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之戀》
袁紅冰 著
第三卷 天啟
四
金聖悲的形象常在瞑目沉思中達到至美。沉思時,金聖悲像一塊裸露在時間之巔的英俊的岩石;像一叢刻在鐵碑上的盛放的野花;像一陣被鐵鏈拴在真理之柱上的風;像一縷掛在小白樺翠綠枝頭的紫色暮霧。沉思中的哲人就是一首塵世之外的詩。
對於諸多構成思想史的哲人,思想乃是外在現象之刀在意識上劃出的印痕。但是,對於金聖悲,思想首先是心靈向時間之前和空間之外的無極之處的回歸。那極致之處正是虛無意境的棲息之所,並呈現為無思的冥想。他的思想起步於虛無,並因虛無超越一切羈絆而自由。無思的冥想則猶如蘸高山流水在白玉上研磨成的青銅鏡。青銅鏡遼遠而明澈的意境深處會漸漸飄起思想的雲影;那思想的雲影不是對外在者的反映,而是從虛無中湧現的內在感觸——內在於心靈,內在於超越物性邏輯的天啓,內在於絕對精神。
這一日,從金聖悲冥想中湧現的思想竟然紅焰如血;冰冷的冥想都感覺到烈焰焚身的思想的疼痛:
“人類的命運步入思想的絕境死地;承載萬年悲歌與歡笑的歷史又一次與鐵黑色的精神危機正面相撞;當代人類的三項基本真理——上帝崇拜、科學理性崇拜、人權崇拜——所創造的時代精神,正在表述自由與美腐爛於沸騰的物慾、生命神聖感凋殘於瘋狂本能的悲劇。自由曾經從中世紀千年黑暗中拯救了人類,現在自由卻需要被拯救;人類的所有危機本質上都歸因於生命哲學的危機,當代全部精神危機都集注於自由和生命美學的危機;當自由和美需要拯救時,人類的命運已經走上斷崖。
“我同上帝崇拜的分歧在於,雖然怯懦者可以從上帝的概念中得到終極安慰,但上帝的絕對精神權威之下,人將永遠喪失心靈的自由。我確信,屬於人的心靈自由與審美激情同超越永恒和無限的絕對精神一致,並且是絕對精神的意義表述;‘人的心靈是絕對精神的瞬間外化’這個信念,遠比作上帝放牧的羔羊更接近自由的意境,因而更能讓英雄與美女迷戀;自由是高於上帝的生命哲學,上帝的心靈奴隸同強權的政治奴隸之間只隔著一道殘垣斷壁;確認上帝創造人,遠不如確認人中的智者創造了上帝的概念,更接近真理。
“我同科學理性崇拜的分歧在於,科學理性不配成為心靈崇拜的對象,而只配在物性生存的層次中被運用。外在自然的物性邏輯構成科學理性的內涵;擴展對外在自然的認識範圍和強化現象世界中的物性生存能力,是科學理性的價值,不過,那只是永恒與無限之內的價值。科學理性不承認不可實證的永恒與無限的價值,然而,生命意義的追求必須起步於對永恒和無限之外的意境的思索;不超越永恒與無限,思想就不可能為生命找到具有終極慰藉性的意義。對於現象世界中的物性生存,理性意味著必須遵守的邏輯鐵律;對於心靈,理性邏輯是謀殺美與自由的刀,是黑暗的鐵牢。科學理性沒有創造生命意義的能力,關鍵在於物性邏輯的實體存在表述科學理性的本質,而生命意義則是以自由和審美激情之名表述的意境性存在——超越物性邏輯的意境性存在,比理性邏輯束縛的實體性存在,更接近絕對精神的本質,因為,心靈本質上是意境性存在。一個把科學理性奉為絕對價值的時代,心靈和意義都死了,隨之死去的便是自由和審美激情,生存權則只屬於表述物性邏輯的理性。心靈死了,人已經喪失存在的理由。
