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19 of 20 in the series 回歸荒涼

十八

時間:時間已經不再重要

黃昏,吉普車接近大漠的邊緣。這個時間是柳容特意選定的。

大漠開始之前,有一片鐵青色的戈壁。黃昏時分戈壁會在晚霞的愛撫下漸漸變成深紅。那被凋殘的太陽之血染紅的堅硬大地,將呈現出悲愴的神聖感,而柳容就想在沐浴著太陽之血的神聖感中,重返荒涼。

陰山山脈最西端那座枯紅色的斷崖映入柳容的視野,像乾裂火焰的峻峭的殘跡。在那火焰殘跡最高處的岩石上,雕刻著雲水寒長髮如風的孤獨身影。他正向西方遙望。今天,大漠的地平線上瀰漫起重重動盪的風沙。風沙間,一隻孤鷹不斷發出淒厲的長嘯。風沙埋葬了落日,而落日將風沙燒成暗紅色。那迷濛如濃雲般的風沙,彷彿是湧動在蒼穹深處的血淋淋的鬼魂。

吉普車飛轉的輪子陷入流沙,而柳容的心已經飛上乾枯火焰似的斷崖。「呵,雖然落日被暗紅色的風沙埋葬,他遙望孤鷹的眼睛裡定然覆蓋著紫色的荒涼,就如同我在北京最後一晚的夢境中看到的那樣……。」柳容下意識地想。突然之間又感到一陣驚懼。因為,她記起離開北京那一晚夢境的最後,是一群巨鼠在啃噬落日。她覺得,那個夢似乎是不祥的預兆。而今天確實又是一個沒有落日的黃昏。

「就把夢境和不祥的預兆都永遠留在那個都市的暗夜吧!」柳容緊咬淡紫色的嘴唇,無聲地說。同時,她躍下吉普車,向斷崖奔去,並激情如焚地想:「讓我成為飄落在他荒涼心間的一片紅葉;讓我成為迸濺在他乾裂生命上的一滴晶瑩的淚;讓我的柔情成為刻在他白骨上的一縷妖嬈的傷痕。噢,讓我依偎在他的身旁,他沉思的身影將從此不再孤獨——讓高貴的思想者悲愴地走進荒涼,是時代的罪惡;讓高貴的思想者孤獨,則是美麗女性的恥辱……。」

柳容奔上斷崖,縱情撲到雲水寒身前,想不顧一切地傾訴自己與天地同在的深情。然而,戀情如花的目光剛觸到雲水寒的面容,柳容就難以自禁地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並極度震驚地向後退了一步。她發現,短短的時日未見,雲水寒的臉已經消瘦得像蒙著一層乾枯的青銅色皮膚的骷髏,而他凝然不動的眼睛裡,只有比生鏽的鐵板更堅硬,比陰鬱的死亡更空洞的絕望。

完全不需任何思索,柳容聰慧的心就意識到,雲水寒的變化——雲水寒的乾枯和絕望都與她無關。因為,思念,哪怕是無望的思念,也只會使剛毅的男兒憔悴,而不能令他乾枯;基於情思的絕望定然像太陽的殘骸一樣,具有熾烈的神韻,而不會讓人想起生鏽的鐵板和陰鬱的死亡。

柳容的心閃耀起雷電般的疼痛。能令英俊、高貴的男兒思戀到絕望,是屬於女人的一種極致性的榮耀,可是,她卻沒有在這種榮耀中沉醉的可能——她的心為此而疼。在心的疼痛間突然掠過一種刺目的意識:「只有心被群鼠食盡,只有心變成一個死寂、空虛的黑洞,他才可能絕望到像一具乾屍……呵——,他的心,他的靈魂就在那幾個羊皮本記錄的詩篇與哲理之中!」

強烈的恐懼震撼了柳容。她的步履猶如丟失了魂魄的風,踉蹌著向斷崖間的洞穴奔去。剛進入洞穴,柳容就陡然停住了,彷彿她已經奔到時間的盡頭,前面是虛無的深淵。

以前,岩石枯紅的洞穴使柳容確信,這個洞穴是雷電特意在陡峻的火焰的殘骸上,為高貴的猛獸或者孤獨的思想者開鑿的棲息之所。可是此刻,呼吸著紫黑色的血腥氣,她產生了置身於陰暗墓穴的感覺。洞穴的地面上凌亂地散布被撕成碎屑的羊皮本的殘跡。殘跡間僵臥著兩隻比貓還大的巨鼠已經開始風乾的屍體。巨鼠的咽喉處觸目地裸露出像是由猛獸炫目的利齒撕開的深深的傷口。

柳容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三天前,或許是四天前,雲水寒深入大漠,同蒙古少女的靈魂幽會之後,在清晨返回洞穴,卻看到一群巨鼠已經將羊皮本——他用豐盈的血和乾枯的淚書寫的詩篇與哲理毀壞了;雲水寒的心驟然破碎,他像瘋狂的猛獸,撲向鼠群,並露出雪白的牙齒,兇殘地撕裂了兩隻被捕獲的巨鼠的咽喉;痛飲了巨鼠破裂的咽喉處湧出的汙血後,雲水寒被鼠類的血汙染的生命瞬間之內就衰老了,衰老得像布滿深深裂痕的岩石,可能隨著每一陣動盪的風崩潰。

「一切都要結束了——他的心被巨鼠食盡,荒涼的地平線上,不會再有美麗的落日魅惑思想者遙望的眼睛。噢,一個沒有心的衰老的軀體!這多麼可怕……。」思緒悲涼之間,柳容的身體無力地摔落向地面。就像是對大地的最後的回歸。

