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之戀》

袁紅冰

十一

“這秀色天成的美人,就是宇宙精神;這芬芳如花的美人,就是精神的聖物;這潔白勝雪的美人,就是真理。人類心靈的歷史蜿蜒在追尋信念的精神苦役之中,以美為上帝的信念則是萬年苦役的終點——人類將在唯美至上的信念中,頭戴自由人的花冠,回歸心靈,回歸虛無的真理。美人呵,正表述著唯美的信念… … 。

金聖悲的思想吟誦對韓紅袖的讚歎,他的意志則在抗拒不可抗拒者——美少女情慾的魅惑。韓紅袖的肉體流光溢彩;在風情萬種的搖曳之中,像一縷醉於烈酒的銀火焰。就在金聖悲的意志即將被誘惑焚毀的時刻,他抽出懷中的短劍,刺向自己的胸膛。血立刻染紅他胸前的白衣,風格銳利的疼痛刺傷誘惑,使他重歸思想。於是,韓紅袖燃燒的色慾只在金聖悲的眼睛中輝映出璀璨瑰麗的精神意境。

“她的色慾之美能令千年枯骨迷戀,能讓岩石為之歡歌醉舞。但是,我卻不能給她以烈焰狂風的親吻,我卻沒有權利像金色的雷電,纏繞住她芬芳的身體。因為,絢麗的色慾不能表述她天啟之美的真理之魂;因為,我的心靈如果在色慾中迷失,她的美色就失去了成為真理的可能——我的心靈是時間和空間的起點與歸宿,是虛無的主體化,是生命意義的創造者;唯有在我心靈的觀照之下,她的天啟之美才能由現象升華為哲理,由肉體的魅力升華為美的信念… … 。”

韓紅袖凝視著金聖悲胸前的血跡,她的眼神竟動盪起屬於雌獸的野性。隨著越來越短促的呼吸,她瑩白而秀麗的乳房急速地起伏著;乳峰上,晶紅的乳頭變得像紅寶石般璀璨。仿佛被魅惑了的風,韓紅袖的面容間飄拂起華美如少女豔夢的迷戀,迎向金聖悲胸前白衣上的血跡。她纖秀的舌尖宛似一縷淡紫色的火焰,從火碳般熾烈的雙唇間伸出,開始癡迷地舔食金聖悲的血跡,英俊男兒的血則紅得如同豔麗的花魂。

韓紅袖是把那把短劍作為雄性之美的信念贈給金聖悲。她意識到,金聖悲用短劍刺傷自己,是想要讓那從雄性之美的信念中湧出的疼痛感,化作疾風驟雨,撲滅漫天野火般壯麗的色慾。最初,她為此而哀慟,但哀慟一閃即逝,此刻她只因嘗到雄性之血的豔美而沉醉。古代北方高原上放縱不羈的野蠻人相信,人的靈魂溶在血液中,韓紅袖也相信。

金聖悲任由韓紅袖伏在他峻峭的胸前。他將少女瑩白、芬芳、妖嬈的肉體,視為一次精神獻祭的聖物。他相信,任何色慾,即便是在雷電之火中淨化過的燦爛的色慾,即便是屬於太陽的輝煌色慾,都會貶低少女的天啟之美;那從虛無中飄出的極致之美,只能作為心靈迷戀的對象——以思想的名義迷戀。於是,他將如花的色慾留給劍鋒在他胸前雕刻出的疼痛,走上迷戀天啟之美的思想之路。

“唯美至上的信念,是封閉在人類愚昧鑄就的鐵門之後的萬年囚徒;我的心靈是打開鐵門的金匙。唯美至上的信念,是蒼穹之巔的一塊岩石,只有我的心靈,才能以雷電為錘與鑿,將岩石雕成真理。唯美至上的信念,是虛無無言的聖諭;我的心就是虛無之靈,並以虛無的名義,在太陽之上,為美建造信念的神殿,實現我生命的意義。

“信念以心靈為依托;心靈以信念為故鄉。追尋通向心靈的信念之路,是人世間最艱難的回鄉之路,那是白骨與紅血之路。

“物性崇拜的信念,引導人類在物慾的豪華中異化為精神之下的存在;凡物性以宇宙本源的權威貶低心靈的地方,人類必定展現出兇殘、自私的獸性,並在物慾的爭奪中,論證人類的醜陋和猥瑣。

