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9 of 20 in the series 回歸荒涼

時間:西元1966年8月

「落日是大漠的靈魂。今天,我就要為燃燒在茫茫風沙中的落日,演奏聖主成吉思汗悼亡曲。我的心靈將第一次與荒涼的大漠之魂對話,這是屬於我生命的聖潔的慶典,我應當為此而沐浴淨身。」來到大漠的第三天清晨,雲水寒走出斷崖間的洞穴時這樣說。不過,他說話的對象不是苦行僧,而是枯紅的斷崖下那十幾株銀幹的小白楊。雲水寒已經基本上將苦行僧看作棲身之所內的一件珍貴的藝術品,因為,住進這個洞穴以來,還沒有一絲跡象表明苦行僧想同他進行交流,哪怕只是用目光進行交流。

雲水寒在風撕裂的岩石縫隙間奔躍著,很快來到斷崖下,然後向大漠中走去。但是,他選擇了與那位蒙古少女依然殘留在金色細砂上的足跡不會相遇的方向。少女眼睛燦爛的純潔可以令他心疼,卻不能抹去美少年心中驕傲的風格——他這樣作,是因為他不願意追尋那位少女逃離自己的足跡。

雲水寒下意識地走向地形陡峭的方向。那裡原來定然是不很高但十分險峻的山峰群,現在,群峰已經被金色的沙塵埋葬,然而,山峰那峻峭的風格像雄烈的鬼魂依然殘留在埋葬峰群的流沙之上,從而形成一座座稜線銳利的沙峰。

中午時分,雲水寒登上了一座最高峻的沙峰。沙漠之中無法找到可供他沐浴的足夠的水源,於是,他決定登上高峻的沙峰,在這最接近太陽的地方,接受輝煌陽光的洗禮。

雲水寒的衣服彷彿是被激盪的疾風脫去的,幾乎是瞬間之內,他就向燦爛但卻荒涼的萬里晴空赤裸出自己的身體。那座高峻的沙峰猶如黃金鑄成的陡峭的波浪,而美少年的裸體像是被金色巨濤高高托起的生命之美——他要被托向那在蒼穹之巔熾烈燃燒的金輪般的太陽。

雲水寒沒有成熟男人那種發達的肌肉,所以,他的身體缺乏強悍的雄性風格。但是,他體形勻稱,線條敏感而俊秀,而且有幾許少年特有的清新的柔情。屬於雲水寒身體的,是另一種令人心醉神迷的詩意之美,深情的少女會情不自禁用柔媚花蕾般的紅唇,傷感地輕吻那秀美的詩意,並以這種親吻作為她們生命的意義。

正午的陽光像銀火焰在美少年的身體上流蕩閃爍,迸濺起簇簇炫目的光影;雲水寒則揚起頭顱,直視熔化的金球般的太陽,讓自己的視野淨化為一片金光湧溢的虛無。當雲水寒感到靈魂和肉體都在太陽之火的沐浴下,淨化為潔白如雪的灰燼時,他又讓金色的大漠之風,為自己拭去那輝煌的沐浴後殘留的火焰的痕跡。

黃昏之前,雲水寒回到了斷崖下。他經過太陽聖火沐浴的生命,純淨得只有一縷金色的風纏繞著空靈的審美激情。

浩蕩的風沙在西方峻峭的天幕間瀰漫成茫茫的金霧。金霧深處,巨大的落日呈現出青銅色,像一顆冷峻而荒涼的英雄的心。雲水寒佇立在暗紅似血的斷崖之巔,將美麗的頭顱側伏於小提琴上,開始以聖主成吉思汗悼亡曲,同呈現出青銅色的大漠之魂,那荒涼的英雄之心,作心靈的交流。

樂曲最初的旋律意境遼遠,猶如被古代蒙古勇士永不凋殘的血跡染成深紫色的風,以深長而徐緩的韻律,從鐵青色的萬里戈壁上漫過。雲水寒的心靈也在深紫色的風中飄散了,化為無邊的悲涼。他第一次如此清新地意識到,聖主悼亡曲浩蕩的悲情都是對蒙古自由之魂的苦戀,都是對高貴英雄人格的蒼茫詠歎。

「蒙古鐵騎征戰萬里,不是為了開拓疆土,因為蒙古草原碧野無垠;不是為了劫掠財富,因為蒙古草原湧金堆銀;不是為了搶奪美女,因為蒙古草原美女如雲。是對自由的神往,激起蒙古鐵騎踏碎地平線的豪邁情懷。雄烈的蒙古之魂不願受天賦宿命的限制,在美麗猛獸的視野中,最遼遠的地平線也是狹窄的囚籠。成吉思汗率領蒙古鐵血男兒,以雷電為戰刀,劈碎鐵鑄的地平線,他們追尋地平線之外的意境,他們要躍上藍天,體驗無限的自由;他們要在狂醉之後,緊摟熾烈的太陽,作英雄凱旋之舞;他們要摘取滿天絢麗的繁星,獻給自己的情人作璀璨的思戀之淚。呵——,只要荒涼的高原上還有漫遊萬里的深紫色的風,屬於蒙古之魂的自由夢幻,就會不停地向每一塊風裂的岩石,每一朵艱難怒放的野花講訴關於蒙古英雄史詩的故事……

