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5 of 20 in the series 回歸荒涼

時間:西元1998年4月

「人的概念正在腐爛……。

「人已經成為最骯髒的存在……。

「呵——,中國人的心只是一個謊言,既沒有宗教情感的神聖,又沒有生命哲學的崇高,有的只是汙穢的物欲。

「生活喪失了激情,喪失了詩意,甚至找不到真實的火焰——我該這樣生存下去?呵,我渴望火焰的愛撫!

「歷史與精神同在。可是,精神枯萎的生命同時也就失去了曾經屬於他們的歷史。沒有精神意境,也沒有歷史背景的生命,只不過是心靈的破落戶,只不過是一塊卑微的物質。

「那些由於風情各異的卑陋無恥,而在各個官僚層次中爬上權力峰巔的官員;那些因為給腐敗的權力作人格男妓而暴發的商人;那些靠作腐敗權力和骯髒金錢的思想奴才而獲得社會地位的學者文人——現代中國所有這些成功的男人,對於女人,都不過是趾高氣昂地自我炫耀的生殖器。它們是物欲的衝動,而不是精神的優美,詩意的富麗。是的,他們在本質上是物性的象徵,它們就是物,而且是虛偽的物。它們物性的炫耀也要在謊言情結間進行。多麼可悲——能夠成功的男人只是,也必須是一個個撒謊的生殖器!

「生活在謊言中,忘卻真實的情感和真實的人性;泯滅天性和良知才能生存——這讓我如何忍受?這是心靈的酷刑呵!

「在茫茫的人海之間,何時才能找到一個高於物欲的心靈,一個詩意如花的生命?

「貪婪、嫉妒、自私、虛榮、偽善、詭詐、無恥等等,人類所有的惡性,都以最卑陋的方式在現代中國人的人格中裸露出來。而我這顆在謊言中痛苦悸動的心,依然呼喚天性自由的男兒和聖潔的真實。

「剛毅、秀麗的英雄,這是每一個高貴的時代,都會以其靈魂追求的生命美的意境。高貴的時代,精神意境個性繁富,英雄的神韻風姿萬千。可是,我為什麼卻不幸生於英雄人格凋殘的時空——這是雄性異化為軟體動物的時代;這是不再有鐵血男兒的國度;這是不會再被俠義精神感動的人群!

「死寂的黑暗呵,就像冰冷的水泥,要永遠把我凝鑄在窒息的痛苦中,而且是陰森的痛苦。可是,我渴望燃燒的痛苦!

「自古以來,追尋英雄就是美貌多情的少女永恒的夢——就像美是生命的永恒主題,真理是思想的永恒主題,英雄乃是聖潔少女之心的永恒主題。在一個男人普遍物欲化和謊言化的時代,追尋英雄就是追尋艱險的命運和悲愴的人生。但是,我願意艱險和悲愴,只要那艱險能令我不死於庸俗無聊的物性;只要那悲愴之中有真實的火焰能燒疼我的心。因為,我的『自我』,就是一縷對英雄男兒終生不渝的迷戀;然而,艱險與悲愴只是我荒涼夢境中那遼遠的地平線。何時我才能以熾烈的摟抱,而不是苦戀的遙望,擁有遼遠,擁有地平線。

「呵,無論愛還是恨都閃耀著雪亮鋒刃的英雄男兒——你在何方!

「陰冷、無聊的苦悶燒灼著我的眼睛,令我的眼球都要沸騰起來。就是為了免於那樣清晰地逼視苦悶,我才沉入這地獄般的黑暗中。……噢,烈酒呵,真像地獄之火,我麻木的痛苦已被地獄之火燒焦。可是,無邊的黑暗似乎把我的心都染黑了,讓我的血變成了墨汁一樣的汙水,讓我的骨頭上都長出灰黑的黴斑。呵——,如果一定要死,還是讓我死於清晰的痛苦吧。我不能忍受我屬於朝霞的生命埋葬在永恒的黑暗中……給我蒼狼的利爪,我要撕裂這如石如鐵的黑暗……。」

