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10 of 16 in the series 燃烧的安魂曲

頑石的心上刻著仁青拉姆猙獰如厲鬼的面容,金聖悲像一片布滿鐵鏽的陰影,隨著沒有起點也沒有歸宿的風,在荒野間流浪。戈壁灘上炫目的陽光能點燃黑石,卻也不能點燃這片憔悴的形而上的陰影,讓他化為灰燼;荒漠草原的暗夜能夠遮蔽星月,卻無法埋葬這片心靈殘骸般的陰影,讓他湮滅於死寂的黑暗——他痛苦,所以他存在。

金聖悲訣別風華絕代的戀情,走入人世之外的荒野,是為追尋唯美的死亡方式,然後,以唯美的死,慰藉韓瑩玉破碎的心。可是,唯美的死亡方式還沒有找到,命運竟又將一項悲愴的天職賦與金聖悲殘破的生命——刻在他頑石之心上的仁青拉姆慘痛的面容,意味著他必須懷抱仁青拉姆枯焦的頭顱,敲開唯美的死亡之門,走入金霧般燦爛而又混沌的虛無。

追尋唯美的死亡方式已經超越金聖悲哲學的範疇,成為現實的道德責任。然而,他的直覺卻聽到一個陰鬱的預言:「人類不配成為意義的存在,人世間便沒有唯美的死亡方式;死亡就是生命的物性醜陋最終裸露的過程,即使對於忠實於心靈的詩者與哲人,也是如此。」

對人類的絕望意味著對活在塵世的絕望,即對生的絕望;對追尋美麗死亡方式的絕望,意味著死也無法徹底掙脫物性邏輯的枷鎖,即對死的絕望。生與死的雙重絕望,將金聖悲逼上悲哀的斷崖。然而,就在悲哀的極致之處,一陣心的疼痛,驟然照亮了金聖悲陰影般的生命;心的疼痛中,只有一個願望怒放——沒有任何原因,沒有任何理由,只有一個與絢麗的心疼同在的願望:「回到韓瑩玉的身邊,不,是回到屬於她生命的至美之中。」

離開西藏高原前的最後一天,金色的落日在銀色怒濤般的冰峰雪嶺間沐浴,金聖悲也走入淺藍的雪水河,滌盡青銅色軀體上的風塵。然後,他像往常一樣,倒臥在山崖的裂痕間,懷抱一縷紫色如夢的晚霞,呼吸著岩石的芳香,沉沉入睡。

夜半時分,金聖悲猝然驚醒。他覺得,摟在胸前的,不是妖嬈的紫霞,而是鐵塊一樣冰冷而沉重的疑問:「兩年前,你不辭而別,離開韓瑩玉,是因為軟弱——你不敢在離別之際直視她的眼睛;今天,你再次走向韓瑩玉,也是因為軟弱——你還是沒有堅強到可以踏碎生與死的雙重絕望。時間沒有回歸的路,你的生命卻只是在兩個軟弱之間擺盪的舊式時鐘的鐘擺,難道不是嗎?」

對於英雄,軟弱是恥辱之冠。雖然基於對人類的蔑視,金聖悲不再追求實現人世間的英雄史詩之夢,可是,他的心靈依然是記載英雄之美的哲理的墓碑,屬於他心靈的墓誌銘不應當是軟弱。所以,此刻壓在他胸前的疑問,意味著對他心靈的質疑。他冷峻地凝視著這個疑問,而他的思想在嚴苛地檢視著自己的人格。

金聖悲像理解修竹翠葉上的一滴朝露一樣,理解韓瑩玉冰清玉潔的靈魂。他知道,主導人類命運的物性貪欲陰沉的咆哮,令韓瑩玉恐懼;時代精神通過形而下的性欲所表述的對美的解讀,令韓瑩玉窒息;在政治強權和金權前,為物性生存的利益而普遍展現出的奴性,令韓瑩玉厭倦——更關鍵之處在於,韓瑩玉因壯麗的雄性之美如漫天枯葉凋殘而心神黯然;在物欲為價值之王的時代,人類中的雄性都退化為藏在筆挺西裝褲拉鏈後面的一根根生殖器,只懂以本能的膨脹,證明與公豬一致的雄性魅力。

韓瑩玉從來沒有向金聖悲講過她對人世的感受,可是,金聖悲卻能洞悉她的憂鬱和悲愁。人對人的理解本來就很少通過語言交流得到實現,真正的知音只能借諸心靈的感應來交流;相反,語言的交流越多,人的心卻往往互相離得越遠。

金聖悲並不需要像笛卡爾那樣,通過思想證明自己的存在;他頑石之心的燦爛之痛,比思想更雄辯地論證他存在的真實。不過,思想也是他生命的風格之一。他又開始用思想檢驗自己是否軟弱:「韓瑩玉渴望得到意義的拯救,免於在塵世中沉淪,而我已經不相信人世能夠得到意義的祝福。尋找唯美的死亡方式,讓她以唯美的死,回歸虛無——這是我唯一可能作到的對她的拯救,也是我離開的原因,我怕她會死於物性的醜陋。噢,不辭而別,只是不願看到她在離別之際,淚飛如雨。因為,淚雨會模糊了花影繽紛的虛無之美,而那艷麗的虛無,正是我的上帝,我的信仰,正是唯美的理想和我們戀情的結晶。我知道,不辭而別會令她心碎,但是,卻可以使美麗的虛無意境不至於因為離別的淚雨而朦朧——為了唯美的理想,不惜讓美人心碎——這意味著堅硬的詩意,而不是軟弱。那麼,我為什麼又要回到她身邊… … 。」