「他冷峻如寒霜,但絕不兇殘;他銳利如追風的長箭,只把挑戰的鋒芒指向最艱難的命運;他威嚴似猛獸之王,卻從不屑於欺凌弱者;他有太陽般炫目的智慧,但絕不陰險詭詐;他的愛和恨都像長翅燃燒的鷹在風暴之巔飛翔;他願在直視雷電中,為自己堂堂男兒的雙眸獲得火焰的神采。呵,聖主成吉思汗,他是高貴的蒙古之魂,他是千古男子中的絕美者……以秀麗的戰刀開拓光榮的命運之路——這是屬於古老年代的英雄之夢。成吉思汗驅動蒙古鐵騎,由輝煌的英雄夢境躍入歷史,從而以史詩的名義,將荒涼的蒙古刻在金色落日上——榮耀萬世的史詩,都湧現於英雄夢想與高貴人格的結合,都是英雄意志在歷史間的燦爛崛起與隕落……。」

雲水寒繼承了母親的演奏風格——演奏時即使激情如焚,身體也凝然不動。此刻,他覆蓋著紫色霞光的身體佇立在斷崖上,像一座布滿古老血跡的秀美而寧靜的墓碑。但他卻覺得,自己彷彿被藍白色的雷電深情而殘酷地纏繞著,而樂曲是從他燃燒的心靈中,伴隨雷殛的絢爛痛苦湧出的長風。雲水寒為這種感覺而熱淚盈眶了,被晚霞映成淡紫的淚珠,滴落在風蝕的岩石上,破碎成怒放瞬間便凋殘的野花。

「只有美貌的少女,才熾烈地熱戀英雄;只有少女聖潔的心靈,才對英雄的俊俏之美最敏感。呵,聖主悼亡曲,這悲詠英雄之歌,定然是從少女的情懷中湧現……。」雲水寒的思緒隨著他心靈的旋律飄盪,越過了千百年時間的廢墟……。

以徐緩漫長的起伏湧向天際的草原上,十萬明眸皓齒、盛裝如霞的蒙古美女垂手肅立,面對深紅的落日,為英雄生命的凋殘吟頌挽歌。落日的餘暉在十萬雙美目中化作燃燒的淚,金霧般的晚霞都因為那輝映著落日燦爛魂魄的淚影而更加豔麗;十萬美女優美如初放野花似的紅唇間,飄出了在陡峻天幕上迴盪的悲歌,那悲愴的歌聲使荒野狂暴的風都痛苦地折斷自己的鐵翅,化成被冷峻的血浸透的猩紅的沉寂……十萬蒙古女兒浩蕩的悲歌中,深紅的落日驟然崩潰了,湮滅於怒濤般的茫茫雲海間;十萬美女深情的心,也在悲愴的極致之處絢爛地破碎,罌粟花色的血從吟詠悲歌的雙唇湧溢而出。英雄生命的聖火黯然熄滅之後,絕世的美女便不再有愛戀的對象;十萬蒙古女兒因此嘔血而死。她們芬芳的鬼魂化作蒙古草原上萬里花海;她們枯萎的美色卻在流傳千古的聖主悼亡曲中,吟詠生命意義的箴言:「人格高貴的英雄,是屬於聖潔美女的唯一真理。」

雲水寒像一縷燃盡的火焰,黯然癱倒在斷崖上。琴聲消失後的沉寂隨著他精疲力竭的喘息而戰慄。雲水寒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荒涼——那遼遠的荒涼就在他空虛的心靈間。

雲水寒收回了遙望天際的目光。這不僅是由於他不願注視日球沉落後悲涼的地平線,而且是因為那位以純潔而燦爛的眼睛震撼了他的蒙古少女,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斷崖下那根天生的鉛黑色石柱旁。

少女的面容依然被杏紅色紗巾遮掩,只露出眼睛,她身著淡紫色蒙古長裙,情態輕柔而又堅定地側身摟著那根形如仰首悲憤狂嘯的苦役犯般的石柱,使人覺得她就像是從那鉛黑色石柱中滲出的一片美麗的血跡。少女微微揚起頭顱,遙望因失去落日而變得更加荒涼的天際。她妖嬈的身體則似乎在下意識中越來越緊地貼住石柱。

「她清澈的眼睛裡,此刻定然只有一縷對英雄的嫣紅的渴慕。呵,——不,除了對英雄的渴慕,還有遼遠的憂鬱。」儘管由於距離太遠,而且少女又是側身對著他,雲水寒無法看清少女眼睛的神情,但他仍然這樣確信。

「她摟抱那根猙獰的石柱的情態間,似乎有初雪的潔白神韻。噢,她真像在摟抱初戀的情人。但她心中仍然有對英雄男兒的遼遠的渴慕,這也許是因為石柱色調太陰鬱了,沒有英雄輝煌的詩意……可是,她多寂寞呵——只能摟抱岩石……。」想到這裡,雲水寒感到深深的遺憾。他為自己沒有鐵鑄的胸膛而黯然神傷。因為,他意識到,渴慕英雄男兒的少女,一定希望自己的情人的胸膛堅硬如鐵。心靈的極度疲倦使雲水寒久久地無法找到擺脫那種遺憾的精神力量。直到深黑如墨的夜色漫過大漠,他才步履蹣跚地回到棲身的洞穴,讓遺憾消失在沉睡的深淵中。