隨著一聲銳利的聲響,沉鬱的黑暗被撕裂了。上午的陽光以雷電的速度飛進房間,在玉白色的牆壁間,迸濺成破碎的銀色火焰。厚重幕布似的深黑色窗簾墜落下來,猶如一個陡峭而古老的暗夜崩潰了。

一位倒伏在地板上的少女從陽光中裸露出來。在極端的痛苦情態間扭曲的身體,恰好最生動地展現出現代青春女性特有的燦爛的性感,那炫目的性感就像一陣驟起的狂風將朝霞颳入人的眼睛一樣,會令人於瞬間便進入絢爛的失明狀態;黑得發藍的、濃密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脖頸和肩頭,形態如湧動烏雲般的黑髮間,彷彿隨時會掠動起嫣紅的雷電;她的面容在黑髮的縫隙間顯露出來,由於酗酒和精神的痛苦,面容極其蒼白,那是一種敏感的白色,就像一片飄落在淡金色陽光上的白雪,而這片被陽光灼傷的雪正在戰慄。

少女的名字是柳容。等陽光消融了方才凍結在心中的黑暗之後,柳容才直立起身體,如同剛走出千里大漠的跋涉者一樣,步履艱難地來到寬大的窗前,將雕花的玻璃窗推開,並倚在窗框邊,稍稍瞇起銀火焰般閃爍的眼睛向外望去。在明亮的陽光中,她披著雪白睡裙的身體,宛似一片炫目的陰影。

窗外不遠處有一泓淡綠的池水。一座中國古典風格的木橋通向池中用青灰色巨石壘成的小島。島的最高處,頂部覆蓋著金色琉璃瓦的亭台,像一座出土的古代王者的金冠。幾株桃樹圍擁在亭台的四周。桃樹暗紅色的、扭曲的枝幹彷彿是紫銅鑄成的蟒蛇,而枝幹之上怒放的繁花猶如朝霞的魂魄。

這是一個建成不久的豪華型住宅小區,位於北京西北郊。小區的售房情況並不理想。主要原因在於,小區所處的地方古代曾是官方處決江洋大盜或者造反者的刑場。幾年前,這裡還長滿了荊棘和灌木,瀰漫著古老的荒涼氣息。有人說,這裡樹枝被折斷之後都會流出血來,因為乾枯、堅硬的土地裡凝結著的是重重疊疊的熾烈的血。很多人由此覺得這個地方不吉利,而柳容卻正因為想要從夜半長嘯的風中呼吸到醉人的血腥氣,才在這個小區為自己購置了一套住宅。儘管她很難說服自己相信存在一個幽靈的世界,但是,柳容仍然經常在難以入眠的漫漫長夜中,祈盼有雄烈的鬼魂湧進房間,湧進她熾烈的心懷。——她覺得,無論如何,頭顱被砍掉的江洋大盜和造反者的生命裡,至少都會迴盪著一股英雄男兒的豪邁之氣。

然而,她祈盼雄烈鬼魂的愛戀,得到的卻是心靈的寂寞。在那陰冷的寂寞最沉重的時刻,她只剩下一種感覺:生命枯萎乾縮成一顆灰白的心,而且那顆心是堅硬、冰冷、破裂的石頭。每逢這種時刻,她都要瘋狂地酗酒,讓她灰白的心,那塊石頭,在烈酒中沉醉。然後,她便拉上厚重的窗簾,製造地獄般的黑暗,因為,黑暗能令她專注地體驗心的痛苦,體驗屬於石頭的痛苦。同時,黑暗也可以給她熾烈的靈魂帶來片刻的寧靜。儘管那種寧靜是沉重而陰冷的鐵黑色,卻可以撫慰她被灼傷的心——靈魂太熾烈了,會化成血色的灰燼。

是的,除了這種極端的狀態之外,對英雄男兒的如醉如癡的渴慕,使柳容的靈魂成為一團日夜燃燒的火焰,而她的心也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焚燒的痛苦中抽搐,她彷彿時時都能聽到自己秀麗的白骨在猩紅的火焰中迸裂的聲響。她的生命好像就是一團永不熄滅的活火——只要對英雄男兒的嚮往不能實現,火焰便不會熄滅,而那火焰中燃燒的,乃是千古悲愁。