金聖悲內省的目光像折斷長翅的鷹,落在自己的頑石之心上。他與刻在自己心間的仁青拉姆猙獰的獨眼久久對視,不知是想看清自己的心,還是要撫慰仁青拉姆獨眼中的悲情。然而,無論如何,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要回到韓瑩玉的身邊:「人世間只有殘破的美,現象世界也不相信唯美;唯美的意境只在我心中。只要我與韓瑩玉乘浩蕩的荒野之風,飛上雲天之外的情欲之巔,那香艷銷魂的形而上的極致之處,斬斷生命的蔓藤,便可以在唯美的沉醉中,回歸虛無。噢,這也許是最接近唯美的死亡方式了——我重新走入她的生命,不是軟弱,而是為了信念… … 可是,仁青拉姆的頭顱該怎麼辦?」

金聖悲的思想又走進了絕境死地。他意識到,同韓瑩玉一起在情欲的烈焰中焚毀,那是對仁青拉姆的不敬;如果心上有仁青拉姆頭顱的浮雕,卻還與韓瑩玉作情欲之舞,他不確定,欣賞那舞姿的是自己的心,還是仁青拉姆慘厲瞪視的獨眼。

思想走過漫漫的長夜,卻沒有迎來黎明;金聖悲雖然踏著朝霞走下高原,可是,腳步聲空洞的回響卻如同走在死寂的墓地間。不知過了多久——對於金聖悲,或許是走過了永恆,或許只經過瞬間,他回到了原來任教的大學。不過,他沒有找到韓瑩玉。與韓瑩玉同班的一位女學生告訴金聖悲,一年前,韓瑩玉就離開學校,遠赴橫斷山,在一所古寺中落髮為尼。最後,那位女學生把韓瑩玉的一封信交給金聖悲。

遺失在記憶中的一縷風,引導金聖悲走過一片紫穗的羽毛草,來到岩石如金的斷崖下;就是在這座斷崖下,金聖悲第一次看到韓瑩玉虛無般瑩白的肉體,看到她的肉體之美灼傷了旁邊嫣紅的桃花。他展開韓瑩玉留下的信。淺藍的信箋上現出一行行情態娟秀、色澤淡紅的字跡,縈繞於字跡間的少女之血的清香,彷彿是從時間之外飄來的問候。金聖悲的目光像青銅色的血跡,迸濺在藍色信箋的紅字之間。

「你來了,像一隻金羽的鷹,鐵喙間噙著一縷天邊白樺林的氣息,落在我的心上;你走了,就像漸漸滲入大地的深紅的晚霞,即使我能把風拴在我心上,也無法阻止晚霞滲入大地。」

「你離去了,沒有告別,甚至沒有給我留下背影。可是,我相信你這樣做,一定有高貴的理由。我只是想不清楚,兩滴已經融在一起的血,怎麼又會分開。你走後,我害怕醒著,最大的願望就是睡眠,卻又總是失眠——沉睡中處處都能觸摸到你的神韻;醒來時你又像羽毛草梢上的風,消失在深長的嘆息間。我幾次想要用死來換取長眠,只是擔心有一天你回來找不到我,會讓你的眼睛更荒涼。對於我,活著曾經那樣艱難。」

「一次又一次,我重到我們曾經相會的地方。在你站立過的那塊青色岩石上,我留下重重疊疊的親吻,秋風中的紅葉有多少,我的吻痕就有多少;烏雲漫天的暗夜,我只披一片黑色的風,佇立在懸崖上,等待雷電讓烏雲燃燒起來,我祈盼雷電照亮大地的時刻,你的目光會像艷麗的火焰,在我身上灼出如花的傷痕;我也時常來到校園不遠處那片紫穗的羽毛草旁,背對深深起伏的草浪,傾聽風聲,你曾説,傾聽從草浪上、花海間或者松林中掠過的風,會聽出一個詩人,而我只想從風聲中聽到你步履的音韻。每當我覺得風響如同你的腳步聲來到身後——明明知道那只是幻覺,我都會忍不住突然轉身,想撲向你峻峭的胸膛,可是,我能摟抱住的,只有動盪的風和無邊的孤寂。」

「古語説,人死如燈滅。經過烈焰焚心的痛苦之後,我還活著,而心燈已經滅了。原以為心化為灰燼隨風飛散是極其可怕的事。哪裡知道,失去了心,也就失去了痛苦。現在,我平靜得像一片落在初雪上的黃葉。我決意皈依佛的虛寂,在青燈黃卷、在佛音梵唱的意境中,化為一縷輕嘆。佛若有情,會把這一縷輕嘆掛在時間的枝頭,等待你來摘取。」

「此信托付給我的一位同學保存。如果你在她畢業之前來找我,她就把信交給你,否則,畢業後她會將信焚毀。我特別囑託她,焚毀此信時要同時點燃一片紅葉和一片金葉,以免這封信中的情意在化為飛灰時太孤獨。我不知道,閱讀這封信的將是你,還是火焰。不過,我發下一個祈願:如果這封信交給了你,你閱讀時,上天會讓淚水從我的眼睛裡湧出。那一刻,我將用你留下的石杯承接淚水,將淚水澆灑在一個花盆中——你用黑石之杯縱酒狂歡時,曾點燃過杯中的烈酒,我記得火焰是淡金色的。我也要用我的淚水培育一朵金盞花,權作禮佛的金燈——即便心化飛灰,你也是我的佛。」