第二天,當意識剛從黑暗的沉睡深處浮現出來,雲水寒就敏銳地感到,一定有什麼人走進過洞穴。幾天來,他已經習慣了苦行僧鐵骷髏似的身體的味道。那彷彿是一種與乾裂的岩石相近的氣息。然而此刻,他卻呼吸到了另一種風格完全不同的氣息,這氣息使他想起從初雪般潔白的野花間飄過的淡紫色的風。

雲水寒緩緩睜開眼睛。外面銀色燦然的陽光將洞內潔淨的空氣映成明麗的淺藍色。雲水寒發現,洞口邊放著一塊風乾的駝肉和一隻裝水的皮袋,而一枝野花則插在他身旁地面的石縫間。花瓣呈現出濃豔的深紅色,像是屬於落日的乾枯的血跡。而雲水寒最初進入洞穴時看到的那朵花,還斜放在苦行僧膝旁,花朵那淡紅色的色調,猶如一縷少女清新的哀愁。說不清為什麼,雲水寒產生了對苦行僧的豔羨之情。或許是因為屬於苦行僧的花朵那柔和的淡紅色,更像純潔少女心中沐浴著清新哀愁的戀情,而他身旁的這朵花卻紅得太強烈了,這種紅似乎只應當與烈焰和狂風同在。

似乎是被某種暗示引導著,雲水寒來到洞穴邊。斷崖下,那位蒙古少女淡紫色的身影,立刻給少年美麗的眼睛抹上幾縷流雲般的柔情。少女正從斷崖下搬取風碎的枯紅色石塊,堆在那十幾株白楊樹四周。顯然,她是要在白楊樹周圍,用石塊築一道圍牆,以保護白楊樹免受紫毛的駱駝和黃羊的侵害。想像著在無邊無際的枯黃的大漠中,一道色澤如血的石塊築起的圍牆,環繞住這十幾株翠綠欲滴的年輕的白楊樹,雲水寒不禁被深深感動了。他覺得,那景象間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聖之美,直接觸動著人類生命意境的最深處。這位善感的美少年眼睛裡,竟然為此而迸起絢麗如霞的淚影。

少女的面容還是被杏紅色的紗巾遮掩著。在追尋荒涼意境的旅途中,雲水寒就已經發現,進入荒漠草原之後,女人們幾乎都用色彩豔麗的紗巾將自己的臉蒙住。他猜測,紗巾是為了保護她們的美色不受能吹裂岩石的風的摧殘,而豔麗的色彩則是暗示每一個被遮住的容顏都美如盛放的野花。雲水寒以往從未產生過掀起紗巾看到她們面容的願望。因為,他浪漫的情懷相信,豔麗色澤所隱喻的美,比真實的美更迷人。可是,今天他的心卻被一個熾烈的欲望焚燒著——他希望那如同火焰一樣在金色沙漠間流蕩的陽光,能夠點燃狂暴的風,驟然撕去少女的杏紅色紗巾,讓她驚慌的容顏裸露在藍天之下。而他要直視著少女的眼睛,嚴肅地質問:「為什麼妳將淡紅色的花送給苦行僧,而插在我身旁石縫間的花卻紅得過分強烈。」——他認為這個問題對他極其重要。而且,他毫無疑義地相信,野花連同水和食物都是這位紫裙的少女送來的。

風並沒有撕去少女的紗巾。雲水寒則已經決定,在提出那個質問之前,一定先要她自己撩開面紗。不過,整個上午雲水寒都坐在洞穴邊,等待少女築成那道圍牆。他不願意在她進行這件有神聖意味的工作過程中打擾她。同時,他也沒有試圖去幫助她。因為,他覺得,用大漠之風剝落的暗紅岩石,築起維護翠綠白楊的圍牆——這件事蘊含的生命之美,應當只屬於有一雙純潔而燦爛的眼睛的少女。

午後,齊胸高的圍牆終於築成。雲水寒特意選擇了一道形如雷電軌跡的裂痕向斷崖下奔躍而去——他似乎想以此讓自己奔跑的腳步獲得雷電的風格。

少女被驚動了。她迅速向雲水寒瞥視了一眼,同時,妖嬈的身體像一縷受驚嚇的淡紫色的風,倏然向後退去。然而,退到沙丘頂上那根鉛黑色石柱旁時,少女卻又停下了踏起金色沙塵的步履,轉首回顧。在杏紅色紗巾的陰影下,少女的眼睛呈現出瑩澈的墨藍色,而那墨藍的深處猝然閃爍起幾星豔麗的淚影。

雲水寒驕傲的少年之心使他從不屑於追求離他而去的足跡,但是,今天他卻依然大步走向那位少女,原因只在於從她凝眸回顧時豔麗的淚影間,他領略到了燦爛的期待。

看到雲水寒繼續向她走來,少女後退了兩步,接著轉身跑去,很快消失在沙丘頂端後面。等雲水寒來到鉛黑色石柱旁時,少女已經若有所待地佇立在前面另一座沙丘上。她在金色炫目的流沙間留下的足跡,顯出幾許意醉神迷而又驚慌無助的情態。雲水寒就追隨著這行少女的足跡,走向大漠深處。