熾烈心靈的痛苦常常將她推向瘋狂的邊緣,不過,她的外形卻總給人以妖嬈如流雲,純情似春雪的感覺。她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掩飾心靈的真相,更不是虛偽——她甚至願意把自己內心的痛苦裸露在血紅的落日下——而只是基於她對生命美的理解和責任。

柳容對於女權主義者有一種天生的厭倦。在她看來,女權運動已經被一群心理有問題的人引入了歧途——女權運動野性勃勃地奔走呼號,目的只是為了讓女人男性化,並以此作為女人踏上高貴命運之旅的前提。她覺得,那只會令女人變成不男不女的潑婦,並傷害女性的天然之美;而醜化生命者不屬於真理,或者如果真理和正義要以醜化生命為代價,她寧肯愛戀美麗的謬誤和燦爛的邪惡。

「讓岩石更像岩石,讓花朵更像花朵——讓男人和女人都按照其天性趨向極致;女性的榮耀不在於男性化,而在於更女性,就如同男子的榮耀不在於女性化,而在於英雄。這才是刻在金色日球上的生命美的原則。」很小的時候,這個信念便如同溫暖的春風飄入她寬鬆的睡裙一樣自然地進入她明澈的意識。在她的心目中,狂放的野性,血淋淋的呼嗥,那是屬於雄性的生動,而女人瘋狂的激情應當如漫天飛雪無聲地飄落;女人熾烈的痛苦應當如枯紅的落葉隨金色的秋風飄飛。

英雄是柳容生命的圖騰,附麗於她生命間的流光溢彩的美色則是她生命中殘存的唯一意義。既然心靈無法由於英雄男兒的愛戀成為豐饒的詩意,意義便只能棲息於容顏之美間——那在熾烈的痛苦之巔招搖的美色,以妖嬈萬端的魅力,證明著她對於英雄的迷戀的真誠,證明著她超越現實的人性之夢的真誠。而真誠於現實的人往往是卑賤的;真誠於理想之夢的心靈才可能高貴,才可能與形而上的意義一致。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北京出現了許多燈光富於夢幻色彩的咖啡屋,那是溫柔而又有些憂鬱的夢幻。在遍布於這座古都的咖啡屋中演唱,便是柳容為自己選定的職業。她同另一個女孩構成的演唱組合叫作「燃燒的寒冰」——「寒冰」象徵絕望,而「燃燒」則意味著,屬於她們的「絕望」有一個自我焚燒的靈魂。

柳容一年前剛從北京大學哲學院獲得哲學學士學位;她的父親是北大法學院西方法律思想史專業的博士導師。她命運的這兩個背景都決定她本來不應當選擇咖啡屋中的歌手作為自己的職業——哲學真理要求沉靜、純潔的思想,歌手的生涯卻往往充滿紛亂、破碎的激情;像火雞一樣虛榮的當代中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則大都把咖啡屋歌手視為地位略高於妓女的下賤族類。

但是,柳容掙脫命運背景的枷鎖,作出了自己的抉擇。這種選擇賦予她動盪著報復快感的自由情懷——向人和知識的墮落報復。父親給了她生命的機會,然而,她對於生命的厭惡也正是直接來源於父親。柳容父親最初的名字叫柳有祿,一個赤裸裸體現城市賤民階層發財欲望的極為普通的名字。「文化大革命」時期,為了更適於在毛澤東點燃的政治狂熱氣氛下生存,他改名為柳鐵錘,意思是要作毛澤東思想的鐵錘,砸碎一切「階級敵人的狗頭」。憑著小動物式機敏的生存本能,柳鐵錘幸運地被當局選定為「工農兵學員」,進入北京大學深造。

