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12 of 20 in the series 回歸荒涼

十一

時間:西元1998年12月

心復活了,但生活依然平庸。尤其令柳容煩惱的是,似乎連夢都拋棄了她。以前,她的睡眠極其敏感,充盈著姿色富麗、豐盈多彩的夢境。然而最近一段時期,她每個晚上都睡得像石頭一樣沉重,她覺得,這種喪失了夢境的沉睡是只應該屬於僵屍的。

半個月前,柳容回到北京大學去看望母親,正巧遇到父親的三個博士生在她父母家中聚會,祝賀柳如絮獲得了國家級專家的榮譽頭銜。許久不見,賈建成面容間自信驕傲的神情已經凋殘,原來臉上嫩白的皮膚也變成病態的灰黃色,這使他顯得猥瑣而又憔悴。柳容猜想,一定是由於父親收回了對賈建成前途的關懷,才會讓這個以追求權勢為生活意義的人枯萎。儘管柳如絮從來沒有正面詢問過她同賈建成的關係是否破裂,但是,柳容相信,在諸如此類的問題上,父親的實用主義的敏感甚至勝過發情或者飢餓的耗子。

獅虎山事件之後,柳容曾一度因賈建成而感到極度煩惱——她不知道再見到賈建成時,自己應當怎樣面對這個她鄙夷不屑但卻又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然而,那天她卻發現這些煩惱完全是多餘的。她沒有想道,自己竟然能如此冷漠地「俯視」賈建成。冷漠得彷彿他們之間隔著寒霧瀰漫的、蒼白的「無限」。聚會過程中,賈建成經常下意識地茫然地注視窗外一株榆樹扭曲的枯枝。那種時刻,柳容會對他產生一絲輕蔑的憐憫。她覺得,榆樹黃葉落盡的枯枝就像一條條乾瘦、焦黑的手臂,絕望地伸向蒼天,乞求寬恕。

柳如絮的另外兩個博士生華榮和劉逸雲,顯然也感到柳容和賈建成之間發生了嚴重的問題。於是,他們開始以代表他們個性的不同方式,向柳容展示自己最為得意的生命內涵。

華榮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可能同董建華的家族共同組建一個高科技公司。他寬大、肥碩、堅實的臉上閃耀著王者的自信,不過,或許是由於厚重的顎骨顯得愚蠢,使人覺得他似乎只配作豬群之王。

劉逸雲經過長時間窺探之後,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較為自然地同柳容在客廳一隅單獨交談的機會。他斜視著柳容,用煩惱的語氣說:「最近,最高法院領導要任命我作民事審判廳的廳長。這雖然是正司長級的職位,但會讓我失去自由——重要的職位就意味著責任呵。哎……。」柳容知道,劉逸雲所說的這個職位是他夢寐以求的;他之所以用煩惱的語氣訴說這件實際令他欣喜若狂的事情,是為了用虛假的清高掩飾他俗不可耐的生活情趣。劉逸雲的斜視讓柳容很不舒服。她垂下目光,看著劉逸雲沙發扶手上雪白的襯巾,無聊地想:如果他眼睛裡那種濕乎乎的神情化作黏稠的淚水滴落下來,襯巾上一定會現出尿漬般的汙跡……。」

那天離開北京大學返回自己住所之前,柳容心中充滿了哀愁。她是為美麗的校園被一群庸俗動物的蹄跡弄髒了而哀愁。從那天開始,為了使剛剛復活的心不致死於平庸,柳容試圖從音樂創作中找到現實生活之外的激情。由於柳容的原因,她和另外一個很前衛的姑娘構成的歌唱組合「燃燒的寒冰」,已經將近半年沒有在咖啡廳和酒吧神秘、朦朧的燈光中演唱了。很多朋友帶來信息,各個咖啡廳、酒吧老闆們不斷探詢她們何時可以重新演出,因為,經常在咖啡廳和酒吧裡消磨生鏽時間的年輕人已經期待「寒冰」再次燃燒了。

為了不辜負期待,柳容試圖創作新的樂譜和歌詞。可是,彷彿氣候都被平庸的生活汙染了。入冬以來竟然沒有一片雪從蒼穹中飄落。沒有雪的冬日,就像丟失了靈魂。柳容無法在沒有靈魂的冬季尋找到音樂的詩意和靈感。柳容感到了深深的寒意,那將她的秀麗的白骨都凍裂的寒意,不是來自捲著灰塵尖嘯的北風——寒意就在她喪失了夢境的生命中。

今天傍晚,柳容早早便用幕布般厚重的窗簾嚴實地遮住玻璃窗,然後就在與世隔絕的感覺中,疲憊不堪地躺到床上去,而原因只在於,喪失了深紅激情的枯黃的晚霞令她心神黯然。深夜,睡意朦朧之間,柳容卻聽到了,或者說她的心感到了漫天雪片靜靜飄落的聲響,那聲響比紅葉飄落在少女的心靈上更輕柔;比淡紫的晚霞飄落在高山之巔鐵黑的岩石上更寧靜。

只是為了怕踏碎雪片飄落的聲響,柳容才沒有走到窗前,撕落窗簾,仰視飛雪迷茫的蒼穹。她想在靜靜的傾聽中,尋找音樂的靈感。然而,當她的意識逐漸湮滅於沉睡之後,她的心尋找到的卻不是音樂的靈感,而是久違了的夢境——夢隨著大雪一起降臨。