“我同人權崇拜的分歧在於,不應當根據人本主義對人作出絕對肯定。人需要通過自我拯救,才能走出物性的存在陰影,升華為詩、哲理、道德和意義。人是心靈和物性本能共同構成的現象存在。當物性本能以人權之名獲得自由放縱的資格時,自由便開始墮落的歷程,而人則進入無意義的狀態。因為,物性是意義的天敵。人,只有借諸心靈才能成為‘萬物的尺度’;屬於心靈並來自天啟的審美激情和自由嚮往,正是人的拯救者。美麗而高貴的人格,那生命意義的史詩,只以心靈為源;物性貪慾化的人格,乃是萬惡與萬醜之源——強悍者表述罪惡,軟弱者演繹醜陋。
“人是尋求終極安慰的動物。人因對‘無意義’的恐懼而需要終極安慰。噢,一枚飄零的勿忘我花,一縷黯然消散的煙雲,一盞被黑暗的風吹熄的油燈,一塊蝕裂的岩石,一具腐爛的白骨——這些對生命意義的否定性思維,表述著哲學恐懼的根據,而哲學的恐懼乃是恐懼的王冠。然而,來自上帝的終極安慰,要用心靈的自由作祭品;走向科學理性尋求終極安慰,如同到死囚牢中尋找自由一樣徒勞;從人權崇拜中找到合法性根據的物性本能,只懂給瘋狂的物慾以安慰,那種安慰不具有心靈所追尋的終極性。
“如果說人類一切的危機,最終都歸結為哲學危機,那么哲學危機之根則在於,終極安慰的基石已被時代的風雨蝕裂。現在,又到了需要重建終極安慰的時刻。走出上帝的金色陰影,走出科學理性的邏輯之牢,走出物性貪慾熊熊燃燒的本能叢林,走上太陽之巔,從豐饒的虛無中,採擷屬於自由人的終極安慰——這是時代的召喚和我的天職… … 。”
金聖悲的心會在兩種時刻進入天雷劈殛都不能使之動蕩的寧靜狀態:一是痛飲烈酒之後的狂醉中,一是追尋詩意和哲理的沉思中。只不過狂醉中的寧靜具有長風與烈焰的神韻,沉思時的寧靜猶如消融的白雪匯成的高山之湖。然而此刻,他那雪水湖般清澈的寧靜突然被擾動了,波動的湖水中,新月的倒影化作一縷搖曳輕舞的金焰。隨後他意識到,使他心靈動蕩的,是一縷少女身體的氣息。
金聖悲對於兩種氣息極為敏感,即百花的芬芳和少女身體的艷香。百花的氣息給他以優雅的詩意,少女身體的氣息則總會讓他感到一陣心疼,那心的疼痛華彩燦爛,宛似一滴在枯紅的岩石上撞碎的金淚。
心動蕩了,沉思不再可能。金聖悲心靈間飄出一縷青銅色的輕嘆,然後,他睜開了雙目。出現在他視野間的,是一雙少女的眼睛。金聖悲的目光堅硬得可以直視太陽,可是,不知爲什麽,此刻這雙少女深黑的眼睛卻令他難以直視。只是爲了維護雄性的尊嚴,他才沒有把目光移開。
少女的眼睛黑得格外艷麗,令人想起暮色中的紫霞的神韻;她清純的目光注視著金聖悲,彷佛要用月下波影般的柔情,輕輕撫慰金聖悲眼睛深處鐵鑄的孤獨。
“你是佛家的苦行僧?”少女的聲音像晶瑩閃爍的清泉。
“不。我是一個尋找心的人。”金聖悲知道同少女討論心是危險的,但他不愿意迴避少女的問題。
少女的眼睛里有繁富的花影一閃即滅,她語調羞澀地問:“你的心丟了?被女人偷走了?”
