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10 of 12 in the series 酒書九章——飲者心靈聖典

酒書九章

——飲者心靈聖典

袁紅冰

第八章    酒趣天成

——踏漫天醉意醺然人生

死,是不可克服的艱難;死,是終極宿命。

人生一世,儵忽百年:愛恨情仇由心底湧出,可在鐵石之上灼出令猛獸心驚的傷痕;血淚斑斑可讓斬首無數的屠刀悲情泫然。死亡一旦降臨,繁富的人生意境立即風流雲散,灰飛煙滅,消失爲蒙在枯骨上的蒼白的寂滅,或者凍結在骷髏眼眶中灰黑的虛無。

人生如此,生命之源太陽的命運亦復如此。少年人神遊未來,只覺人生漫長勝過永恆;暮年回顧之中,百年只在命運一眨眼之間——太陽也將迎來暮年的回顧,數十億年的存在不過電光石火間。人的迴光返照,神清目明;太陽之迴光返照,烈焰洶湧漲潮,吞噬地球。當地球在太陽的懷抱中湮滅爲一片燃燒的虛無之際,附著於地球的人文歷史或許只意味著幾星轉瞬即滅的血色痛苦。

太陽會死亡,宇宙也終將湮滅。霍金,當代科學理性的“宇宙之王”,將他的輪椅停在時間和空間的起點處,預言宇宙的死亡;現在爭論的只是宇宙死亡的方式——是湮滅於比死亡還要荒涼的“熱寂”,還是其它更空洞的狀態。

人生是生命之源太陽的夢,太陽則是宇宙之夢。宇宙又是誰的夢——這或許可稱為宇宙的終極困惑。不過,像刺入眼球的荊棘一樣不可忽視的真理如是說:“‘存在’本身即一個終極謊言,一個注定幻滅的夢。”

人生無常,諸法皆空——人類還癡迷於凝注心靈的古老歲月中,佛踞於智慧之巔,默察宇宙,就已經領悟到存在虛幻的真理;“寂滅空無”的意境所表述的哲學意涵,正在於“存在”本身即“一個註定毀滅的夢” 。

既然存在本身都意味著終極謊言,在七情六慾的毒焰中承受百年焚身之痛的人生,就只是毫無意義的苦難。於是,佛曰“人生即苦”。在佛的智慧視野中,人生就是在虛無寂滅的宿命上動盪的苦海——黑風撲天,濁浪無邊。

我曾論酒心“大悲”;佛心亦有悲憫之意。爲救芸芸眾生出人生苦海,佛遂有出家脫俗之說傳世。出家之意,在於戒絕七情六慾,心如枯木,神歸虛無,魂往寂滅之境,皈依青燈古佛和竹影黃葉的生活方式。

依佛的說教,人生如苦海無邊,七情六慾即苦海之源,唯戒絕七情六慾,苦海方能退潮;無慾即無苦,無情即無痛,只要七情六慾枯槁於寂滅之理,人便可離苦得樂;人生之樂全在於無苦,所謂“樂”並沒有獨立的內涵——無苦即樂的終極哲意唯在死亡,死亡才意味著“得大自在”,皆因死亡即七情六慾,這苦難之源的最後湮滅。

色慾乃七情六慾之王;色慾一絶,生命延續之藤便被扯斷。大乘佛教曰“人人皆可成佛”,而成佛必首戒色慾。由此論之,生命的自我凋殘,自我枯萎,乃是脫離苦海宿命的唯一之途;皈依寂滅的真理,遵奉絶慾自滅的信念,方是人類得到拯救不二法門。