她的面頰緊貼著冰冷的岩石地面。彷彿要從那冰冷的堅硬中獲得繼續思想下去的意志:「我早該想到,思想和出版自由被囚禁在黑牢深處的時代,這個悲劇是難以避免的……那樣堅硬、剛毅的男兒的生命都總有一天會崩潰,羊皮本又怎麼經受得住大漠之風的摧殘——那荒涼的風呵,能把虛無的時間都吹裂……美麗的詩篇和高貴的哲理只有刻在太陽上或千萬人的心中才會不朽。但是,良知泯滅的政治寧肯讓人的心在物欲的放縱中腐爛,也不允許一顆顆腐爛的心接受燦爛精神的洗禮,從而得到救贖——以鐵與血的名義不允許。而太陽呵,我雖然有心把雲水寒的精神刻在你聖潔的胸懷間,可是處於地平線的囚禁下,我又怎麼能找到通往九天之巔的超越之路……將與真實人性一致的思想和自由的心靈放逐到沒有人跡的荒涼中,這是人世的恥辱。群鼠們在荒涼中偶然做的事,乃是秘密警察們在人世間定然要做的事——毀滅美麗的詩篇和自由的哲理,然後將詩篇和哲理的創造者的心靈,變作一團在苦役犯的命運之路上黯淡燃燒的痛苦。那屬於燃燒的心的痛苦能灼傷鐵鑄的鐐銬……噢,雲水寒殘餘的生命,靈魂被鼠類食盡的生命將在精神的酷刑中,走向乾枯的死亡。那是怎樣熾烈的慘痛呵!即便我有柔情無限,也無法撫平那酷烈的痛苦。因為,柔情只能使心靈的痛苦得到慰藉,而他的心靈已經毀滅——對於他,生命在心靈毀滅之前消失,竟然是難以企及的幸福。上蒼呵,你為什麼要如此殘酷地折磨高貴的生命?!」

悲憤使柳容無法繼續思想,她艱難地支撐上半身,痛苦的目光卻與一隻巨鼠屍體瞪視的眼睛相撞。那雙凸出的鼠類的眼睛覆蓋著鐵鏽般的死亡的陰影,但詭詐和兇殘的神情依然雕刻在陰森的死亡上,就如同對太陽的冰冷、可怖的詛咒。柳容向來本能地遠離政治;在她的心目中,政治是披著浸透血跡的黑袍的死神,只有充滿對骯髒權力貪欲的醜男女,才會熱情如焚地摟抱它。因此,柳容對於政治甚至連厭惡都沒有,有的只是冷漠。而此刻,她卻覺得,那雙詭詐而兇殘的死鼠的眼睛正是政治的象徵。極度的憎惡之中,柳容迅速將目光轉向洞外,彷彿同死鼠眼睛的對視再延續片刻,她的靈魂就會被汙染,她的目光就將永遠忘卻聖潔與清澈。

暗紫的暮色已經漫過灰白的沙原。洞穴下面,一團動盪的火焰照亮了柳容的眼睛。既是被火焰所引誘,也是為了盡快離開凝結在死鼠眼睛裡的政治,柳容走出洞穴,來到斷崖之下。

由石牆護衛的那些枯死的白楊樹已經伐倒,並被截短成木段。色如枯骨的木段上升騰起的火焰,竟紅得如同燦爛的猛獸之血。火焰旁現出一堆鏽蝕的斷刀和鐵矛。儘管柳容的歷史知識並不豐富,但她知道,這裡曾經是西進的蒙古鐵騎與剽悍的西夏武士血戰之處,斷刀和鐵矛就是那些勇敢男兒早已乾枯的血跡的遺囑。

雲水寒左手緊握的鐵鉗夾起燒紅的斷刀,以身旁一塊枯黑的花崗石為砧,兇猛地揮動右手中的鐵錘,開始鍛擊。

擊碎萬里沉寂的鐵錘聲中,金色的鐵屑迸濺如破碎的英雄之夢;大漠荒涼的風間,雲水寒的長髮狂亂地飛舞。雲水寒上半身赤裸著,青銅色的肌膚彷彿是重重艱難的時間留下的鏽跡;被殷紅的火光浮雕在鐵黑夜色上的枯瘦的面容,因輪廓銳利的痛苦而顯得更加剛烈;他骷髏一樣空洞的眼睛裡,有紫色的激情閃耀如瘋狂的雷電。

柳容的眼睛被豔麗的痛苦照亮。她如醉如癡地注視著雲水寒,被他此刻形象中那壯烈的悲愴之美所震撼。柳容產生了一個感覺:雲水寒乃是從時間廢墟深處闊步走出的古代蒙古勇士雄麗的鬼魂,他要用染血的斷刀和長矛,在烈焰之中,為自己重新鑄造一顆永遠不會腐朽的鐵的心靈。令柳容痛苦之處在於,儘管已經意識到雲水寒進入精神瘋狂的狀態,但她只能從旁默默地欣賞這瘋狂的美感,卻無法給這可以灼傷太陽的熾烈之美以燦爛的慰藉。

