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3 of 20 in the series 回歸荒涼

時間:西元1966年7月

中南部的漢人習慣於將長城以北這片遼闊的高原稱為「邊塞之外」。而「塞外」這個詞意味著荒蠻、悲涼,甚至陰鬱。然而,實際上這裡有最為燦爛峻峭的藍天,有閃耀如金輪的太陽,有令長風沉醉的絢麗雲霞,有白玉砌成的萬里雪原,有能醉倒猛獸之心的無邊綠野,也有泉水如銀的大漠戈壁——只因為那世界間最清冽明澈的泉水,大漠戈壁的千年荒涼就獲得了值得被俊美的男兒讚歎的意義。

呼和浩特就是塞外高原上的一座小城。城市的天空如同聖潔的少女用深情的淚水洗浴過的藍寶石一樣,純淨得有一種令人心疼的優美的悲哀;金頂如冠的喇嘛廟、高高托起石雕新月的伊斯蘭尖塔、天主教堂尖頂上那能挽留住雪白雲縷的十字架、俄羅斯式的雪白和淡紅的小樓、用灰藍色的磚築成的一排排整齊的平房,以及偶爾可以看到的形如藍色蒼穹的蒙古風格建築,使這座城市在專制政治枯燥乏味的一致性壓抑下頑強地表現出嚮往精神多樣性的意志;城市的道路寬闊而筆直,夜裡從道路上湧過的不停的風,總會把潔淨獻給淺藍的晨光,就是風殘留在路邊的金燦燦的細碎沙石,也會有引人想要珍藏的潔淨感。城市最美的要數道路兩旁的白楊樹。白楊樹葉片的正面翠綠醉人,而背面則是銀灰色,每當微風吹來,那無數葉片就會歡快地閃爍翻飛,猶如千百面銀鏡輝映著淡金色的陽光;傍晚時分,經常可以看到身形纖長秀美的少女,後背緊緊倚在白楊樹筆直的樹幹上,稍踮起足尖,伸長雪白的脖頸,向天邊沐浴在淡紫色晚霞中黃金鑄就的落日,沉迷地遙望。無論誰看到這種景色,定然會確信,那偉岸的白楊樹比任何美男子都更配作詩意如花的少女的情人。呼和浩特的另一個魅力就在於它的寧靜:清晨,那嫣紅的寧靜像美少年對於自由的遼遠的情思;日落時分,那金色流雲飄盪的寧靜彷彿是刻在千百年時間殘跡上的燦爛史詩的遺囑;沐浴於晶藍月光下的寧靜則是屬於萬里長風的夢境。這座城市絕然沒有中國南方城市似乎置身於蟻穴中的擁擠感,那種瀰漫著汗酸味兒和屁味兒的擁擠,會使人的概念本身都變得不配被珍惜,甚至變得齷齪。呼和浩特的美,還美在居住者的神情。這裡很少看到中南部城市人群中那種鼠類窺探般飛快的斜視,那種陰鬱詭譎的冷漠,那種令人不寒而慄的虛假的笑。行走在呼和浩特寬闊街道上的人的神態間,有北方漢人的坦蕩真誠,有蒙古人的冷峻——從直視太陽中獲得熾烈神韻的眼睛,又將那冷峻熔鑄成堅硬的對人的善意。傍晚漫步於金紅色微風間的人們面容上,還時常能夠發現因知識和精神信念變得生動優美的神情——崛起於蒼茫絕望之上的對於人性自由的嚮往。呼和浩特的這種優美卻要歸功於專制暴政:一九五七年至一九五九年間,大批有自由意識的知識分子被當局從中國內地放逐到這座塞外邊城。