“不——,我只搶女人的心… … 我是在尋找蒼天和大地的心靈。”金聖悲回答,並感到自己似乎在鋒刃上行走。
少女更加專注地向金聖悲凝視,眼睛中的神情自然得像荒野上的風。過了許久,她才音韻如詩地輕語:“你的臉冷得像鐵,你的心熱得能把鐵刀燒紅,能把石頭燒成灰… … 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太陽。”
金聖悲突然覺得,自己一生的詩作都不過是枯葉片片,而人類的千古哲思也毫無價值,世間唯一的意義,只在於這雙紫霞般艷麗、新月清輝般純凈的少女的眼睛——屬於這雙眼睛的詩篇和哲理,更接近血肉芬芳的真實生命之美。但是,金聖悲卻不敢採下這芳香醉人的意義之花,斜插在峻峭的胸前。因為,他早已把對女人的情慾囚禁在自己的心牢中。心牢,那是人世間最黑暗的地方。
世上有多少種花,金聖悲就曾贏得多少少女的注視;天際有多少縷流霞,金聖悲就曾呼吸過多少少女身體的氣息。不過,此刻面對這位少女,他竟仍然像剛懂得欣賞女性魅力的少年一樣,沉迷於新奇的美感之中。這位少女的眼睛儘管也同所有少女的眼睛一樣,波動著明艷的情韻,但從她眼睛的遠處,金聖悲卻看到了靜靜覆蓋在潔白雪原上的月光的清輝,那似乎是比少女嬌媚的生命更遼遠的心靈意境;這位少女身體的氣息雖然也同所有少女的芳香一樣誘人,可從那氣息間金聖悲卻體驗到屬於晶瑩新月的凈潔,而凈潔的美似乎比少女如花的身體更令人迷戀。
“ 她眼睛深處的月光,竟飄進我囚禁情慾的心牢,噢,那雪原上輝映的月光呵… … 晶瑩的新月原來也有如此清香的氣息;這來自天際的凈潔的芬芳難道要誘惑荒涼的風。”過分沉迷於對少女生命獨特情韻的體驗,以致過了許久金聖悲才注意到,少女的烏髮上籠著一襲翠綠的輕紗,她的面容則被淡金色的面紗遮住,露出的只有明澈的眼睛和輪廓優美的額頭——少女的前額潔白得像小白楊的樹桿;那流溢出生命魅力的潔白誘惑了金聖悲,他想蘸著自己野櫻桃的汁液般晶紅的血,在少女的額際書寫一行聖詩。但是,突如其來的遙遠感又擊碎了那逼近的誘惑;金聖悲意識到,淡金色的面紗就是千年時間的重重廢墟,把他同伊斯蘭少女隔在兩個不同的生命哲學意境中,即使是鐵翅的鷹,也難以飛越生命哲學的阻隔。
“這在輕風中飄搖的面紗,是封閉千年時間的鐵門。千年之前的生命哲學就雕刻在薄薄的面紗之上,那是比銅雕石刻更堅硬的存在。千年以來,伊斯蘭女性之美都被囚禁在這一層薄如瞬間的面紗之後。呵——,如何理解伊斯蘭女性的命運?現代自由主義定會詛咒,這象徵伊斯蘭教義的面紗摧殘了女性的自由。可我已經發現,被如夢如霧的面紗封閉在千年之前的生命哲學,卻訓育出沐浴月光的初雪般純凈、天際新月般晶瑩的女性神韻。這純凈勝雪、晶瑩明澈的女性之美,遠比男性化的、皮糙肉厚的女權主義者更接近真理,也遠比只懂用高高踢起大白腿的方式招搖魅力的西方現代女性更接近生命的神聖感。然而,純凈、晶瑩之美難道一定是神聖戒律的囚徒,而且必須用自由來交換嗎?如果失去情感的自由,美又怎么能盛放為愛情之花?
“千年以來,伊斯蘭少女都是從淡金色的面紗後面注視世界。古老的年月中,她們的眼睛會被伊斯蘭武士彎刀上閃耀的陽光所點燃,而現在,她們只能把企盼英雄的目光迎向荒涼的天際。是的,古老的歲月中,少女的面紗上有璀璨的金月和群星閃耀;那是新月和星光比朝霞與太陽更輝煌的時刻。可今天,面紗已成掛在時間枯枝上的黃葉,並只能表述失敗的命運。榮耀已經湮滅於虛無,神聖戒律的面紗卻依然遮蓋著少女風韻天成的秀色,不肯與黃葉一起飄落——這是信仰的頑強,還是生命哲學的愚蠢?