最初,金聖悲試圖把韓瑩玉信中一行行淺紅的血字刻在自己的頑石之心上,不過,他很快就改變了主意,因為,他的心上已經有了仁青拉姆的浮雕,如果再刻上韓瑩玉的血字,即使他的心能夠容納永恆和無限,也會顯得過分擁擠。於是,他點燃了淺藍的信箋。他深知,物欲腐臭薰天的塵世間,就算像古巴比倫人刻律法於銅柱上那樣,將韓瑩玉的血寫的情感,那心的律法,刻在銅柱上,也無法長久地保存——背叛心靈的時代,即使銅柱也會腐爛;只有托付給淡紫色的火焰,少女血寫的情感才能找到聖潔的埋骨之所。

韓瑩玉的信在紫焰中消失,金聖悲的心卻燃燒起來——情之所至,頑石也會燃燒。少年人才會有的海雨天風般的急切之情,竟催促他,一個歷盡滄桑的命運,走上追尋之路:到橫斷山去,尋找佛寺中的韓瑩玉,尋找她用淚水澆灌的那朵金盞花。

帕米爾山結是萬山之母。以帕米爾山結為源頭,喜馬拉雅、岡底斯-念青唐古喇、唐古喇、崑崙、祁連等一系列地球上最雄偉的山脈,乘萬里長風,騰躍而起,橫空出世,猶如驚濤駭浪,湧向東方,彷彿要向沐浴於太平洋中的朝日求愛。然而,這一系列激盪於雲海之上的冰峰雪嶺,其洶湧奔騰之勢,卻驟然被冥冥中的巨靈神斧斬斷,橫斷山脈便是巨靈神斧在大地上留下的傷痕。

橫斷山脈由北向南綿延千萬里。其間,萬仞絕壁夾峙之峽谷噴雲吐霧,激流咆哮;亦有巍峨與靈秀並存之大山高崖留金霞,送落日,挽長風,棲明月。正由於橫斷山脈鬼斧神工的意韻,將滾滾紅塵,庸俗的人世,拒於霧海雲波之外,歷代對塵世絕望之人,多有進入此山者,讓殘餘的生命、苦痛的靈魂湮滅在風起雲湧之際,霧消霞褪之時。韓瑩玉落髮之後的埋魂之所,就在橫斷山中。

金聖悲沿白石砌成的小路,蜿蜒前行,進入深山。小路兩旁,古木參天,灰霧飄拂,花影重重。風過山林,其聲如長歎,如悲歌;繁花之上,露珠盈盈,宛似淚水晶瑩。觸景生情,金聖悲鐵雕般堅硬的眼睛竟也顯出幾許哀愁。

從韓瑩玉的同學處金聖悲已然知曉,韓瑩玉的家族買下一處古寺的廢址,重新建起庭院,作為她出家的居所。韓瑩玉為獨居之所取名「葬心庵」,每日除了到數里外的寺廟學佛之外,她都把自己關在「葬心庵」的門內。

小路引領金聖悲走入僅可容一人通行的山峽:兩邊插天的千仞鐵壁對峙;仰首望去,一線藍天悠長,幾縷金霞飄渺。金聖悲的腳步聲踏出的回響,在堅硬的寂靜中撞擊出令人心碎的孤獨感。

走出山峽之後,視界豁然開朗。金聖悲的視線像疲倦的鷹,首先落在遠處一座高崖上。高崖間裸露的岩層,情態生動,如雷雨雲動盪翻滾,似天河水洶湧傾瀉;高崖的基調呈現為深灰色,彷彿億萬年時間的殘骸,然而,高崖間偶爾有幾條朱紅或者金黃的岩層,蜿蜒游動,猶如時間也不能使之湮滅的審美激情。

金聖悲加快了腳步。他步履如風,不是試圖儘快走上高崖,而是急不可待地想走近高崖下一座倚天然石壁而建的寺庵。寺庵石砌的圍牆塗著白灰,木門則漆成深黑;門楣上的條石蒼白如枯骨,白石上用鐵鑿刻出「葬心庵」三個意韻古樸的字跡。然而,綠意盎然的藤蔓卻縈繞在黑門和白石間,宛似縷縷情絲;藤蔓深情攀援之處,朵朵風鈴花姹紫嫣紅,風情無限。

金聖悲佇立在「葬心庵」黑門前的石階上,猶豫了片刻——他不知該親吻哪一朵花,艷紫的還是殷紅的?難以抉擇之間,金聖悲只好不再與花調情。他伸出雙手,撫在兩扇庵門之上,輕輕一推。庵門悄無聲息地分開了,彷彿一直在凝神屏息,等待金聖悲的到來;而金聖悲卻覺得,他推開的,是一片深黑的虛無。