正當雲水寒還在高山之巔用自己純潔如晶紅火焰的少年之血,召喚聖主悼亡曲的靈魂的時候,專制政治卻已經拉開了摧殘呼和浩特美色的鐵鑄的黑幕。毛澤東和劉少奇為權利而在政治陰謀的暗影中持續了數年的較量,終於越過了政治陰謀所能容納的限度,令人猝不及防地展現為公開的搏鬥。不過,共產黨政治與生俱來的陰謀性,使得陽光下的搏鬥也不能真正擺脫陰謀政治的虛偽性。毛澤東主動挑起了這場實質上為個人的權力進行的政治決鬥,但他又要賦予這次決鬥以神聖的性質,從而維護他在現實和未來歷史中虛假的崇高性。於是,他不需要任何證明地將他過去的戰友劉少奇蔑稱為資產階級代理人,並據此理由要求從政治上消滅劉少奇——在共產黨的政治辭典中,資產階級是罪惡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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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擊碎基礎雄厚的劉少奇勢力,毛澤東必須使自己的挑戰演進為整個共產黨和全社會的動盪。基於長期熔鑄成的政治靈感,毛澤東首先將劍鋒指向文化、宗教和知識分子。他深知,只有如此才能使主要由文盲和半文盲組成的共產黨進入摧殘文化的政治狂熱狀態,因為,共產黨天性中就有對知識的蔑視和仇恨;他只要創造出一個神聖的名義,這種蔑視和仇恨就將肆無忌憚地爆發出來——尋找高尚理由發洩虐待狂的衝動,乃是潛藏在人性深處最可厭惡的既虛偽又兇殘的因素。這樣,毛澤東便以建立高尚的無產階級文化的名義,開始了中國歷史上最暴虐的摧殘知識的過程。以共產黨官僚貴族集團的子女為中堅組成的紅衛兵,則成為毛澤東劍鋒上閃爍起的第一縷罪惡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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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裡,雲水寒是在高山之巔露宿。冰冷的岩石似乎並沒有給他任何不舒適感,他俊秀的身體彷彿是一縷疲倦的風,依偎在破裂的岩石間。整個夜晚,他都處於狂飲烈酒般的沉醉狀態。他是沉醉於聖主成吉思汗悼亡曲的靈魂。他的生命在樂曲之魂流光溢彩的悲愴深處消融為浩蕩的哀愁。意識如金色的濃霧,而燦爛的迷濛之間漸漸浮現出一個冷峻的感覺——流光溢彩的悲愴就是他未來命運的預言。雲水寒被這種感覺感動了,沉醉的心中驟然湧溢出晶紅的淚水。而那豔麗瑩澈的淚影中,竟然搖曳著一位少女潔白勝雪的身體:少女的面容像在淺紅薄紗後一樣朦朧,只有小腹臍旁一個淡紫色如花般的傷痕清晰可辨。

雲水寒不僅沒有情人,甚至沒有遇到一個他願長久凝視的女孩。這主要不是因為他清俊純潔的少年的驕傲,而是由於音樂的魅力幾乎完全吸引了他依戀的目光。此刻,他深情地注視著沐浴在自己晶紅淚影間的少女的身體,並確信,這是聖主悼亡曲之魂——那絢爛炫目的悲愴送給他的知音。他覺得從此之後,自己將不會再孤獨。這種感覺,使他深深沉浸在莊嚴、遼遠、寧靜的喜悅中。凌晨時分,他就懷著這尋找到紅顏知己的喜悅之情,走下了高山。

太陽即將升到蒼穹最高處時,雲水寒已經回到呼和浩特北郊,而前面的景象卻令他有些茫然地在一座低矮的山崗上停下了迅疾的腳步。城區間有幾處升騰起濃郁的墨黑煙霧,煙霧猶如龍捲風般以猙獰的情態翻捲瀰漫,汙染了藍寶石色的天空;金色的太陽在黑煙後面變成了一塊蒼白的汙跡;隨著一陣陣激盪的風,在空中搖曳的煙柱下部會突然裂開縫隙,而猩紅色的火焰則從那縫隙間裸露出來。雲水寒可以隱隱看到,火焰中喇嘛廟的金頂、伊斯蘭教托起新月的高塔和天主教堂歌德式尖頂都已經被燒成了枯黑色。

雲水寒微皺起飄逸如黑色長虹的雙眉,意識到某種可怖的悲劇無可避免地降臨——能令高原遼闊的藍天都黯然失色的黑色煙霧下,定然有獰厲可怖的人間悲劇。儘管雲水寒不清楚悲劇的具體內涵,但是他明白,他只能走進那悲劇。

雲水寒邁開沉重的腳步,準備離開佇立已久的山崗。突然,一叢結滿珍珠般大小的豔紅野果的灌木後,伸出兩隻細瘦的胳膊,緊緊抱住了雲水寒的一隻腿。雲水寒感到自己的腿好像是被激烈震顫的、就要折斷的雷電死死纏繞住了。他迅速垂下面容,發現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正跪在草叢中,向他仰視。一時之間,雲水寒根本無法注意小女孩的模樣,因為,她的臉上似乎只有一雙驚懼睜大的、充滿乞求的眼睛。