就醫學的角度而言,雲水寒確實喪失了正常人的理智,進入瘋狂的意境。但是,如果正常人的正常只不過意味著腐臭的庸俗,高貴男兒瘋狂的激情就是自由人性的峻峭之美。

「……用斷刀鐵矛鍛造出鋒芒璀璨的長鑿——鏽蝕在斷刀鐵矛上的古代猛士雄烈的鬼魂,將化作長鑿銳利的神韻,然後在那斷崖間刻寫我心靈的詩篇,刻寫我自由的激情。……呵,暗紅的斷崖是浴血的岩石,是乾枯的火焰。以勇士的血沐浴淨身,意味著聖潔;火焰枯死了,靈魂仍然熾烈。將我的心靈刻在那聖潔而熾烈的堅硬之上,自由的詩篇就可以超越屬於我命運的時間。但那不是為了永恒,而是渴望不朽。人類不過是虛無前的瞬間,他與永恒無緣。高貴勇敢的男兒將以熱戀的注視,使瞬間成為流光溢彩的美。而生命之美可以湮滅,可以在永恒中消失,但卻一定要不朽……在朝霞和落日的暉映中,殘破的斷崖會像復活的聖火一樣輝煌。我的心靈高踞於聖火之巔,時間之上,向人類的命運講述自由真理的魅力——什麼也不為,只為誘惑人類走一條趨近太陽之路。在自由真理的魅惑下走進太陽,乃是人類可能達到的意義的極致……將心靈的詩篇和哲理刻在血紅的岩石上,刻在枯死的火焰間。噢,這是神聖的慶典。必須召喚太陽之火,為我沐浴淨身。然後,才可以開始慶典,才不致於褻瀆了那神聖。既然如此,就讓我等待明天的太陽吧……。」——雲水寒狂亂的思緒被鐵錘火花迸濺的敲擊聲,鍛造成閃耀著晶瑩痛苦的渴望。渴望最讓人疲累,最令人憔悴。在渴望之中,雲水寒迅速地衰弱了。凌晨之前,鐵錘從他手裡滑落。他像一縷蒼老的霧,蹣跚地走向斷崖,爬進一道風蝕的裂痕。那蜿蜒在斷崖間的裂痕酷似雷電的遺跡。而雲水寒似乎就是要將自己埋葬在雷電的遺跡之中。

柳容隨雲水寒爬進風蝕的裂痕。雲水寒很快就喪失了神智,進入昏睡。雖然是沒有星光的夜,柳容仍然能分辨出雲水寒面容枯瘦的輪廓。恍惚之間,她產生一種幻覺:彷彿自己是同已經燃燒殆盡的激情的殘骸在一起。痛苦的柔情驀然從柳容心中湧起,她情不自禁地俯下頭顱,想要親吻雲水寒。然而,就在即將觸到雲水寒乾裂的雙唇的瞬間,柳容卻又突然將面容轉開,而她戰慄的紅唇只把飄溢著濃郁花香的親吻,送給了冰冷而銳利的岩石——為了不褻瀆自己對雲水寒純潔的深情,她只願在雲水寒迷戀的注視中,獻給他柔情萬般的親吻。

暗藍的淚水湧溢而出,洗去了留在岩石上的親吻的痕跡。柳容的身體向下移動了一些,蜷縮在雲水寒的腳旁。她覺得,自己只配低伏在這個高貴而瘋狂的悲愴腳下——不是因為他高貴,而是因為他瘋狂。在柳容看來,只有真誠到極致的心靈,才會因為高貴的痛苦瘋狂,而她崇敬屬於英雄男兒的真誠,屬於自由心靈的真誠。

昏睡中,雲水寒不時發出拖長的悲嗥,就像心碎的狼。柳容如風的柔情陪伴著那每一聲悲嗥,在荒涼的沉寂中飄舞。而她此時心中的痛苦能令無情的頑石都為之黯然神傷地垂淚。那痛苦之上,無聲地崛起一個對蒼天和大地的抗議:「迫使自由的心靈瘋狂——這是千古第一罪!」

天邊泛起淡紫的晨光那一刻,柳容才在極度疲憊中突然墮入鉛黑色的無意識狀態。醒來時,她發現太陽已經在蒼穹之巔照耀,身旁則不見了雲水寒。

柳容從斷崖裂痕間伸出上半身,向遠處巡視。迷茫的灰白色風沙漫過枯黃的大漠;西方,雷暴雲的鐵鏽色的輪廓崛起在灰白風沙之上,彷彿是湮滅於古老時間深處的一個冷峻死亡的隱喻。而沒有被雷暴雲的陰影遮住的地方,荒涼的陽光依然輝煌炫目。

柳容終於在一座目力所及的最高沙峰之上看到了雲水寒的身影。

雲水寒完全赤裸的身體呈現出青銅色,身體的輪廓間雕刻著由飄逸的詩意之美所附麗的敏捷與強悍。他佇立在沙峰那宛似彎刀鋒刃一樣銀色的峰脊上,猶如一座青銅的雕像。他長髮飄飛,仰首直視天空之巔,並張開雙臂,伸向正午的太陽。

白熾的陽光賦予柳容眼睛裡的柔情以燦爛的明麗感。最初,她覺得,雲水寒像是在召喚太陽投入他的懷抱,而他願意在那天地間第一熾烈的擁抱中,讓生命連同屬於他的天空,瞬間化為金色的虛無之霧。隨後,她又覺得,雲水寒似乎想通過不死不休的瘋狂而癡情地凝注,理解太陽的魂魄。最後,她卻相信——只憑著聰慧的直覺,而不是任何邏輯相信,雲水寒是在接受太陽之火的沐浴,他要在火浴中獲得芳香如花的聖潔,然後走進精神的盛典。