每位不世而出的聖者,其智慧盡頭處都矗立著一根思想之柱;佛的思想之柱雋刻出的圖騰,是絕望的微笑:由於洞察人生虛幻不實而絕望;由於窮盡真理而微笑。

人生唯苦,只有絶慾自滅,才能擺脫苦難的宿命;人生虛幻,只有在背後關上塵世之門,才能得到屬於死亡的真理的拯救——佛真可謂古今第一絕望之人;佛的哲學就是關於人生絕望的生命哲學。佛的智慧之所以震撼人心,不在乎絕望,而在於佛能在絕望之巔,向大千世界,或者是向自己的心靈,現出如月下花影般寧靜而朦朧的微笑;佛的那一縷挂在絕望枝頭的微笑,恰表述一種生命美學。

儘管如此,佛如花的微笑會因為如是尖銳的逼問而顯得蒼白——“既然真理證明人生絕望,人類又何必需要真理?”對人類歷史作縱橫觀,我領悟到,真理的天職不在於表述絕望,而在於超越人生的絕望,找到使生命能夠獲得意義祝福的哲學希望。

烈焰焚佛之白骨,得晶瑩如玉之結晶,世稱舍利,佛徒奉之爲聖物;佛的智慧之火熄滅之後,寂滅的真理即佛的思想舍利。我卻只能拒絕視佛的思想舍利爲精神聖物。因為,佛或許窮盡了人生的真理,但沒有履行屬於真理的天職,即給生命以超越塵世絕望的希望——死亡是絕望的終極表述,寂滅即死亡和絕望的哲學內涵;佛把心靈歸於寂滅之境作為人類得到救贖的終極方式,那同說人類只能湮滅於絕望毫無二致。

佇立於生命最艱難之點,踞於人生絕望的斷崖,雖然四顧蒼茫,孤獨如絕對真理,但是,我仍願履行屬於真理的天職,以告眾生:不必如佛所言,湮滅於死方能脫離苦海——醉於酒海便可得大自在;不必信佛所悟,歸於寂滅才可得出塵之樂——躑躅漫步酒鄉百年,便可忘一世之憂,萬古愁緒。

古往今來,好酒者多如秋風中之漫天紅葉,然而,其中多為酒鬼。只因滾滾紅塵,飲者無數,卻鮮有真正知酒者——不知酒卻依然愛酒者,如市井無賴攀摘迎風招搖之野花,似庸人俗物擁風情綽約之妖娃,實在是暴殄天物,侮辱唯美之意境。

蒼天悲憫,美酒臨世,已歷萬年。唯有我遺世獨立,橫絕宇宙,著《酒書九章》,代天立言,筆走龍蛇,花團錦簇,舌燦金蓮,縱大野長風無羈之意,儘述酒魂聖潔、酒靈唯美、酒心大悲、酒色絕世、酒德唯真、酒品出塵、酒性雄烈,及酒趣天成,乃至酒韻如禪——天地玄黃,大塊內外,知酒者,我乃千古一人。故我當加冕爲天下酒徒酒鬼之王,並應稱酒聖。

宇宙有盡時,酒趣無窮途;人生唯苦,唯酒有天賜之樂——此乃我,天下酒徒酒鬼之王的聖諭。

酒影燦燦,酒趣豐饒。酒光瀲灩之際,歡悅如野花盛放;酒意醺醺之間,乃忘卻死生的終極安慰;酒鄉人間天上,心靈得唯美之靈救贖的唯一之境——這是我,千古酒聖刻寫在太陽額骨間的箴言。

大千世界有萬般苦,亦有萬種酒。果酒色艷勝霞,氣若萬花之香,乃酒中之花美男;黃酒色澤金紅,若落日之淚,其香古朴悠長,如一聲美人萬古輕嘆;米酒妖魅,淺笑輕啜之間,不知不覺之際,已勾魂攝魄,令人酩酊大醉,而米酒之神韻不在於醉,在於醉醒後,頭痛之絢麗璀燦,直如霹靂殛頂,紫電伴金蛇狂舞——那種可令太陽黯然失色的大痛之感,比浩蕩的歡悅之情更接近人生的本質,即悲愴美。