沙漠的形態漸漸由曲線流暢的沙丘變成了陡峻的沙峰,而少女的足跡在沙峰鋒利的稜線上艱難地伸展,她俊秀的身影彷彿是在黃金鑄成的刀鋒上作命運之舞。

太陽像熔化的金輪在蒼穹之巔緩緩滾動,純淨得近乎透明的空氣變成了淺藍色的火焰。雲水寒覺得,炫目的陽光似乎像熔化的金汁,深深滲入了他的皮膚和肌肉,將玉石一樣潔白的骨頭都燒焦了。不過,那種骨頭都被焚燒的灼熱感並沒有給雲水寒以痛苦。相反,他的心靈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只屬於鐵血男兒的歡欣——他的頭顱彷彿在火焰中熔鑄成堅硬的鐵塊,而銳利的陽光如同閃爍的刀鋒,在他鐵鑄的頭顱上雕刻出剛毅的線條,雕刻出冷峻的優美——雲水寒為此而歡欣。

大漠酷烈的黃色變得越來越乾枯了,那乾枯的黃色好像隨時都可能驟然迸裂,而從裂痕中湧出的將是灰暗、寂寞的長歎。在枯黃的背景間,前面那位少女的身影酷似一個美麗的傷口,又像一縷孤獨的淡紫色淚痕。

即使讓眼睛長上風的翅膀向四周遙望,能看到的也只有無邊無際的枯黃色。人的心也在那乾枯的黃色中變成一片枯萎、乾裂的落葉。突然之間,雲水寒的視野失去了空間的縱深感,而時間也好像乾枯了。大漠變成一座陡立的、黃色炫目的絕壁,急速地向雲水寒傾倒下來;天空則猶如藍色的血,不斷滲入峭立的枯黃之中。意識如同火焰的旋風飛轉,極力睜大的眼睛裡燃燒著迷茫的痛苦——雲水寒只想放聲痛哭,只想瘋狂的呼嘯,並讓自己的心在那呼嘯中破碎為猩紅的急雨。雲水寒知道自己狂醉了。

以前,儘管雲水寒被從來沒有喝過酒,但是他的心已經沉醉過無數次。因為,中國古代史籍中那些叱詫風雲的英雄男兒,那些豪氣干雲的俠者義士,那些風流蘊藉的詩人墨客——所有人中之傑,全都有一顆願意在痛飲烈酒之中狂醉的心,只有被白火焰般的烈酒淨化過的心靈,才屬於高貴的男兒。而雲水寒之所以還沒有喝過酒,只是由於還沒有遇到他認為值得與之同醉的人。

今天,那再也沒有在自身規定性中的發展餘地的荒涼,那極致的荒涼,使他進入了狂醉狀態。在大漠之醉中,雲水寒的步履如起舞的狂風,雷電般的目光凝視著前面充滿宇宙的燃燒的金霧,以流光溢彩的聲音呼喊出此刻心中唯一的願望:「撩開面紗,讓我直視妳的容顏!」

少年的呼喊凋殘之後,時間驟然死去了,成為一座陡立的枯黃的墓碑,而墓碑上只雕刻著少女淡紫色的身影。

一陣金色的疾風掠過,杏紅的面紗猶如溫柔的血跡,以妖嬈多姿的情態飄盪起來,面紗下露出了少女的容顏。

瞬間之內,太陽變成一塊黑色的岩石,而炫目的藍天瀰漫起動盪的夜霧。雲水寒眼前只有一片流溢著嫣紅朝霞的寧靜的雪原——那是少女容顏之美的意境。痛飲令太陽和藍天都黯然失色的少女之美,雲水寒又醉了。一醉復一醉,由熾烈的大漠醉進入聖潔的少年情醉,雲水寒在狂醉峻峭的峰巔召喚銳利的死亡,因為,只有死亡才能將他美麗絕倫的狂醉雕刻在永恒之上。

「為什麼妳送給我的花紅得灼傷了我的眼睛;為什麼不讓淡紅的花——不讓妳淡紅的柔情在我的身旁開放?!」於雙重的狂醉之上,雲水寒輕聲地問,不過,他的聲音卻敏感而急速地戰慄,宛似受傷的鋒刃。

少女的聲音如淡金色的流雲飄起:「你看苦行僧的樣子多可憐。可我只能送給他淺色的花,太豔的花會亂了他的心……祖母告訴我,這種深紅的花是我們一代代蒙古女人的血染成,只有聖主成吉思汗才配得到它,它是獻給英雄的花——你的琴聲裡有英雄。」

說完,少女眼睛裡那燦爛的純潔間飄過一縷明澈的憂鬱,而流溢著朝霞神韻的微笑,則浮現在她花蕾似的紅唇邊。這荒野中少女嫣然一笑,美得可以令青銅色的落日醉臥在茫茫的雲海間,永不醒來;美得可以讓千古歷史都失去價值——生命的意義就是這閃耀在荒涼極致處的微笑之美。雲水寒的少年之心又一次因屬於這位少女的美色而疼痛了。那銀白色雷電一樣銳利的疼痛間,淚水如狂泄的怒潮湧出。

「那灼傷我眼睛的花是獻給英雄的,它與我無關!」雲水寒把這個像燒紅的鐵劍似的想法,深深埋入自己疼痛的心。然後,他失聲痛哭,掩面離去。他不願意讓太陽和少女看到自己的眼淚,因為他的價值觀念確信,英雄男兒都是無淚的鐵漢。

傍晚,雲水寒回到了棲息之所,並立刻無力地俯伏在洞穴岩石的地面。他的神智已經完全清醒了,但是,剛剛經歷過的大漠醉與情醉似乎耗盡了他的精力,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只是一片殷紅的灰燼——那殷紅的色調全是對紫裙少女的無盡的思戀,而灰燼則是他少年的心燃燒後的遺跡。