雷暴雲在鐵黑色的死寂中翻騰著,升向天空最高處,彷彿是陰鬱而兇殘的宿命正在湧起。太陽頃刻之間就湮滅在黑色虛無中,如同一個英雄熾烈的心靈黯然凋殘。

失去了太陽,萬里大漠立刻變得像枯骨一樣灰白。雲水寒離開沙峰,在陰鬱的大漠間昂視闊步,他那身姿的情態給人一種感覺:頭戴思想王冠的苦役犯正踏著萬里波濤的遺骸,高傲地走向真理的祭壇——真理在二十一世紀仍然需要英俊華貴的生命作祭品。也許永遠需要。

雲水寒來到斷崖下,毫不注意迎著他奔來的柳容,握起前一夜鍛造成的長鑿和鐵錘,沿一條風蝕的裂痕,登上斷崖。然後,在斷崖高處枯紅的岩石上鑿刻起來。

柳容並沒有因雲水寒對她的熱情的冷落而傷感,雲水寒動盪著瘋狂激情的眼睛使她意識到,此刻雲水寒的視野中,除了他自己追求的精神意境之外,再也容納不下任何其他存在。同時,柳容也明白了雲水寒所要進行的精神的盛大典禮是什麼:「他要把真實人性的詩篇和自由的哲理刻在岩石之上……呵,不——,他是要把自己心靈的痕跡刻在岩石上,以使他的靈魂不再毀於鼠類……噢,枯紅的斷崖定然是死去的太陽留給人間的遺囑,在太陽的遺囑上刻寫自由的心靈,是聖潔者高貴的事業。」

柳容仰望斷崖,緩緩跪倒。在這高貴的事業前跪拜,是一種崇高,而不是卑賤。

低垂的黑雲如鐵鑄的激情。銀色的雷電從雲團深處驟然飛掠而出,在枯紅的斷崖上劈擊起藍白色的火焰。呼嘯的枯黃的風像是兇殘的惡魔,極力要把雲水寒從斷崖間撕落。然而,鐵錘與鐵鑿雄烈的撞擊聲,卻在雷電的轟鳴和狂風的長嘯之上震盪。那每一次堅硬的撞擊都如同悲憤地叩問蒼天和大地。

柳容如霞的腮邊浮現出一縷沉醉的驚喜的微笑,癡迷於對雲水寒的注視。她發現,斷崖上雲水寒的身影像一個狂舞的悲愴,像一團想要血淋淋地撕碎自己的青銅色風暴。每當雷電之光掠過時,他暗紫色的眼睛都會驟然變得燦爛,如同燃燒的猛獸之夢。柳容為雲水寒此刻的眼睛那驚心動魄的熾烈感而沉醉。那雙眼睛正深情地逼近地凝視破碎的太陽,就像凝視他自己的心——是太陽給英雄男兒的眼睛以生命的燦爛。

「真理是思想永恒的主題。因此,思想本身就是神聖的事業——以真理的名義是。由於對真理的苦戀而瘋狂的男兒呵,他是生命美的極致,他是思想之魂,他是迸濺在神聖事業之巔的一片璀璨的血跡……這在千古荒涼之中為真理而勞作者呵,他有一種在太陽之巔痛飲美酒的華麗的高貴感。無數只懂得為物性生存,為金錢、地位勞作的庸人,顯得多麼卑微……。」柳容的心在縱情讚美間如盛夏之花怒放,她為能看到如此熾烈、富麗的生命形象而欣喜欲狂。那正是她從少女第一次豔夢起就祈盼的呵。

柳容注意到,鐵鑿並沒有能在枯紅的石壁上刻出清晰的字跡,而只留下狂亂的鑿痕,就像天空的激情燒灼出的傷痕。她覺得,確認那屬於岩石的傷痕的意義,乃是她的天職。

「在他燃燒著瘋狂夢幻的眼睛裡,華美的詩篇定然已經刻在堅硬的岩石上,成為岩石的靈魂。他那被雷電殛碎的太陽般的心,將因此而得到慰藉——能令英雄男兒慘痛的心得到慰藉,就是意義……與真實人性一致的思想只能如狂亂的傷痕,刻在荒漠的石壁間,這是二十一世紀人類最深刻的悲哀。被瘋狂的思想燒出堅硬傷痕的石壁呵,你就是對精神專制的悲壯的抗議,你就是自由意志殘破而剛毅的象徵……。」恍惚之間,柳容的思想被血染成了片片紛亂飄落的紅葉。她屏息凝神,才發現,染紅她思想的血是從雲水寒緊握鐵鑿的手掌間湧溢而出。斷崖的岩石雖然是枯紅的,而雲水寒迸濺在岩石上的血的色調依然觸目驚心——即使世上的萬種紅色重疊在一切,也不能湮滅他的血跡那熾烈的個性。

仰視中,柳容可以清楚地看到雲水寒頭顱的側影:他如同燒紅的鐵石般的眼睛,由於忍受劇烈的疼痛和疲累而動盪著獰厲的神情;被汗水浸濕的枯瘦的面容急速震顫,彷彿隨時都可能驟然破碎。柳容的心被炫目的疼痛感擊中了,疼得就像雲水寒正用燒紅的鐵鑿,在她敏感的心上鑿刻狂放的戀情。