雲水寒不由自主地單膝跪蹲下去。小女孩立刻撲入他的懷中,而雲水寒的心感到一陣疼痛——她強烈顫動的身體似乎能將鐵石之心震裂。雲水寒盡量輕柔地摟住小女孩,像衛護著一縷受傷的陽光,並順著小女孩的目光,越過灌木叢間隨風晃動的豔紅的野果,向前望去。

山崗的東邊有一條從陰山山脈間流出的河。據民間傳說,被送給匈奴王作妃子的漢朝公主昭君,就是由於不堪忍受塞外的荒涼投入這條河自盡而死的。河面上那陰鬱的鉛灰色波紋似乎也在證明著這個可悲的傳說。現在,小女孩目光正垂落在高高的河岸上。大約三百個雙臂被繩索捆在背後的人,跪倒在河岸邊青灰色的苦艾草叢中,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有中年人,也有少年和兒童。他們都穿著顯出古舊年代風格的黑色農民服裝;布滿汙跡和血跡的殘破的衣衫表明,他們顯然受過嚴酷的刑訊。老年人背後都有白漆寫出的字跡:「狗地主」或「狗富農」;年輕一些的人和兒童的背後則寫著「地主狗崽子」。

按照共產黨的理論,城市中罪惡的象徵是資產階級,農村中的萬惡之源則是共產黨暴力建政之前的地主和富有的農民。儘管共產黨建政後,早已剝奪了地主和富農的財富,使他們淪為一無所有的終身苦役犯的地位,但是,他們仍然被認為是隨時試圖復仇的敵人,而他們喪失財產後生出的子女也必須為他們所繼承的罪惡血統承擔罪責。

跪倒在河岸上的人群後面,是為數更多的身穿綠色軍服的中學生。他們左臂上都纏著標有紅衛兵字樣的猩紅袖套。紅衛兵們的個性,甚至性別都消失在統一的綠色制服中,這使他們看起來像一大群直立的蝗蟲,而他們的眼睛也都被同樣的狂熱燒成暗紅的鐵珠,他們的臉上顫動著彷彿由同一個模子澆鑄出的恐怖的獸性兇殘。

雲水寒意識到,依偎在自己懷中的小女孩的親人一定正跪在河岸上。同時,不祥的預感使他的心緊縮起來。他意識到,某種極端慘痛的事件就要發生了,而讓小女孩看到事件的過程可能比事件本身更殘酷。於是,他試圖抱起小女孩離開。小女孩顯然感覺到了什麼,她用纖細脆弱的手指死死攫住了灌木叢下裸露出地面的一小塊岩石鋒利的邊緣。雲水寒的心立刻軟了,他不忍強迫小女孩,但是,他又悲泣般地低歎了一聲。因為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軟弱可能比強迫小女孩離去殘忍得多,不過,注視著小女孩那痙攣地攫住岩石邊緣的手指,他的心無法堅硬起來。

一陣從身後颳來的疾風尖嘯著掠過灌木叢的尖刺,雲水寒的目光被那淒厲的風聲引導著,向河岸望去。一個顎骨粗大的紅衛兵首先拖著黑灰的鐵棍,走向跪在河岸上的人群。他在一個秀髮凌亂飄垂的少女身後停下,向手中吐了一口唾液,然後,毫不遲疑地掄起鐵棍,向下砸去。少女的頭顱驟然破碎了,身體頹然向前倒去。迸濺的紅白色腦漿黏滿那個紅衛兵的衣服,使他看起來像一隻長滿疥瘡的癩蛤蟆。紅衛兵們似乎因呼吸到血腥氣而瘋狂了,他們舉起鐵棍、鐵斧或者石塊,聲嘶力竭地呼喊著「消滅階級敵人」的口號,湧向跪倒在河岸上的人群,而他們奔跑的姿態彷彿是一群喝醉了酒的綠色的食人蜥。

雲水寒的手指震顫著,用一隻手痛苦地捂在眼睛上,似乎想將自己的眼珠連同剛才看到景象一起血淋淋地挖出。但是,頭顱在鐵棍、鐵斧、石塊擊打劈斬下破碎的「噗噗」聲,卻使慘厲的景象比實際看到更真切地闖進他的意識。而尤其令他痛苦的是,頭顱破碎的聲響如同盛滿黏稠液體的陶罐摔在濕硬的地上發出的——那完全是物性的聲響,沒有一絲精神的靈性。「為什麼生命慘痛消失的時刻,都不能震盪起心靈的回響?!……呵,唯有音樂才能高於生命,因為音樂沒有物性,只有心靈……。」雲水寒下意識地迷亂地想。