“ 被少女芬芳的呼吸吹動的面紗,是千年時間的遺骸。然而,爲什麽這無數時間的重疊能阻止浩蕩的風,卻擋不住少女身體的氣息?這飄搖著新月神韻的氣息,比烈酒更讓人沉醉。只要我伸出手,輕輕摘下她的面紗,千年的時間和古老的戒律就會立刻化為飛灰,而少女渴望烈焰的紅唇與我之間,便只隔著一首詩和一叢野花。
“但是,就讓她與我之間那千年時間廢墟永遠存在吧,我不敢再傷害美麗的動物。此生我給了很多深情的女人金色燦爛的瞬間,卻也給了她們終生的痛苦。因為,女人只願一生都成為情愛的瞬間,並把她愛戀的雄性視為唯一的意義,而我的心靈則屬於動蕩的風,屬於天際之外的流霞。我是從雷霆撕裂的蒼穹之巔湧入人間的一縷激情,只願在大地上巡遊萬里,為詩意和哲理而活著或死去。我不能屬於任何女人——風怎么能棲息在一叢野花間,流霞怎么能只縈繞一座雪峰… … 呵,是的,輝煌的雄性情慾已被我關入心的牢獄,那比無數時間的重疊還要黑暗的地方。然而,囚禁在心牢中的猛獸又發出能在鐵石之上劃出血痕的吼嘯;喚醒猛獸的,是這月光之魂般純凈清新的少女身體的氣息… …。我絕不能打開心牢之門,雄性情慾的猛獸一旦獲得自由,人世間就又將多了一顆破碎的少女之心。或許只有思想之風,才能吹散少女身體的芳香。呵——,讓我思想吧。”
金聖悲選定“時間“作為思想的對象。在所有哲學範疇中,“時間”是最艱難的思想課題。而他之所以此時決定思想“時間”,是因為最艱難的哲學範疇離情慾最遠。
從少年時起,時間的概念就迷住了金聖悲的心。他常常仰臥在樹林間,癡迷地看多彩的秋葉被輕嘆般的風吹落。枯紅的葉片像古老的英雄的血跡,灰黃的葉片似對人生的悲涼感觸,蒼白的葉片若黯然神傷的戀情,金色的葉片如高貴理想的遺囑——色彩斑斕的秋葉紛紛飄落,彷佛是被染上情感色彩的時間在凋殘。落葉飄向大地,金聖悲卻不知那被情感的血淚染成彩色的時間枯葉,將從命運之樹的枝頭飄向何方。這種困惑,總是使少年金聖悲的心失落在迷茫的詩意中。
現在,少年春雪般敏感的詩意早已經不能滿足金聖悲對時間的理解。類似於猛獸直覺的意識告訴他,時間的概念高於空間,也高於其它範疇,而高踞在哲學之巔;破解時間之謎,就意味著尋找與意義一致的真理之極。所以,只要開始對時間的思索,金聖悲總期待像親吻自己的心一樣,用青銅色的冥想真切地親吻時間;總渴望像撫摸少女灼熱而芳香的肉體般,用沉思深情地撫摸時間。但是,每次在冥想沉思的極致之處,他親吻到的,只是空幻的虛無;他撫摸到的,只有寒霧似的茫然。
金聖悲蔑視現代科學理性對時間的理解——在生命價值的意義上蔑視。現代科學理性把時間理解為相對性概念。這在科學上或許意味著某種進步,在哲學上確是一種軟弱。因為,對於哲學,思想之劍難以擊碎的堅硬至極的課題,在於理解絕對者,而理解絕對者是確認生命意義的起點與歸宿。當科學理性決意把尋找有限宇宙的時間設定為目標,並以找到了“沒有昨天的那一天”作為凱旋宣言時;當科學理性認為探索不可實證的永恒和無限毫無價值時,它已經背叛了高貴的生命意義,而用物性邏輯的鐵鏈,把存在的價值拴在物性實用主義理念的石柱之上。但是,崇拜有限實證性的科學理性對時間的理解,缺乏終極安慰的能力。生命哲學一定要從超越相對性的極致之處,追問有限時間起點之前的意境;心靈所渴望的終極安慰只能從絕對者,從永恒和無限之外的意境中湧現。一旦喪失理解絕對者的智慧能力和生命興趣,人類就失去了升華為意義的可能。那意味著比死更可悲的物化狀態,因為,物化的首先是心靈。