“崇拜自然理性的信念,本質上同拜物論一致,不同之處只在於,自然理性是自為的意志,物性規律是自在的邏輯。自然理性一旦獲得信念的權威,人類的歷史就不再是自然史之上的獨立的價值過程;主宰人類心靈命運的,就不是從生命中湧現的美,而是外在的自然宿命。

“崇拜神的信念,發端於人類對生命卑微和心靈的非本源性的認知,以及對主宰者的祈盼。當神貪婪於世俗權力時,他便成為嗜血的暴君;當神離開世俗權力時,信徒便可以從神的概念中找到道德依托和精神的終極安慰。不過,自認卑微者不高貴;不能領悟心靈的本源性,就永遠找不到通向宇宙精神之路,而祈盼主宰者的庸人永遠不會獲得自由人的榮耀。

“佛學哲理使思想越過物性的誘惑、自然理性的宿命和神的權威,達到虛無的意境。但是,由於缺失對天啟之美的領悟,屬於佛學的虛無不能為人類提供生命意義的信念,卻只能以否定生命意義,來肯定虛無的真理性——生命意義被否定了,人類又何必需要真理。

“踏過萬年時間的廢墟,人類苦苦尋找心靈的故鄉。雖然,種種信念的繁花已經在歷史間盛開,但是,心靈的極致之處依然一片荒涼。今天,人類的命運終於走進以唯美的信念為上帝的時代——我的智慧,是拉開這個精神時代的帷幕之手;少女美麗的肉體,是來自虛無的精神誘惑。我的心靈,是供奉唯美的信念的聖殿;少女的美色,是聖殿神壇上供奉的天啟之美… … 。”

金聖悲在思想美,韓紅袖則在感受金聖悲的生命。此刻,對她所迷戀的雄性的感受,就是少女的全部存在——那飄拂著情慾之香的感受,正表述韓紅袖的心靈:

“… … 這輝煌的雄性呵,他是如此專注地凝視我,仿佛要用劍鋒般的目光把我刻在他峻峭的心靈間;他是如此熾烈地凝視我,好像要把我熔煉成一滴金汁般的淚,好像要把我淨化成一片春雪般潔白的灰燼。噢,他凝視的眼睛就是我生命的意義;被他的血染成殷紅的虛無,是他心靈的表述,也是我心靈的故鄉。我已融入殷紅的虛無,濃烈的雄性之血的芬芳令我沉醉。呵,難道這就是幸福——在高貴雄性輝煌的凝視下,像一滴金淚,或者一片灰燼,湮滅於殷紅的虛無… … 。”

韓紅袖纖秀的手指輕撫金聖悲胸前的血跡,就像瑩白的柔情在愛撫殷紅的虛無。然而,驟然之間,虛無被炫目的疼痛感撕碎,像狂風吹散的夢境,消失在寒意刺骨的清醒之中。此刻,整個世界似乎只有那如同劍鋒上的血珠般敏感顫動的疼痛感才是唯一的真實。

“如果虛無都不是真實的,我該到何處去為心靈尋找根據?!”——這個如同喪服一樣深黑的問題,在韓紅袖的眼睛裏破碎為茫然的閃光。從未有過的恐懼像燒紅的針刺入她的雙眼。這時,韓紅袖又無可抗拒地感到,她同金聖悲之間的距離是那樣遙遠,遙遠得似乎隔著人類的全部歷史;金聖悲仿佛越過永恆與無限向她凝注,就像一隻蹲踞在昆侖之巔的金鷹,癡迷而崇敬地凝視東海波濤中那輪遠古的金色朝日。