以後的兩天,天地間喧囂起茫茫的風沙,大漠覆蓋在鉛灰色的陰影下。每座灰白的沙峰之巔,都順風飄盪起一縷枯黃的沙塵,就如同高山頂峰的旗雲。那無數縷在沙峰上情態狂烈地搖曳飄盪的沙塵,使無邊的大漠處於令人恐怖的動感之中,峻峭起伏的沙峰像是枯死的波濤復活的鬼魂,正奔湧向更加陰鬱、寂寞的意境。兩天中,雲水寒一直沒有操琴。因為,沒有沐浴在晚霞間的美麗落日作他的欣賞者——即使正午,漫天的沙塵後面,太陽也只像一片枯黃的記憶,而傍晚,落日則呈現出慘澹的灰白,酷似死屍的臉。

洞外風聲淒厲蒼涼地呼嘯,洞穴內則寧靜如萬年的沉思。苦行僧和雲水寒之間從不作任何交談。雲水寒無時無刻不在思戀那位少女。雖然連少女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認為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曾對他嫣然一笑。苦行僧則整日倚壁端坐,凝思默想。只是每個傍晚,苦行僧都像一片布滿鐵鏽的遲緩的風,飄到洞穴邊,盤膝坐下,面對斷崖下那根形似在鐵鏈束縛下痛苦掙扎的苦役犯的石柱,低頌藏傳佛教的六字真言。他似乎在為鉛黑色的石柱祈禱,以使它從千百年鐵鏈束縛的悲愴中解脫出來,或者消除命運加在這根形態猙獰可怖的石柱上的某種惡咒。苦行僧吟頌六字真言的聲音,猶如隔著重重古老時間的霧障隱隱傳來的雷鳴,而每逢聽到苦行僧的吟頌聲,雲水寒都會覺得那根鉛黑色的石柱風蝕的裂痕間,開始湧出猩紅的獸血。他知道,這只不過是幻覺,然而,對於人的心靈,幻覺有時比事實更銳利生動。

第三天深夜,呼嘯的風聲終於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中。清晨,天空如藍玉,陽光似金絲;沙丘有幾分迷濛感的淺紅色輪廓起伏在天際的朝霞間。雲水寒走出洞穴,沿那天少女引導他的方向,開始了跋涉。而他的步履輕捷得有如年輕的沙漠豹。

來到與少女分別之處,為了免於再次陡然陷入「大漠醉」,雲水寒不敢凝視前面金光流溢的沙壁,而將目光迎向藍天。當登上一座沙峰頂端後,他的眼睛卻立刻閃耀起震驚的欣喜。他完全沒有想到,荒涼的極致之後,竟然會有如此生機盎然的景色。

像是黃金雕成的沙丘環抱間,現出一個淺藍色的湖,湖水純淨得令人想把心靈融化在淺藍的波影間。幾隻白天鵝宛似片片殘雪,飄浮在沒有一絲波紋的湖面上。湖邊長滿茂密的羽毛草和枝幹如紫銅鑄成的紅柳。通向湖邊的沙丘上,散布著一叢叢植物:有挺直似箭幹的沙竹糜,有結出紅寶石色果實的酸蓬,有葉片肥厚墨綠的冬青,有根部像灰蛇一樣裸露在細沙外的刺麻子,有綠得極其艱難的駱駝刺。湖的另一邊,是一片沙棗樹林。林後的沙丘間,十幾隻雙峰駝悠閒地遊蕩。雄駝的毛色像深紫的晚霞,母駝是淡黃色的,而年輕雌駝的身體則呈現出深紅色。只有一隻小雌駝柔軟飄垂的毛是雪白的,微風吹來,那動盪的駝毛猶如縷縷銀色的火焰。

一個蒙古包的穹頂從沙棗樹灰綠的葉片間孤獨地裸露出來。雲水寒向前走去。望著蒙古包灰白的穹頂,他產生了一種感覺,彷彿自己正走向一個色如枯骨的古老落日的遺骸——它的輝煌早已在古老的年月中湮滅,而殘酷的命運卻不允許它的遺骸與輝煌一起湮滅。殘酷之處就在於,枯骨般的殘骸,是對落日曾經的輝煌榮耀的侮辱。

蒙古包的門敞開著,似乎隨時準備迎接漫遊萬里的風前來作客。雲水寒走進蒙古包,裡面被門口透進的陽光映得十分明亮,但卻又像墓穴一樣安靜。床鋪上的灰白的毛氈已經很陳舊,不過一點兒也不顯得骯髒——沙漠中淡金色的燦爛的空氣能把灰塵都洗淨。蒙古包正中圓弧形牆壁上,掛著一幅鑲嵌在白銀框架間的成吉思汗繡像。繡像下面有一張紅色油漆剝落的短腿桌。兩塊頭顱形的金黃色岩石並列放置在桌面上。其中一塊岩石上戴著屬於古老年代的鐵鑄的戰盔。戰盔額際有一塊形如落日的深紫色的瑪瑙石,黑灰的盔體間隱隱滲出暗紅的血鏽色澤。另一塊岩石上則披掛著蒙古古代貴族婦女華麗繁富的頭飾,各種顏色的寶石、瑩石、瑪瑙石及玉石在頭飾間閃耀,如同被囚禁在高貴富麗記憶中的永不凋殘的火焰。