「噢,願這心的疼痛成為我命運的詩……可是,自由的心靈為什麼必須如此艱難;英雄男兒為什麼必須如此艱難?!」柳容質問大漠上那無邊的荒涼。她想用晶瑩的淚水為自己心的疼痛沐浴,卻發現眼睛裡已經沒有清泉。這個乾枯的沙漠似乎不允許淚水存在,甚至不允許蒼天垂淚——就連那不斷被藍白色的雷電撕裂的低垂的黑雲間,也沒有一滴雨落下。

人最渴望的,常常是難以得到的東西。此刻,柳容就充滿了對淚的渴望。被一陣如狂飆突起的衝動所驅使,她撕開自己胸前的衣服,並隨手從身旁握起一塊邊緣銳利的石片,像要把心剖出來似的,在雙乳間割出一道深深的傷痕。情態豐饒的雙乳彷彿是柔軟春雪的雕塑,傷痕間湧溢出的血猶如一縷嫣紅的淚。

聖潔的白雪與妖嬈的紅淚構成了至美的意境。柳容垂下美麗的頭顱,俯視自己胸前的傷痕,不禁為那因殘破而達到的至美所強烈地震撼。柳容眼睛裡流溢出豔麗而瑩澈的光波,迷戀地注視自己罌粟花色的血,而她的思緒如風中搖曳的野草:「這血是我心中的淚……噢,我胸前的美景呵,應當被高貴的猛獸欣賞……如果輝煌的雄性因我的美色窒息而死,榮耀就使我有資格驕傲地凝視太陽……呵,引誘太陽——這個想法多麼令人激動……我要作太陽的情人!」思想至此,柳容突然意識到,她的精神也已接近瘋狂的邊緣。但她立刻又在忘情的歎息中想:「呵,瘋狂真好……我恨清醒的理性!」她覺得,從自己乾枯的紅唇間飄出的歎息,像一縷淡紫色的哀愁,正飄向荒涼的大漠深處,去尋找永恒的安寧。

有雷無雨的烏雲傍晚時分散去,狂放的風也湧向天際,把自己的長嘯埋葬在深紅如血鏽的晚霞中。失去了雷電和狂風,雲水寒的激情也黯然神傷地垂下了流血的長翅。他的身影像一片青銅色的枯葉,沉重而緩慢地從斷崖之巔滑落下來,最後在一道斷崖的裂痕間找到了歸宿。

柳容理解雲水寒為什麼不再走進以前那個長期居住的洞穴,就像理解她自己心中的疼痛。她知道,洞穴裡還凝結著雲水寒看到的羊皮本被群鼠撕碎的慘痛,不,——是看到自己的靈魂被詭詐的鼠類兇殘撕碎的慘厲的痛苦。而雲水寒沒有勇氣再次直視那種痛苦。

「無論多麼堅硬的岩石,也有軟弱之處……呵,即使岩石破碎了,即使太陽熄滅了,即使人的心全都腐爛了,那凝結在洞穴中的慘痛也不會腐朽。」柳容哀愁的思緒像漫過大地的灰藍的暮色。

柳容來到雲水寒旁邊,用一張紫駝皮遮住他赤裸的身體。柳容這樣做,既不是因為羞澀,也不是出於女性的矜持——在這荒涼得連風都乾枯了的地方,一切庸俗的思慮都變成了枯骨——而是由於她的一個信念:高傲男兒的身體只應當裸露在聖潔的太陽之下。

雲水寒坐在斷崖裂痕間,像一片鐵鑄的陰影,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幾乎不停地將一隻皮袋中的烈酒,倒進自己被狂風蝕裂的岩石般的雙唇間。最初來到沙漠不久,柳容就發現,雲水寒的物性需求極其簡單,只是清水、乾肉和烈酒,而烈酒就成為他與塵世最後的一縷聯繫。清水可以從沙漠的泉水處提來;虔信佛教的牧人把雲水寒當作苦修者,會主動將紫銅色的肉乾放在洞穴外。只有烈酒需要雲水寒每隔兩個月,就到一百多裡外的小鎮上去購買一次——每次雲水寒都是背著一個能盛近百斤白酒的皮囊返回荒涼。

以前,柳容將豪飲烈酒,高歌醉舞,視為男子美的不可缺少的經典構成。在無數次富於少女浪漫情懷的想像中,她都只因仰視狂醉的峻峭的美男兒,便墜入「情醉」,喜淚盈眶。在她看來,那些不喝酒和不敢喝醉的男人,都是蛇鼠一類陰鬱、猥瑣而又可怕的動物。然而,今天柳容卻不忍注視狂飲中的雲水寒。這不僅是因為雲水寒狂飲時將自己囚禁在死寂的沉默中——那就像一塊心碎的岩石在用烈酒焚燒自己,也不僅是因為可以在猛獸眼睛裡點燃激情之火的烈酒,卻不能焚毀覆蓋在雲水寒眼睛上鐵鏽般的冷漠,而且更是由於她能清晰地聽到雲水寒的白骨被雄烈的酒蝕裂的聲響。那聲響如同一隻鐵爪冷酷地撕扯著她的心。

其後的幾天裡,雲水寒沒有間斷地虔誠地重複著那神聖祭奠般的活動:正午,他佇立在峻峭的沙峰上接受太陽之火的沐浴;當赤裸的身體上流蕩起青銅色的潔淨的光波後,他便攀上斷崖,用鐵錘和堅鑿表達他對斷崖間那枯紅岩石的熱戀,就像熱戀乾枯而堅硬血;他的熱戀又總隨晚霞一起凋殘,凋殘為一片在死寂的沉默中狂飲烈酒的鐵鑄的陰影。