龍生九種,種種不同,各具靈異;酒有萬類,神韻豐饒,各領風騷。孔子乃儒者之王,教育之聖,故曰“有教無類”。我乃酒徒酒鬼之王,酒之聖者,遂曰“酒有萬類,遇酒無拒”。即如舶來之啤酒,其色味雖皆進乎千里神駿之溺,我亦不忍峻拒,蓋因其有酒之名也。

然而,蒼天亦存私情,否則怎有“天妒紅顏”及“天嫉奇才”之說傳世。儘管我“遇酒無拒”,對於酒可謂“有愛無類”,但是,也難免蒼天私情之俗,自有偏愛——酒類萬般,我獨披肝瀝膽,鍾情於烈酒;酒韻繁富,我獨以血爲祭,奉烈酒爲萬酒之皇冠。

少年時,命運驅使我如一縷青銅色的風塵,漫遊於內蒙高原的荒野間。鐵黑的頑石臝露的地平線,是我荒涼的目光垂落的地方,紫穗的羽毛草叢中燃燒的落日,是我心靈棲息之所在。從遠古湧來的孤寂感浩蕩在我的胸懷間,唯有性如野火的草原烈酒能焼裂我的鐵骨之際,骨裂之痛華彩燁燁,照亮來自遠古的孤寂,給我以銳利的生命感——銳利得如同深紅的鋒刀;是烈酒金焰將刀鋒燒成深紅。

有人以花季之絢爛喻美少年;我的少年時光卻是一片迸濺在荒涼孤寂間的鷹血。我與烈酒的百年鐵血情義,就起步於那片鷹血——鷹血艷紅勝焰,可在頑石間灼出如花傷痕;烈酒之魂雄烈逼人,可焚萬古悲愁,使心靈升華爲一片璀燦而唯美的虛無

我常喜放浪形骸於名山名水之間;也唯有烈酒中之名冠天下者,最能令我忘情。神州美人如雲,名酒如雨;如雲如雨,情趣萬千。我乃酒徒,臨酒便視美人爲“粉面骷髏”;名酒之中令我魂牽夢縈者,首推秦酒西鳳、杏花汾白、國酒茅臺。

西鳳有秦酒之名,其源流卻在遠古。

鳳凰萬禽之皇,天地間吉祥之圖騰。毛燦如彩霞,羽艶似虹蜺;鳳凰展翅舞長風,則宇宙間雲蒸霞蔚,花團錦簇,鳳凰引頸鳴朝日,其聲清越高亢,可撕裂蒼穹,在永恆之外的無極之處,激蕩起美若仙樂的回音。

地靈秀而名酒出。鳳鳴岐山,凰翔雍地,萬禽之皇現神瑞;紫霞祥雲縈繞之際,酒皇西鳳輝煌臨世,欲醉死天下百代鐵漢——擁深紅的落日臥於大野,痛飲烈酒而死,此乃令壯麗猛獸和英雄鐵漢神往的生命美學。

西鳳美酒有遠古仙鳥鳳凰之祝福,亦有秦地鐵血淩厲之雄風。少年時一次大醉於西鳳。醉意彌天之際,我怳惚間見一秦人武士,髮披如怒獅,胸袒似斷崖,踞巨岩而蘸殺場血河,磨鐵甲如銀鏡,欲以鐵甲映金日之燁燁華光,壯強秦軍威。

當其時也,有鳳鳴之聲清越淩厲,由蒼穹之巔刺入我心中,我遂知一天啓之秘:西鳳美酒原來是由殺場磨鐵甲之血河釀成,故其酒性暴烈,可熔金爍石。

塵世人心各異,苦痛萬般,唯蝕刻在鐵石之心上的苦痛,悲風浩茫,欲與永恆同在。西鳳美酒,酒性暴烈,其酒趣首在可慰鐵石之心,可銷永恆之悲。

鐡杯巨爵,銀液閃爍如焰,一杯便血湧如海嘯激盪,豪情直衝霄漢;兩杯則天河倒傾,大喜悅之情從無極之處滔滔湧入胸懷;三杯之後,鐵石之心熊熊如金焰,深刻在心間的苦痛湮滅爲金色燦爛的虛無——西鳳烈酒的焚心之痛,可拭淨人間苦情無數。