入迷地欣賞著戴在金黃色岩石上的戰盔和頭飾,雲水寒體驗到了與古代蒙古英雄和美女對話的榮耀。同時,他意識到,這座蒙古包的主人屬於古老的蒙古王公貴族的譜系。

一陣空洞、劇烈的咳嗽聲驚動了雲水寒。這時,他才發現,床鋪角落裡有一位老婦人。她佝僂著枯瘦的身體,雙膝跪在一張黑羊毛皮上,正忍受著哮喘的折磨。她的頭顱深深低垂下去,灰白的頭髮遮住面容。看到她那隨著似乎隨時都可能窒息的咳嗽而戰慄的肩頭,使人覺得生命對她已經只剩下痛苦。許久,哮喘才過去。老婦人的頭顱慢慢抬起來,灰白、凌亂的長髮下露出皺紋縱橫重疊的死屍般蒼白的臉。她向雲水寒注視的眼睛,雖然現出老年的混濁,但卻仍然有一種銳利的高貴氣質,像是在枯黃的沙霧後閃爍的刀鋒,而蒙古美女特有的敏感的眼角處也還殘留著年輕風情的餘韻。不過,那留在衰朽面容上的美色的殘跡,反而更令人悲哀。

「呵,那位蒙古少女有一天也會變得像這位老婦人一樣,她燦爛的純潔之美終將在大漠的荒涼中默默地枯萎。她至美的生命如同岩石,總有一天會被風吹裂,化為沙粒,在死寂的地平線上飄散……。」與老婦人對視中突如其來湧現的這些思想,使雲水寒敏感的心痛苦地悸動了,「一定告訴那位少女:要讓生命成為精神的過程,並且要在大漠風沙摧殘她的美色之前死去——絕不能讓衰朽的醜陋,掩去了她能令落日和我的心沉醉的璀璨之美……是的,要立即告訴她!」

老婦人一直沉默著。不過,雲水寒在追尋荒涼,長途跋涉的過程中就明白了,荒漠草原上的蒙古人紫色的沉默並不意味著拒絕,而是意味著真誠的允諾——「客人,你可以把這裡當作你的家。」但是,今天雲水寒還是迅速退出蒙古包。因為,他急於找到那位少女,並告訴她自己關於她的命運的想法。

雲水寒走出蒙古包後的沙棗樹林,看到一行足跡。在這行足跡的引導下,他走上一座曲線像漫長的金色波浪的沙丘。而他向沙丘下注視的眼睛立刻變得更加明澈了。在幾座淡金色沙丘的懷抱間,裸露出一塊蒼白的巨石,熔化的銀汁似的泉水從那色澤如枯骨的巨石裂縫中流出,彙成了一泓滿月形的小湖。純淨的湖水呈現出豔麗的淺藍色——純淨到極致之處原來竟有豔麗的神韻。而湖中像枯骨一樣蒼白的石崖的倒影,彷彿是某種荒涼的死亡象徵在沐浴淨身。

那位蒙古少女佇立在小湖旁一座沙丘頂部的稜線上。她仍然穿著淡紫色的蒙古長裙,踮起足尖,以緊張祈盼的情態佇立在那裡。她面容微揚,稍稍分開的紅唇彷彿正準備縱情迎接太陽炫目的親吻;睜大的眼睛閃耀著熾烈的期待和絢麗的痛苦。

「她在期待什麼?她在祈盼什麼?」雲水寒茫然地想。他探索的視線飄過的地方只有陽光像淡金色的火焰在死寂的沙丘間閃爍流蕩。不過,雲水寒憑著直覺相信,能令這位少女熾烈祈盼的,定然也能震撼他的心。

陽光越來越灼人,似乎要將沙丘間裸露出的岩石都燒紅。這時,雲水寒敏銳地感到,他和少女之間陽光炫目的空氣彷彿被什麼激動了一般,突然急速在沙丘鋒刃般銳利的稜線上顫動起來。片刻之間,隨著空氣中一聲猶如撕裂蝴蝶翅膀似的尖利的輕嘯,一縷飛旋的沙塵陡然在少女面前直立起來,搖曳動盪,好像激情洋溢地邀請少女共作胡旋之舞。

少女紅唇間迸濺出驚喜的尖叫,似乎她的心都隨著那璀璨奪目的叫聲破碎了。淡紫色的裙裾妖嬈地飄搖著,少女迎向那金色燦爛的飛旋的沙塵。她在沙丘鋒刃般銳利的稜線上追逐旋風的輕盈步履,就是令人心醉神迷的舞姿。

雲水寒覺得,那縷飛旋的沙塵彷彿是身披金甲的古代蒙古少年英雄的鬼魂,正以狂醉的舞步,引誘少女在金色長刀的鋒刃上,共同起舞,而他們艱險華美的舞步間會有血跡如花怒放。

猶如沉醉的狂舞中突然失足傾倒了似的,飛旋的沙塵瞬間之後便消失了。少女頹然停下腳步,將荒涼的眼睛迎向太陽,而瑩澈的淚水閃耀著金色的火焰,從她面容上湧過。

雲水寒願同少女一起悲泣,他敏感的少年心靈中也有豐饒的淚水,然而,他卻終於沒有讓淚水湧出。因為,他從少女那只能以飛旋的沙塵為舞伴的孤獨中,體驗到了聖潔而美麗的哀愁。他覺得,即便最純潔的淚水也不配為那種哀愁沐浴淨身,那哀愁的聖潔之美需要用英雄殷紅的血來祭奠。