“那是對真理的崇敬,而不是對美的迷戀呵!”韓紅袖的心絕望地呼喊道。她明白了,那使虛無都變得不真實的疼痛,正是源於此時金聖悲眼睛裏的對真理的崇敬之意。於是,韓紅袖用目光向金聖悲訴說她的心願:“我不是真理,不是信念;我只是無盡的柔情,我只願作你,高貴男兒的情人… … 你眼睛裏的崇敬,像黑色的荊棘,刺進我的心。難道你不明白,我只願從你的眼睛裏看到征服者的驕傲;來自高貴男兒的崇敬,對於我是殘酷的刑罰。因為,真理才需要崇敬,而我只需要來自烈火狂風般的男兒的愛戀。我渴望英雄主宰我的生命與心靈,我的美色是獻給英雄男兒的祭品。我願作英雄的女奴;英雄就是我的真理,我的意義,我的淚水——就是我的歌與詩;在艱難的時刻,我願為英雄蒼涼而孤獨的心,送去金霞般的深情的慰藉… … 我迷戀的人呵,你可知道,你眼睛裏對真理的熾烈崇敬,卻讓我感到陣陣寒意——那寒意能凍裂我的白骨,能凍死我紅火焰般的心… … 高貴的男兒呵,你為什麼對我這樣殘酷… … 。”

詩人說,初戀中的少年看到的,並不是現實中的少女的美色,而是他自己心中關於少女的幻想——少年初戀看到的不是現實的花,而是心靈的詩。此刻,因為迷戀於唯美的信念,金聖悲也同初戀的少年一樣,他凝視的不是韓紅袖的肉體,而是蒼穹之巔的美的意境。因為,他完全沒有領悟韓紅袖用目光訴說的心願,他的思想則沉醉於對唯美信念的理解:

“美,是生命之魂,是心靈的至上的意境,是意義的最後根據,是生命智慧的王者。

“人類由於對意義的追求,由於道德和良知,才獲得獨立於自然歷史之上的精神命運;審美激情則是道德和良知的源泉,而意義以對美的理解為皈依。

“人由理性、本能和情感構成。在一頁頁秋葉般發黃的精神史上,可以讀到種種視理性為生命本質的哲理;各類物性崇拜的哲理中,都隱涵著對本能的肯定。可是,迄今為止,所有的哲理和信仰都把情感作為放逐的對象;沒有哲人意識到,情感才是人的本質,也沒有智者發現,情感之王——審美激情,正是屬於心靈的神性的象徵。

“創立以美為上帝的宗教,是我來自天啟的使命。我要擊碎哲理和信仰的鐵牢,讓情感,這精神的萬年囚徒成為自由人,並獲得無尚的榮耀——我要為審美激情作心靈之王的加冕。

“西方哲人對理性的肯定,源於崇拜自然邏輯的智慧傳統。理性的本體是心靈之鏡中映出的自然邏輯;心靈只為自然邏輯的生命化提供精神形式。理性本質上外在於生命,外在於心靈。理性是使生命強化的因素——對自然邏輯的理解深化,同時也意味著生命在現象世界中生存能力的強化。不過,理性雖然能給生命以更強大的物性力量,卻並不能讓人類更幸福,更自由。因為,幸福和自由屬於心靈的範疇,而理性的本體外在於心靈。工業革命迄今,人類的一個重大的時代錯誤就在於,以受到自然理性強化的生命的名義,要求幸福與自由。當然,這是哲人與智者的錯誤,是智慧的錯誤;錯誤之根深植於西方智慧對自然邏輯的古老崇拜。

“本能是自然邏輯的生命結果,是人在自然中生存的物性力量。視物為世界本質的物性崇拜論,必定導致本能的放縱。近代自然邏輯的凱歌行進,為本能的放縱提供了充沛的物性條件。然而,本能放縱可以編織物慾享樂的簾幕,暫時遮蓋死亡陰森的逼視,卻不能給心靈以終極安慰,更不能讓人類趨近心靈的幸福。工業革命迄今,人類的另一個重大時代錯誤就在於,以本能放縱和物慾享樂的名義,索要更多的幸福感。結果是,幸福與心靈一起在貪婪的物慾中腐爛,人類由於精神的枯萎,墮落成物性實用主義的本能的存在。當然,這是愚蠢的錯誤,是庸眾的錯誤。不過,愚蠢的錯誤源於人類智慧的異化;庸眾的錯誤應當歸罪於哲人和智者,因為,哲人與智者褻瀆了人類精神立法者的天職。

“人類時代錯誤肇因於對情感的背叛,對審美激情的背叛。為了不死於物性的醜陋,為了不淪為外在自然邏輯的精神奴隸,人類必須重返情感。回歸情感之路也是回歸心靈之路,回歸審美激情之路。