金聖悲終生都承擔著思索絕對者的艱難。他從天啟中意識到,屬於生命哲學的絕對時間,同科學理性的相對時間相較,雖然遠離物性邏輯的實在性真理,卻又是通往絕對精神之魂的唯一之路。他堅信,高貴的生命意義,才是從深邃的宇宙間湧現出的絕對精神之魂;在智者、詩人與英雄的心靈之巔燃燒的生命意義的聖火,乃是絕對精神最深刻的現象性表述——比物性邏輯深刻。然而,經過無數漫漫長夜和茫茫白晝的思想艱難,金聖悲能得出的對時間的理解,卻只有一個形而上的答案:時間,是消融永恒與無限的虛無意境的靈魂。
“… … 思想又一次走上這形而上的極致。虛無是時間的本體,時間是虛無的現象表述。虛無就意味著凝然不動的時間,那豐饒的空洞,那永恒與無限的墓地,那現象世界之源;動蕩的時間則意味著虛無的外化——外化為現象世界中的意境性存在,而外化便是表述。
“是的,‘表述’是關鍵性的概念。在現象世界中,沒有表述即沒有真理,沒有存在;表述構成現象世界中真理與存在的基石,現象世界不承認沉默者的生存權。時間則通過心靈表述虛無,那絕對精神的內涵;令英雄與詩者的心靈震撼的審美激情和自由理念,這是絕對精神內涵的終極表述。
“心靈同時間似乎一致:都像夢一樣虛幻,卻又如烈焰焚身的痛苦一樣真實;兩者都是不可親吻和撫摸的意境性存在,卻又比所有實體性存在更真實,那就像詩意之美比頑石更真實。我發現了心靈同時間的神秘聯繫;要想在生命哲學的領域內理解時間,便應當從理解心靈起步。這種理解與科學理性對時間的理解有本質區別。理由只在於,科學理性是物性邏輯的奴隸,它只屬於有限者的狹小範疇;生命哲學則要超越永恒與無限,從時間的極致之處,為生命找到意義。
“外在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準則讓康德震撼;他贊嘆外在物性邏輯的難以窮盡的遼遠,也贊嘆從心中湧現的戒律——道德即戒律。康德崇敬物性邏輯和道德戒律,因為,他是屬於理性的智慧。能令我感動的,則只有超越理性和邏輯的審美激情與自由意志。我不相信外在物性邏輯有能力表述同心靈追求一致的絕對精神;我不承認道德戒律具有心靈之王的權威。我雖身處現象世界之中,但卻相信皓月一般高懸於蒼穹之巔的虛無意境才是真理之源;我雖身處物性邏輯的生存枷鎖中,但卻相信呈現於心靈中的審美激情和自由意志,才是絕對精神的召喚,作自由人才是生命的意義。我同康德和一切理性主義者的根本區別在於,他們視理性為世界的根據,我則確信世界的意義乃是超越理性的審美激情。如果一定要以終極理由之名追問我爲什麽堅守這樣的信念,我只願用一句話回答:詩意豐饒的生命,比理性邏輯束縛的生命更美,更能贏得純凈少女的迷戀——人世間,有什麽能比美而自由的人格更配作真理之王… … 。”