這一天,在雲水寒結束鑿刻之前,柳容將所有盛滿酒的羊皮袋都藏進斷崖間的另一道裂痕——她已經完全喪失了注視雲水寒縱酒狂飲的勇氣。

日球沉落後,雲水寒返回棲息的裂痕。他精疲力竭地躺下,伸出一隻手摸索著。柳容屏住呼吸,看著雲水寒布滿紫色傷痕的手顯出急切而熱烈的情態,伸向平常放置羊皮酒袋的地方。當只握住了空虛之後,那隻手劇烈地震撼了一下。柳容覺得,殘破的斷崖隨那手的震撼而發出一聲悲歎。接著,似乎一切都被釘在飄散著岩石氣息的靜默之上。瞬間之後,那緊張得開始痛苦呻吟的靜默崩塌了。雲水寒猶如眼睛被刺瞎的猛獸,嘶聲咆哮著,在裂痕間瘋狂竄躍,尋找酒袋。突然,他俯向裂痕殘破的邊緣,用舌頭舔食枯紅的岩石,就像一隻飢渴欲狂的狼,要用乾枯的火焰取代烈酒。而他慘厲的長嘯向荒涼的大漠傾訴著對烈酒的渴望。

從愛戀間湧起的憐惜之情最灼熱。柳容終於無法面對雲水寒那燒紅的岩石般的痛苦。她壓抑著無淚的抽泣,取出藏在另一道斷崖裂痕間的酒袋,然後回到雲水寒身旁,黯然神傷地將酒袋扔在雲水寒腳下。

雲水寒慘厲的長嘯如同布滿血鏽的長刀猛然折斷了。他的目光戰慄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凝結在腳旁的酒袋上。被磨得發亮的羊皮酒袋透過灰藍的暮色,現出黑寶石般的光澤。

彷彿怕驚醒一縷沉睡的風,雲水寒以輕柔的動作蹲下去——那是具有矯捷猛獸風格的輕柔。他的手緩緩向前伸出,當手指觸到羊皮酒袋的瞬間,他以驚人迅速的動作握緊了手,彷彿擔心被抓住的羊皮酒袋會像鷹一樣飛去。隨後,他扯斷酒袋口上的綁繩,讓酒袋口稍稍傾斜。一串酒液像晶藍的淚垂落下去,在岩石上撞成瞬息即滅的閃光的霧。雲水寒深深呼吸了一口烈酒灼傷的岩石的氣息,神情突然變得極其寧靜,同時又有幾分悲涼。他情態莊嚴地仰起頭顱,喝下第一口酒。而兩滴鉛灰色的淚竟從他乾裂的眼睛裡滲出。

自從意識到雲水寒已經喪失正常的神智之後,柳容發現,他的眼睛總像乾裂的生鏽的鐵板,上面卻又浮雕著黑風暴似的瘋狂神情。此刻,她驚喜地看到,雲水寒眼睛竟變得明澈而遼遠,雖然還是十分荒涼。似乎生鏽的鐵板和浮雕在鐵板上的瘋狂,都消融在那兩滴為找到烈酒而垂落的沉重的淚中。

「烈酒是他的紅顏知己。在烈酒的安慰下,他離開了瘋狂……可是,神智恢復是否會使他更銳利地感覺痛苦——靈魂被鼠類食盡的痛苦!」柳容哀愁地想,最初的喜悅沒有盛開就已經枯萎。

雲水寒縱情狂飲烈酒,就像峻峭的高峰接受暴風雨的洗禮。柳容卻覺得,雲水寒是要用烈酒燃起的火焰,代替他那被鼠類撕碎的心。「以能夠淨化萬物的火焰為心,他的生命就是一個聖潔的意境……聖潔意味著虛無——虛無才可能聖潔。他將成為聖潔的虛無。那麼,我灼熱的雙唇親吻在那虛無之上,會是怎樣一種感覺?!」柳容思緒狂亂地想。雲水寒恢復了清醒的神智,柳容的心卻好像渴望進入瘋狂。

雲水寒的長髮舞動著斷崖間孤獨的風,而他的頭顱轉向了柳容。這是柳容在大漠中找到雲水寒以來,他第一次直視她的眼睛。窒息感使柳容的血在心中驟然凝成紅寶石般堅硬、豔美的痛苦。她毫無疑義地看到,一雙美少年的清純如冰雪的眼睛,正透過灰藍的暮霧,深情而又迷惘地向她凝視,就如同一輪久已湮滅在古老年月中的年輕英俊的太陽,越過重重時間的殘跡,凝視他心中的情人。

痛苦如紅寶石般閃耀,窒息使柳容視野間升騰起朦朧的金色火焰。但是,雲水寒的面容卻更加清晰了。柳容確信,雲水寒那線條如鐵雕的薄薄的雙唇間,一定囚禁著可以令所有少女的心在瞬間之內就化為灰燼的情話——那灰燼定然流光溢彩,定然絢麗如虹。這一刻,柳容突然明白了,她一生最璀璨的理想,就是聽到太陽般高貴的男兒一句溫柔的情話——一定要溫柔,屬於岩石和火焰的溫柔;屬於長劍和狂風的溫柔。

渴望的激情在殘酷的沉默中乾枯。柳容傷感地發現,一個類似恐懼的神情強烈震撼了雲水寒的面容。他突然向後退去,轉身撲向他放在斷崖裂痕間的旅行袋,從袋中取出什麼東西。等雲水寒重新轉回身體時,蒙古少女鐵黑色的骷髏,已經被他青銅鑄成的手臂緊摟在心跳盪的地方。