毛澤東死後,「文化大革命」時期受到摧殘的毛澤東的政敵,以純熟的政治策略,擊敗了毛澤東夫人的勢力,重新崛起。絕大多數普通人還根本不理解這種政治變動意味著什麼,柳鐵錘卻清醒地認識到,毛澤東時代,以及與那個時代相連的幸運都結束了。於是,他將自己的名字改成柳如絮——這個名字隱含著可以像柳絮一樣隨命運之風任意飄拂的意思。同時他開始拚命學習英語。經過兩年的努力,付出滿頭獸毛一樣粗硬的黑髮幾乎完全脫光的代價,他終於可以結結巴巴地同外國人對話了。不久,他對時代變化的預感就以同他的命運直接相關的方式顯現出來。「工農兵學員」這個曾被視為時代驕子的高貴的稱號,現在又被看作無知愚昧的象徵,而且那象徵中還有一絲卑陋的小政客的氣息。許多「工農兵學員」都只能黯然神傷地注視過去,並倒退著走向未來。可是,柳如絮卻又一次成為幸運兒。胡耀邦和趙紫陽的對外開放政策,使他獲得了被派往美國哈佛大學學習的機會。他之所以能被選中,並不是由於具備出類拔萃的智商,而只是因為他用滿頭黑髮換來的英語技能。當時,在毛澤東長期的閉關鎖國政策之後,能夠較為熟練地運用英語的人很少。

柳如絮就像一片灰黃的風中翻飛的枯葉,完全由於命運的偶然性飄落到西方法律思想史這個專業上。事實上,他也根本沒有興趣去費心選擇專業。因為,他真正關切的不是知識和真理,而是知識在社會地位上的投影。雖然他頭腦平庸,毫無學術靈感和思想的創造激情,但是,他卻有鼠類一樣旺盛的生命力,只不過鼠類的生命活力表現為生殖能力,而他的生命力卻是通過不斷分泌出種種社會生存的小機巧表現出來。正是這種小機巧使得對他的學術能力持懷疑態度的導師,最終由於對他個人的好感,而勉強同意授予他法學博士學位。

「工農兵學員」和哈佛大學法學博士,這是兩個極具文化形態差異的頭銜,但它們卻奇蹟般地統一於柳如絮的生命,並在不同時期給他帶來幾乎同樣令庸人豔羨的榮耀。回國後,柳如絮順利地成為北京大學法學院的教師。

八十年代中後期,一定程度上體現出胡耀邦寬容精神的國家權力意志,使自由思想的原則在北京大學成為可能。種種思潮生機盎然的湧動,似乎預言著中國將迎來一次偉大的精神昇華過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柳如絮卻以冷血動物般的理性,給自己確立了一個原則:「為了生存,永遠不站在專制權力鋒芒的對面。」當然,他會把這個原則深深地藏在心底最黑暗的地方,同時,在公開場合,他常常像第一次看到雞巴的處女一樣,震驚地睜大純潔的眼睛,指責那些關心中國自由民主前途的知識分子說:「學者怎麼可以把學術和政治攪在一起?!真正的學者應當遠離政治——政治是政客的事。」其實他完全明白,正是未泯的良知促使許多學者關心中國政治中的不自由、不民主因素,因為,自由與學術精神一致,民主與社會正義同在。只不過,他沒有一顆追求良知的高貴的心。對於他,為了生存而趨利避害是最終的生命原則。

即使是在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過程中,他也沒有任何猶豫地堅守住了自己的生存哲學原則,而把冷漠的肥屁股迎向在聖潔激情中燃燒的學生運動,並對專制權力暗送秋波。「六四」之血把歷史的一頁染成猩紅之後,柳如絮對罪惡權力的忠誠得到了暴政的獎賞。當局的宣傳把他描繪為中國傑出知識分子的典型。很快他就升任法學院的副院長,並成為博士生導師。

對於父親,柳容也像許多作女兒的那樣產生過類似於高山仰止的感覺。不過,進入大學之後,當她在一定程度上有能力用清晰的理性觀察某些事物時,柳容從父親以及他的生活方式中發現的,卻是人的卑鄙和齷齪。

柳如絮正在指導的博士生中,有一個千萬富翁,還有一個是最高法院副院長的秘書。再加上柳如絮本人,這三個人正好構成當今中國三個核心社會階層的微縮人格景觀——除了妓女之外,商人、官員和高級學者便是最具時尚性的職業,或者說社會階層了。

商人的名字叫華榮,剛三十多歲便已經有了堅實的啤酒肚。他的整個形象給人極其缺乏文化素養的印象:寬大的臉上塗抹著淺薄的自信,沒有靈魂內在感的眼睛總是毫無必要地瞪視著;低矮的額頭、凸起的眉骨、厚重的下顎彷彿說明他屬於尚未充分進化的生命類型,而深深勒進紫紅色脖頸的襯衣的白色硬領,使他看起來酷似一頭被豪華西服馴化的粗俗的豬。