柳容面對深藍的海洋,佇立在青銅色的岩石上。她極目望去,落日正沐浴在峻峭的波濤間。落日竟然是聖潔的白色,似乎日球上一場暴風雪剛剛過去。落日穹頂之巔,安放著一顆被割下的美麗的頭顱,秀長的脖頸下,湧流出的血,將雪白的落日灼傷了,而傷痕猶如朵朵怒放的罌粟花。那顆頭顱上戴著形如佛塔的金冠,晶紅的和寶藍色的雷電纏繞在金冠的尖頂之間,猶如狂舞的飛龍。頭顱的臉部隱現於炫目而又迷濛的金霧深處,輪廓不甚清晰,但柳容仍然從中燦爛地體驗到了一種隻屬於聖潔理想的極致之美。屬於那顆頭顱的一雙流光溢彩、波影盈盈的眸子,透過瀰漫的金霧,從雪白的日球上俯視塵世,像妖冶而神秘的誘惑,又像豔麗迷人的啟示。

同那雙眸子瞬間的注視,就令柳容迷醉了。她的心既迷醉於頭顱面部被金霧遮掩的極致之美,更迷醉於極致之美後的極致——以前她認為美就是絕對價值;此刻,她豁然醒悟,意識到極致之美賴以湧現的心靈意境,才是意義的終極依歸。

凌晨三時,柳容便從夢境中醒來。她幾乎完全下意識地穿好衣衫,走出住所。雪已經停了,天空中仍然低垂著黑藍色的雲層,而地上厚厚的積雪在銀白色中滲出幾分憂鬱的淡藍。

柳容茫無目的地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淡紅色的長筒舞靴在白雪上踏出的聲響輕柔而靜謐,但是,那「沙沙」的聲響卻如同鐵銼一樣,在她寂寞的心上銼出凋殘的晚霞般敏感的疼痛,而那心的疼痛間只有一個意念:追尋剛才那個夢境的涵義。「那顆被血淋淋地切割下來,並安放在雪白落日上的美麗頭顱——她究竟意味著什麼?她定然想通過雙眸的凝視向我講述一個生命的意義,可那意義是什麼?」柳容本就有一個視夢想高於現實的心靈。此時,她覺得,如果不想清楚這個問題,她心靈的歷程就無法繼續向前伸展。可是,腳下的白雪卻不能引導她走上落日。

清晨,朝霞使覆蓋在城市間的白雪流溢起嫣紅的光波;路旁高大的塔松頂部最高處的積雪,竟像金紅的火焰一樣給人以絢麗的燃燒感。可是,柳容俊美的眼睛裡卻依然凝結著幽暗的夜色。在一個白雪覆蓋的空蕩蕩的十字路口旁,她茫然的腳步以更加茫然的情態停下了,不知該走向何方。

就在柳容猶豫之間,從剛剛露出穹頂的朝日上湧過來的陽光,在十字路口對面的一幅巨型廣告牌上,撞擊出一縷令柳容短暫失明的金火焰。最初的炫目感過去之後,她才發現,那個廣告屬於一家海外旅行社,而第一縷陽光點燃的金火焰,乃是作為廣告畫面上泰王國象徵的大皇宮內的佛塔。就在柳容準備將目光移開時,她的心驟然疼痛起來,那伴隨著燦爛狂喜的疼痛使她記起,夢中那顆美麗頭顱上金冠的形狀,同泰國大皇宮內高入藍天的金色佛塔完全一樣。

柳容輕捷如雌鹿般奔跑起來。覆蓋在十字路口上的白雪間留下了第一行孤獨的足跡——追尋夢想的心靈的足跡,總是潔白而孤獨。

一個星期後,那家海外旅行社便為柳容辦好了出國手續,並訂購了一張由北京至曼谷的機票。十二月的最後一天,清晨七時,柳容乘坐的波音747型飛機緩緩滑向起飛跑道。

柳容喜歡乘飛機,而這只有一個原因——起飛時的感覺令她著迷。此刻,飛機在跑道終端停止了滑行。柳容望著窗外,眼睛裡動盪起小女孩般明麗、清澈的期待的激情。片刻之後,強大的引擎吼嘯起來,飛機在生氣蓬勃的震顫中向前衝去。迅猛的加速將柳容緊壓在椅背上。她覺得,自己纖秀的軀體被強悍的猛獸熾烈地摟抱住,正乘著呼嘯的風暴,瘋狂地追逐屬於太陽的夢境。柳容的紅唇以沉迷的情態稍稍張開,似乎隨時準備忘情地親吻灼熱的夢。當舷窗外飛掠著退去的雪野使柳容感到眩暈時,飛機脫離了地面。隨著輕靈的飛升感,柳容的血肉瞬間之內化成了流雲,而她生命只剩下一片羽毛般輕柔的心靈,那羽毛是蔚藍色的。

大約十多分鐘後,飛機進入平飛狀態。柳容輕輕歎息一聲,閉上剛才還像墨菊一樣盛開的雙眼。對於她,乘坐飛機的疼痛開始了——經濟艙座椅間狹小的空間,總給她以被囚禁的感覺。為了減輕這種感覺,她開始整理自己對於泰國的印象。

柳容不僅沒有去過泰國,甚至從來沒有稍微認真地思想過這個國家。她對於泰國的印象主要基於許多支離破碎的信息之上的想像,那就如同用許多塊彩色碎玻璃拼成的盤子:天空藍得有一種淚水感,雲團蓬鬆似發黴的棉花;氣候悶熱潮濕,那是一種適於疫病流行的氣候;整個國家都被葉片肥厚的熱帶樹木遮蓋,叢林中出沒著皮膚粗糙、骯髒的野象;男人身體矮小,面目醜陋,永遠赤裸著上半身,女人則眼睛很大,但神情慵懶,裹在彩色裙子裡的身體顯出鬆懈的肥胖感。

