表述——無盡豐饒的可能性… … 。”
金聖悲沉醉於傾訴對虛無的思想之戀。韓紅袖卻用一個輕聲提出的問題,使自己處於金聖悲思想的鋒刃之下——“老師,我美嗎?我是意境性存在,還是‘可以被緊摟在胸懷間’的實體存在?”
女弟子的問題似乎是一個盛開的魅惑,想引誘他背叛對虛無的思想之戀。金聖悲甚至能感覺到韓紅袖提問的聲音中飄搖著一縷少女身體的清香,猶如淡金色的流霞。不過,他回答問題的語調卻嚴肅得近乎冷漠,因為,他無淚的心已經喪失迷戀美的能力。
“你是美,但我現在不知道美是否是至上的信仰和絕對真理… … 你由於美而屬於意境性存在。我曾經確信,美乃是心靈意境中的至上者,是意境性存在的極致。然而,命運已經使我不再相信——我不相信人類有忠實於美的心… … 。”
韓紅袖彷佛擔心金聖悲說出可怕的思想,而又一次失禮地打斷他的話,問道:“老師,請你告訴我:我究竟是意境性存在,還是實體性存在;真實的,究竟是我的意境之美,還是身體形式之美?”
“這個問題逼近了人類的根本宿命,逼近了人類命運的宿命的悲劇性。”金聖悲悲涼的語音使岩洞變得更加陰暗了,“人超越萬物的本質在於心靈,心靈是意境性存在,而美是供奉在心靈之巔的信念。意境高於實體,意境意味著空靈的存在。心靈由於超越實體有限性的羈絆,才能以思想達到永恆和無限之上的自由。然而,在現象世界中,心靈的存在卻又必須借諸於實體性的有限形式。於是,人類的宿命悲劇性就這樣冷酷地呈現出來:超越永恆與無限的心靈意境,卻終身被囚禁在有限實體性的生命形式之中;自由的靈性只能越過肉體的鐵窗呼喚自由的風。心靈自由與不自由的生命形式之間的相互否定——這是從人類自身命運中湧現出的悲劇… … 。”
“老師,我沒有忘記,你教導過,哲人只以人類的命運作為思想的對象。可是,我仍然想向您請教——真實的,究竟是我的意境之美,還是身體之美?”韓紅袖的聲音像明澈的山泉,在岩洞凝重的暗影間迸濺起盈盈閃爍的波影。
金聖悲從女弟子的問題中聽出了誘惑,但他無淚的心早已獻給情感泯滅的虛無。他回答問題的語調冷漠得像一片褪色的時間:“你的意境之美和身體形式之美,本質上都是真實幻象之後的虛無。生命形式很快就在時間中衰朽,最後腐爛;鑲嵌在生命形式間的意境之美,將因為失去現象世界中的存在的依托,而黯然湮滅,回歸虛無。這就如同那樹杏花凋落了,杏花之美就隨風飄散。人類恐懼虛無,用種種方法試圖規避虛無的宿命。他們把象徵自己理性的法律鑄在青銅之上,他們把對現象世界的理想刻在岩石之上——他們想要讓屬於自己的心靈意境超越自己的生命形式而存在。可是,青銅也會銹蝕,岩石也會破碎——太陽也會熄滅,腐爛。時間的本質就在於讓萬物在腐爛中化為虛無。所以,庸人會用生命真實性的幻想遮住虛無猙獰的逼視,智者則只把虛無作為情人… … 。”
金聖悲的講述忽然停頓了,與其說他聽到,不如說意識到了韓紅袖壓抑著的悲泣。他覺得應當安慰一下這位猶如飄落在梅花間的春雪般敏感的女弟子。於是,他的聲音又飄蕩起來,像深長的風:“人的心靈最軟弱,但也可能最堅硬——比青銅和岩石都堅硬。你的美只有雕刻在英雄峻峭的心靈之巔,才會升華為意義;屬於你的美的瞬間才能以意義的名義超越永恆和無限,達到自由… … 女性之美不是意義,英雄的人格之美才是意義的極致。必須在英雄的心靈間燒灼出金色的傷痕和絢麗的痛苦,由此你的美就會點燃生命的瞬間,並照亮虛無。點燃美的聖火,以瞬間的輝煌照亮虛無——這是生命意義的終極意境;之所以必須燒灼出傷痕和痛苦,是因為心靈的傷痕總比心靈的歡悅更深刻,痛苦總比幸福更接近美… … 。”
“可是… … ,韓紅袖忽然難以自持地問:“如果在時間腐爛之前,英雄的心就已經腐爛了呢?!”