在午後斜射的陽光中,金色沙丘間裸露出的那座枯骨般蒼白的巨石顯得更加觸目。少女走上巨石,如同走上了時間的最後界碑。她稍稍揚起頭顱向遠方遙望,好像要用哀愁的注視,召喚地平線上那荒涼的風。

一道銀灰色的風塵從天際湧來。當風塵從少女身旁掠過時,她的蒙古長裙宛似一片淡紫色的雲霞,以妖冶的情態飄落了。最初的瞬間,雲水寒只有一個印象:少女赤裸的身體白得流光溢彩。他確信,那潔白之中定然有金色太陽的魂魄。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當用燃燒的狂風一樣熾烈的目光,撫摸少女燦爛的身體,或者說他不知道少女是否願意他那樣做。如果她不願意,雲水寒將會迫使自己離去。儘管離開炫目的美是艱難的,但為了保持驕傲的心同太陽對視的權利,雲水寒必須艱難。

少女微垂的頭顱抬了起來,目光透過紛亂飄搖的黑髮直視向雲水寒。瞬間的對視就足以使雲水寒看清了少女眼睛裡的神情——有絢麗的羞澀和清澈的堅定;還有沙漠之風一樣深長的期待。

從無言的對視得到允諾之後,雲水寒又習慣地向太陽直視了片刻,讓眼睛被金色的陽光拭淨,接著便急切地沉迷於對少女的凝注。

少女身體流蕩著燦爛的潔白,白得像是燃燒的初雪;秀麗的乳房之巔,乳暈呈現出清新醉人的淺紅色,那是朝霞的色彩。少女身體的線條情韻豐饒:溫柔處如同野鴿淡灰色的羽毛;清純得像一片沒有被塵世汙染過的初始的時間;流暢時宛似雪水河寧靜起伏的波浪;妖嬈豔麗得則像漫天血跡般的紅葉在淡金色秋風中翻飛飄落。

少女在巨石上緩緩轉動身體。將背部迎向雲水寒。少女纖麗的腰肢挺直而柔韌,令人想起年輕的白楊樹銀色的樹幹;她清秀的臀部輪廓像是由一彎新月和一彎殘月構成的心,那是猶如銀色火焰般燃燒的心。

雲水寒在生命意義的極致感中沉醉了,那裸露在萬里藍天下的少女之美便是生命意義的極致。他願對少女之美作永恒的注視,即使在那注視中,萬年的時間都凋殘為虛無,他也不會厭倦;即使在那注視中太陽都熄滅了,他也要敲擊出囚禁在燧石深處的火,點燃他詩意豐饒的心,繼續凝注生命意義的極致。

彷彿被雲水寒眼睛裡閃耀的陽光灼傷了,少女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似乎是想要洗去雲水寒忘情的目光在她身體上燒灼出的重重疊疊的美麗傷痕,少女走下巨石,讓身體沉浸在清澈的湖水中。雲水寒突然產生了一種令他的心都戰慄起來的感覺——少女潔白的身體就要像一片殘雪消融在淺藍色的湖水裡。沒有再作任何思索,雲水寒猶如一道銳利的陽光,急速躍入湖中。浪花迸濺之間,雲水寒將少女捧在胸前,像捧著一片燃燒的初雪,走出波光盈盈的湖水。

日球已經沉落到遙遠的地平線上。金紅色的陽光隨著浩蕩而迷茫的風從沙漠間湧過,無數座形似古堡的殘垣斷壁的沙峰和沙丘沐浴在血海般深紅的晚霞中。落日的餘輝照亮了湖邊那塊色如枯骨的巨石,使它看起來像一團復活的銀色聖火。雲水寒捧著少女走上這團堅硬的聖火,他第一次呼吸到了少女身體的氣息:那氣息間飄盪著初雪般的清新,流溢著火焰般的熾烈,瀰漫著聖潔而高貴的詩意之美。突然之間,雲水寒意識到,自己懷裡的少女就是曾屬於他的那個陰山之巔的夢境——那沐浴在他晶紅淚影中的潔白的身體。而這使他瞬間之內產生了與這位尚不知名的少女親密無間的感覺,只因為,她早已屬於他的心靈之夢。

雲水寒輕柔地將少女放在她的淡紫色長裙上,然後脫光了自己的衣服。他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情欲的原因,此刻他心中只有詩意,沒有一絲情欲的陰影。他只是覺得面對少女裸露的身體,自己穿著衣服是不自然的。

少女靜靜地仰臥在深紅的晚霞間,像一片美麗而潔白的夢。雲水寒跪在少女身旁,情不自禁地用如花的紅唇,輕輕親吻她光潔瑩澈的小腹。雖然是在落日金光流溢的餘輝下,少女輪廓清秀的、小小的肚臍間,仍然深藏著一片凋殘的花瓣似的神秘陰影。雲水寒不需要任何根據地確信,少女的肚臍是漫遊萬里的風棲息的洞穴。或許唯一的原因就是,在走上追尋「荒涼」之途的第一個夜晚,他曾夢到,自己的心靈原來是一縷在山野間流浪的淡紫色的風。