八年前,華榮還不過是一個勞改釋放犯,他曾因強姦未遂而被判刑入獄。或許正因為所處的低賤的生活環境,華榮對人的本性懷有極其陰暗的觀念。這種觀念令他在經商時可以沒有任何顧忌地用金錢和美女收買官員,而官員手握的權力也因此迅速轉化為他的財富。僅僅五、六年時間,華榮便成為擁有數千萬資產的商人。

最高法院副院長秘書姓劉,而且有一個頗具詩意的名字——逸雲。他身材修長,容顏清俊,精明幹練。不過,神情間那種極端冷靜的理性,卻令他顯得毫無詩意。據說,為了給自己的仕途找到豪華強大的社會關係背景,他拋棄了平民出身的美貌妻子,並同一個省委副書記的女兒再次結婚。正是在岳父的推薦下,他才得到了現在這個許多有當官野心的年輕人夢寐以求的職位。

劉逸雲由於各種原因來到導師家中時,只要有機會就總喜歡從側面向柳容無言地凝視,彷彿要看到她的心裡去。柳容對此十分厭煩。這並非因為劉逸雲是結過婚的男人,而只是因為他凝注的目光過分清醒——柳容喜歡有人凝注她的心,但是那眼睛一定要有沉醉感或者夢幻感,而清醒的凝視只是窺探,並非迷戀。

中國的商人和官僚同知識之間,自古就形成了又苦又甜的關係。儒學,這種對庸俗人性極具洞察力的倫理道德理念,在古老的年代裡就獲得了思想之聖的地位。正是基於對人性的洞察,儒學將商人視為道德之外的卑賤的人格存在,理由就在於,職業特性決定了商人必定把追逐利益作為最高理想,而且為了實現這個理想可以毫無廉恥。中國人深受儒學影響,所以,自古以來商人無論有多少財富,在大部分普通中國人心目深處都不會受到真正的尊重。更何況當代中國成功商人的命運似乎都論證了儒學賤視商人的真理性——他們財富的積累與卑鄙人格的積累同生共長。於是,商人們便構思出一個名詞:「儒商」,即「知識分子商人」,以此使他們同賤視商人的儒學聯繫起來,同知識聯繫起來。似乎只有將自己的熱臉獻媚地貼在儒學的冷屁股上,只有成為「儒商」這種動物,商人們才能最終心安理得地享受名義上被知識美化的骯髒財富。八十年代中期以來,自詡為儒商,或者追求被人們稱為儒商,已經演化為商界的一種普遍愛好。不過,柳容覺得這種愛好俗不可耐。因此,當華榮告訴她,自己讀博士的目的是要作一個儒商時,柳容幾乎要哭出來——她想為知識垂淚。

同華榮相比,劉逸雲追求獲得博士學位的原因雖然同樣具有虛榮的特徵,但卻更加功利性。延續了若干世紀的科舉制度曾將知識與專制權力熔鑄在一起。在這種關係的囚禁之中,知識不以真理為目標,而墮落為踏上更高權力的石階——專制權力的靴底侮辱了知識。毛澤東時代,知識與權力的傳統聯繫被斬斷了,知識似乎下賤得不配與專制權力同在。現在,當局又在一定程度上重鑄知識與權力的傳統關係,學歷被當作升遷的重要條件之一。毛澤東通過蔑視和摧殘知識的方式,毀滅真理;今日的官僚們則似乎想以占有知識的方式,來壟斷真理。一時之間,利用權力為自己獲得學歷證明,便成為官場上最為多姿多彩、生氣盎然的現象。

對於華榮和劉逸雲費心攻讀博士學位的原因,柳容有明澈的理解。不過,他們竟然能高分通過博士生入學考試這一點,曾令柳容百思不得其解——華榮從外形看就不像智商很高的動物;劉逸雲雖然有一雙聰明的眼睛,但那種聰明又顯得太世俗化,是屬於小政客的精明,而與學術所需的智慧的靈性無關。直到去年四月慶賀父親五十歲生日的家庭宴會上,柳容的疑惑才以令她震驚的方式得到澄清。當時,她很遺憾自己弄清了這個問題,並且立刻意識到在墮落的時代,困惑只令人迷茫,清醒卻會給人帶來痛苦。