韓紅袖的聲音並不高,但她的語調中灼熱的絕望使岩洞中的千古陰影都痛苦地震顫了一瞬。金聖悲意識到,是他把自己逼上了思想的困境。他黯然神傷地想:“我不應該講述美。因為,我對人類已經絕望。不再相信眼淚的那一刻,不再相信人的心可以被感動的那一刻,我便不再相信美了。然而,我總也不能完全忘記我曾經迷戀於詩。而美是詩人至上的神,是詩人永恆的思想主題… .. 哦,王陽明比我輕鬆:他只是智者,不是詩人。智者只需要在良知的意義上思考心為何物,而不需要思索美。美,那才是最艱難的思想事業。對於一顆淚幹情枯的心,美就更艱難… … 。”
當寂靜到了連思想都能聽到自己空洞的足音之時,深刻的孤獨感會使思想都失去前行的意志。金聖悲的思想消失在灰暗的寂靜中,他能聽到洞外的雨絲飄落在桃花上的聲響。寂靜使他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回答韓紅袖的問題。
“如果英雄的心靈都腐爛了,人類就是一個醜陋的絕望。”金聖悲說出一個似乎已經極其遙遠的思想,而回應他的思想的只有寂靜。彷佛要尋找某種超越寂靜的存在,金聖悲將面容轉向韓紅袖。
韓紅袖像素常一樣微微垂下頭顱,不肯同金聖悲對視,她的目光則仍然習慣地飄落在金聖悲的胸前,那心跳動的地方。韓紅袖殘雪一樣蒼白的面容從岩洞堅硬的暗影中浮現出來,猶如古老的浮雕。她的神情彌漫著夢幻般的迷戀;她的雙眸間似乎縈繞著淡紫色的誘惑——金聖悲突然感到,韓紅袖乾裂的紅唇,像一片美麗的火焰,正親吻他的心,而他頑石的心在烈焰焚燒中,正慢慢變成深紅。
金聖悲意識到,此刻寂靜是危險的,他應當回歸思想的講述。他沉思的聲音又一次飄蕩起來,只不過沉思間增添了幾許紫色晚霞的神韻。
“心為何物,是哲學的終極之問,也是對生命的終極之問。數百年前,一個被人世忘卻的流放者,就在這岩洞荒涼的寂靜中,走上回答終極之問的思想歷程。陽明,這個當時似乎已經被命運淘汰的心靈,竟然創造出心靈的奇跡。他對岩洞中的千古陰暗所作的講述,比那個忘卻了他的人世,那段拋棄了他的歷史,更具有意義,更值得被人類記住。
“心是空靈的宇宙本體;心是精神的最高立法者。日月星辰,萬事萬物皆隨心的湧現而湧現,隨心的寂滅而寂滅。心外無物,世界唯心——陽明先生視心為絕對真理;人以心靈的名義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成為宇宙的精神之王。主宰命運者才可能自由。陽明哲學是關於自由人的哲學。
“陽明不僅是大智者,而且是大勇者。所有那些把心靈視為絕對精神或者自然理性的創造物的哲理,以及把人視為上帝僕人的基督教哲理,從本質上剝奪了精神自由的可能。因為,被創造者只配具有客體的資格,而客體是主體的奴隸,客體無自由。陽明哲學把心奉為宇宙的創造者,奉為唯一的本體——這是英雄對人的自由的確認,英雄之處就在於,他以超越上帝和自然理性的勇氣,肯定心靈的絕對真理性,從而肯定了心靈的自由。
“庸人的軟弱常基於種種恐懼;英雄的軟弱卻是由於思想缺乏走向極致的大勇。陽明哲學也沒有走到思想的極致。而絕對真理只在極致之上棲息。
“陽明哲學回避了人類宿命的悲劇性。虛無是哲學概念的極致,虛無也是人類的根本宿命。心即虛無——湧現於虛無,又湮滅於虛無。人類苦苦追問心為何物,實際是逼問人類自身的命運:虛無者有何意義?
“在極致之處,陽明哲學軟弱了;他沒有回答虛無者有何意義的萬古第一問。極致性是思想的魅力之王。缺乏極致性的哲理不可能戴上精神的王冠,真正成為自由人的信仰… … 在這個洞穴裏,在這個思想的聖地,我們能夠觸摸到智慧的遺囑,但我們找不到‘心為何物’的最終答案… … 。”
金聖悲沉思的聲音剛剛垂下翅膀,韓紅袖彷佛吟詠詩篇的聲音便在岩洞中迴響起來:“情即心;情滅心死。審美激情是萬情之王,是生命意義的源泉。心靈就是從虛無中湧現又將歸於虛無的一縷審美激情… … 。”
恍惚之間,金聖悲覺得,韓紅袖吟詠的思想對於他像萬年之前的另一個命運一樣陌生,卻又如同刻在他白骨上的刀痕一樣熟悉。
韓紅袖的吟詠聲忽然中斷了,像被風折斷的花枝。片刻之後,她充滿灼熱痛苦的聲音又燙得灰暗的寂靜都微微悸動起來,“你忘了——這都是我在你過去的手稿上看到的思想… … 你遺忘了自己的心;你背叛了刻在心上的思想… … 。”
女弟子的話使金聖悲意識到,一顆乾枯的心講述關於心為何物的問題,是對心的侮辱。在他的胸膛裏,在那本應是心跳蕩的地方,只有一片寒霧、一星冰棱般閃爍的痛苦和一朵凋殘的紅杏花。
(未完待续)
(《哲人之戀》袁紅冰著 / 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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