金聖悲站在門檻前,向「葬心庵」小小的庭院中注視,就像他從前在忘卻時間的寧靜中,久久地欣賞韓瑩玉的肉體之美。

庭院中間,一塊裂痕有如雷電軌跡的白色巨石當門而立,巨石上雕刻的「心裂」兩個字,漆成殷紅,彷彿從巨石深處滲出的血,令人觸目驚心。「心裂」之石兩旁各有一眼石砌的水池,每個都方圓約半丈。其中一池之水是自地底岩層深處湧出的溫泉。水池上,淺藍的輕霧縈繞;水池邊,猶如黃金鑄成的修竹掩映。水霧凝於竹葉上,又落入池中,像陣陣淚雨,日夜不停。另外一池,其水來自高崖岩層間滲出的冷泉,水色凜冽瑩澈,水面白荷勝雪,紅荷如霞;池畔一株古松盤旋扭曲宛然似巨蛇,其幹色如紅銅,其針葉墨綠森然。

庭院的一邊,緊靠圍牆,有一杉木搭成的亭台;杉木未經塗漆,色澤微黃,木香天然,沁人心脾。木亭中有一尊漢白玉石雕成的觀音菩薩。菩薩面容皎潔如滿月,顯示出盛唐以豐盈為美的審美遺風;菩薩上唇輪廓如弓,下唇曲線似虹,雙唇之間,飄拂著一縷如夢似幻的微笑,而菩薩寧靜的目光像繽紛的落花,飄向輕霧裊裊的溫水之池;菩薩左手將寶瓶摟在情韻豐饒的胸前,右手微微揚起,手指像秀麗的花瓣,翹起的小指則美得能勾住塵世間萬里風情。

金聖悲凝視著觀音菩薩雕像,就像迷戀於從雪白虛無中湧現的唯美的靈魂。他不知道以禁絕色欲為原則的漢傳佛教,為什麼讓觀音菩薩呈現為鐵佛都會為之銷魂的絕世美女的形象。不過,此刻他無法靜心去思索這個香艷的問題,而只能強迫自己把目光從觀音雕像上移開,因為,如果繼續凝視,他的眼睛裡將有花影搖曳,他怕那會褻瀆了菩薩。

舉步邁過高高的門檻,就像跨過生與死之間的界限,金聖悲走入「葬心庵」門內。在轉身關上黑木庵門的剎那,他意識到塵世已經被關門外,他進入了韓瑩玉的心靈設計的生命意境。

為使地球免於被人類物性貪欲之火燒焦,綠色主義者常呼籲人們回歸自然,重建符合自然邏輯的生活方式。他們顯然是在毫無創意地執行數千年前古希臘哲學箴言的遺囑:「依照自然理性生活就意味著自由。」然而,金聖悲並不認為回歸自然的召喚,能夠阻止人類踏過物性貪欲的黑暗叢林,走向世界末日——人類不可能從回歸自然的生命哲學中得到拯救。

「因為,人類正是由於從自然邏各斯中脫穎而出,才獲得超越自然物性的獨立的命運,才成為物性之上的精神的歷史。事實上,當代物性貪欲主宰的生活方式,意味著『回歸自然』哲學的一種最墮落的示範——人的本能以自由的神聖名義,獲得生活方式之王的權利,而本能恰是自然邏各斯扎在生命中的根,恰是物性貪欲汙穢的源頭。『回歸自然』只能使人類放棄精神,回到自然物性邏輯的黑暗中。走出物性貪欲的生活方式的絕境,只有一條道路,即回歸心靈,並重建依心靈的審美哲學設計的生活方式;回歸心靈,是人類腐爛於物欲的命運得到救贖的唯一選擇。關鍵在於,西方文化主導的現代人類歷史,或許已經喪失回歸心靈的哲學能力… … 。」

——金聖悲的這些思想再次從他意識間湧過。對於金聖悲,站在「葬心庵」的庭院中,就等於置身於韓瑩玉的心靈所創造的意境裡;只是,她回歸心靈的方式寧靜得近乎悽涼,就像鋪滿林中小路的金色落葉,燦爛得令人不忍踏過。

清風微拂,花香縈繞,金聖悲沿彩色碎石鋪就的小徑,繞過「心裂」巨石;青磚築成的古香古色的庵房出現在他眼前。庵房的門敞開,裡面是一間小小的佛堂;佛堂正面牆上掛一幅觀音菩薩的彩繪,雪胸半袒、裙裾飄飄、風姿綽約。菩薩彩繪下,紅木供桌上,野花堆錦;一座黃銅香爐中,三枝檀香,青煙裊裊,香頭艷紅,宛似相思的紅豆。

彩蝶舞花翅,金蜂振銀翼,在金聖悲面前翻飛,似乎催促他走進佛堂。這時,佛堂裡飄起一縷梵唱。那梵唱聲彷彿是從時間起點之外飄來的波光水影,以寧靜而悠長的起伏,流入人的心中,將人心上塵世的欲念和焦慮滌淨之後,又帶著大海潮汐的韻律,飄向永恆之外。銅磬敲擊出的節奏,宛似一簇簇繽紛閃爍的淚影,為那一縷梵唱輝映出明艷的哀愁。

最初一刻,金聖悲便聽出梵唱是韓瑩玉生命的回音。他凝眸注視,才漸漸從佛堂黯淡的光亮中,分辨出一個身著灰色僧袍的背影。儘管僧袍寬大,仍然遮不住韓瑩玉身影的妖嬈情韻;長髮剃盡的頭顱泛起淡青色的光影,頭骨的秀麗輪廓似乎比飄舞的長髮更加嫵媚。