“唯一只屬於心靈而不與任何外在者分享的生命本質,正是情感。審美激情中湧現的意義與信念、道德與良知,劃出人與萬物的界限,劃出心靈與理性、精神與本能的界限;人類只由於審美激情才獲得超越萬物的精神權威,才成為自然邏輯之上的意志的進程。

“審美激情,這情感的聖潔化狀態,這人的心靈本體,是宇宙的精神之王,是屬於虛無的血淚豐饒的靈魂。審美激情呵,正是寓於人的生命中的神性,她使人高貴、自由、壯麗。

“審美激情登上信念之巔,無可窮盡的美的意境獲得絕對真理的權威——這象徵著人類心靈終於走出被外在者主宰的萬年歷史,無論主宰者是自然理性、物性規律,還是外在的神。審美激情與心靈的本體同一,美的意境是心靈本體的自由創造。美成為至上的信念,意味著心靈的自我確認,自我崇拜的狀態。人類將由此擺脫奴僕的命運,推開自由人的時代之門——需要被確認者,崇拜外在主宰者,永遠是奴僕,而奴僕無自由;自我確認、自我崇拜者才配稱為自由人;以心靈的名義確認並崇拜心靈,才表述出自由的真諦。

“心靈是虛無的湧現,是虛無在現象世界中的存在方式。審美激情,這心靈的本體,同時也是虛無,這現象世界之源的本體。虛無在極致之處呈現為豐饒的可能,豐饒的可能源於不可窮盡的偶然。心靈就是從虛無的一次偶然性的衝動中湧現——虛無要以心靈為鏡欣賞自己的姿容;審美激情則是虛無,這宇宙精神的自我表述。因此,人類生命的終極意義在於實現虛無的自我欣賞的願望,那也是人類心靈的願望。

“審美就是生命的一切——理解這個信念的人便已經回歸純然的心靈意境,便已經升華為神;當人類整體理解這個信念時,人類的命運便進入神的時代,心靈將從此展現為神的歷史。

“對永恆和無限的追求是人類心靈的枷鎖,是人類萬年不散的精神惡夢。本能和理性以人的現象世界中的存在為真理,以存在為真理者必定渴望永遠存在。在本能或者理性主宰的生命中,心靈的枷鎖永在,精神惡夢還將延續萬年。

“‘天上沒有不散的雲霞,地上沒有不朽的年華,歲月不會地久天長。’在永恆和無限的願望之鞭抽擊之下,焦灼而徒然地尋求永生之路——這構成終極性的人類悲劇。

“對於審美激情主宰的生命,高於物性生存的美的信念才具有真理之王的權威——不美寧肯不存在;生存只為實現生命美的信念,那來自宇宙精神的聖諭。剝奪了物性生存的絕對真理資格,永恆和無限就失去束縛心靈的力量。時間不重要了,美才至上;華美絕倫的瞬間,勝於對永恆的陰沉渴望。

“把‘美麗瞬間’的概念作為生命理想,雕刻在信念的金冠之上——人類將因此踏過永恆的枯骨和無限的殘骸,在屬於生命的瞬間之內,理解並創造終將湮滅於虛無的美的意境。人類的命運會因此成為對美的神聖獻祭;人的心靈會因此成為唯美的聖殿;死則會因此升華為英雄的詩意。

“在死亡鐵鑄的陰影下,人是需要終極安慰的動物;尋找終極的心靈的安慰,構成哲學和宗教信仰的永恆主題。死亡,使物性和理性的信念腐爛成猙獰的絕望;來自外在之神的終極安慰會賜給人心靈的寧靜,但是,那屬於奴僕的寧靜缺少自由的美感。

“讓生命在時間枝條上如殷紅的杏花盛放——在這視生命為美麗瞬間的信念中,已經蘊涵著美麗凋殘的意境。美麗的瞬間是生的意義;美麗的凋殘是死的意境。生命,像漫天落花飄向虛無,像紫色的落日沉入鐵黑色的地平線,像浩蕩的風消失在雲海茫茫的天際,像璀璨的流星雨湮滅於深藍的蒼穹——美麗凋殘的意境使死成為華彩樂章,成為生命極致之處的詩與歌。