從摟在小女孩胸前的手背上傳來的燒灼感,又將雲水寒的意識由迷亂狀態拉回尖銳如鋒刃的現實。他迅速垂下目光,發現小女孩為了不發出驚叫已經把自己的下唇咬碎了,從女孩唇間湧出的灼熱的血,如同野櫻桃豔紅的汁液,滴落在他骨骼清俊的手背上。女孩血液的那種豔紅的聖潔之美刺痛了雲水寒的心,他將自己的手背舉到唇邊,用輪廓秀麗的紅唇格外輕柔地親吻手背上女孩的血,好像在親吻容易受到傷害的聖物。

第一輪屠殺結束了。一百多具屍體倒在河岸上,活著的人仍然如同腐朽的木樁一樣跪在苦艾草叢中,而濺在草穗上的猩紅的血跡,像是美麗觸目的野花。

小女孩更加用力地向雲水寒懷中靠去,兩隻手拚命攫住他的衣服,彷彿想要撕開他的胸膛,躲藏進去。不過,女孩紙一樣蒼白的面容和驚懼的眼睛卻依然頑強地迎向河岸。雲水寒痛苦親吻著女孩散出溫暖的野草氣息的頭髮,雙臂環繞住女孩那如同忍受雷電劈擊的疼痛般激烈震顫的身體。

紅衛兵拖起死者的腳,讓他們殘破的頭顱在地面上碰撞著,走向河邊,然後把屍體投入河流鉛灰色的波浪間。風都恐懼地垂下了沉重的翅膀,默默地聽著屍體落入水中的聲響。雲水寒突然感到,這血腥的悲劇中有某種巨大的缺憾,但一時之間他又想不清楚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在新一輪屠殺開始之後,再次聽到頭顱像陶罐破碎的聲響,雲水寒於瞬間之內明白了那缺憾是什麼——自始至終,沒有聽到受難者發出的任何聲音。無論是頭髮灰白的老人、脖頸粗壯的小夥子,還是花季的少女,甚至石縫間花蕾般的兒童,彷彿都被熔鑄在血紅的沉默中。沒有垂死者的慘厲呼嗥,而等待死亡的人則無聲地伸直脖頸,面容深深垂向大地,只把絕望的背影留給萬里蒼穹。他們俯視大地的身姿令人悲痛地感到,這些人的生命中殘留的最後渴望,便是回歸泥土。

在滴血的沉默中,雲水寒的胸膛變成布滿鏽跡的鐵雕,喪失了呼吸的功能。如果再沒有雷電般銳利炫目的呼嗥撕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他的生命就要在冰冷堅硬的窒息深處湮滅為灰暗的霧。

雲水寒具有春雪神韻的面容由於極度震驚變得冷峻了。他不是因為對窒息的恐懼而震驚——他敏銳地注意到,小女孩剛才還激烈顫抖的身體突然變得平靜了,平靜得像一塊沉重的石頭。

雲水寒的目光猶如翅膀流血的野鴿,落在小女孩的臉上。小女孩的臉凍結在極度驚懼的青灰色的神情中;為了不發出驚叫,女孩慘白的牙齒還緊咬著自己血肉模糊的嘴唇,這使她的臉顯得猙獰慘厲,而她失去了生命神采的眼睛呈現出鉛版似的灰暗和堅硬,上面只刻著猩紅的疑問——小女孩就這樣在雲水寒的懷中進入了永恒的沉默。這時,雲水寒突然發現,小女孩的指甲用一種野花的汁液染成了迷人的淡紫色。

雲水寒純潔善良的心第一次被人間悲劇擊碎了。他仍然將小女孩抱在懷中,想要用自己痛苦燃燒的破碎的心,重新賦予她那凋殘花蕾般的屍體,以生命的灼熱。然而,小女孩變得更冷了。雲水寒覺得自己抱著的是一塊永遠不會消融的冰。