金聖悲走到韓瑩玉身後,梵唱聲湮滅在虛寂深處。靜默了片刻,韓瑩玉艱難地轉過身體,艱難得就像準備面對壯麗的猛獸。金聖悲發現,韓瑩玉的面容蒼白了許多,令人想起早春白樺林中的殘雪;雙唇依然芳香如花,卻已凋殘了花的嬌艷;改變最多的,是她的眼睛——韓瑩玉的眼睛曾經是絢麗如朝霞的詩情畫意的故鄉,曾經是璀璨若春雪的情色之美起舞之地,然而現在,她的眼睛裡只剩下遼遠的荒涼和無邊的死寂。

金聖悲感到,如果只憑這雙眼睛,他已經無法辨認出韓瑩玉。慘烈的疼痛如天譴殛中金聖悲的心,疼得他想剜出自己的頑石之心,用鐵錘將其擊碎,以便同時擊碎那心的疼痛。可是,他知道不能那樣作。因為,仁青拉姆猙獰如厲鬼的面容還刻在他的心間,如果他的心碎了,天女的鬼魂將失去棲息之所。

金聖悲不忍繼續注視韓瑩玉的眼睛,他無法面對那雙眼睛給他的陌生感。於是,金聖悲的身體向側面移動了一些,讓他青銅色的目光從韓瑩玉的肩頭飄過,穿越敞開的門,飄進佛堂一側墓穴一樣狹窄的臥室。從金聖悲所處的地方望去,可以看到臥室內的一張木床和旁邊一個紫籐編成的床頭櫃。床頭櫃上,色如古老血鏽、形態玲瓏的花盆間,一朵金盞花亭亭玉立;臥室只有一扇圓形小窗,在幽暗的光線中,金盞花酷似盛開的佛燈的金焰。一隻黑石杯擺在花盆旁,那是金聖悲曾經用來狂飲烈酒的石杯,顯然,韓瑩玉是如她在留給金聖悲的信中所寫的那樣,用這隻石杯盛自己的淚,澆灌金盞花。

「妳還有淚嗎——這樣荒涼的眼睛裡難道還會有淚雨?」恍惚之間,金聖悲竟然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個疑問。但是,他隨即在思想中否定了自己的疑問:「她心中的淚泉定然還沒有乾涸,因為,沒有淚的澆灌,金盞花不會開得如此燦爛,像禮佛之燈的金焰… … 正由於每個漫漫長夜中都淚流盈杯,她的眼睛才變得如此荒涼。」

金聖悲下意識地說出疑問的那一刻,韓瑩玉纖秀的肩頭戰慄了一下;像是痛苦,又像是激動的艷麗神情瞬間照亮了她的眼睛。不過,艷麗的神情一閃即滅,她的眼睛又恢復了荒涼的意境。韓瑩玉沉默得像一片蒼白的陰影,她轉身走進臥室,從床下取出一瓶茅台國酒,拿起紫籐的床頭櫃上的黑石杯,然後,離開庵房,來到庭院裡的木亭中,將白瓷的酒瓶和黑石的酒杯,放在觀音菩薩石雕下的大理石石桌上。

韓瑩玉背對著跟在身後的金聖悲,輕聲説——她的聲音如隨清風飄落的殘花:「佛境中本不應飲酒。可你是酒仙,菩薩大慈大悲,不會怪你。」

韓瑩玉目光微垂,步履輕似落葉,走出木亭。然後,她又猶豫著,停下腳步,仍然背對著金聖悲,説:「你離開了,只給我留下黑石杯和這瓶酒… … 我已落髮為尼,不能再陪你縱酒。」

僧袍飄搖,如淺灰色的暮霧,韓瑩玉的背影消失在佛堂中。庭院裡瀰漫起彷彿來自時間之外的寂靜。在那芳香的寂靜中,金聖悲能聽到水珠從金竹的葉片間滴入水池的聲響,能聽到掛在松樹枝頭的微風的輕嘆,他甚至能聽到艷紫的晚霞飄落在「心裂」之石上的音韻,但是,卻唯獨聽不到自己心的跳盪。

傾聽連心跳的聲音都湮滅於其中的寂靜,浩蕩的孤獨感乘萬里長風湧入金聖悲的胸懷。於是,他開啓芳香勝過百花齊放的茅台美酒,舉黑石之杯,邀美艷不可方物的觀音菩薩雕像共飲,以陪伴他豐饒如海的詩情;於是,他召喚思想,來慰藉他的哲人之心——哲人永不孤獨,只因為思想是他堅貞不渝的情人,即便身處頑石都會腐爛的鐵牢陰影中,只要輕輕一聲召喚,風情萬種的思想便會來到哲人的身旁,使他免於孤獨。現在,由於心跳的聲音失落於「葬心庵」的寂靜深處,金聖悲在酒香縈繞之際,開始醉於欣賞自己思想的容顔。