思想至此,突然湧起的激情淹沒了金聖悲的意識。他又一次想化作狂風,吹掉少女的面紗:他希望少女的熱戀能證明詩意比理性更具魅力;他相信,淡金的面紗飄落后,露出的定將是絕對精神創造的秀色天成的容顏。
目光離開對思想的凝注,金聖悲才發現,少女已從他面前離去,而斜照進來的陽光將他棲息的岩洞輝映得金光炫目——又到了日球沉落的時刻。從懸崖之上的岩洞向外望去,天際的群山如鐵雕的波濤凝然不動;落日像一滴巨大的金汁,顫抖在鐵雕的波濤頂端;巨大的日球後面,迷茫的紫霧漫向蒼穹的高處。
儘管金日吸引了金聖悲最初瞬間的注視,但他紫色流霞般的目光很快便縈繞在少女纖秀的腰肢間:洞外色調枯紅的岩石平臺猶如血漫的祭壇,少女妖嬈的身形彷佛祭壇上供奉的祭品;她正凝視遙望,似乎期待比日球的壯麗凋殘更神聖的時刻。
淺紅的風在岩洞外的高臺上動蕩回旋,像一縷輕醉於美酒的詩意,放縱地撩動少女翠綠的衣裙。如煙如霧的衣裙下,少女身體的輪廓宛似月光中的玉雕,清晰地呈現出來;那輪廓間的純凈清秀的情韻,能令死去萬年的骷髏眼眶的黑洞中燃燒起迷戀的火焰。此刻,金聖悲對淺紅色的荒涼的風產生了強烈的嫉妒之意——風可以野性放盪地摟抱少女嬌媚的身體;可以闖到面紗之後,肆意親吻少女的玉顏紅唇,可是他卻絕不能,或者說不應當摘下少女淡金色的夢一般的面紗。因為,金聖悲已經想到,依照伊斯蘭教義,伊斯蘭女人不准嫁給異教徒,而未婚偷情的少女將受亂石砸死之刑。雖然今日東亞大陸的伊斯蘭戒律已經沒有那么殘忍,但是,如果他,以自由為圖騰,以美為神的異教徒,引誘了這位純凈如月光之魂的少女,她的族人便會對她作終生詛咒,那詛咒後面,是十餘億人構成的伊斯蘭世界,是一個已歷千年的信仰。
“是的,必須把情慾囚禁在我的心牢中。她將難於承受詛咒的痛苦;詛咒,那心靈的刑罰,比被亂石砸死更殘酷——對心殘酷… … 。”思想如紛亂的乾枯的花,飄落在金聖悲的意識間,令他黯然神傷。
鐵雕的波濤般的群峰洶湧而起,淹沒了巨大的日球;黑色群峰的頂部涂上一層凝重的猩紅色,像獻給太陽之死的血祭。紫霞開始凋殘,意境遼遠的天空呈現出寧靜而明麗的淺綠色。一彎晶瑩的新月漸漸從淺綠的天幕中浮現出來,猶如黃金鑄成的阿拉伯彎刀,被浩蕩的高空之風,掛在時間之巔。
等到一顆銀焰般的星出現在新月旁,少女像風中倒伏的花枝,跪在枯紅的岩石之上,開始叩拜新月。金聖悲似乎聽到了少女瑩白如玉的額頭在紅石之上叩擊出的音韻。不過,在金聖悲的視野中,少女對新月的叩拜與其說是宗教儀式,還不如說是一首艷詩;他相信,少女崇拜的不是伊斯蘭戒律,而是高貴的雄性——那黃金鑄成的彎刀般的新月,正象徵著英雄人格。
金聖悲沉迷於少女拜月的身姿,如同沉迷於芳香勝花的真理。然而,他並非被少女的宗教虔誠所感動;令他沉迷的乃是縈繞於少女跪拜身姿間的美麗的奴性。跪拜之際,少女輪廓如滿月、情致似飛花的臀部,如美麗的聖物緩緩迎向蒼穹時,那柔情萬種的獻祭之意,比烈酒與詩更讓他沉醉。庸人對女人的沉醉中,只喧囂著粗俗的性交慾望,智者對女人的沉醉中則湧現思想。金聖悲不禁開始用流光溢彩的思想親吻少女情色之美。