去年,柳如絮五十歲生日那天下午,劉逸雲的岳父,一位共產黨的省委副書記和劉逸雲為之作秘書的最高法院副院長一起,帶著豐厚的禮物,來到他的家中,感謝他對劉逸雲的關心培育。兩位高級官員的語言內容顯得很謙恭,但是,他們的神情和語調卻毫不掩飾地裸露出傲慢地俯視柳如絮的意味。

那天柳容恰巧也在家中。她發現,在兩位官員之前,父親平素那種帶有幾分美國味兒的優雅的學者風度消失殆盡,內涵複雜的笑意一直盛開在他紅光流溢的臉上,那笑意間有奴性的獻媚,有發自內心的得意,還有一絲小動物受寵若驚的惶惑。柳容覺得父親的笑容很醜,並且為此而羞愧了——複雜的笑意總是醜陋的。羞愧之間,柳容真想把父親那張彷彿笑容永遠不會凋殘的臉撕下來,像用過的手紙一樣揉成一團,扔進馬桶中。

客人在傍晚時分告辭離去。柳如絮的生日家宴很快就開始了,家宴的參加者只有柳如絮夫婦和女兒柳容。這讓柳容有些驚訝。她原以為向來喜愛熱鬧的父親,會為他自己的五十歲大壽舉行有眾多親友出席的盛大宴會。

劉逸雲岳父送來的茅台酒很快使柳如絮進入溫煦如春、色如桃花的醉意中。臉上方才獻給那兩位高級官員的醜陋的笑還沒有完全枯萎,他已經開始用小女人一樣哀愁而傷感的語調,給妻子和女兒講述起自己幼年在城市賤民家庭中經受的種種艱難與屈辱。

房間裡茅台酒的氣息越來越濃郁。或許由於她血液裡迴盪著那個曾在大野荒原之間縱酒高歌的滿族基因——她的母親與清朝皇族的嫡系血統一脈相承,柳容天生便對酒有一份如雪亮鋒刃的敏感。幾乎每種酒都會在痛飲之後,從她心靈深處湧現出富於詩意的意境:白葡萄酒會引她走入大漠戈壁間漫天飛舞的暴風雪;紅葡萄酒會讓滿山滿野燦若朝霞的杏花和桃花迷醉了她美麗的眼睛;淡金色的啤酒的詩意屬於黃河峻峭的萬里波濤,紫色的落日就在那波濤間沐浴淨身;柔情深長的白蘭地使她隔著重重的時間,凝注地中海上迷茫的藍霧;酒精度百分之七十的衡水老白乾總是用銀色的火焰焚燒她的心,而她願意沉醉於烈火焚心的劇痛,因為,那炫目的疼感會暫時模糊了精神的痛苦。然而,最令柳容動情的還是茅台酒。茅台酒的氣息間飄盪著萬年不散的火的神韻——沒有漫天飛捲的百丈濃煙,沒有乘風狂舞的千條火蛇,只有蒼天和大地都屏息傾聽的寧靜,而那火的神韻就像草原牧人爐膛裡燒得通紅的牛糞。那是一種豔麗的熾烈,豔麗得只有露出白骨的深深的傷口,只有滴血的心才配親吻;那又是聖潔的紅色,是只屬於英雄男兒靈魂的顏色。柳容為之心醉神迷的,正是茅台酒神韻間那豔麗的熾烈和只能用心看到的聖潔的紅色。

可是,父親五十歲生日那天的茅台酒的氣息卻似乎失去了魅力。柳容沒有一絲飲酒的興趣,而只有煩亂。她覺得,父親話語中那種庸人的傷感,侮辱了茅台酒之魂,那聖潔的烈酒之魂本應與狂歌醉舞的詩意同在。