「韓瑩玉把破碎的心埋葬在佛的意境中,她的生命之美將漸漸枯萎凋殘,像一片淺灰色的陰影,在時間的深淵裡湮滅——這是漢傳佛教為塵世的絕望者指出的宿命。漢傳佛教視情欲為萬惡之王,視肉體之美為魔鬼的誘惑:情欲之艷,肉體之麗,像重重流光溢彩的幻象,遮蔽了人們注視真理的目光;只有用精神修煉之刀,閹割情色之欲,肉體之戀,才可能走入萬法皆空的意境,那是連心靈都湮滅為虛無的絕對真理的意境。可是,這種以生命自我枯萎、自我凋殘的方式達到的真理,太荒涼,太寧靜——寧靜得連英雄之心跳盪的回響都被抹去。就算這種真理具有超越永恆和無限的極致性,卻失去了唯美的祝福。如果真理醜陋,命運寧肯愛戀美麗的謬誤;失去了美,真理就失去了魂。因為,美的魅惑和召喚,才是人類文化命運的原始動力,才是推動文化命運的『上帝之手』;美的魅力,意味著比自然理性或者理性邏輯更接近終極真理的意境性存在,儘管意境性存在最終屬於虛無。」

「漢傳佛教的虛無,是情欲如漫天枯葉凋落之後呈現出的絕對真理;密宗則把情欲鍛鑄成開啓真理之門的鑰匙。所以,漢傳佛教的虛無意境雖然明澈,但卻飄蕩著萬里秋風的悲涼神韻,而密宗的虛無意境則花雨繽紛。兩種風格迥異的虛無意境隱喻著生命哲學的分歧——漢傳佛教對生命的否定似乎更徹底,密宗則試圖從古老的生殖崇拜中,開闢出通向真理的精神之路。」

「我無意對這種哲學分歧作出評判,就像我不願評判一枚乾枯的紅葉和一朵怒放的野花誰更接近詩意。但是,我更迷戀於花雨繽紛的虛無意境,儘管密宗的雙身佛並沒有達到對唯美的至上真理性的理解。當然,情欲是危險的,雙身佛是刀鋒上的舞步。如果心靈還沒有進入形而上的哲學意境,情欲之火將焚毀精神的追求,並只能熔煉出形而下的快感和粗俗的本能顫抖,就像一堆顫動的肥肉,雙身佛將因此淪為笑柄——雙身佛的意境,本來應當是只屬於哲人的聖殿。」

「我與韓瑩玉的戀情超越密宗雙身佛的哲學意境。因為,我們在情欲的璀璨極致中,不僅靈與肉湮滅於虛無,而且以唯美的名義確認了虛無——只有唯美的虛無成為宗教信仰,成為上帝,人類才能得到終極安慰。唯美的靈魂是作為精神史、意志史的人類命運的源泉;唯美的靈魂既屬於絕對真理和上帝,也屬於詩者和哲人,理由只在於詩者和哲人是絕對真理的代言人,是上帝的使者,是虛無意境在現像世界中的生命形式。」

「我的戀情本質上是唯美的哲理。離開她,去尋找美麗的死亡方式,並非冷酷無情,而是不忍我們的戀情之美在時間中逐漸枯萎,我要為唯美的戀情尋找唯美的歸宿。冷酷的只是命運——塵世間,我沒有找到唯美的歸宿;她卻把破碎的心和美麗的肉體一起埋葬在死寂的荒涼中… …. 。」

對於黑牢中的苦役犯,時間猶如鐵門上的鏽跡,永遠不會移動;對於思想中的哲人,時間卻像偷盜生命的竊賊,悄無聲息中便已溜出視線。不知是醉於美酒,還是醉於思想,金聖悲沒有注意到,艷紫的晚霞從金竹的梢頭褪去;遠處茫茫的雲海間,浮起一輪巨大的金色滿月;幾縷銀灰、暗紫和墨藍的彩雲飄拂在金月間,宛似蒼天的情思。

滿月如金,月光卻銀輝萬里。金月映入兩池水中:冷泉池中的月影晶瑩明澈,溫泉池中的月影於水霧繚繞間朦朧而迷離。庭院中,銀色月光照亮的寂靜,彷彿期待銷魂的艷夢。

一縷暗藍的風倏然而起,飄過金竹,飄入松葉叢中:風動金竹,聲如輕歌;風入松葉,音似悲泣。風的輕歌悲泣之間,韓瑩玉僧袍飄曳,走出佛堂,纖麗的赤足踏在寂靜中的聲響,輕盈得像紅葉落地。

韓瑩玉走到溫泉池邊,僧袍如一片殘破的陰影飄落;突然裸露出的肉體,輝映著銀色的月光,瑩光流溢,竟如燃燒的白雪般燦爛。她舉步跨入池中,水波蕩漾之間,朦朧的月影破碎了,像盞盞禮佛之燈的金焰閃爍明滅,像點點金淚在波光中迸濺。

金聖悲的目光在兩個水池間移動,而他的思想卻只凝注在一個困惑之上:「冷泉池中,金色滿月般的虛無依然寧靜而晶瑩;溫泉池中,由於同美艷芳香的肉體共浴,金色的虛無破碎為波光水影,那麼,究竟哪一個虛無的意境,才是對絕對真理的準確表述?」不過,金聖悲很快就不得不放棄對這個困惑的關注。因為,韓瑩玉肉體之美比困惑更富於魅力。

溫泉池上的裊裊水氣被月光映成彩色的輕霧;彩霧縈繞之間,韓瑩玉瑩白的肉體似乎融入月光的銀輝,只剩下由妖嬈的曲線勾勒出的艷美的輪廓。心醉神迷中,金聖悲突然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韓瑩玉的靈肉本質上只是一縷縷在彩霧中飄搖的曲線;那艷紫、淡金或嫣紅的曲線,猶如古琴奏出的音波,在時間之巔妙曼起舞,音波風情萬種的舞姿則表述命運的源頭,真理的極致。