“審美意味著解脫;美麗凋殘的意境就是最高貴的終極安慰。在唯美至上的信念中,生表述宇宙之魂的審美湧現和自我欣賞;死表述審美激情對虛無的回歸。讓死成為美麗的回歸,心靈便獲得終極安慰;讓虛無成為生命的謎底,心靈便與審美激情一致。

“如果生命終結之時依然籠罩在對死的恐懼之下,那麼,生命便是一次灰暗如朽木的心靈的失敗;如果死呈現出白蓮花般的詩意之美,生命就是心靈的自由凱旋。除了美,沒有任何信仰屬於自由人… … 。”

世間有兩種美而高貴的心靈苦役:少女的情愛和哲人的思想。一天一夜,韓紅袖一直情愛焚身,金聖悲則從未停下思想。岩石也會在那熾烈的情愛和思想中化為灰燼;時間也會被那心靈的苦役累死。然而,韓紅袖和金聖悲沉迷於不停的心靈苦役中,如醉如癡;他們在不同的意義上從事神聖的生命獻祭。

少女的情愛如長江大河綿綿無盡,哲人的思想卻會因越過輝煌的極致,而走進迷茫的疲倦。金聖悲心靈間,思想如萬里花海,可他的眼睛卻像消瘦的鷹的眼睛一樣荒涼。不過,思想之後的疲累中,進入他荒涼視野的景象卻意境豐饒:洞穴暗紅的岩壁依然像乾枯的晚霞雕成,面前則是短劍、烈酒、美女——劍刃之光如銀焰,烈酒之液如金汁;美女的肉體,芬芳像百花怒放,瑩白似初雪似玉石,妖嬈勝淡紫色的晨霧隨輕風縈繞。

金聖悲峻峭的身姿猶如思想的高崖,韓紅袖則宛似依偎在思想高崖間的一縷絕美的詩意。像偶然性一樣令人猝不及防,一個感慨擊中金聖悲的心:“詩源自心靈的痛苦;絕美的詩定然是純粹的血淚。難道這詩一樣的美人,她的命運註定是血淚丰盈的痛苦… … 。”

最初,金聖悲不知這個感慨因何而起。當他的目光像疲倦的風垂落在韓紅袖的面容上時,他才意識到什麼,並不禁無聲地問自己:“她星辰般的眼睛為什麼沐浴在金色的淚影中;她花枝般迷人的微笑為什麼顯得如此哀愁?”

詩意豐饒的智者定然敏感於美、思想和少女的心靈。片刻之後,金聖悲便理解了韓紅袖的淚影與哀愁。他知道,只要將美人絢爛如霞的身體緊摟在胸前,只要用閃耀著火焰神韻的雄性之吻,燒焦少女嬌豔如花的紅唇,韓紅袖就不再有哀愁。可是,金聖悲依然像生鐵鑄成的佛像,凝然不動——此刻,他可以摟抱烈焰,他可以親吻燒成深紅的岩石,卻不敢摟抱和親吻韓紅袖。

金聖悲不是禁慾主義者。他厭倦那種用苦修滅絕情慾、淨化生命的精神活動。因為,那種通過生命自我閹割的方式實現的生命純淨,是以生命美的凋殘為代價,而他不愛醜陋的純淨。漫遊印度和西藏時,每次在鬧市或者荒野中遇到苦修者,金聖悲的眼睛都像黑暗而寒冷的夜。他不忍長久地注視骷髏般干枯的臉上那燦爛的、內省的微笑;他覺得,像花枝一樣掛在苦修者乾枯的醜陋之上的微笑,既侮辱了燦爛和思想,也侮辱了花枝之美。

此刻,金聖悲不敢摟抱和親吻韓紅袖,只因為少女的美色已經升華為思想,已經升華為天啟的真理,升華為唯美至上的信念——美人已經是神的象徵。他怕野性浩蕩的情慾,會傷害那敏感的美。不能在情慾中狂歌醉舞,金聖悲便只好回歸思想。只能以思想吟頌對美人的戀情,哲人因此陷入大悲愴之中,而他的思想猶如刻在青銅之崖上的風。