柳容極力想找到一些關於泰國的美好印象,但終於失望了。她產生了一種憂慮——此次泰國之旅可能是徒勞的,因為,很難相信由雪白的落日和美麗頭顱構成的夢境會棲息在這個缺乏魅力的國度。她又突然記起,讀大學時,自己曾在無聊地隨手翻動一本介紹東南亞風情的小冊子中看到這樣一句話:「人妖表演是泰國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個猝不及防浮現出的記憶,使她的憂慮變得像生鏽的鐵塊一樣沉重了。在她的印象中,人妖是由割掉生殖器的醜男人變成的可怕的畸形動物,他們或者她們布滿黴菌的陰鬱性欲,與愛滋病和梅毒同生共長。而且不知為什麼,她還覺得人妖有某種巫術,它們會在同人的對視中,將邪惡的性衝動注入對視者的心中。

經過四個多小時飛行之後,飛機開始下降。柳容眼神疲倦地向舷窗外望去。同時作好了心理準備——她將看到與高貴、聖潔的夢無緣的土地。但是,只經過片刻的凝神注視之後,她的憂慮便消融在明快自然的喜悅之中。窗外的天空藍得豔麗而高貴,那是鑲嵌在古老王冠上的藍寶石的色彩,高聳的雲團閃耀著銀火焰的神韻;下面的大海使藍色成為一種繁富的色彩:極遠處,沖刷者天際的海水,呈現出閃耀著銀灰的藍色;再近一些,海水變成灰藍色,像蒼茫的詩魂的色調;機翼下,大海是藍綠色的,令人想起少女嬌豔腮邊盈盈晃動的翡翠耳墜;稍遠一些,蕩漾的波浪之巔閃耀著明麗的淺藍色,那是讓人想把靈魂融化在其中的魅惑;海面中間是凝重而充滿激情的深藍,就如同凝結著太陽之火的哲理;幾艘快艇在大海上劃出的浪跡猶如雪白的傷痕,熱帶的陽光就像燃燒的金子,在雪白的浪跡間流溢。

飛機降落在曼谷「浪漫」國際機場。快步走入機場航站大樓後,柳容立刻用迅疾的注視,尋找與她迎面而過的每一個泰國男女的眼睛,她想在目光的飛掠間,從他們的眼睛裡獲得他們靈魂的信息。

不知不覺間,一陣淡藍色的輕鬆感如同穿過花叢的潔淨的柔風,湧入她的胸懷。在國內時,只有漫步於沒有人跡的高山之巔或銀白的雪原,她才偶爾體驗過類似的輕鬆。不過,那時的輕鬆感上總纏繞著幾許寂寞悲涼,而此刻的輕鬆感卻在安祥、寧靜的情調間飄拂。柳容入迷地用心撫摸著那種輕鬆感,完全沉浸在單純的喜悅中——彷彿由於剛從千年的重負下解脫出來而喜悅。只不過那喜悅之上閃爍著一縷淺灰色的疑問——那使她的心都沉醉的輕鬆,不知是來自何方。

辦好入境手續之後,柳容向航站樓出口走去。出口外面,一位泰國少女佇立在豪華型旅遊巴士門前,迎接一個中國旅遊團。柳容的目光越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飄落在泰國少女身上,她被少女那猶如花蕾初綻的花枝般豔麗而清純的身姿所吸引。少女穿著泰式長裙,長裙是淡金色的,上面又濺滿了鴿血般的斑點;她面容的膚色微黑,那是被富於激情而又溫柔的熱帶陽光迷戀親吻過後,才會呈現出的動人色調;她的一雙充滿柔情蜜意的大眼睛在向人注視時,盈盈波動著誠摯的善意。少女為每一位準備走進巴士的客人,戴上一個花瓣色如象牙的花環,然後,雙手合什致意,而她色情豐饒的唇邊浮現出金霧一樣燦爛、柔和同時又有些神秘的微笑。

泰國少女唇邊的微笑是如此富於人性的魅力,以致於柳容覺得自己已經終生迷戀上了那微笑,而她的目光會因為注視過那微笑變得更加燦爛。就在整個感覺還沒有消逝的時候,柳容突然明白了不久前的淺藍色的輕鬆感的原因——那是因為她離開了中國的人群,離開了謊言人格,並在異國走進了真實的人性。

在中國,柳容周圍的幾乎每一個人,他們無論歡樂還是悲哀,大笑還是哭泣,熱情激盪還是沮喪長歎,那神情間總有誇張的意味,總有做給人看的意欲,總有虛偽的陰影。此刻,她從泰國男女的眼睛裡逼近地感到了真實的人性,那人性上充滿了對生命的善意和微笑——善意真實得像大海的蔚藍;微笑自然得如同被金色陽光點燃的輕柔的海波。

就像一柄利刃刺入她的心臟一樣真切地,柳容意識到,她經受的每一次心靈的苦悶,每一次沒有原因的精神的抑鬱,都同普遍的謊言人格構成的生活方式直接有關,那種喪失了真實人性的生活方式對於未泯的良知意味著終生的苦役。

「但我終於可以體驗屬於真實人性的輕鬆了,儘管是暫時的……。」柳容幾乎情不自禁地說出這句話。忽然,柳容潔白勝雪的面頰被羞愧的火焰燒成殷紅,因為,她記起了不久前在飛機上自己對於泰國的充滿偏見的想像。她極端厭惡地想:「謊言人格早已喪失了對生命的善意。是的,他們習慣於用最邪惡的方式去猜度別人,他們渺小的自信就是建立在對別人惡意的嘲弄上……而我,似乎也被謊言人格汙染了——這多可怕!」

心上有一片黴跡的感覺,使柳容驚慌失措了。她奔出航站大樓,衝進陽光中,並仰起面容,睜大眼睛直視正午的太陽。她要讓陽光通過她明澈的雙眼,照進心中,將那片發黴的陰影燒成灰燼。當閃耀著陽光神韻的金色淚水開始在她如花的面容上橫流時,柳容感到自己的心靈又變得潔淨了。那是太陽之火焚燒後熔鑄出的聖潔。

柳容很快找到一家星級酒店,並在酒店大樓最高層訂了一個房間。匆匆放置好簡單的旅行袋之後,她便離開酒店,乘計程車前往大皇宮。她急於看到大皇宮內的佛塔,那是她此次追夢之旅的起點。