雲水寒向天空高高仰起頭顱,美麗的眼睛急切地尋找在蒼穹之巔燃燒的太陽。他想讓太陽之火點燃自己的眼睛,讓視野在金色火焰和燦爛痛苦間淨化為雪白的灰燼——他眼睛裡小女孩驚懼猙獰的面容如果不能化為灰燼,他將再也不能用閃爍著希望之光的眼睛注視人間。但是,黑灰色的煙霧遮住的太陽失去了火焰的魅力,變得比小女孩的面容更蒼白。雲水寒頹然地深深垂下了頭顱,絕望地想:「太陽也卑鄙地背叛了屬於金色火焰的理想……只有用燒紅的鐵針刺入我的眼睛,讓眼睛沸騰起來——我羞於看到被嚇死的女孩的臉,那是人類的恥辱……可是,如果女孩蒼白的面容又在我失明後的黑暗中浮現該怎麼辦?!呵,我已經不可能忘卻她了……。」

屠殺不知什麼時候結束了。屍體都被拋進河水,紅衛兵也像兇殘的夢消失在戰慄的寂靜中,留下的只有血紅的沉默。雲水寒不能接受那種沉默,依照他的天性,他想讓自己悲憤地呼喊,像受傷的鷹在血紅的沉默之上飛翔。但是,他終於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因為,他感到,他沒有權利侮辱、破壞那用數百男女殘酷的死所堅守的沉默,那沉默深處也許燃燒著他不能理解的悲愴,也許凝結著他不配評論的慘痛。

前面不遠,河流彎向西去。太多的屍體就在河流轉彎處堵塞了狹窄的河道。河水動盪著閃爍起鉛灰色的光波,漫上河岸。雲水寒懷抱小女孩站起來。本來他想為小女孩火葬,讓她的屍體淨化為火——埋葬在金色的火焰中,那是他過去思索死亡時,為自己的肉體確定的最燦爛而純潔的歸宿。但是,他發現,漫上河岸的鉛灰色波浪間似乎起伏著悲愁所召喚的情韻。

「也許,她並不需要淨化。是的,幼小的生命本來就純潔如初雪。這個因驚嚇而死的潔白的鬼魂最渴望的,定然是找到可以讓她安靜棲息的胸懷。呵——,應當讓她重新回到母親的靈魂中……。」雲水寒這樣想著,走向河岸。不知為什麼,他毫無疑義地確信,那幾百名被殺死的人中一定有小女孩的母親。

漫上河岸的水波浸濕了雲水寒的鞋。他停住腳步,然後,蹲跪下來,似乎依戀難捨地遲疑了片刻,才將懷抱中的小女孩放進波浪間。他故意讓女孩的面容向下,想讓她獰厲的神情埋進鉛灰色的河水。可是,屍體飄離河岸後很快就翻過來,那個幼小生命的驚怖猙獰的面容,彷彿在向蒼白的太陽提出死亡也無法抹去的抗議。雲水寒佇立在岸邊,無言地注視著小女孩漸漸消失在遲鈍的鉛灰色波濤間的臉,而他的眼睛裡凝結著美少年才會有的純淨如潔白野杏花的悲哀。風溫柔地拂動少年額前秀麗的長髮,似乎想要安慰他。可是雲水寒卻厭惡這溫柔的風,他覺得此刻的風不應當溫柔;他希望自己的長髮能像黑色火焰在狂暴的風中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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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蒙古藝術學校門前是一條格外寬闊、平坦的寧靜的大道,道路上鋪著淡金色的細碎沙石;高高的白楊樹聳立在道路兩旁,隨風搖曳的墨綠樹冠好像能撩動天空中淺紅色的雲縷。以往黃昏時分,常常可以看到身姿纖秀的少女垂首站在白楊樹下,輕輕撫摸著白楊樹的銀幹,紅唇邊浮現出癡迷的微笑。那神情酷似正沉醉地傾聽英俊男兒的情話。雲水寒也喜歡在晚霞將白楊樹葉片映成金色的時候,走上這條寧靜的大道,思索音樂的神韻和生命的意義。

今天,太陽沉落之際,雲水寒那比白楊樹更俊秀的身影又出現在大路旁的人行道上。不過,現在他不是散步,而是急於趕回家中。一種飄散出血腥氣的朦朧預感,使他的腳步如迅疾的風。

儘管心情動盪不安,雲水寒還是注意到一位漫步於大路另一邊人行道上的老人。他是任教於藝術學校的蒙古樂曲作者,雲水寒經常向他請教關於蒙古音樂的知識,而他談論音樂時那種如醉如狂的激情狀態,也引起了雲水寒的尊敬。這位蒙古老人身體頎長,面容清臞。此刻,他頭顱微揚,神色肅穆而荒涼,彷彿要高傲而哀愁地走進在漫長的道路遠端燃燒的深紅日球,去尋找生命的歸宿,而他被落日餘輝照亮的滿頭白髮,猶如銀色火焰雕成的詩意的王冠。

