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永恒的理性法则,人世间的一切荣辱判断如朝雾夕露迁衍不居。谁也不知道他死之后的风朝哪个方向吹。歌剧《白毛女》自诞生以后,经过若干只手无数次的汰洗、过滤,到上世纪六十年代被奉为“经典”,不可妄动。但当我们今天冷静下来,慢慢拂去半个多世纪以来强加在“白毛女”之上的历史尘埃,我们发现,黄世仁从祖上继承了良田并不是他的“原罪”,不但不是“原罪”,而且从现代经济学的观点看,作为一个十五顷地产的年轻主人,他的真正失误在于,高估了老年客户杨白劳的经济承担能力,经济承担能力就是承担亏损的能力,一个租种土地的佃户一旦破产,不管他有多么善良,不管他有多么高尚的政治出身,实际上已经侵犯了土地主人的私有财产。而所谓“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圣”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形容词,而是指一个人的私产只要不是偷来的,抢来的,世俗社会中的任何个人、团体,不得以任何理由损害私产主人那怕是小到一分一厘的利益。

《新约全书》中有一个人到外国旅游,把钱交给仆人管理的故事:天国又好比一个人要往外国去,就叫了仆人来,把他的家业交给他们,按着各人的才干,给他们银子,一个给了五千,一个给了二千,一个给了一千,就往外国去了。那领五千的随即拿去做买卖,另外赚了五千;那领二千的也照样另赚了二千;但那领一千的去掘开地,把主人的银子埋藏了。过了许久,那些仆人的主人来了,和他们算账。那领五千银子的又带着那另外的五千来,说:“主啊,你交给我五千银子,请看,我又赚了五千。”主人说:“好,你这又良善又忠心的仆人,你在不多的事上有忠心,我要把许多事派你管理,可以进来享受你主人的快乐。”那领二千的也来,说:“主啊,你交给我二千银子,请看,我又赚了二千。”主人说:“好,你这又良善又忠心的仆人,你在不多的事上有忠心,我要把许多事派你管理,可以进来享受你主人的快乐。”那领一千的也来,说:“主啊,我知道你是忍心的人,没有种的地方要收割,没有散的地方要聚敛。我就害怕,去把你的一千银子埋藏在地里。请看,你的原银子在这里。”主人回答说:“你这又恶又懒的仆人,你既知道我没有种的地方要收割,没有散的地方要聚敛,就当把我的银子放给兑换银钱的人,到我来的时候,可以连本带利收回。夺过他这一千来,给那有一万的。因为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把这无用的仆人丢在外面黑暗里,在那里必要哀哭切齿了。”

这说明在原初基督教的思想里,所有权和经营权的分离是最自然的经营形式。资产在流动增值的过程中,必须斩断那些投资者无暇顾及的过长链条。这样,承包或租赁一部分生产环节就成了最有效、最符合规律(也可称“天意”)的经济行为。土地作为一种特殊的资产,搬不动,砸不烂,而人生的有限性又使得任何土地的所有者都不过是使用者。相对于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土地占有者来说,上帝才是世界上最广袤、最永恒的土地主人。但上帝不可能亲自播种施肥、捉虫浇水,他要按各人的才干将土地承包出去。黄世仁比起上帝当然差得远,因而,即使是区区十五顷土地就已经使他无法亲自手提肩背。他必须将土地承租出去,才不致于使田地荒芜。而大家知道,田地一旦荒芜,养育万物的功能就无法正常发挥。比如,田鼠就会因觅不到食物而饿死,飞鸟就会因得不到谷粒减少受孕机会。

但就像上述天国故事中的那个主人——我们姑且理解为上帝——一样,黄世仁在承租土地的时候,并不是任意的。为了使土地发挥更大的效用,他必须将土地承租给有能力耕种的人,也就是“按着各人的才干”。但什么是“才干”呢?我认为“才干”就性质而言,可以量化为两个指标:一是大小;二是方面,也就是他在那些领域内有专长。而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地产开发商,黄世仁正是在这一点上犯了昏。也许是怜老惜贫,也许是为了给日后霸占喜儿“挖坑”,总之在选择客户的时候,他没有能够知人善任。

作为一个在半个多世纪里受压迫的典型,杨白劳也许在民歌演唱、豆腐加工、妇女发艺设计方面具有一定的动手能力,但从他年年躲债的情况来看,他显然不是一个好佃户。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出现以前,我们当然不能说杨白劳好吃懒做,但从喜儿一出场就介绍“年年欠东家的租子,一到快过年的时候,爹就出去躲账”的情况来看,他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土地经营管理者。杨白劳没有读过MBA,甚至我们可以设想整个杨格村地区遇到了灾荒,但灾荒不可能年年有。一个可能的事实是,杨白劳的经验、知识、劳动能力以及体力都无法适应杨格村地区当时的农作物种植要求。说到这里,我还要提醒各位,黄世仁的“农垦公司”不是一个垄断企业,如果从周边地区的市场行情中了解到,黄世仁的地租为全省之最,那么,杨白劳完全可以“跳槽”。但当老友赵老汉力劝他到口外谋生时,他哀叹说:“穷家难舍,热土难离”。也就是说,导致杨白劳年夜自尽,除了债务缠身的巨大压力外,安土重迁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而在一个尚有迁徙自由的社会里,这等于主动放弃了“用脚投票”的权利。

我们当然不能站在今天的立场上,要求杨白劳乘风破浪、炒股骗贷,但如果拿上述天国故事中上帝的标准去要求的话,杨白劳显然不是一个好仆人。他比那个窖藏银子的仆人更糟糕的地方在于,他不仅输光了本钱,而且上帝算账的时候压根找不见他。即使勉强找见,杨也只是一味跪请哀号,拿不出任何整改措施,以恢复主人对他的信心。最后以一罐卤水结束了他对世界的预想性恐惧。账就这样还了。

二零零八年三月十七日

(《自由圣火》首发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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