或許是由於土地都屬於私人,曼谷的城市建築缺乏北京那種由官方統一規劃形成的嚴整風格,而顯示出自然的隨意性,座座樓宇彷彿是一陣熱帶急雨過後,同繁花茂草一同生長起來的。柳容下意識地在心中對比這兩個國際大都市的風格。北京基於統一的嚴整風格中具有輝煌的莊嚴意韻,但是,柳容覺得,那輝煌又像宿命一樣沉重,沉重得令人不得不急促地喘息。曼谷情調自然,卻又給人以凌亂的感覺,凌亂似乎是為了得到自然的輕鬆必須付出的代價。

曼谷的天空深藍,而且有一種近乎寶石的晶藍感。大皇宮就從那藍天深處浮現出來。在午後炫目的陽光下,大皇宮宮殿群風格峻峭的頂部,飛焰流光,像是燃燒的金雕。柳容完全沒有注意自己是怎樣離開計程車,並走進皇宮庭院的。她如同破碎的陽光般動盪的目光,從最初的一刻起,就被皇宮內的那座佛塔所吸引。現在,她肅立在皇宮內廣場的這一邊,遠遠地仰視佛塔。是佛塔燦爛的神聖情調使柳容不敢過分靠近。她怕自己凡俗的足跡會褻瀆那屬於純淨藍天的神聖情調。

大皇宮佛塔的主體形如黃金鑄成的古代戰盔,輝煌「戰盔」頂部的塔體開始陡急地向上收縮,形成金色長矛般的尖頂,直指藍天。尖頂的極致處似乎撞擊在蒼穹之巔,迸濺出一星猛獸堅硬的目光都無法直視的銀火焰,那炫目的火焰彷彿是燃燒的白寶石熾烈的靈魂。

柳容如醉如癡地注視著佛塔。除了曾許多次在北京大學校園內默默向雲水寒的背影凝注之外,很少有什麼塵世存在能令她如此忘情地凝神注目。

現代自然科學的理性將可探測的宇宙作為意義的範疇,而將人類智慧不可探測的概念放逐到意義之外。但是,哲學智慧卻不滿足於自然科學理性對於意義的狹隘理解,他要追問有限宇宙論的時間起點之前的時間,他要追問有限宇宙邊緣之外的空間——他要作最徹底的追問,他要追問永恒與無限,並以這種追問作為生命意義的絕對價值的背景。而這種極致性追問的最終衝動,與其說是源於理性,不如說是源於生命極致處的那一星智慧的激情。

此刻,柳容就沉迷於這種哲學智慧的激情中——她凝視的目光就在對佛塔金色的塔體作極致性追問。最初,她從塔體上看到了蜿蜒遊動的金色雷電的魂魄,她的目光由於被雷電之魂灼傷了,而在明麗的疼痛間戰慄。隨後,她的目光觸摸到了更深層次的意境。那裡是一片迷茫的金霧,似乎連陽光都在金霧中迷失了方向而黯然失色。柳容的目光是被一點追問極致的靈智引導著,艱難地穿過金霧。金霧之後立刻呈現出的,是無限與永恒之上的意境,那意境中只有金色輝煌、璀璨奪目的空虛。

「高貴的金色到燦爛的極致之處,竟是虛無。噢,佛教哲學把那稱為『虛寂』。……虛是空無;寂是湮滅。這在金焰中燃燒的『虛寂』,正是佛教對生命的最高認知,正是佛學真理終結處迸濺的智慧之血……這『虛寂』燦爛得令我心神俱醉。然而,我夢境中那位戴著佛塔形金冠的美女究竟在哪裡?呵,那托起佛學真理的絕世之美,你是否要對我苦悶的心靈講述關於生命的箴言……。」思想之間,柳容情不自禁地雙手合十,向佛塔垂下美麗的頭顱,而她的心沐浴在金色的淚影中。

突然,一陣刺耳的、放肆的笑聲震碎了柳容追尋夢境的冥想。笑聲那過分物性的風格使人覺得彷彿是一大團顫動的肥肉在狂喜。柳容的思想已經無法擺脫屬於那個笑聲的現實,於是,她微皺起雙眉,懷著惡作劇的心情,猜測發出笑聲的女人的樣子:「這定然是處於更年期的女人。是的,不知為什麼,中國城市裡的女人一到五十歲左右,就會變成最粗俗不堪的族類。她的臉十分寬大,老榆樹皮一樣粗糙的皮膚下,條條隆起的肥肉使那張臉看起來像轉基因馬鈴薯。一雙小眼睛很亮,那是類似於公廁便池裡白色瓷片的明亮感。嘴唇肥厚,塗著猩紅的唇膏,大笑時分開的雙唇間露出蟲蛀的黃牙。噢,她穿的是一條時髦而名貴的花裙子,這條裙子如果穿在妙齡女郎的身上一定華彩迷人。可是,這個大笑的女人肥胖的軀體只能是對這條裙子的侮辱。……還有,她裸露的小腿像肥碩的大白蘿蔔。看到這樣的腿,人們會認為豬腿是美麗的……。」

在惡意的猜測中,柳容緩緩將面容轉到笑聲傳來的方向。那裡,一群都穿著同樣款式灰色西裝的中國人正從廣場旁的通道間走過——柳容不是依據語言,而是以他們臉上缺乏靈魂內在感的、粗俗的神情為依據,判定他們是中國人。他們旁若無人、高聲喧嘩,還不時發出打飽嗝的音響或者拖長的屁聲。一個壯碩的男人走在前面,他顯然是這群人的頭兒。這個男人極力想表現出主宰者的風度,但是,由於神情間只閃爍著淺薄的傲慢和愚蠢的炫耀,而沒有高貴的精神氣質,他反倒像一頭鋸掉尖角的、發情的公牛。他的軀體好像各種名牌衣飾的人體廣告:腳上穿著「花花公子」皮鞋;襪子是「老人頭」牌的;在將似乎隨時可能爆裂的「啤酒肚」勒出一道深溝的皮帶上,金屬鱷魚的標誌閃閃發光;「皮爾卡丹」西裝高雅的風姿完全被他醜陋的體態破壞了;「金利來」的紅色領帶就像吊死者的長舌頭垂落下來;為了露出手腕上鑲有晶瑩鑽石的瑞士金表,左邊的衣袖特意捲起一些。