雲水寒停下了迅急的步履。老人的形象顯示出的悲愴之美震撼了他敏感的心,使他不能不駐足欣賞,而且,他覺得應當有成群如花的少女深情依偎在老人骨骼清俊的身體旁,同老人一起踏著金色的沙石之路,走進落日。只有如此,老人那悲愴之美才不會顯得荒涼。

「看那個臭韃子,利用音樂搞民族分裂的傢伙,他竟然不躲進屋子裡向毛主席請罪,還敢在共產黨的天空下散資產階級的步——階級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尖利得宛似殺豬刀發出的呼喊劈碎了雲水寒的審美感觸,一群不知從什麼地方湧出的紅衛兵隨即闖進他的視野。在第一個注視中,雲水寒就認出了發出尖利呼喊的領頭的女紅衛兵,是藝術學校舞蹈系的學生。雲水寒由於美麗因而高傲的眼睛很少特別注視女性,這位舞蹈系的女生之所以能令雲水寒記住她,只是由於他們一次在校園偶然擦肩而過時,一陣驟起的微風使雲水寒呼吸到她身體絢麗如霞的氣息,而且當時雲水寒發現,她向他流盼的目光中飄落著紫色夢幻似的激情。

老人轉過身體,背倚一株白楊樹,平靜地俯視蜂擁而來的紅衛兵,他高傲而蒼涼的神情中浮現出冷峻的輕蔑。紅衛兵猶如一群眼睛血紅的飢餓的野狗,瘋狂地撲到老人身上。老人筆挺的身體在白楊樹旁摔倒的姿勢令人不禁想到一柄折斷的劍。紅衛兵嘴裡發出獸性的咆哮,在老人身上踐踏踢打。很快,老人便躺在地上不動了。他清臞的面容血肉模糊,扭曲變形,銀白的頭髮已經黏滿了血汙和灰塵,流出紫黑色血液的眼睛黯淡無光——這個幾分鐘之前還高傲而優美的生命,現在猥瑣地蜷縮起來,變成了一堆骯髒的物質。

領頭的那個舞蹈系女生將一隻腳踏在老人身體上,挺胸昂首,作出勝利者的姿態,讓人給她照相。雖然隔著寬闊的馬路,雲水寒還是清晰地看到,那個女生眼睛裡曾經有過的夢幻激情,已經變成獸性的狂熱;他覺得,這個身體氣息絢麗如霞的少女此刻是踏著屍體狂歡起舞的魔鬼,而她的臉像散發出騷臭氣的母狗的髒屁股。

「轉瞬間,他們就將一首美麗的生命之詩,踐踏成垃圾……呵,那株老人曾背倚的白楊樹定然會很快枯死……。」雲水寒的思緒悲涼而紛亂,默默地望著那群紅衛兵將老人在地上拖走。驟然間,燒灼如沸騰熔岩的羞愧之情,從雲水寒心靈的傷口湧出。他為自己只能以沉默和破碎的感歎面對獸行而羞愧得無地自容。儘管他秀美如少女,但是,每次讀到司馬遷筆下那一個個英雄鐵漢的俠義精神,他的心不僅會被點燃,而且他會懷著燃燒的少年之心在高山之巔痛飲烈酒,讓自己秀美得近乎纖弱的生命沉醉於對英雄的燦爛嚮往,並想像著有一天要將自己作為祭品獻給高貴的俠義精神。然而今天,他卻只能在暴虐的獸行面前怯懦地沉默,令他怯懦的,只是他畏懼於喪失自己的優美;他怕自己生命的美色在暴行之下被摧殘為醜陋的物質,就像那位蒙古老人一樣——在他的價值觀念的視野間,生命的美感高於生命;生命的美感是他敏感心靈的聖物。

「我以怯懦衛護了生命的優美,我的心靈卻因此而喪失了高貴的神韻,喪失了英雄男兒的風格……但是,如果我俊美的生命現在變成了一袋垃圾般的東西,被拖過骯髒的地面,拋進腐臭的水坑,並在那裡慢慢爛掉,那將多麼可怕——那樣,我就將永遠失去了把自己埋葬在金色火焰中的可能性,就會永遠喪失淨化為燃燒的疾風的機會……。」面對良知的審判,雲水寒在矛盾的痛苦中為自己辯護,然而,辯護之後,心中的羞愧卻更加熾烈,熾烈得連他的骨頭都被燒裂了。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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