“壯麗的落日之後,便是鐵鑄的暗夜;越過燦爛的極致,美便開始凋殘。但是,少女的極致之美,這思想的聖物,這真理的天啟,這唯美的信念,卻不應當凋殘。然而,如何才能找到超越時間的路,超越世俗的路,使少女絕世之美,成為飄落在虛無之巔的一片不朽的金霞。

“噢,那天雷暴擊潰墳山,裸露的腐屍和枯骨就是上蒼給我的警示:肉體和花枝一樣,只是美的短暫的承載體,花會枯萎,肉體會衰朽腐爛,而給我以天啟的少女之美,卻應當找到高於枯萎和衰朽腐爛的存在形式。

“時間中的命運都會腐爛,現象中的存在都會枯萎。不朽的只有虛無和我的心靈——虛無是終極的命運,心靈是虛無的主體性表述。

“讓我的生命成為神的殿宇,讓我的心靈成為神殿的祭壇;將瞬間展現出的少女天啟美,供奉在祭壇上。那金焰般的少女之美,正是唯美信念的象徵。在我心靈之巔燃燒的真理的聖火呵,將超越時間而不朽。因為,我的心靈同時是虛無的魂魄,而虛無是時間的源泉。

“既然如此,就讓少女的美色作為精神聖物,存放在我的心靈中;就讓我的心靈為少女之美提供永久的故鄉。但是,少女瞬間的天啟之美一旦以我的心靈為故鄉,在現實中,我便不得不與韓紅袖訣別——只有訣別,她這一瞬間的極致之美,才會在我心靈上灼出永不癒合的傷痕;只有訣別,我才能免於看到她的天啟之美由於肉體的衰朽而凋殘… … 。”

金聖悲思想的波濤在枯黑色的礁石上撞碎了,一個冷峻的問題就是那塊突然出現的礁石:“我該讓她絢爛地微笑,還是在黯然神傷中哀泣?”金聖悲意識到,他面臨比生與死更重要的抉擇;那是人間的美麗戀情和唯美的信仰之間的抉擇——如果他此生與韓紅袖生死相依,韓紅袖就會盛開為一縷絢爛的微笑;如果他與韓紅袖從此訣別,像一陣不再回顧的風,韓紅袖便將走進哀愁。

其實,在問題猝然出現的最初一刻,金聖悲已經作出了抉擇。只是這個抉擇對於韓紅袖太殘酷。金聖悲那雙堅硬的眼睛可以直視太陽,可以同骷髏眼眶中的黑洞作終生對視,可以逼視人間最悲慘的景象,然而,作為以美為上帝的哲人,他卻不忍看到韓紅袖天啟的美色被時間侵蝕。少女如燃燒的白雪般燦爛的美,如水波上的陽光般敏感的美,如幽谷的花魂般神秘的美,如黃葉上的血跡般深情的美,乃是金聖悲只能崇拜,不能親吻的上帝——以情慾之唇去親吻,即便是朝霞一樣輝煌的情慾,也會褻瀆上帝。

“只要訣別,她的極致之美就立刻凝結成我心靈的不朽信念;如果繼續相伴相隨,我將不得不注視她的聖潔之美在庸俗污穢的人世間逐漸枯萎。既然如此,就訣別吧。”金聖悲在沉默中作出決定,那沉默熾烈得像漫天野火。決定剛一作出,他的心就破碎為一陣猩紅的血雨飄落,而原來心跳蕩的地方只剩一片蒼白的空虛,一陣炫目的疼痛和一個無聲的慨歎:“可是,她會對我遠去的背影,作百年遙望;她波動著金色淚影的眼睛將從此變得荒涼,猶如死寂的黑戈壁,只有風裂的岩石,和岩上乾枯的裂痕。我離去之後,在一個背叛了美的時代,在一個背叛了心靈的民族中,她只能是一縷孤獨而痛苦的命運之風… … 。”

相戀的人們的心是相通的。不用金聖悲的語言表述,韓紅袖僅從他的神情間就直覺到訣別之意。“那就訣別吧…. … 。”韓紅袖輕聲說,輕得只有金聖悲的心和暗紅的岩石能聽到。她的唇邊依然飄拂著如花的哀愁,如霞的深情,不過,波光盈盈的雙眼則變得嚴肅了,還閃爍起幾份豔麗的驕傲。