雲水寒的目光越過柳容美麗的頭顱,像鐵翅流血的鷹,飛向殘留在地平線上的最後一片紫色的晚霞。此時,紫色竟成為世界上最荒涼的色彩。

「心裡有一塊寒冰永不消融,那是少年時血淚凝成;心裡有一縷傷痕永不凋殘,那是少年時的遺恨;心裡有一陣風永不停息,那是對少年情人的愛戀;心裡有一朵鐵鑄的花永不枯萎,那是對少年情人的懷念……。」雲水寒的歌聲飄向遙遠的天際,飄向他的目光凝注的那片紫色的晚霞。

這是柳容第一次聽到雲水寒歌唱。她沒有想到,雲水寒那詩意豐饒、哲理華美的生命,還會有神韻如此動人的歌聲——彷彿是一塊俊美而剛毅的岩石,在吟唱獻給荒涼之風的戀情。而她對於韻律格外敏感的心中,隨著歌聲浮現出遼遠的意境:鐵灰色的荒漠草原隨著浩蕩的青銅色的風,湧向蒼茫的天際;遼遠的地平線上,一輪巨大的金色日球,在無數道藍白色雷電的劈擊下崩潰,就如同英雄華貴的死亡。

柳容相信歌詞是雲水寒創作的,是他獻給幾十年前化為烈焰的那位蒙古少女的情感祭品。同時,她也清楚地知道,歌聲的韻律來自於著名的「成吉思汗悼亡曲」。第一次來到荒漠時,柳容就從雲水寒的那篇描繪他自己少年戀情悲劇的小說中瞭解到,這支如萬里長風般飄盪著美麗悲愴和聖潔哀思的樂曲,與他荒涼的少年之戀生死相依地纏繞在一起。

「一位少年為逃避兇殘的人世而到荒涼中尋找心靈的家園。他就曾經在這枯紅的斷崖之巔,以小提琴向紫色的落日演奏『成吉思汗悼亡曲』。聽他演奏的只有無邊的荒漠和一位清泉般純淨的少女。荒漠上覆蓋著金色的晚霞;少女癡情地依偎在少年的腳下,猶如一縷不願再飄盪的婀娜多姿的風……少年體態俊俏如銀幹的小白楊,長髮飄逸似柔美的黑雲縷;忘情的演奏間,眼睛瀰漫起豐饒的金色夢幻——少年的美,像潔白的初雪一樣敏感;像淡藍的朝陽之光編成的詩一樣燦爛;像少女的淚一樣清純……可是,命運之風已經吹裂了那美少年秀麗的琴聲——琴聲乾枯了,乾枯為岩石的歌唱。噢,這多殘酷!」柳容幽暗的目光越出了想像的意境,凝結在面前這位蒼老的生命之上。

少年的神韻已經凋殘,枯瘦的臉上只剩下荒涼的堅硬;金色的夢幻已經湮滅,眼睛裡只落滿時間風塵的悲愴的虛無。但是,這個乾裂的生命仍然在歌唱,歌聲像孤獨的大雁越過茫茫時間的廢墟,飛向迷醉於戀情的少年心靈的遺跡。

柳容被雲水寒嘶啞的歌聲深深感動了。她覺得那歌聲是枯死的落日對於朝霞的懷念,為了使枯死的黑色太陽的歌聲免於孤獨,柳容開始以和音輕聲吟唱。於是,那一個漫長的荒漠之夜中,一縷柔情萬種的淡紫色流雲,始終陪伴著鐵黑色的太陽的鬼魂,尋找遺落在時間廢墟深處的少年之戀。當徐緩而浩蕩的黎明之風湧起時,正是他們的歌聲最動人的時刻。透過灰白的晨光,可以看到,暗藍的淚水正在雲水寒鐵雕般的枯瘦的面容上無聲湧流。

「噢,原來鐵鑄的男人也會哭,鐵鑄的眼睛竟然也會有無盡的淚……。」柳容下意識地想。驀然湧起的倦意使她的身體難以自持地向下飄落。「太陽已經枯死,他的胸懷怎麼還這樣灼熱……噢,死也不能湮滅的灼熱呵,請你將我埋葬。」——這是柳容的意識飄散於沉睡之前的最後祈願。

失去意識的時間就是虛無。不知過了多久,柳容被狂嘯的風聲驚醒。但是,在風聲中,她仍然清晰地聽到猶如岩石的腳步聲般的心跳。她由此意識到自己正伏在雲水寒陡峭的胸前。而彷彿捲裹在柔軟陽光中的溫暖感使她明白,入睡之後,定然是雲水寒為她蓋上了紫駝皮。深沉湧動的柔情間,柳容溫潤的紅唇輕輕親吻在雲水寒胸前青銅色的皮膚上,然後,她又迅速抬起頭顱,面頰豔紅如醉,眼波流溢著朦朧的妖媚,向雲水寒斜睨。她看到,雲水寒鐵鏽色的眼睛裡刻著道道雷電軌跡般猩紅的血絲。「呵,他定然一直這樣坐著,一刻也沒有入睡——或許真是因為怕驚擾我的睡眠。」柳容這樣想,心中充滿柔情密意。然而,連斷崖都為之搖撼的大風又使她明白,現在不屬於戀情的時刻。