秦酒鐵血之性凜冽若刀鋒凝霜,然而誰知西鳳亦有溫情雅意,如詩如歌。

據傳,鳳鳴之地,秦酒故鄉,名世者尚曾有“清波垂柳”,雅意無限,而“妖娃玉手”,則美冠天下——自弄玉操紫竹之簫,傳天籟之聲,鳳鳴之音,秦酒之鄉的女人之手,便得天籟鳳鳴之美韻,遂可迷倒石佛鐵漢。

浮生若夢,夢裡夢外,我無數次傾情遐想:寬衣頽冠,臨藍波滔滔而迎清風習習,倚垂柳坐於綠蔭之下,又有妖娃美手,捧鐵爵,殷殷以奉西鳳——纖指妖嬈如玉雕琢,秀甲淺紅若杏花吐蕾,膚香氤氳,似縷縷紫霞繚亂我頑石之心。

噫吁嚱,浮生若能片刻入此酒趣之境,即便身受淩遲千刀之痛,地獄萬年之苦,亦百無一悔。我,天下第一酒徒,耿耿此心,昭昭此願,赤誠可對天日。可憐身陷塵世縲紲,不能得遂心願;然而,“鐵鏈鎖不住浩蕩的風”,幸我心靈無羈,如荒野之風,早已心馳神往,酩酊大醉,只不知是醉於垂柳依依、清波粼粼,或者醉於美人玉手天香,還是醉於秦酒西鳳。

東有太行,龍騰虎躍於雲端,西南有黃河金濤,遶境咆哮大風——此正古三晉之地,杏花汾白之故土。汾酒有北方烈酒之性,卻以杏花芳芬之神韻令天地沉醉。蓋因汾酒釀製,須借杏仁爲酒魂,而杏仁乃金杏之本、杏花之源。

爲取杏仁以作烈酒之香魂,晉地曾有杏林千里不絕,遂得“杏花村”之稱。清明淒涼,悼亡靈之時:黑雲似鐵,蒼天低泣,雨絲如銀,千里杏花盛放,將漫天愁緒染成一片雪白。值此舉世哀愁的季節,最爲愁苦哀傷之人,莫過於似孤魂幽靈漂泊無依的浪跡天涯之旅者。悼亡靈之哀,復之以愁苦淒涼的漂泊之心,唯有向杏花酒村,借汾酒一醉,方可化作萬古長嘆——此中酒趣意境,已成縈繞於永恆之柱上的詩意與杏花之香。

孔子臨杏壇而設教;我遊學京華,執教北京大學之時,每逢清明杏花之季,亦必率三五女弟子,攜汾酒,赴香山之畔,雪芹繩床瓦竈、泣血著紅樓之黃葉林,以求與雪芹枯骨之淚痕同醉。

席綠草而斜臥,採摘幾縷紫霞清風,挂於女弟子眼角眉梢,然後,我傾汾酒入石碗,弟子纖手掬杏花入酒中。酒色如銀焰,杏花似初雪——銀焰焚花,其香可令紅顔神醉,可令鐵漢心馳。

顛倒天地,傾石杯痛飲;一時之間師徒皆忘情。我不知女弟子妖嬈之情迷失在何方,只知我頑石之心已湮滅爲一片金色的虛無;汾酒之魂,那銀焰焚杏花之香滲入我白骨,生命神聖感沛然湧入胸懷,遂折白骨爲筆,蘸血爲墨,在金色虛無之上狂草人生誓言:

“好男兒臨世,必當作白骨潔淨勝雪之鐵漢,行風清月白、詩意氤氳、俠氣浩蕩之事,方不負汾酒杏花之香,紅顔凝注之意,亦不負雪芹迸濺在詩者命運間的斑斑血淚。”

帕米爾山結是壯麗的自然命運的起點——喜馬拉雅,岡底斯-念青唐古拉,唐古拉,崑崙,喀喇崑崙-祁連山,這一系列冠絕全球的偉大山脈,盡皆以帕米爾山結爲起點,由西向東,扇形展開,騰躍於九天之上,猶如雪濤銀浪;奇峰峻嶺的滾滾狂潮,其勢直似欲吞吐東亞大陸,直逼太平洋萬里海濤。

然而,橫斷山脈鬼斧神刀,由北向南淩空橫劈而下,以萬仞深壑,斬斷帕米爾山結群峰向東洶湧奔騰之勢。

橫斷山迤東,黔貴巴蜀之地,黑雲終年低垂似鐵穹,雲遮霧障,陰晦而黯然;群山猙獰如巨濤,溝壑縱橫,地險而荒蠻。

黔貴巴蜀多水:處處可見泉鳴鐡岩而韻雅,溪墜斷崖而瀑挂,浪拍峭岸而濺玉噴珠,其間復之以陰河滔滔,穿山透石,神鬼莫測。此地亦堪稱酒徒酒鬼朝聖之所——或得天佑天啓,黔貴巴蜀有多少溪泉河瀑,便有多少種可醉鬼神之美酒。

萬物有靈,靈慧之冠首推龍鳳;黔貴巴蜀酒如泉湧,堪稱國色天香者眾,而茅臺獨領風騷,出類拔萃,卓然不群。我曾言烈酒爲酒之皇冠。如是,則茅臺乃皇冠之巔與日月爭輝之珠。

糧爲酒之精,水爲酒之魂。茅臺美酒之精採自異種高粱——粒粒殷紅,如大鷹之血,似紅焰之淚;茅臺酒之魂源自赤水之河——赤水河起自大山深壑,水色淡紫而赤,仿佛大地深處湧出的大悲憫之血淚。夢魂惆悵之際,我不禁自問:茅臺酒的精魂之源皆血色殷然,莫非這正是茅臺酒國色天香之因?

茅臺酒之美,首在其色。有雅意雋永之飲者,邀清風翠竹、紅松金菊,共醉於茅臺之酒色:以瑩白流晶之玉盞斟酒,則酒色淺綠,如春溪流花之波;借翡翠凝彩之杯盛酒,則酒色淡金,似一掬璀燦的虛無,欲醉人心靈;取瑪瑙血色殷然之杯奉酒,則酒色如紫霞,酒影縈繞於塵世之外,永恆之巔,蒼天垂淚之處。

茅臺酒之美,美在其香。花香俗艷,茶香清淡,唯酒香沖天,可醉倒日月。不過,酒呈萬種,酒香也有高下之分,俯仰之別。

西鳳烈酒之香,有火焰的芬芳,卻太過雄烈而少雅意;汾白杏花之香如泣如訴,詩意盈盈欲滴,只是略缺燦爛之神韻。至於麯酒及五糧之液雖濃香逼人,卻俗艷之氣熏天;黃酒氤氳厚重但又稍顯混沌紅塵之意;米酒之香盡顯山野之情致,放縱無羈卻又略有頑冥不靈之嫌。

唯有茅臺酒香,可醉倒千古英雄,百代美人——其香也,猶如金日出萬里碧濤,雲蒸霞蔚,華彩輝煌;又似明月出天山雪峰,銀輝無際,澄清環宇。一縷茅臺之香隨紅葉金風飄入靈魂,便頓成生死不渝之戀,海枯石爛之情;幾許茅臺之香似紅顔翠袖,輕撫鐵石之心上的傷痕,我即魂歸故鄉,可得埋骨於唯美之靈的大自在。