這個壯碩的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昂視闊步從柳容面前走過。他右手香腸般短粗的手指不時毫無顧忌地在褲襠處抓一下,好像被高貴整潔的褲子遮住的雞巴,由於骯髒而得了瘙癢症。同時,他還不斷習慣地將紫色的肥嘴唇收縮成類似肛門的形狀,接著猛地噴出一小團鐵鏽色的濃痰。那個發出難聽笑聲的女人就同壯碩的男人並肩而行,並繼續笑著——為壯碩的男人能將痰吐得很遠而笑。那放肆的笑聲中可以聽出長久的奴性養成的取悅於人的媚態,可以聽出試圖成為別人注目焦點的賣弄意味,當然,也還可以聽出愚蠢、粗俗的豬屁的韻味。

柳容很難確定那個壯碩的男人是一個鄉鎮長或縣長,還是一個靠泯滅良知、取悅狗官而發了橫財的「企業家」。因為,腐敗的權力和骯髒的金錢在「神情」上已經達到了共性——淺薄傲慢,愚蠢的炫耀,放肆的專橫和無恥裸露的物欲。不過,令柳容可以有理由欣慰的是,她對於那個不斷大笑的女人形象的猜測幾乎完全準確。而只有一點沒有猜到:那個女人燙著滿頭細密的髮卷,這使她的頭看起來像一個上面有墨菊盛放的畸形大土豆。柳容唇邊露出一絲微笑,但那笑意很快便凋殘為心神黯然的悲涼。

「高貴被忘卻,清純不復存在,詩意被嘲笑,生命的神聖感枯萎了;激情之火已經熄滅,道德信念已經崩潰,心靈已經鏽蝕——中國人的生命中只剩下橫流的物欲。生命已經物化,這多可悲!尤其可悲的是,他們自認為有資格以物欲的名義要求歷史和人類的尊敬……。」在悲涼的思想中,柳容沒有參觀大皇宮的宮殿群便離去了。為了保留一片追尋夢境的聖潔情懷,她必須離開那群正在物性中腐爛的動物。

柳容直接回到下榻的酒店。晚餐過後,她登上酒店樓頂的平台,俯視曼谷的夜景。

從遠處深藍大海上湧來的高空之風以動盪的激情,擁抱住柳容。雪白的裙裾獵獵飄搖之間,柳容覺得自己彷彿是赤身裸體佇立在寶石藍的夜色中,任由海風縱情撫摸。於是,她畏懼地將雙臂緊緊抱在胸前,似乎是害怕被那湧動著雄性柔情的海風所誘惑。

曼谷的建築都已經消融在墨藍的夜霧深處,城市的霓虹燈卻猶如璀璨而神秘的星雲。道路上汽車的燈光形成流動的光河,就像墜落的群星從虛無中湧過。

「曼谷的夜色彷彿意喻著生機盎然、流光溢彩的宇宙……噢,這是迷茫而遼遠的美——屬於永恒和無限的美。」柳容下意識地輕聲說出這個感覺,並產生想要逼近地撫摸曼谷之夜的衝動。雖然一天的旅途奔波和那群中國遊客引發的惡劣情緒,已經使她心靈和身體都極其疲倦,但她仍然無法抗拒曼谷之夜的誘惑。

不過,幾乎從柳容走出酒店,踏入夜色的第一步起,她便開始後悔了。因為,高處俯瞰時那種超凡脫俗的神秘之美,隨著她的腳步聲破碎了——那腳步聲離現實太近。突如其來,而且沒有任何理由地,雲水寒的頭顱呈現在柳容心靈的視野間——他消瘦的面容就像堅硬夜色上的古老的青銅浮雕,覆蓋著一層灰暗的鏽跡。意念之中,柳容情不自禁地用充滿柔情密意的輕吻,為雲水寒風格峻峭的面容拭去鏽跡。許多年來,她都始終不變地視雲水寒為情感的圖騰,那是供奉在她心靈之巔的雄性之美的圖騰。而之所以如此,似乎只有一個理由:是雲水寒眼睛裡那冷峻的悲愴和堅硬的虛無感,在她十三歲時的少女之心上,劃出第一縷燦爛的傷痕,那燦爛的傷痕之後,是令她終身迷戀的心的疼痛。

可是,此刻柳容卻煩亂了,但是又不清楚為什麼想到雲水寒會煩亂。她艱難地越過重重蛛網般的煩亂,試圖看清什麼。然而,她看到的是一片茫然。就在她已經完全失望的時候,一個清晰的意識卻像蒼白的光線照亮了她的困惑:「呵,我是對的。永遠不走近他,我情感的圖騰,只從遠處向他注視——美只在遙望的凝眸注視中。那就像這曼谷的夜色一樣,遙望中美麗而神秘,走進了它,美感便死了……我不能失去屬於他的雄性之美的信念,那是我生命意義的最後根據了。噢,就讓我終生從遠處默默注視他吧……。」

煩亂消失了,心靈卻剩下灰暗麻木的疲憊。柳容被尋求刺激的意念和茫然的腳步引導著,走上一個劇院前的石階。深深的疲憊甚至使她無法用善意注視,來回應售票女郎明麗的微笑。走過劇院前庭時,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尋求烈焰的復活的屍體;她想在烈焰的焚燒中,踏著生與死的鋒刃,為她只能從遠處注視的情感圖騰,作神聖的祭祀之舞。