酒精終於驅趕柳如絮的情緒走出傷感陰鬱的低谷,進入亢奮狀態。在一陣使面頰上鬆弛的皮肉都痙攣起來的大笑之後,柳如絮放肆地瞪視著天空——他此刻的視野間天花板定然已經消失了──以偉大凱旋者的語調,自我讚歎道:「可是,我已經『扼住了命運的咽喉』——誰也不靠,只靠自己的才智和刻苦,徹底擺脫了貧賤的命運。我已經屬於『上層一萬家』……你們明白嗎?剛才那兩位客人,按照古代王朝的舊制,一個是封疆大吏,一個是刑部侍郎,都是一品二品的高官。可是,他們必須來拜訪我,求我關照他們的子弟。哈哈——不僅是高官,百萬富豪,不,是億萬富豪也要來求我。華榮就是如此。他付出十萬元,我才讓他邁進我的家門……。」

柳容本想冷冷地對父親說:「他們確實有求於你,可是你卻更加急不可待地想親近權力和金錢。」不過,她還是艱難地把這句話封閉在意識中。那一刻她突然本能地感到,自己應當搞清楚另一件至關重要的事,重要就在於那將影響她對於人性的理解。於是,她故意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問:「可是,那兩個高官何必如此殷勤——還要親自登門拜訪?華榮又為什麼給你十萬元——他真的給了嗎?」問完這句話後,柳容立刻後悔了。她甚至希望父親拒絕回答她。因為,她預感到回答將是殘酷的,對於「人」這個概念的殘酷。

柳如絮又一次舉起紅玉雕成的酒杯,將滿滿一杯茅台酒倒進早已被烈酒燒成深紅的雙唇間,然後,他的面容逼近地傾向女兒凝視的目光。那一刻,柳容感到父親變得陌生了,而且很快她就找到了陌生感產生的原因——以往父親的眼睛裡總瀰漫著柔和的霧,所有的神情因此而顯得朦朧,可是此刻,霧消散了,酒精熔鑄出的真實突兀地裸露在空洞的眼睛中。柳容忽然意識到,真實與美並不是一致,因為,父親眼睛裡的真實陰鬱、灼熱、不潔。

「妳問他們為什麼需要我——那是由於他們的欲望和智慧之間的差距。他們得到了權力,得到了財富,還想要得到被稱為高級知識分子的榮耀。他們想要占有一切。可是,他們的智慧是有限的,如果沒有我的幫助,他們永遠與高級知識分子的桂冠無緣……。」柳如絮停頓了一下,眼睛裡飄過幾縷霧一般迷茫的神情。不過,霧很快就被灼熱的醉意燒乾了,裸露的真實重新顯現出來。於是,他彷彿要把自己的話刻在墓碑上似的,用尖利的語氣接著說,「我不僅要告訴他們專業課考試的題目,而且要把標準答案都透露給他們,他們才能通過博士入學考試。就是這樣,華榮的外語考試仍然沒有達到錄取分數線。我不得不以導師的名義給學校當局遞交一份專題報告,把華榮描繪成一個專業方面有極高天賦的考生,要求破格錄取他……當局需要知識分子為他們權力的合法性論證,奸商們需要知識分子為他們財富的合理性論證。在奸商和當官的心目中,知識分子不過是權力和金錢的奴隸。但是,我柳如絮不是奴隸。他們利用我,我也要利用他們。利用他們的權力和財富使我得到高入雲霄的社會地位——為什麼不?!」

就在柳如絮以一個陡峭峻急的質問結束自己話語的瞬間,淚水從柳容純淨的眼睛深處湧溢而出。她突然明白了父親為什麼沒有為他的生日舉行盛大的宴會。而痛苦的思想,開始無情地折磨她的心靈:「他平常很少喝酒,看來也很少真實。今天,他想沉醉一次,也想真實一次——藉著酒醉他才敢真實,而且只敢在妻子和女兒面前真實。整日生活在謊言中的人,心裡竟然也殘存著真實的願望,可是這種鼠竊狗偷的真實多麼令人作嘔!呵——,他憑什麼認為可以在我面前肆無忌憚地裸露他的卑鄙。他怎麼竟會認為我可以成為他的卑鄙的欣賞者!難道只因為他是我肉體生命的淵源,我的靈魂就應當成為他卑鄙人格的同謀嗎?不,不——雷電呵,割裂我肢體,擊碎我的骨骼吧!讓我把血肉還給他,我願作一個純潔的鬼魂……。」