“對審美激情書寫的英雄人格史詩的嚮往,是心靈極致之處呈現的願望。純粹的心靈即絕對精神;從心靈之外尋找絕對精神,就像從蒼白的頑石中尋找深紅的火焰一樣愚蠢,就像從庸人的眼睛里尋找高貴的情懷一樣荒謬。無數智者已經探索萬年的絕對精神,並非上帝,而是屬於自由人的英雄史詩,是高貴的詩意之美。
“從雄性崇拜中湧現的美麗奴性,是女性情感美的極致——那是絕對精神用花汁般的血淚釀成的女性魅力的美酒,用來誘惑鐵血男兒,讓他們把苦難如山的命運,鍛鑄成俠義人格,英雄意志,自由詩意。終生同絞殺自由的邏輯作百年決戰,只爲值得美麗奴性的崇拜,只爲配痛飲那一杯血淚豐饒的獻祭之酒——這正是鐵血男兒的理想,絕對精神的召喚。
“對高貴雄性的跪拜中,女性才能達到神韻如霞的天性之美。男人卻永遠不應跪拜。跪拜的男人,即使是上帝和真理前的跪拜,也意味著戕害絕對精神的罪惡。鐵血男儿不謙卑,英雄男兒不跪拜;鐵血英雄乃是絕對精神用以實現唯美理想的人格和心靈象徵。上帝低於自由,因為,自由是英雄心靈的夢;真理低於審美激情,因為,英雄人格以美為絕對精神的王冠。
“從人權理念中生長出的女權主義,正違背了女性的根本利益——它要以女性尊嚴的名義抹去女性魅力的極致,那美麗的奴性。女權主義不懂得,女性的極致之美凋殘了,尊嚴只意味著粗俗的醜陋;失去了令英雄迷戀的美的神韻,女性就失去一切。侮辱女人的,並非崇拜英雄的美麗奴性,而是男人的墮落。當代碌碌如蟲蟻的娘娘腔的小男人,那些向上帝、權力、金錢或者物慾屈膝跪拜的鼠類雄性,不僅毀滅了輝煌的雄性之美,也令少女美麗的奴性失去值得崇拜的圖騰。在詛咒英雄的時代中,最痛苦的乃是美女;沒有英雄,女性之美便像暗夜中的花一樣沒有意義。
“魅力來自絕對精神之天啟的美女,即便處於宗教儀式之中,她們真正崇拜的圖騰也必定是英雄的象徵,而非上帝。一叢野花間可以有許多彩蝶金峰,而美女的心中卻不能同時有兩個雄性。英雄就是美女終生渴慕的上帝;英雄死了,美女才會尋找上帝之戀;失去英雄的戀情之後,美女才可能成為虔誠的宗教聖徒… … 。”
天際群峰上暗紅的殘霞被黑色的風吹散,金光晶瑩的新月也隱入深藍的天空。少女站立起來,彷佛無意間回首向金聖悲凝視片刻。這時,一陣湧上懸崖的風掀起少女那柔情般的面紗。雖然暮色蒼茫,金聖悲還是看到,飄舞的面紗下,少女面容的皮膚潔白如初放的杏花,神情清純似一縷沐浴在山泉中的月光。
少女靜靜佇立著,任由面紗隨風飄飛,也任由金聖悲青銅色的目光在她的面容間親吻。看到少女面紗下的容顏的最初瞬間,金聖悲的心便被一掠而過的璀璨的疼痛感照亮了。他下意識地想:“她定然是回族。人們都說回回是美的種族——美在女兒;回族女人的皮膚都白得像杏花… … 。”不過,思想還沒有完結,金聖悲就已經意識到,令他心疼的,不是少女的種族歸屬,而是她如花的容顏,是她月光清輝的神韻。
(未完待续)
(《哲人之戀》袁紅冰著 / 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
(《自由圣火》首发 袁紅冰版權所有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