進入演出大廳後,柳容發現表演已經開始了。座席間瀰漫著暗藍的光霧,前面寬闊高大的舞台則金碧輝煌,像是太陽用雷電在深藍的蒼穹之巔開鑿出的一片屬於天國的意境。數十名美女正隨著富於宗教神秘感的印度樂曲起舞。

柳容穿著白色長裙的身影像孤獨的幽靈,無聲地沉入一個緊靠中間通道的寬大座椅間,而她天性喜歡迷戀於藝術之美的目光則如同一縷沉醉的風,飄落在蒼穹之巔的天國意境中。

舞台的背景滲出迷茫的紫紅色,那似乎是屬於即將熄滅的太陽的色彩。舞女美麗的頭顱上都有彷彿用金焰雕成的金冠在閃耀,那些金冠呈現出各種佛教吉祥物的形象——有蓮花寶座,有法輪,有寶瓶,還有佛塔。舞女們裸露的手臂、胸膛和小腹上綴滿了各種色彩的寶石:紅色的像火焰熾烈的淚;藍色的如同少女晶瑩的哀愁;綠色的似少年心中對愛情的豔麗希冀;銀色的意味著燃燒的虛無。舞女們雪白的赤足像是踏著因濃郁的花香而沉醉的風,在柔情萬種地起舞;高高的冠冕上流溢出的金焰,使舞女們的微笑成為一種輝煌。

柳容第一次領略到如此金碧輝煌的美感,但是,不知為什麼,她卻又從那富麗炫目的美中真切地觸摸到一種金色的沉痛感,一種淒厲的悲哀,一種濺血的白雪般觸目的絕望。由於瑩澈的淚影驟然在柳容眼眶間閃耀,舞女們的身姿猶如一縷縷金色的虛無,隱入她迷濛的視野。但是,那位領舞的美人卻更清晰地呈現在柳容的凝注之中,彷彿沒有任何東西能遮掩她璀璨的華美。

領舞的美人柔媚入骨,豔麗勝霞;雙臂宛似纖秀的白蛇,以輕柔溫婉的舞姿,顯示出不可抗拒的誘惑。不知由何而來的、難以言喻的緊張期待,使柳容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後,她就覺得自己的肺部在窒息的痛苦中變成了冰凍的土塊。但是,她寧肯死於窒息,也不願用喘息震碎那因過分緊張而脆弱的期待。突然之間,期待崩潰了,金色的狂喜照亮了柳容的心靈。她意識到現實終於同夢境相遇了。她夢中那顆供奉在雪白落日之巔的、戴著佛塔形金冠的頭顱,毫無疑義地就屬於這位領舞美女。唯一不同的只是,夢境中那顆頭顱臉部隱在金霧後面,顯得朦朧,而此刻領舞者的絕世之美——那美能令心靈如鐵鑄的懸崖般高傲的男兒,在瞬間注視中便為之沉醉——清晰得像是刻在堅實的陽光上。

柳容心中崛起了一個高入雲霄的願望,她想要就在此刻死於狂喜,只由於那狂喜源於對極致之美的感受,而美的極致之後,不再有真正屬於生命的意義。不過,她還是作出努力,控制自己心的急速跳盪。那顆心似乎隨時都可能在過分激烈的跳盪中猝然破碎。但是,她之所以控制心跳,並不是憂慮心可能破碎。心因為對極致之美的崇敬而破碎,乃是她渴望的一種關於死的理想——生命應當在詩意激情中消失為金色的虛無。柳容不願放縱的心急跳的原因在於,她的狂喜深處隱隱滲透出不安的陰影,同時她無法為了這種不安找到理由,而無理由的不安最令人心神惶惑。

突然,柳容用手蒙住面容,並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彷彿她的眼睛被毒蜂刺痛了。然而,她戰慄的目光仍然從手指縫間注視著舞台側面一條狹長的白布,上面燈光映出了一行字跡「麗都人妖歌舞團」。

「這屬於女性的絕世之美,竟然是人妖創造的……呵,『人妖』在我的觀念中是多麼汙穢、陰鬱的概念呀……。」柳容由於極度震驚而思緒紛亂地想。當她再次向領舞的美人凝神注目時,以前對於人妖的偏見轉瞬之間便煙消雲散。她意識到,人妖的國色天香本身就是生命意義的某種神聖的極致;對於創造這種美的人格,對於這種美的生命載體,她根本沒有資格蔑視,甚至沒有資格憐憫。同時,她為自己曾經對人妖的偏見而感到難耐的羞愧。

「那偏見既是對生命美的一種理想的侮辱,也是我俗不可耐的一次證明。它證明我還有一顆庸人的心,至少心中還有庸人意念的汙漬——當庸人自以為找到了可以蔑視或貶低別人的『正當』理由時,特別是在那個人或那類人與他的生命風格完全不同的情況下,庸人就會變成對生命、對他人充滿惡意的動物……。」自責之間,柳容真想戴上生鐵鑄成的面具,以遮掩自己滿面深紅如血的慚愧。

人妖們追隨領舞者的柔媚的足步,走下舞台;她們纖細的腰肢隨印度音樂那聖潔而濃豔的韻律搖曳著,從座席中間的通道走來,並雙手合十,以佛教禮節向觀眾致意。

柳容面色變得像殘雪一樣蒼白,秀麗的身體僵硬得如石雕,挺直地坐在座椅內,彷彿在等待末日的審判。領舞的人妖逐漸接近了。柳容的胸部隨著急速的喘息而劇烈地起伏,她集聚起全部意志力,才克制住起身奔逃的欲望。她覺得自己不能承受逼近地注視人妖之美的壓力。那是可以成為絕對價值的美,可以令一切價值和意義都黯然失色的絕世之美。當這種美逼近時,柳容對於生命意義的自信頹然坍塌了。