柳容氣惱地轉首向大漠望去,陰雲密布的天空映入她的視野。一大團一大團邊緣毛茸茸的黑雲翻騰變換著,緊貼慘白如枯骨的重重沙峰,像無數猙獰狂嘯的鬼魂湧過。沙峰下的凹地間,瀰漫起灰黃的風塵。望著那茫茫的風塵,人會覺得生命都乾枯了,而心是多餘的。

低垂的黑色雲團越來越陰鬱,越來越沉重,就像腐爛的鐵塊。在陰雲的暗影下,柳容剛才還波光盈盈的美麗的眼睛裡湧起沒有星光的夜色。而她的心渴望著絢爛。似乎是她的渴望感動了上蒼,黑雲突然被炫目的藍光照亮,隨即,輝煌的雷聲乘著長風在雲層上高歌狂舞。

彷彿是領悟到某種暗示,柳容下意識地轉動身體,仰視斷崖。在雷電之光的輝映中,殘破的斷崖猶如一座浴血的墓碑;雲水寒瘋狂的激情刻在斷崖最高處的痕跡,則像萬年之前就被囚禁在枯紅岩石中的自由的心靈,此刻正聽從雷聲的召喚,想要掙脫石壁,越出鐵黑色陰雲的限制,去追尋供奉在宇宙之巔的太陽。

如同初戀的少女見到了日思夜想的情人一樣,柳容的紅唇邊閃耀起春雪般燦爛的微笑。對於柳容,石壁上那雷電點燃的狂亂的痕跡,乃是魅力無限的英雄男兒的意志;乃是可以感動蒼天和大地的心靈的詩篇;乃是她願意為之獻身的絕世之美。

就在柳容心醉神迷之際,她卻震驚地發現,從燃燒的雲團間掠出的雷電軌跡,宛似巨蟒猩紅的長舌纏繞在斷崖上;隨著一次又一次雷電的劈擊,保留雲水寒鑿刻痕跡之處的石壁開始現出裂隙。

柳容驚懼地站起來,並飛快地將求助的目光轉向雲水寒。然而,她戰慄的目光同雲水寒的眼睛相遇的瞬間,心卻驟然感到一陣被酷寒凍裂的疼痛,彷彿有一隻冰冷的鐵爪將她的心從胸中剜出,扔到暴風雪肆虐的荒野間——柳容完全沒有想到,雲水寒也在向斷崖上凝視的眼睛竟是如此冷漠,冷漠得好像凍結在岩石上的鐵鏽色的冰霜。

「呵——,他不再是那個瘋狂中熱戀深紅岩石的男兒,而我要衛護那高貴心靈的聖潔的痕跡……。」柳容天痛苦欲狂地想,不顧一切地沿斷壁的裂痕向上奔去。

柳容很快就到達斷崖最高處。雷電之火依然不斷地在斷崖間竄躍,柳容毫無畏懼地將伸展的雙臂和後背緊靠在雲水寒鑿刻過的石壁上,睜大的眼睛勇敢地直視從雲團燃燒的裂痕間劈擊而下的、猩紅如血的雷電。這一刻,柳容妖嬈俊俏的身體就像雷電浮雕在石壁上的一縷詩意,而她的面容酷似英俊秀麗的少年勇士。

雲水寒的眼睛依然冷漠如鐵,但他卻緩緩單膝跪下。他是以此來表達對雷電纏繞的少女那絕世之美的崇敬——那能令太陽都心疼的美,是高傲男兒靈魂的最聖潔的飾物。

一道格外明亮的雷電撞擊在斷崖間,破碎為火焰之淚。強烈的震撼中,枯紅的石壁猶如復活的聖火閃耀起絢麗光輝,而柳容美麗的身姿像是在聖火之巔起舞的意義。

雲水寒突然用顫抖的雙手痛苦地捂住了面容,彷彿是柳容燦爛的美刺瞎了他的眼睛。而他荒涼的心猙獰地逼視著殘酷的命運,悲憤地質問:「難道又要有一個純潔的生命在烈焰焚身的痛苦中化為紫色的虛無嗎?!」

雲水寒質問中那銳利刀鋒般閃耀的悲憤,使雷電都黯然失色地隱入黑雲。大漠又覆蓋在鉛灰色的死寂之下。從無邊的死寂間掠過的風聲淒涼得似乎要把人的心都吹裂。

雲水寒雙手依然緊捂著枯瘦的面容,傾聽那像虛無一樣空幻的死寂。從死寂中,他只感觸到冷峻的遺憾:「幾十年前,如果我奔向蒙古少女燃燒的身體,我美少年的生命就早已在火焰中熔鑄成流傳千古的愛情詩篇。片刻的怯懦使我的生命喪失了成為詩的機遇。那之後的幾十年生命,都是多餘的。我試圖在艱難的命運中重新尋找詩意和哲理——那是為我殘餘的生命尋找意義。可是現在,鼠類撕碎了生命的意義。我只是一片廢墟,一聲悲歎,一個將被風抹去的精神流浪漢的孤獨足印……我需要的只是一個機會:讓我的死亡與詩意或者優美同在。今天我失去了這樣的機會,但不是由於我怯懦,而是因為雷電的怯懦——那能令天空燃燒起來的雷電,都不敢在我悲憤的質問面前,點燃少女如花的生命……呵,我真愚蠢。我為什麼要質問,為什麼不召喚金色的雷電以璀璨的柔情,纏繞住衛護我心靈痕跡的少女……噢,我又一次喪失了奔向燃燒的美女的機遇,難道我只能像乾裂的岩石一樣破碎,而且那岩石還是陰鬱的蒼白色。」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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