韓紅袖芬芳的身體原本一直伏在金聖悲胸前。此刻,她的面頰從金聖悲峻峭的胸膛離開,宛似被狂風從懸崖間吹落的花枝。然後,韓紅袖站起來,面對金聖悲,緩慢而艱難地向後退去,緩慢得像每一步都越過萬年時間;艱難的彷佛一縷被鑄進鐵牆的激情正試圖從鐵牆中掙脫出來。

“呵,在不相信心靈的時代,美不僅僅表述艱難的命運——美,就是絕望;最美,便最絕望。”金聖悲的思想盡頭之處突然湧出無盡的悲情,他想要邀請太陽與他一起,為屬於美的絕望而放聲痛哭。

“讓我以悲歌當長哭!”金聖悲縱聲長嘯。在又一次痛飲烈酒之後,伴隨他用短劍在鐵鑄的酒杯上敲擊出的節奏,金聖悲端坐的身體狂放地搖盪起來,猶如山花怒放的高崖縱情起舞。短劍和鐵杯敲擊出的節奏,像猛獸的戀情,纏繞住韓紅袖那聖潔如春雪的身體;起舞的高崖則悲聲唱起與天啟之美的訣別之歌:

“美人呵,我心之巔的落霞;美人呵,我熱戀的真理。

“你可知道,訣別,是為永不分離;遠去,是為永遠記住。

“美人呵,我的背影將走出你的遙望,

“痛苦會飄進你的眼睛,我的心…. … 。”

金聖悲熾烈的歌聲灼傷暗紅的岩壁,也灼痛了韓紅袖花蕾般的心。她用顫抖的目光訴說訣別之情:“你的悲愴像受傷的鷹翅,湧出的血把風都染紅了,而我的柔情,便是那嫣紅的風… … 我早已知曉,在墮落的人世間,高貴的命運就意味著苦難;愛上高貴的命運與愛戀苦難是同一回事… … 高貴的雄性呵,你是我心靈燦爛的傷痕,你給我留下金色的痛苦。我相信,真正的生命就是留在心上的傷痕;金色炫目的痛苦將讓我每時每刻都把你思念… … 唉,心上的傷與無盡的思念呵,使我的生命成為意義,成為詩意盛開的真理——真理原來就是美與痛苦… … 。”

韓紅袖漸漸退去的絢麗的身體,在金聖悲的眼睛上輝映出彩虹的神韻。當韓紅袖的身影終於隱入洞口淡紫的暮霧之後,金聖悲的眼睛立刻變成沒有星月的暗夜。訣別的悲歌湮滅於荒涼的死寂。金聖悲握緊短劍,站起身形,緩步踏過自己情感的殘骸,走出岩洞。他聽到了白骨在腳下的破碎聲。

韓紅袖依然側身坐在洞口處的高岩之上,像一座雪白的石雕;她那落滿晚霞的身體,美得會令鐵鑄的男人垂淚。她的黃衫和紅裙散落在身旁,宛似秋風吹來的黃葉和紅葉。黃衫紅裙間,露出古銅色的竹簫。竹簫一端的長穗猶如淡金的火焰,要點燃那黃葉和紅葉。

金聖悲從韓紅袖身邊走過,沒有一次回顧,向下面的山谷走去。他只想儘快消失在山谷間飄起的暗灰的暮霧中。對於金聖悲,此刻韓紅袖向他背影的注視,乃是心靈的酷刑。

暮霧像灰色的安慰迎面湧來,金聖悲的身後卻又飄起簫聲。那悲愁的簫聲猶如從遠古飄來的一縷傷痕如花的流霞,想纏繞住金聖悲的步履。然而,既然鐵鏈鎖不住浩蕩的風,流霞般美麗的深情也拴不住流浪漢遠去的腳步。真正的詩者和追尋真理的哲人都有一顆流浪漢的心;永遠浪跡天涯,走過無盡的荒涼,尋找地平線之外的美麗——這便是詩者和哲人心靈的苦役,也是他們的命運。

(未完待续)

(《哲人之戀》袁紅冰著 / 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

(《自由圣火》首发   袁紅冰版權所有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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