由於現實中庸俗的中國男人引發的失望,由於中國男人的平庸與猥瑣在她看來是對「雄性意境」的侮辱,柳容無法讓自己的生命在愛情火焰中熔鑄成與英雄男兒同在的精神價值。所以,除了對於雲水寒的暗戀之外,她把自己的美色視為唯一的意義。如果生命的形象之美凋殘了,她就無法為自己的生存找到理由。此刻,在人妖逼近的美感前,她覺得自己的容顏像被烈焰燒成枯黑的花一樣醜陋。

領舞者終於走到柳容身旁,她們的目光相遇了。儘管緊張欲絕,柳容還是發現人妖現出幾許驚詫的神情。隨即,人妖神秘的黑眼睛深處迸濺起一片熾烈的激情,好像黑色的太陽驟然被晶紅的雷電擊碎了。柳容明確無誤地領略到,那是屬於美少年的豔麗的激情。她為此感到一絲安慰。因為,她相信是自己容顏的魅力,使人妖的眼睛回憶起「她」原始的性別,回憶起美少年的激情。

然而,那美少年的激情瞬息即逝,人妖又恢復了女性柔媚的情態,並稍稍俯下面容,向柳容合十致意。在近得幾可以親吻的距離間,柳容呼吸到了人妖身體飄散出的濃豔而神聖的花香,同時,就像頓悟了天啟一樣,她意識到,人妖的美既是女性的,又高於女性,那是令現實中一切女人都黯然失色的美,是現實中的女人永遠也無法達到的女性美理想的峰巔。她覺得,人妖之美可以不需要任何物欲的附加條件,就可以感動至情至性的男兒的心靈;如果她是堅硬的男人,便會超越一切物性欲望迷戀於人妖,並只以純潔勝雪的精神的名義,如醉如癡欣賞,甚至崇拜那超凡脫俗的極致之美,因為,那種美本來就是超越物性的。

人妖挺直了婀娜的腰肢,但仍然俯視著柳容,「她」波光盈盈的眼睛裡流溢出妖冶的微笑,那微笑就像黑玉杯中閃爍動盪的燦爛陽光,而陽光深處,又飄拂著一片嫣紅朝霞般的哀傷。

領舞的人妖已經走過了,柳容的心卻還在充滿深情的撫摸著剛才人妖眼睛的微笑間飄拂的哀愁。她的思緒像一縷淺藍的風,伴隨著那血色的哀愁飄動:「從人妖的微笑中能觸摸到冰冷如鐵的孤獨……人妖比女人更美,那是因為敏感的少年比女人更理解女性之美的神韻;只有在少年的心靈之鏡中,才能映出最感動男兒的女性美的極致……噢,也許是——不,不是也許,而是定然——定然是對現實中的女性的絕望,使這些敏感的少年用自己的生命,來體現他們所理解的女性之美的理想……人妖就是美少年對女性美的理解雕刻出的心靈雕像。是的,那雕像的絕世之美,才配作為生命的意義,供奉在雪白的落日之巔……。」

在返回舞台過程中,領舞者再次從柳容身旁經過。她發現,從背後看去,領舞人妖的臀部完全裸露,只有一根金色的布帶陷入深深的臀溝。人妖那輪廓溫婉、俊秀的臀部隨著妖嬈的步履敏感地顫動,就像隨時可能垂落的金日之淚。人妖的臀部隱喻的燦爛性感,能令鐵石之心頃刻銷熔。在人妖炫目性感的輝映下,柳容又一次黯然神傷地意識到自己容顏像黃葉一樣乾枯。

領舞的人妖已經走過了幾步,卻又忽然轉首回顧柳容,並浮現出一縷微笑。那風姿如花,柔情似夢的微笑,又一次使柳容醉了,醉於塵世之上的理想之美。回眸俯視之間,領舞人妖情韻迷人的眼角閃爍著像是誘惑,又像是啟示的光影。但柳容卻敏感地發現,那眼波的光影中有一絲憐憫。她的心因此而痛苦地抽搐,彷彿人妖的憐憫是焚心之火。

「……我只願靜靜地與人妖對視,並忘卻一切。呵,是的,我只願對人妖作終生沉迷的注視,心靈中不再有任何欲念,除了對美的深深的感動,除了對美的欣賞和崇敬……可是,在人妖的視界中,我只是一個需要憐憫的對象,我沒有能力魅惑『她』,打動『她』,沒有能力使『她』沉迷。因此,我不配欣賞『她』——沒有能力使美沉迷者,沒有資格終生注視美……。」柳容在自慚形穢的感覺中痛苦地想。一個近乎瘋狂的衝動突然從她心中湧起,她想要用利刃割下臉上不配與人妖比美的肌膚,使面容成為白骨裸露的骷髏,然後,再同人妖對視。然而,她立刻又意識到,即便是人妖的骷髏也比她的妖嬈。