對於金聖悲,思想就是寫給絕對真理的情書。此刻,韓瑩玉肉體那猶如美麗樂曲的音波般搖曳的曲線,又把金聖悲引入思索關於極致的意境:「噢,那撥動絕對真理之弦,奏出命運樂章的手指,究竟屬於誰?」

韓瑩玉芳香四溢、流光如玉的肉體還在與破碎的金月共浴,金聖悲卻已柔情深長地摟著他的思想,步入形而上的王國。

「芸芸庸眾永遠是現實的奴隸,最聰慧的人則只關注遠離現實的終極意境。作為現代科學理性的象徵,霍金就屬於最聰慧的人的範疇。然而,正如天妒紅顏,蒼天也嫉恨奇才。似乎要阻止霍金說出他的思想在終極之處發現的真理奧秘,冥冥中的某種宿命將惡咒加諸於他的生命,讓他的身體變成囚禁壯麗思想的畸形而醜陋的黑牢,宿命的詛咒甚至試圖剝奪他發音的權利,從而將他關於宇宙起點和終結處的思想,湮滅於沉默中——現象世界內,沒有表述,就沒有存在。」

「但是,霍金畢竟戰勝了宿命的詛咒,講出了屬於科學理性的終極真理的秘密。他告訴人類,在微觀的極致意境中,存在純化為波動,而隨機的波動產生的震盪和基本粒子的樣式與個性,則決定從物質到精神的全部存在的邏輯與命運。他還告訴人類,我們所處的宇宙創生於黑洞的大爆炸;而質子的隨機出現決定,黑洞的爆炸不需作為第一推動力的能量——是隨機性點燃了宇宙大爆炸的導火索。」

「霍金,當代的科學理性之冠——一個終生只能坐在輪椅中的畸形的肉體,卻像英俊秀麗的騎士,再次舉起思想的長矛,向上帝提出挑戰。他以隨機性作為一切命運的終極原因,從而否定上帝是世界的終極原因。當他用宇宙迴音般空洞而神秘的聲音說出『上帝不存在』時,人類中最具智慧的少數人在凝神屏息傾聽,而忽略這個殘疾者的聲音的人們,則是被真理所忽略的庸人。」

「由於無法破解宇宙的『第一推動力』來自何方之謎,牛頓皈依了上帝;由於以隨機性的名義確認不需要『第一推動力』,霍金取消了上帝——牛頓的皈依顯示心靈的困惑和虔誠;霍金的否定意味著理性的自信與傲慢。」

「霍金否定了上帝,卻沒有能力提供來自上帝的生命意義的召喚。因為,科學理性只是實證的智慧,不是超實證的心靈,而實證的智慧只相信邏輯,超邏輯的心靈才是意義的創造者。不過,我與霍金的哲學分歧,並不在於對具有古猶太智慧風格的上帝的肯定或者否定。事實上,現代科學理性的炫目強光之下,聖經中關於上帝創造世界和人類的具體表述的荒謬性,已經纖毫畢現地裸露出來——上帝必需用更深刻的哲學,重建信仰的聖殿。」

「我的哲理信念與霍金的智慧之間的精神決鬥,涉及一個同人類根本命運相關的永恆思想主題,即終極性來自何方,或者什麼才是絕對真理的靈魂。每個時代都無法回避這個思想主題的逼問;每個時代對這個思想主題的回答,都決定著時代精神的高貴或者卑賤,人類命運的昇華或者墮落,生活方式的美好純潔或者醜陋汙穢。」

「當代科學理性有一種類似中世紀千年黑暗中屬於教皇的金碧輝煌的傲慢,即宣稱握住了終極性真理的權柄。大爆炸理論自認找到了時間-空間的起點和意義的終點,於是,該理論以思想的終極性,為自己作絕對真理的加冕。然而,在我看來,科學理性所謂的終極性,不是愚蠢的傲慢,就是狂妄的謊言,因為,它不能滿足心靈對終極性的追問。就算科學理性站在時間和空間的起點,心靈仍然要追問時-空之前的狀態,甚至追問永恆和無限之外的意境;即使弦理論揭示出波的隨機震盪是現象世界的起源,心靈依舊要追問彈奏出命運音波的手指屬於誰。」

「科學理性根本不配覬覦終極性,也完全不具備給人類以終極安慰的能力——這是科學理性的宿命。物性的現象世界構成科學理性的基礎,現象世界在任何意義上都只意味著過程,而不是終點。作為科學理性終極尺度的光速,恰恰剝奪了科學理性索要終極真理的權利。光速的不可超越性是囚禁科學理性的巴士底獄;在光速的鐵牢內,科學理性只能承受終身囚徒的宿命,而永遠不能跨越光速的禁錮,成為真正的自由人。光速雖然快得難以思議,但畢竟還是有限性;處於有限性中,科學理性又怎麼可能擁抱終極性——終極性是超越有限性的形而上的存在。」