心醉神迷之間,卻總有一絲冰冷的清醒的鋒刃在雲水寒的意識中閃爍。少女晶瑩的小腹那初雪般的潔白,達到了白色之美的極致,達到了一種美的完滿狀態,然而,正是這種完滿的美,卻令雲水寒產生了缺憾感。他為此而困惑了,並逼視著自己的心,極力想看清楚完滿與缺憾重疊在一起的原因。

「呵,她臍旁沒有如花盛開的傷痕!」雲水寒突然明白了缺憾的原因,同時,一個思想宛似黑色的雷電,從他意識的天際掠過:「——她不屬於我的夢,她不是沐浴在我晶紅淚影間的少女……噢,完滿之美是殘酷的;美之上應當有紫色的傷痕怒放……。」

雲水寒挺直了身體,繼續跪在巨石上,茫然地遙望西方的地平線,似乎想從在天際湧起的金色的雲海間,尋找到某種信念。他剛才還像乾枯的火焰一樣殷紅的雙唇,卻已經由於失望而變成蒼白,猶如失去了靈魂的戀情。對於詩意豐饒的少年之心,夢很重要——比現實更重要。

在雲水寒的紅唇那閃耀著火焰神韻的親吻下,少女曾安靜得像一片飄落在花叢間並沉醉於花香的燦爛的時間。此刻,她的身體卻如同被陽光灼傷的白雪,敏感地微微顫動。少女也跪起在巨石上,向雲水寒眼睛的深處探詢地注視。雲水寒遙望的目光中那痛苦茫然的神情,使少女純潔的眼睛變得荒涼了。

「我的心是在荒野間流浪的風,我還要繼續追尋,還要飄過百年的時間——去追尋曾進入我夢境的情人。我認識她,她臍旁有一個美麗的傷痕。我不能背棄她,否則,我的靈魂就會變髒……。」雲水寒蒼白的雙唇間飄出的話語間,起伏著只屬於少年之心的情感信念。那信念淨潔、明澈得像沐浴在清泉中的火焰。

少女微皺的秀長的雙眉,表明她並沒有聽懂雲水寒話語的全部涵義。不過,她顯然明白了一點:自己臍旁是否有傷痕,這對雲水寒至關重要。於是,少女微微一笑,笑意間有幾分妖嬈的傷感飄過。然後,她轉過身體,讓背影遮住雲水寒的視線,從她脫在巨石上的長靴裡,抽出一柄蒙古短刀。

當雲水寒剛剛敏感到一件豔麗與痛苦一起迸濺的事情即將發生時,少女卻已經重新轉回身體,而一個嫣紅觸目的傷痕已經在她臍旁怒放,雪白的肌膚與晶瑩的血流交相輝映,彷彿寧靜的雪原失聲痛哭了。

「白雪的淚竟然是殷紅的……。」雲水寒的聲音像在夢中吟頌詩篇,而他的眼睛似乎驟然被雷電拭淨了。雲水寒虔誠地親吻少女腹部的傷口,如同親吻流血的聖物。少女之血那清純而熾烈的氣息,誘惑著雲水寒,他的雙唇情難自禁地長嘯般張開,開始以美麗的血為烈酒,墜入狂醉之中。

地平線崩潰了,天空陡然傾倒。萬里蒼穹和無邊的大漠與雲水寒一起,醉倒在永恒之上。那少女殷紅的血中湧起的狂醉之美,那在荒涼峻峭的極致上燃燒的狂醉之美,勝過人世間萬年酒醉之美的重疊。

痛飲了少女的血之後,雲水寒挺直了身體。他們相向而跪,深深地注視著對方的眼睛——他們是在用忘情的注視,撫摸對方的心靈。少女的眼睛猶如遼遠藍天的純潔的夢,少年的眼睛裡則飄盪著金色的晨光,那晨光是藍天之夢的魂魄。

這一對少年男女的美麗頭顱開始緩緩接近,那是艱難而又執著的接近。少女以迷人的情態微微翹起的嘴唇,像是用血的結晶雕刻出的花蕾;少年輪廓敏感的、薄薄的雙唇令人想起太陽之火燒紅的鋒刃。好像越過了高於人類歷史的永恒,少年男女的嘴唇終於在熾烈的輕柔中接觸了,那是血與火的親吻。宇宙似乎都被那輕輕的一吻所震撼,而落日立刻黯然熄滅了。那塊巨石像是凋殘的聖火,又現出枯骨般的蒼白;巨石之上相吻的少年男女在漫天紫紅色的晚霞下,宛似沐浴於血海之中。

漫長的親吻使他們忘卻了生命,使他們拒絕呼吸。窒息感如同金色的雷電,要撕裂雲水寒的胸膛;少女的身體則隨著窒息的痛苦,激情蕩漾地搖曳,像一縷處於酷刑下的銀火焰。但是,他們誰也不肯首先移開嘴唇,因為,少年之愛的聖火將他們熔鑄在一起;因為他們都要用決死的長吻證明自己的真誠。於是,他們像要融入對方一樣熾烈地緊緊地擁抱了,他們擁抱住的是燦爛如朝陽的痛苦。

這一對少年男女終於在超越萬年時間的漫長初吻中,因美麗的窒息而沉入金色的昏暈。荒涼的大漠用深沉的夜色覆蓋了他們傾倒在色如枯骨的巨石上的身體,蒼涼的風則以意境遼遠的詠歎,為他們漫長的初吻,吟頌獻給永恒的讚美詩。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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