茅臺烈酒,色香之美可動天地。然而,其極致之美不在酒之色,亦不在酒之香,而在於狂醉之後的神韻。

秦酒西鳳之醉,凜冽似北風卷大雪掠過戰刀殷紅之鋒刃,焚心之苦如酷寒凍裂的頑石之痛。杏花汾白之醉,落花如殘雪覆蓋萬里寂寥;淒清悲涼之際,枯骨泣生死無憑,大野之風與心靈一起,嘆浪跡天涯,不知魂歸何處之苦。

唯茅臺酒之醉韻間,有俠義古風漫捲紅葉,浩蕩於歷史之巔;有悲愴而壯麗的英雄長歌,如深紅之暮靄漫過鐵黑的大戈壁。

於是,我飲茅臺酒必用鐡杯,以符俠義古風,英雄神韻;亦必抽短刀,擊青銅色之頑石,泣血長嘯,作“風蕭蕭兮易水寒”之絕唱。當其時也,必有大風獵獵為我揚聲,必有雷電燁燁為我助唱,必有群星飛墜如雨,為我作蒼天之哭。

茅臺國酒,以及秦酒西鳳,杏花汾白,皆酒中之貴者。然而,古人云,“俠義多為狗屠輩”;我亦願天下酒徒酒鬼能知,“美酒常在村釀間”。

鬼方夜郎,群山無盡,相擁而立於霧瘴深處,乃古流徙之地。陰雲常年不散,天空晦暗如腐,常處此境,會生白骨霉爛之懼;當地山民或因少有機會以陽光洗面,因而膚色陰晦,如蒙鐵銹。

我曾遭放逐此地。舉首陰雲低垂,不見青天白日,遠眺群峰障目,不見地平線蒼茫,唯有尋酒趣,以慰我北國男兒狂風大野之情。

一日,扯幾縷陰雲拭去心中愁緒,漫步於鄉野集市。驟然之間,一束陽光,炫目如璀燦的奇跡,撕裂雲層,斜射而下。幾乎與之同時,一陣酒香沛然莫可能禦,湧入我胸懷。驚艷莫名之際,驀然回首,但見一形似枯樹之佝僂老翁,置一擔酒甕於集市一隅;其身後,油菜花田如金霞流彩。

酒香飄渺,牽我魂魄,不知不覺間已到老翁身前。凝眸之間,尚未飲酒,一景已使我心醉:但見數十金蜂燦燦,彩蝶錦綉,正繞酒甕而上下翩翩起舞,左右飛旋;幾隻落在甕口吸吮苞穀土酒的蜂蝶,已斂翅頽然而醉臥。老翁手枯如骨,捧起醉酒的金蜂彩蝶,小心翼翼,如捧從他心頭滲出的血珠,走向身後的油菜花田,將醺然而眠的蜂蝶,置於艶黃的花蕊間。

當其時也,買醉之意勢如奔馬瘋虎,不可阻遏。傍晚之際,我已攜一甕苞穀土酒,至陽明洞外。一松色近古銅,枝幹扭曲蟠旋,仿佛金焰焚身的紅燐巨蟒。我倚松而坐,舉甕痛飲醉金蜂彩蝶之苞穀村釀,儵忽之間,已與幾縷清風、陣陣松濤,共醉於永恆。

醉意熾烈,我心焚毀,升華爲片片金色的灰燼;那一刻,我魂返絕對形上的唯美之靈的意境,而只給塵世留下半星絢麗的淚影。

酒趣天成,豐饒如海,卻歸結爲半星閃耀在醉意深處的淚影。有誰能告訴蒼天和大地:那淚影表述喜悅的晶瑩,還是悲愴的璀燦?

(未完待續)

(《酒書九章——飲者心靈聖典》袁紅冰著 / 二零一七年四月第一次出版)

(《自由圣火》首发 袁紅冰版權所有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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