「人類命運中唯一比光速更快的,便是思想;思想瞬息之間便可以達到永恆和無限,甚至在永恆和無限之外留下冥想的足跡。思想本質上是意境性存在,因此才不受物性邏輯的實在性羈絆,獲得超越光速的能力——那是屬於上帝或者絕對者的能力;思想天性自由,就在於她是實在性存在邏輯之上的意境。科學理性是實在性存在,所以它不自由;受限於實在性存在之王,即光速,所以科學理性距離終極性,如同有限和無限之間的距離一樣遙不可及。」

「思想是心靈的初級狀態;心靈是思想的根據,是意境性存在的王者,是人類命運意義的創造者。雖然心靈不得不以實在性作為現象世界中的存在形式,但她是遠比形而下的實在性更接近絕對精神的形而上的意境——意境存在賦與實體存在以意義;意境性存在才是絕對真理的靈魂,才是宇宙精神中至上的高貴存在。」

「自然理性有一個古老的野心,即主宰世界和人類命運。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哲學是這種野心的經典表述。自然理性的純化狀態,即數的邏輯,被奉為宇宙的主宰者。為了囚禁心靈,數的邏輯竟狂妄地企圖以『黃金分割』的名義規範美。古希臘哲人的直覺顯然極其敏銳:美是心靈的價值歸依,是意義創生的座標,所以,給美戴上邏輯的鐵鏈,心靈便淪為自然理性的奴隸。當代,霍金更把古老的野心表述得直截了當。根據他的表述,人的歷史和文化命運歸根結蒂都是物性邏輯的產物。他否定宗教的上帝,是因為他把物性邏輯視為非意志的上帝。」

「自然理性的野心是對心靈的背叛;背叛了心靈,人除了骯髒的物欲還能剩下什麼?當代以物性貪欲為價值主宰者的生活方式,正是表現為科學理性的物性邏輯主宰生命意義的結果。心靈之光黯淡,科學理性的強光照耀下,屬於心靈的,或者說屬於意境性存在的生命神秘感完全消失,在生命的最深處呈現出的,只有物欲醜陋的實在性。時代以科學理性的名義宣布最終破解了生命之謎,於是,生命神秘感凋殘之後,瘋狂賺取金錢以收買物欲享樂,便成為人生唯一的價值。女性竭盡全力用花樣翻新的逼近性器官的裸露,來炫耀當代人類對美的經典理解。物欲誅殺了心靈;粗俗的性炫耀便謀殺了美。所有這一切的根本原因在於,科學理性,這個時代精神之王,把人歸結為物性邏輯的創造物。」

「科學理性只能理解實體存在,拒絕接受意境性存在的哲理。霍金們看到物性邏輯為心靈在現象世界中的存在提供了形式,便據此斷言物性邏輯決定心靈;他們缺乏天啓的智慧,因此不能理解意境性存在具有超越物性邏輯的獨立命運,即理解和依戀美。如果説科學理性發現的物性邏輯是絕對精神的血肉,那麼,作為意境性存在的桂冠詩人——心靈,便是絕對精神的靈魂;心靈正是絕對精神的現象化。」

「心靈以主體的觀照創造了現象世界,使物性邏輯從主體和客體合一的混沌中湧現出來。在這個意義上,心靈高於物性;意境性存在高於實體性存在。」

「心靈是絕對精神欣賞自己容顔的天鏡;人生的終極意義就在於絕對精神的自我發現和自我欣賞的過程——需要發現的,是實在的物性邏輯;需要欣賞的,是唯美的意境。唯美的意境在上,因為,她有主體的權威和意義創造者的榮耀;實在性存在在下,因為,它是被主體觀照的客體,它是意義之外的存在,它盲目於美。」

「噢,時-空的盡頭才是心靈的起點… … 。」

木亭中,酒香華美,花香清幽;金聖悲的生命化為縷縷思想,不斷消融為動盪的虛無。不過,他銳利的目光一直像沉醉的刀鋒,在韓瑩玉水霧縈繞的肉體上閃爍。當思想終於垂下疲倦的長翅,金聖悲才突然意識到,他讓自己迷失在思想深處,是為了抗拒韓瑩玉肉體神韻的誘惑。水霧迷濛間,韓瑩玉的肉體純化為縷縷秀麗嫵媚的曲線,那曲線間流盪的美感,彷彿是從絕對精神深處傳來的心靈召喚,又像是從蒼穹之巔飄來的天國聖樂的韻律;從韓瑩玉近乎透明的肉體上滾落的水珠,竟被如銀的月光映成艷紫色,不禁令人想讓那紫影盈盈的水珠滴在自己心間。

「如果任由這美麗的肉體在心碎後的荒涼中慢慢枯萎,在生命哲學的意義上,我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反人類重罪——身處這個腐爛於物欲的時代,有什麼那比拯救天啓之美對人類更重要呢。… … 然而,拯救她的肉體必須首先拯救她破碎的心;即便我能拯救破碎的落日,恐怕也難於治癒她破碎的心——每一顆破碎的少女之心,都是一片艷紫的虛無;不能令時間倒流,就無法讓虛無恢復破碎前的完美。」

思緒起伏之間,金聖悲目光璀璨,卻心神黯然。不過,他仍然決定要用情欲之火點燃韓瑩玉的肉體。他祈盼,靈與肉的烈焰,或許能把韓瑩玉破碎的心,重新熔鑄成一顆晶紅的寶石,一片完整的意境性存在。金聖悲認為,這是他作為壯麗的雄性必須履行的天職。

(《燃燒的安魂曲》袁紅冰著   二零一三年出版)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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