柳容的心在絕望的痛苦中似乎已經觸到思想都無法企及的「無限」的邊緣,就在心的痛苦與「無限」相撞的瞬間,柳容的情緒又突如其來地進入了被金色陽光點燃的激情的意境。而她的思想之風開始了邏輯之上的飄盪:「我不配,但是他配。人妖創造出的女性的絕世之美,要由英俊秀麗的英雄男兒欣賞……。雲水寒一定執著地熱戀太陽,一定喜歡凝視日球,否則,他的眼睛不會如此熾烈,不會在一個似乎漫不經心的注視中就把我的心都燒焦了……當日球都被大雪覆蓋時,他那迷戀於火焰的眼睛,便只能在向人妖的極致之美的萬年注視中,得到永恒的安慰;他眼睛裡那火焰都無法融化的悲愴,或許會因為極致之美的妖嬈而消融……是的,那次他作『英雄人格哲學』演講時,眼睛最動人。我的苦難——心靈的苦難,也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那是一九八九年三月,桃樹紫銅色的枯枝上剛剛凸起滴滴血珠似的花蕾。當時柳容只有十四歲,還在北大附中讀書。由於家住在北大校園內,柳容經常能聽到各種各樣的學術講座。當她看到雲水寒要作「英雄人格哲學」演講的海報之後,雲水寒和「英雄」這兩個概念構成的雙重誘惑,竟使她頭一天晚上徹夜失眠了。第二天,她過早地來到還空無一人的演講廳,占據了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坐在這裡,可以仰視高高的講台。等待總是令人焦灼不安,而且環境越安靜越如此。等到演講廳裡連通道間都擠滿了聽眾時,柳容的心緒反倒寧靜了,那就像滿樹紅葉在靜靜等待一陣狂放的風,使它們化作漫天起舞的美麗血跡。

演講比預計的時間稍晚一些才開始。燈光將講台映成一個輝煌的意境。柳容覺得,雲水寒是佇立在黃金鑄成的日球上,或者覆蓋著金色朝霞的蒼穹之巔,向無限和永恒吟頌關於「英雄」的聖詩。也許因為年齡還小,也許因為少女天性就對詩意的形象比深邃的智慧更敏感,即便那智慧濺滿了激情之血,那天柳容並沒有,更準確地講是不能夠凝神領悟演講的哲學內涵。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雲水寒的形象吸引了,她正是從雲水寒的形象中,獲得了對「英雄」概念的最初,也是永遠難以忘懷的理解。

那天,在深黑如雷暴雲的凌亂長髮映襯下,雲水寒風格峻峭、輪廓明快的面容顯得有些蒼白,但並不病態,那種蒼白使人想起初雪的魂魄。儘管約一年前柳容被雲水寒救上懸崖之後,她便通過小女孩才會想出的方式,瞭解到雲水寒的許多情況,其中包括雲水寒的出生於一九五○年,已經近四十歲了。然而,她卻覺得演講中的雲水寒是一位聖潔而高貴的美少年,只因為他消瘦的面容蒼白如初雪。由此,她便毫無疑義地確信「英雄」一定有高貴而聖潔的心靈。

演講時,雲水寒神情間詩意的繁花生機盎然地怒放。柳容卻從那花影中領略到朦朧的冷峻和悲涼,領略一種蒼茫的燦爛感,像是落日映成淡金色的風塵從大漠深處漫過。柳容由此理解了,「英雄」是悲愴的,因為,雲水寒彷彿正在,也只能向沒有生命痕跡的千古荒涼,吟頌關於英雄的詩篇。

演講過程中時時震響起熱烈的掌聲,但是,柳容卻痛苦地感到雲水寒是孤獨的。那時候,由於年少,柳容對中國人格的劣根性還缺乏深刻的領悟,不過,她敏感的心仍然發現掌聲熱烈的情調間缺乏靈魂熾烈的內在感,而沒有靈魂內在感的掌聲就像深思熟慮的陰謀,越熱烈,雲水寒的孤獨便也荒涼。意念之間,柳容用花蕾般的紅唇,以少女雪白的柔情,親吻著那屬於雲水寒的孤獨,那如同冰冷鋒刃一樣寒光逼人的孤獨。同時,她明白了,「英雄」就意味著孤獨的命運。

那天,最令柳容心醉神迷的,是雲水寒的雙眸。從雲水寒因那激情而熾烈,因詩意而優美的眼睛裡,柳容看到對燦爛死亡的神往與追求。瘋狂地愛戀燦爛的死亡,那是終極的英勇無畏。於是,柳容堅信英雄一定是勇敢的男兒。

那天演講結束時,高貴、聖潔;悲愴、孤獨;英勇、激情——所有這些從雲水寒形象和情態間領略到的優美人格的感觸,在柳容心中凝成了英雄之夢最初的燦爛。後來,她發現,那夢境屬於崇高的太陽,而她生活在渺小的地球上;在高貴的激情凋殘的時代,女人迷戀於英雄,哪怕僅僅迷戀於英雄的概念,就意味著她愛上了冷峻的悲愴,愛上了荒涼的命運,就意味著她必須承受艱難,這個女人生命的美色也只能成為悲愴、荒涼、艱難命運的祭品。

「或許正是因為他的演講把英雄人格與哲學智慧聯繫在一起,我高考時才選擇了哲學專業……。是的,一切心靈的苦難都起步於對英雄概念的迷戀,起步於對自由真理的獻祭者的追尋。重重心靈的苦難呵,使我無法承受。可是,我卻又不能不承受,只因為我渴望愛情的心已經被英雄的概念俘獲;只因為我已經無法改變以追尋英雄的目光去凝視男人……然而,我染血的目光飄落的地方,卻只有鐵黑色的絕望……。」柳容思緒動盪的回憶在一片輝煌的寂靜中倏然消失了。這時,她才注意到,人妖的歌舞表演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結束,觀眾都退場了,燈光明亮的演出大廳空無一人。

柳容繼續坐在原處,想讓心靈在那輝煌的寂靜中化為一縷燦爛的虛無。演出大廳的輝煌是以金色為靈魂:一排排輪廓優美的座椅呈現出金紅色,彷彿是用燒紅的金塊鑄成的;天花板和牆壁,以及富於宮殿壯麗感的圓柱都是純正的金色,在燈光的輝映下,那金色似乎要像炫目的霧一樣飄盪起來。

「泰國人是一個喜愛金色的民族……或許正是從這聖潔金色中採擷到了燦爛的靈感,人妖的微笑間才閃爍起令所有女人都黯然銷魂的女性美。」這是柳容戀戀不捨地離開演出大廳前的最後一片思想的花瓣——她依戀那聖潔的金色。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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