「女兒,妳哭了……我第一次給妳講這些,妳一定很難立刻接受。我知道,妳是為社會的卑陋而流淚。這讓我很為妳擔心。記住,我的女兒——永遠不要指責現實,永遠不要同現實對抗。世間本無上帝。如果必須找一個上帝的話,現實就是上帝。反抗現實,必須受到上帝的殘酷懲罰;順應並讚美現實,才會受到上帝的垂愛。妳是學哲學的,不要忘記黑格爾的名言:『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但是,這個『上帝』太醜陋;受他的垂愛是血也洗不去的恥辱。」這是那個家宴上柳容留給父親的最後一句話。那天,柳容像一個心碎的幽靈,在燕園的春夜中飄盪了許久。墨黑的柔風間滲出杏花富於潔白詩意的清香,然而,柳容思緒卻與詩意無關。

「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知,是民族的智慧之鏡,他們應當以真理為理想;官員是社會公正秩序的維護者,他們應當以正義為理想;商人是人格化的財富,而財富是文明社會的物質基礎,他們應當以人性為理想。但是,他們都背叛了自己應當堅守的理想:社會的良知腐爛了,民族的智慧之鏡塗滿物欲的汙跡;正義成為遮掩官員無恥私欲的神聖鐵幕;財富則喪失了最後一絲道德的情操。他們以卑鄙互相附麗,構成富麗堂皇的謊言的現實。在這種現實前,我該怎樣確定自己生命的意義……黑格爾說『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他只在這個意義上正確——現實是邏輯過程的結果。但是,邏輯過程並不等同於與人性一致的真理,並不等同於主體的真理。物性的邏輯過程只是屬於客體世界的真理。而美的意境,審美激情的理想,才是主體的真理,才是屬於人的絕對價值。在物性邏輯構成的現實與美相衝突的艱難時刻,在人格普遍物欲化的現實否定生命神聖之美的悲愴時刻,我不能融入現實醜陋的合理性……。」

就是當思想進行到這一刻時,柳容選定了自己的職業。她不僅要遠離腐敗的權力、骯髒的金錢,而且要遠離墮落的知識界。她要靠自己的歌聲來生存——出賣色相,至少比出賣靈魂要高貴,更何況是具有藝術韻味的出賣。同時,她也意識到,咖啡廳中的歌手這個在許多人看來低賤的職業,實際上也是她為自己選定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會在一定程度上給她以現實邏輯之外的自由,儘管那種自由是卑微的,是被放逐到主流社會之外的流浪者。

職業的選定給了她某種現實的輕鬆感,但卻並沒有使她走出思想的困境。那個蘊育著盎然生機的春夜裡,當思想將她的精神推向絕望的極致時,在她黑如鐵壁的意識間,突然迸裂開一行猩紅傷痕般的血字:「人的概念正在腐爛。」

從此之後,柳容周期性爆發的精神痛苦過程,總以這行血字為起點和歸宿。這句話所蘊涵的悲痛似乎已經成為束縛她心靈的鐵鏈。每次她從自己製造的黑暗意境中重返現實,都如同一個經歷過酷刑之後從地獄中蹣跚走出的鬼魂。今天,她疲憊不堪地倚在窗邊,曾經許多次體驗過的感覺又一次浮現出來——她覺得自己蒼白的生命虛化為一縷被燒紅的鐵鏈纏繞著的無形的、空洞的幽靈。以往這種病態的感覺需要數日精神的寧靜才能消失。可是這次她卻很可能不會得到精神的寧靜了。因為,她正準備再次看清楚一個與她的命運直接有關的問題。過去,每次逼近地審視現實,每次看清楚現實生活的某個側面之後,她得到的回報都是失望、痛苦、厭倦。更何況,她以往對現實的審視基本上是基於對人的哲學的關切,而這次卻是基於情感的關切——哲學的關切可能產生絕望,情感的關切則可能導致絕望之後的瘋狂。

柳容在等待步入瘋狂,因為,她別無選擇。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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